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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一)

  一
  贞观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时;产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嬷说:大概霜降时节可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亲仍旧大着腹肚,四处来去;见到伊的人便说:
  "水红啊,拖过月的囡仔较巧;你大概要生个状元子了!"
  她母亲乃从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静性格,听了这般说话,自是不喜不惊,淡然回道:
  "谁知啊,人常说:百般都是天生地养的……谁会知、呢?!"
  贞观终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来倒是个女儿,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里,足足躲了十一个月余。--
  到她稍略识事,大人全都这么说笑她:
  "阿贞观,人家都是十个月生的,为什么你就慢手慢脚,害你娘累累,挂挂,比别人多苦那么两下?"贞观初次听说,不仅不会应,还觉得人家问得很是,这下缠住自己母亲问个不休;她母亲不知是否给她问急了,竟教她:
  "你不会这样回:因为那天家家户户都搓冬至圆,我是选好日子来吃的。"
  问题有了答案,贞观从此应答如流,倒是大人们吃了一惊;她三妗还说:
  "我们阿贞观真的不比六,七岁的囡仔……到底是十二个月生的!!"
  乍听之下,贞观还以为自己生得是时候;后来因为表姊妹们一起踢毯子。两人都是二十六下,银蟾一定要说自己赢。
  "为什么?"
  贞观笑问道:"不是平吗?"
  银蟾说:
  "数目相同,就比年纪;你比我大一岁!自然算你输!"
  贞观不服,问她几岁,银蟾说是六岁,贞观啊哈一声笑出来:
  "说平你还不信,比什么年岁,我也是六岁啊!"
  银蟾嗤鼻说她:
  "谁说你六岁?正头算?还是颠倒算?"
  "六岁就是六岁,怎样算都是六岁!"
  银蟾收起毽子,推着她往后院走:
  "好!我们去问!!随便阿公,阿嬷抑是谁,只要有人说你六岁,我就输!"
  后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种五月天,后园里的玉兰、茉莉、开得一簇簇,女眷们偶而去玩四色牌;那房间因吃着四面风,凉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后就更爱去,成了习惯。二人一前一后,才踏入房内。见着她母亲身背影,贞观就问:
  "妈,我今年是几岁啊?"
  大人们先后回过头来,唯有贞观母亲静着不动,伊坐在贞观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红仕检对了。
  这下贞观只得耐心坐下来等着,谁知一旁她二姨开了口:
  "阿贞观肖牛,肖牛的今年七岁!"
  象是汽球一下扎了针,贞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银蟾见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轻拍着,却又仰头帮她询问:
  "贞观是说,我们读同一班,为什么我是六岁?"
  "人家银蟾属虎!"
  "属虎六岁?……为什么属虎就六岁?"
  贞观这一问,众人差不多全笑了起来,连她母亲都抿了嘴角笑说道:
  "你今日是怎样?跑来番这个?"
  说话的同时,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于是众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贞观的肩头,说是:
  "阿贞观,大妗与你讲,生肖岁数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先,当然牛年的人大一岁!"
  贞观这下问到关头来了:"可是,大妗,我们只差一个多月,银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这下轮到她三妗开口了,伊一面替赢家收钱,一面笑贞观:
  "照你这样算法,世间事全都算不清了。你还不知道,有那甘九、卅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来,只隔一天,不就差一岁吗?!"
  贞观一时无话。
  她三妗接下道:
  "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别生肖,遇着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开……对了,你还多吃一次冬至圆呢!你忘了?单讲那圆仔,就得多一岁!"
  众人又笑;贞观腮红面赤,只得分说:
  "--其实……人家也没吃到--"
  话未完,只听得房门前有人叫贞观,她待要起身,先听得她三妗笑唤道。
  "四婶,四婶,你快进来听!阿贞观在这里计较年岁,跟汤圆赖帐呢!"
  小学六年书念下来,贞观竟是无有什么过人处,虽说没押在众人后,倒也未曾领人先,拿个温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缓,把成绩交上去;她母亲大概失望了,说了她二句,她外公却开口替她分明:
  "水红,你这旬话层叠,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东京帝大的医学士,也算得人材的,你知么?他到了上中学校,还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说大只鸡慢啼;太早会啼的鸡,反而长不大,小学的成绩,怎么就准了呢?"
  她母亲不作声;她外公又言道:
  "你听我说:女儿不比儿子,女道不同男纲;识者都知,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树国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明理。本来是好的,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依我看,却是一点做人的道理也不懂,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许多本份,这就因小失大了--"
  贞观觉得外公这话正合她的心。更是聚会心神来听;
  "儿子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人根,人种了,以后嫁人家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气的儿女,这个世间还不够乱啊?"
  贞观想着外公的问话有理,因为今天早上,她还看到两个男生在巷口打架。
  "从前你阿祖常说的:德妇才生得贵子。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由此想来,才深切知道女儿原比儿子贵重,想开导伊们,只有加倍费心神了!"
  "阿爹见的是!"
  "这样说来,明儿等伊联考考完,叫她天天过来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联考,贞观其实是无甚把握,然而心里反而是落了担子的轻松;到底这六年的学业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最兴奋的,还是可以过外公家去念:"妇女家训""劝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个孙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余都已成家。大舅早岁被日本兵征到南洋当军,十几年来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个儿子银山、银川过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银城、银河、银月、银桂、银安、银定、银蟾、银蝉。四房是一女一男:银杏、银祥,再加上贞观这班外孙儿女有事没事就爱回来,一个家不时的闹热滚滚。
  开始与外公读书以来,贞观第一句熟记心上的是"劝世文"的起头:
  "天不可欺""地不可亵""君不可罔""亲不可逆"
  刻骨铭心以后,她居然只会从头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从中间来,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们分段背,先由银月念起:
  "师不可侵""神不可瞒""见不可侮""弟不可虚""子不可纵""女不可跋"
  跟着是银桂:
  "友不可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来银蟾:
  "行不可短""书不可抛""礼不可弃""思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当银蝉念完:"势不可使""富不可夸""贵不可恃""贫不可怨""贱不可凌""儒不可轻"时,贞观竟忘了要站起来,因为她还在底下,正小声的从头念起--
  读千字文就更难了,字义广,文字深,十几天过去,贞观还停在这几句上头: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然而愈往后,理念愈明;书是在读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钻,因为有这种井然秩序,心里爱着--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叙,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等念?quot;三字经"时,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来;从"--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到"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利国,下便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贞观是每读一遍,便觉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与心,都在这浅显易解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涤荡、洗洁……。
  暑热漫漫,贞观外公所以会选在早晨读课,念书;等吃
  过午饭,通常人人手上,会有一碗仙草、爱玉。
  贞观吃这项,总是最慢,往往最后一个放下碗,不知情
  的,还以为她一人吃双份。
  久了以后,竟然隐约听到一个绰号,真个又是生气又好
  笑:
  "九顿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实她心里猜着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这样说出来。
  银蟾等人笑道:
  "就是人家吃一顿饭,你吃九顿啊!"
  "我吃九顿?谁看见了"
  "没吃九顿,怎么那么慢?"
  "……"
  一嘴难敌两舌,贞观说不过众人,转头看男生那边,亦
  是闹纷纷:
  "……".
  "不好!不要!换一个!"
  "啊,想起来,昨晚叔公在树下讲什么'开唐遗事',
  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quot;我做秦叔宝!"
  "我做程咬金!"
  "尉迟恭是黑脸啊!我又不象!""不象没关系,本来就是假的嘛!"…………银祥还小,才五岁,只有站着看的份;剩下一个银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没有李世民,怎样起头呢?""那……看谁要做,我跟他换!""……"
  这边的银蟾见状,忍不住说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还不要--"
  银定这时转一下他牛一样的大眼睛,辩道:
  "你知道什么?!阿公说过:第一憨做皇帝,第二憨做头
  家,第三憨做老爸……还不知谁呆呢!"
  原来有此一说,银川最后只得提议:
  "要别项好了!银蟾她们也可以参加;'掩咯鸡'是人
  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场地,一向在对街后巷底的盐行空地,那儿榕
  树极多,须垂得满地是,不止遮荫,凉爽,还看得见后港的
  渔坳与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对面开着一家棺材店,店里,门口,不
  时摆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论大红或木材原色,看来都一
  样的叫人心惊--
  "掩咯鸡"得到众声附和,算一算,除了银山大表哥
  外,差不多全了;贞观本来想去的,可是说来奇怪,前几个
  夜晚,她老是梦见那间棺材店……,这两天,走过那里都用跑的……
  "阿贞观怎么不去?"。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宽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了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个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人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
  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常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与孀姊渡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头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
  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
  "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我就开始赢!"
  她三妗笑道:
  "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借,钱婆生来太小心,看人太小目,扶起不扶倒一一"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
  "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说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
  "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她母亲道:
  "你问她呢!"
  贞观因说: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
  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
  "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晕;住宿舍,又
  会想家……才十三岁的孩子!"
  她二姨问:
  "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车来说,叫我给她报名,
  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
  "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吗?"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见过……"
  …………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
  时候,她跟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
  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的时候,她记得银蝉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才听自己母亲说是:
  "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里就是哪里,
  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
  "还没开始吗?你要去哪里?"
  银月拉住她道:
 ?quot;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
  吃得下?"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
  "走!我们也去找一一"
  话未了,只见银杏,银蝉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蝉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打不流泪的番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哪能不惊?
  "什么事啊?""什么事?"连连问了十声,竟是无有回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人问不出什么,只得走至银蝉面前,拉她衣服道;
  "阿蝉,你怎样?""哇--"    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道:
  "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
  呢?"
  银定嚅嚅道是:
  "……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
  再找--"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银祥人呢?"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象木鸡,女孩子却又狠哭起来;贞
  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一手抓了银蝉问道:
  "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一闪。泪珠又滴下颊来;
  "……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哪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大哥哥--"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quot;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们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
  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
  知几时趁乱回来了:
  "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
  色--
  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
  "妈一"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
  "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
  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
  婶?"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面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你,给小弟赔命!""妈-一""大妗--""大伯母"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条,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银城道:
  "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
  不动。只得另拉银月道:
  "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
  不必挨打了!"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
  "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地……"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
  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
  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园仔,准备拜七星娘娘--
  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不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
  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着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
  "起来!起来!!你睡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下,继续说道:
  "大家都在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
  "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圆,引得银桂她们不服,要找你比赛呢!"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你是怎样了?"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
  "四妗人呢?"
  银蟾的脸一向是飞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下来:    
  "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做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进屋里,就坐在这统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
  她记得那天:四妗穿着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链、手钏,头上的帽花,全闪着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进来看见,笑道:
  "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
  "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客人来!"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
  "你有无听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贞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银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你是怎样--"一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这才明白:
  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满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
  "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一-"
  贞观打她的手道:
  "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银蟾笑道:
  "七星娘娘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坐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了;大人们答来答去,回应都差不多:说是--
  "要给织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大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
  织女整一年没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
  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叠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
  "阿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憨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缩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
  "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r"
  "织女的眼泪和洗碗水。都给她一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
  "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一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他面前:
  "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句话--"
  "我知道--"
  男生接了箸,却不见他动手--
  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箩筐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
  "拜七娘妈的油饭上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二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
  都上了床。
  贞观和银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母睡的;这一晚,都九点
  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
  状"……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
  "詹典出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
  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
  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女,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
  了状纸,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
  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
  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
  烧,将伊毒死……半夜--"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现在怕詹典和月
  女的鬼魂。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晤-""阿嬷-鬼如果来呢?"老人家开眼笑道:"真憨,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是慈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着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
  "阿嬷,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她阿嬷笑道:
  "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贞观亦笑道:
  "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渔坳!"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晤"了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在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渔坳寮饿时好吃。
  银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人……
  "早啊--"
  "早--"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提了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说要跟去捉
  鱼?"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贞观飞快走到水缸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则露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气。
  再探头看时,原来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分"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对,银月、银桂才赶到:
  "阿贞观,等我们--"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动身;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是:"你们先走吧I我们压后!"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一"姊妹二个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去,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一银城手上有提盒!"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脚齐齐赶起路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鱼坳,畦畦相连。
  六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银山让她们走前头,分别是:银月、银桂、贞观,然后是大信,银城,银山自己是镇后大将军。
  贞观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辈份的人,在此建业立家,既开拓这么大片土地,怎么筑这样窄的垅堤--
  沿途,银山要说给台北人客听:
  "这一带,近百甲的鱼坳,因连接外海的虎尾溪,镇上的人将这儿叫着'虎尾寮'……虎尾渔灯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银城则是每经一处,便要做介绍:"这畦是三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乡,鱼池托给大家照看。--
  "这畦是二叔公家的,就是会讲单雄信那个--
  "这是李家--黄家…………阿贞观她家的,还要往北再过去,就是现在你看到的挂鱼灯那边--"
  银城不只嘴里说,他是手脚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汤泼出来;
  "你是怎样了?"
  银月一面说,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见泼出去的不多,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自己换了位置,和贞观一前、一后拉着。
  沿岸走来,贞观倒是一颗心都在水池里:
  这渔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来有这等光景……再看远方、近处,各各渔家草寮挂出来的灯火隐约衔散在凉冽的夜空。
  "虎尾渔灯"当然要成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们点缀得这天地,如此动容、壮观!
  银城还不知在说些什么,银月便说他:
  "你再讲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鱼坳底!"
  银城驳道:
  "那里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们,连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话未说完,忽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走开去。就在这一刻时里,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她不要读省女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那种情亲:故乡即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名字,到底心里清楚:你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的儿子、女儿!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或若到嘉义去,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口而出:"别说外公他们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回银城手里,银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贞观停脚问道:"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谁了?"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台北西门时,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也会走!"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坳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坳里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己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银桂坐到草寮来。岸边、地下,虽有二、三十个人手,少算也有一、甘支电石火和手电筒,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地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最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向网上,论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叠时,就又彼此推挤,那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i溜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
  鱼们不想离开鱼坳,也许就象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
  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因鱼身大些,竟夹在网中不上不下……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是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真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气,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
  在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这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是不能与人去说。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样,鱼粥、鱼松、清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一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的,别说大人忙乱,连她看了都难过。
  贞观想着自小吃鱼的经验,倒给她想出个方儿来,便三、两步,走回自己家里,她母亲看了她,笑咪咪道:
  "成绩单才寄来,怎么你就知道回家拿了?quot;
  说着开了衣橱,取给她看,又说:
  "明日的报纸就有了呢!你快去学校与先生说一声,他也欢喜!"
  贞观看了看分数,却说:
  "我先去跟重义婶讨麦芽,四妗的侄子被鱼刺扎到咽喉。"
  说着,走到后院来开门,后面小巷,有家做饼的铺子,里面堆着一铅桶、一铅桶的麦芽糖。
  麦芽讨到手,是一小只竹棒子,激着软软的一团,贞观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从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这儿。
  这边家里,大人还在焦急呢!乌鸦鸦一堆人围着大信,大概计穷了。
  贞观不敢明伸出手,趁乱将它塞给银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钟,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后问起来,居然没人知道是谁讨来的麦芽,大信说是银安叫他吞的,银安则想不起到底谁人递给他,到被问急了,居然瞪眼叫道;
  "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来!"
  这次以后,大信再不敢多吃鱼了,只对无骨无刺的蛤、蚌感兴趣,每天带着竹篓,和银川他们去鱼坳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种,肉较厚,壳反而薄,喜欢做穴在鱼坳四周靠堤岸的湿土里,黄昏时,就跑出洞来吃水。
  十天过去,大信的脸也晒黑了,却给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诀窍来:靠岸边的土上,若有一个个象锁匙孔的小洞,伸手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
  正当他热着摸赤嘴时,他母亲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众人,一口一声的挽留道:
  "妗仔若不弃嫌这里,就多住几日才好,一过八、九月,海边、坳内,都出毛蟹,'十月惜,澎蜞较碇石',小小一只,里面全是蟹黄!"
  他母亲道:
  "到十月,还要二个月呢!已经住了个余月,他父亲会说我……"
  "至少也等过了中秋再走,中秋这里还算闹热,码头全部的船只,都自动载人到外海赏月。"
  大信的样子有些动心,他母亲却说:
  "哪里行呢!他父亲信上直催,大信的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贞观的外婆又说:
  "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
  "下次吧!下次再来……亲家、亲家母,大家有闲也去台北走走!"
  当下看好时间,母子二人决定坐明日的早班车回去;贞观以为吃过晚饭,他们就会趁早歇困,谁知晚来她外公在天井讲"薛仁贵征西",贞观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头,赫然发现大信就在前座。
  "鬼头飞刀苏宝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回头与银安说:
  "明晚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来分爱玉,贞观才接过碗,听他这一说,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时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纸注册通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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