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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八)

  几场下来,贞观见他不断的吆喝着,那神情、形态,竟是十五、六岁少年。
  大信是与阿仲和一家的,贞观自然和银蟾合伙,两下都赢了钱,银蟾忽地问她:
  "这骰子是谁人发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韩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来娱乐士兵。"
  大信一旁听着,笑说道:
  "不对了,独独这一项不是,是曹植想出来。"
  才说着,又见银城和银安兄弟进来;他们是来访贞观母亲与二姨:
  "二姑、三姑,阿嬷等你们去玩'十胡'呢!说是:牌仔舅等你们半天了!"
  姊妹两个笑着离座而起,临走叮了贞观一些话;她大舅还叫琉璃子道:
  "你也跟水云她们回去,阿娘爱闹热!"
  三人一走,贞观和银蟾亦换过小桌这边来起炉灶,把位子让给银安他们;簿子才掀两回,银城已偕了大信过来:
  "哇,大信,贞观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没看到钱快堆到她鼻尖?我们还是看看就好!"
  贞观笑道:
  "是啊,你还是少来!我这里有一本韩信的字典呢!"
  正说着,银蝉也找来了,三人重新来掀,忽听银城问大信道:
  "你要听贞观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啊!"
  "她小时候,家里小叔叔喂她吃饭;嗯,七粒鱼丸的事你已经知道,再换一个来说--"
  贞观已隐约看见簿页下面透着微红,正是一张拾圆券,她的手举在半空,还是不去掀,却骂银城道;
  "你的嘴不酸啊?我也替你酸!"
  银蟾却笑道:
  "怎样?怎样?要说就说呀!"
  银城笑道:
  "你慢高兴,连你也有份!"
  这一讲,众人倒反而爱听了;银城说道:
  "贞观五岁时,不知哪里看来人家大人背小孩,回来竟去抱了枕头,要二婶与她绑到身背后--"
  贞观起身要止,已是来不及,只见银城跳开脚去,一面笑,一面说:
  "--银蟾看见了,当然也要学;一时家里上下,走来走去,都是背着枕头权充婴儿的小妈妈--"
  银蟾早在前两句,就追着银城要捶;贞观却是慌忙中找不着鞋,只得原地叫道:
  "银蟾,快打他,快打他!"
  从头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着,贞观等趿了鞋,要追银城时,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贞观则一直在要住到初九才罢休。
  初七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里,都已经十点了,老人仍无睡意;
  "阿嬷,你不困吗?"
  老人望着她和银蟾,说是:
  "只再一天,你们又要走了;阿嬷就多坐一时,和你们多说几句。"
  伊说着,牵起贞观二人的手,往自己脸上摩着;贞观在抚着那岁序沧桑的脸,忽地想到要问:
  "阿嬷,你会饿吗?"
  老人尚未应,银蟾以另只手推她道:
  "会啊会,你快去弄什么来吃,菜厨里好象有面茶。"
  老人也说:
  "给银蟾这一说,我才感觉着了;就去泡了来吃也好。"
  贞观听说,返身去了厨房,没多久,真端来了三碗面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则夹在两手臂靠拢来的缝隙里;当下祖孙吃着点心,却听银蟾道是:
  "只是吃吗?好久没听阿嬷讲故事!"
  贞观问她道:
  "我再去前厅给你搬个太师椅来坐不更好?"
  银蟾于是扮了个鬼脸;她阿嬷倒笑道:
  "才吃这项,也不好即时入睡,阿嬷就说个短的--寒江关樊梨花,自小老父即与她做主,订与世交杨家为媳。可是梨花长大,看杨藩形容不扬,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极陋,心中自是怨叹。等阵前见过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这样的人。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倾翻着,薛丁山因她杀父杀兄,看她低贱,才有每娶每休,前后三遍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是圣旨赐婚,加上程咬金搓圆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挂帅征西凉,大破白虎关时,逢着守将杨藩,正是旧时的无缘人;梨花下山时,手中有各式法宝,身上怀的十八般武艺,在她刀斩杨藩,人头落地时,杨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几,樊元帅阵中产子,在金光阵里生下个黑脸儿子,就是薛刚?quot;
  贞观问道:
  "就是大闹花灯那个?"
  "杨藩即是薛刚的前世业身,投胎来做她儿子,要来报冤仇;以后薛刚长大,上元夜大闹花灯,打死殿下,惊死高宗,致使武则天下旨,将薛氏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这样寒冷的夜里,台北的大信在做什么呢,他或许读书,或者刻印;他走那日,还与贞观说下,要再刻一个"性灵所钟,泉石澈韵"的章给她。
  这样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么就听它不到--
  第二天,各家、各户又忙着做节礼,因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两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贞观到入晚才回家来睡,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点过,即属子时,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为彼时,天地清明;贞观在睡梦里,听得大街隐约传来鞭炮声,剥、剥两响,天公生只放大炮,不点连珠炮,为的神有大小,礼有巨细;没多久,她又听见母亲起身梳洗,走至厅前上拜天地的窸窣响声;未几,她大弟弟亦跟着起来。
  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捂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时,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儿子了。--
  大信在这样天公生的子夜里,是否也起来帮自己母亲燃点大炮的引线呢?贞观甚至想:
  以后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妇,她要按阿嬷、母亲身教的这些旧俗,按着年节、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说的--祖宗虽远,祭祖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有那么一天,她也得这样摸黑起来参拜天地、众神,她当然不敢点炮竹--一贞观多么希望,会是象大信这等情亲、又知心意的人,来予她点天公生的引信啊!

  十五
  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
  "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
  "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哪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野: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
  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瞭: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中偌大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划,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忠厚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
  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象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再去照一下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
  "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
  "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
  "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裙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
  "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
  "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
  "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
  "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
  "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
  "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
  "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
  "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
  "你看这些树!!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象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
  "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
  "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轻轻哼起:
  "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
  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
  "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
  "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象雨点敲窗,象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
  "怀念的台湾民谣?quot;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注解: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
  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在这些之中,他是绕个弯,在表白自己心意--
  想着,贞观倒记起:"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的句子;她相信,今晚之后,人世于他们;都有另一层新意和气象。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
  "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quot;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
  "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
  "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
  "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话说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而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
  银蟾又问道:
  "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quot;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他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
  "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
  "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
  "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
  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计程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午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乎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
  "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
  "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
  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象借尸还魂的肉身,象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啊--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
  "啊,是你--"
  不仅他吓着她,是她也吓着他。
  "你--"'
  看他说不出话来,贞观笑道:
  "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一魂二魄赶赴在前,先去与己身相亲的另一具神魂知会,先去敲她性灵、身心的窗--
  刚才她睡得那样沉,天地两茫的,却是大信身心内支出来的魂魄,先奔飞在前,来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识得她的。灵魂其实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听令于舍身,它都拣自己爱去的地方去--
  他于她真有这样的亲吗?在这之前,她梦过大信在外的样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这两处她都未曾去过,灵魂因此不认得路,极尽迂回的,才找着他。
  "你……不大一样呢!怎么回事?"
  "才起来;三分钟以前,还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来开门--"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
  "我到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哇,老天,你还未吃饭?走吧!顺便请你喝柠檬水。"
  "不行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这里看月色!"
  户外的天井,离的浴室,约有十来尺,贞观收了衣物,躲入浴间,一面说:
  "对不起,罚你站;银蟾在睡觉,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钟过,贞观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大信还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紫底起小白点的斜裙纱洋装,盈盈走向大信,笑言道:
  "有无久等?"
  "有!"
  "怎么办?"
  "罚你吃三碗饭!"
  二人才出门,大信开始管她吃饭要定时,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
  "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还能好啊?巷口这么多饭馆,你可以包饭啊!"
  "--"
  贞观一路走在他身边,心内只是满着;大信从来不是噜嗦、琐碎的人,他的一句话是一句话……
  吃过饭,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着校园团契一条街,只要出巷口几步,即可走到;贞观脚履轻快,却听这人又说:
  "你那边没唱机,怎么不叫阿仲动手做一个,电机系的做起来,得心应手--"
  "--"
  "学校活动中心,还排有学生练琴的时间,你可以叫阿仲替你去登记……"
  什么时候,大信变得这般爱说话了?贞观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楼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亲爱一个人时,人就会变得这番模样--
  刚才进来时,她是跟着他身后,贞观见着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觉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蓝长裤,青色布衫……这样刺辣辣的配色,也说不出它好看、难看。
  这人反正只将时间花在思考与研究,他哪有时间逛街,好好买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对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将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开,自内取出一小一大的装订册子来,且四四正正,将之放于她面前:
  "这是什么?"
  "你看啊!"
  贞观动手去翻,原来是他手刻的印谱:
  "从高中开始,刻的图章、印鉴,全收在这本大的上面--"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毕业纪念;我刻了稼轩词,戳盖于上,化学系的同学,一人一册……你说好不好呢?"
  "--"
  贞观点着头,一页掀过一页,掀到后来,忽地掩册不语了;
  大信忙问:
  "你--怎么了?"
  贞观抬起眼来,又快乐又惆怅的望了大信一下,说是: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再看,就不想还你了!"
  "哈-一"
  大信抚掌大笑道:"你别傻了,本来拿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贞观的心一时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涌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问:
  "那你自己……不是没有了?"
  "我还有一本--"
  贞观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
  "它这么好……怎么谢你?"
  "谢反正是谢不完,那就不要谢了--"
  大信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她的;在这几秒钟内,二人的眼神会了个正着。……
  是短短的一瞬间里,贞观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难绝--的慨叹;她移了视线,心中想的还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极光而不外露。……另外还有他的嘴,哈,这么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贞观不禁笑了起来:回家后,就画一张阔嘴男孩的漫画,等他回澎湖再寄给他--
  "你笑什么?"
  "不与你说!"
  "君子无不可说之事;其实你已说,你的眼睛这样好,天清地明的,什么都在上面?quot;
  "啊--啊--啊--"
  贞观举手捂眼,然后笑道:"不给你看了。"
  却听大信笑她:
  "你还是没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这么小,怎么吞七个丸子?"
  贞观迭的收了手,眨目笑道:
  "吞七个九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只鸡呢!"
  "哦--"
  大信称奇道:"真有这样大嘴的人吗?"
  他这样说着,大概知道贞观说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
  "你去过故宫吗?"
  "无!"
  "这个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当然要去!"
  大信笑道:
  "那--星期天我来接你;你几点起?"
  "五点!"
  "五点?--"
  大信咄声道:"彼时,鸡还未啼呢;台北的鸡也跟人一样晏睡晏起的--"
  贞观原意是开他顽笑,这下坦承道:
  "没有啦,我是骗你的--"
  "呵呵--"
  大信说得笑出来:"我知道!"
  贞观手上正拿的一串锁匙,有大门的,房间的,办公桌的,铁柜的;她哦的一下,将锁匙链子整个荡过去,轻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缩着手,装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贞观的表情,马上又好笑起来。

  十六
  贞观: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XX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大信

  信尾画一只肥敦敦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说新语"释义,请参考:
  "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
  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
  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
  用。"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
  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祝
  好
  贞观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贞观: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
  兄弟们佐饭。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
  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
  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
  心!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
  相差太远,如今更见得是:殊途同归,所指一也!
  (真是兴奋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乐。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贞观: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
  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影;世界少棒冠军--台北
  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
  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
  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
  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
  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
  乡),象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
  想:是一定要出去吗?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
  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
  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大信: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
  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
  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
  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
  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
  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
  你写信了!
  祝
  高中

  贞观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
  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贞观:
  今晨在枕上得一联:
  一年容易--
  千载难逢。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象这么快
  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
  一切!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我也不
  言谢了,只希望还你有日。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
  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
  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睛,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
  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祝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
  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象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是个油煎滋味!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密,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到底把它来撕毁。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到底是同性同情,心征意证的两个人啊;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贞观的眼泪,象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义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贞观寻了小手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留的手泽……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草过花岂终极。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贞观小姐: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
  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
  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今详情
  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
  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
  怀与宽心。
  专此;即祝
  安好
  张瑞国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恶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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