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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四)

  九
  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
  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男国丰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
  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
  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
  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
  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
  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弛于故里,
  不胜昔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
  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
  伊青春三十年,所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
  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
  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
  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国丰谨禀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
  "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
  "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quot;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刹时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呼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
  "阿娘,男人家,怎能怪他呢--"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也都对你敬重--"
  "……"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
  "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
  "--再说,国丰离家时,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还不及伊和他做夫妻的日子长!"
  "……"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数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象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天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银蟾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顾走动,双手就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望见大门口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
  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问:
  "请问是找谁?"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支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
  "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
  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说:
  "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众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恼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都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银蟾就叫了;
  "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颗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个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
  "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么?"
  "台北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回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
  "阿仲临时走得快,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
  "还操这个心做什么?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生姑母和侄儿,四妗哪里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
  "是啊!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她母亲笑道:
  "这是怎样讲?"她二姨笑道:
  "那边来了上等人客,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别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不免说是:
  "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贞观笑道:
  "他们男生会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烦恼;这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说着,说着,又到?quot;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去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银蟾做洋裁,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花过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
  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声娘,乖乖渡我过去--
  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厄,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槟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经,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生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憨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叶,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九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憨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瞑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颗救祖公,有活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
  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
  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咯咯"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
  "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的,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
  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唱了起来。
  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
  "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
  "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迳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贞观看他的步伐起落有致,很笃定的样子,心中还是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要好笑起来;
  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
  大信终于发话了:
  "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
  "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
  "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贞观心里想;
  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象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
  "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象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
  "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
  "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迳活在千年来的中国,象是祖母,又象妹妹--"
  "……"
  "--甚至浑沌开天地,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
  "咦!你笑什么!"
  贞观因说:
  "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quot;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着,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对?"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
  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过半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
  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
  "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口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
  "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
  "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
  "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说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
  "好走--祝你生日快乐?quot;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象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眨目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
  "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
  "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不说不行了--"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
  "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
  "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做人的意也长,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quot;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他们只有瞪眼摇头了。"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
  "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是--意也长,情也真……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午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
  好梦即时空,消瘦不成人……
  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枞;
  春宵梦,日日相同;
  月也照人窗,照着阮空房;
  ……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迳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革尽红心,
  动愁吟,
  碧落黄泉,
  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
  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
  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过去任何一段记忆,只要是与大信相关系的,点滴都足以醉倒她,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
  "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
  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
  "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
  "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
  "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
  "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除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四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在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左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抛,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
  贞观自七岁人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
  "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
  "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
  "这就是!!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
  "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一"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
  "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这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
  "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
  "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
  "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
  "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
  贞观一看:
  "哇!鱼翅、沙越、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
  "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
  "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
  "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一"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
  "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
  "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双念道:
  一撮针,
  一撮螺;
  烟囱孔,
  烘肉骨,
  鸡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象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哈哈声笑个不住:
  "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粗香,细香,
  点点胭脂,
  随人吃饱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
  "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
  "哪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
  "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
  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
  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
  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
  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十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一
  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
  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
  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他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
  "你……好些了吗?中午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
  中午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
  "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
  "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
  "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quot;
  贞观亦说:
  "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
  "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
  "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
  "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脚已同意--
  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
  "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
  "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象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一"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
  "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
  "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
  "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
  "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象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
  "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
  "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黏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怎么出这样的谬论!"
  贞观道:
  "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怎可将这样的人的话,拿他当真呢!"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
  "或许,中国也有那样的人,但是,要分清楚的:那种人,不能也不配--"
  "--代表中国!"
  二人同时笑起。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
  "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道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
  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
  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个了朱砂印
  "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过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
  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
  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
  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
  "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
  "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一"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刹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溶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气味!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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