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十二章 负笈剑桥

  



剑桥,古老的建筑在夕阳里显得更为古朴,一座座塔尖,镶着晚霞涂上的红边。徐 徐落下的太阳,拉长了塔尖的倒影,明暗交错的草坪,渐渐变为一片阴影。 萧乾今天显得尤其兴奋,他刚刚收到胡霖由伦敦寄来的信。1943年11月底,胡霖参 加了中国访英代表团,1944年的新年,他将在剑桥度过。 两年,整整两年没有和国内取得联系,胡霖将是第一个来自祖国的亲人。萧乾激动 得久久不能掩饰自己的喜悦,他漫步在王家学院古堡前的草坪上。 1941年珍珠港事变后,美英对日宣战。日本占领了香港,萧乾和国内的联系从此中 断。他遥念香港《大公报》的命运(他不知道日军占领香港后,《大公报》已被迫停 刊),遥念在香港的杨刚的命运。还有国内那些朋友的下落,都牵挂着他的心。他真正 像一只失群的孤雁,盘旋在遥远空旷的天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离开脚下的土地, 随风吹着,四处飘荡。来了,终于盼来了来自祖国的亲人,而且来人又是自己的“顶头 上司”,自己敬佩的胡霖。“他会告诉我一切我要知道的事,会的,他会的。”萧乾兴 奋地想。 剑桥的夜,有一种诗意般的神秘。一道穿过大学城的小河,夜色遮掩了它白日的混 浊,透出深邃的目光。今夜的月光,比什么时候都显得温柔、皓洁。闪烁的星光月色里, 小河发出轻轻的吟唱。多么迷人的夜呵! 剑桥是一个迷人的地方,不仅仅是它的娇美,它的名气。对萧乾来说,进入剑桥有 着更深的含蕴。
他是1942年夏天进入剑桥的。东方学院的教学工作并不忙,萧乾更多的时间用在社 会性服务上。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到英国广播公司作定期广播,便成了他的又一项任务。 他对印度听众,美国听众都作了英语广播,介绍中国的抗战。一次,他还对重庆广播。 那次,他激动得几乎一夜睡不着觉,他多么希望他的朋友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萧乾对意识流小说发生兴趣,乔伊斯、沃尔夫夫人的作品,他都拿来认真研究。福 斯特、魏理见状,便建议他辞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教职,去剑桥大学深造,专心于意 识流的研究。 福斯特、魏理,都是英国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俩的推荐,使萧乾获得英国文 化委员会颁发的学术奖学金,走进了剑桥的大门。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剑桥。上次是旁听 生,这次却是正规的研究生了。 剑桥,多么诱人的地方,它和许多文化名人的名字紧密地联在一起:牛顿、密尔顿、 拜伦、但尼生、华滋华斯、萨克雷……它又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在现代英国,尽管传统 的等级观念有所改变,但剑桥对许多家世轻微的人来说,是一个神圣而难以企及的殿堂。 接过登记表时,萧乾的心惰是复杂的。表上专门有一栏,标明填表者是否有显贵亲 戚。萧乾不由苦笑地摇摇头。亲戚中,有什么贵族什么名人呢?没有,都是难见经传的 平民。他事后对朋友说,当他看到这栏时,真想开开玩笑,这样填上:父亲,守城门, 母亲,洗衣匠,大舅,搬运工,卖白薯,小舅,小丘八,扛大枪。 讲究门第、标准严格的剑桥,迎来的是一个出身寒微的青年,他既不出身于书香门 第,也不属于名门望族。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青年,一个在流浪、孤独的奋斗中 走出逆境的中国作家。他走进这所大学,靠的不仅仅是朋友的推荐,更多的靠的他个人 的奋斗,靠他十几年坚韧不拔的努力,他的天赋以及机遇。来英国前他出版了说,是出 色的记者、编辑,来到英国,他很快成为伦敦文学界一个活跃的人物。进剑桥前,他的 英文著作已出版两本,《苦难时代的蚀画》、《中国并非华夏》。他无愧于剑桥这所古 老学院的盛名。在亲属一栏,他可能留下一块空白,但在成就和能力的空栏里,他完全 有资格填上自己的骄傲。 填好表交出去时,萧乾蓦地又产生一种羞愧的感觉。祖国正在战斗着,同胞挣扎在 生死存亡的边沿,世界陷于战争的灾难,而他却要一头埋进中古建筑之中,在意识流小 说中寻觅艺术的奥秘。一个现代人,却像古代的陶渊明,躲进自己梦幻的世外桃源,他 的心情难道会轻松吗? 萧乾辞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教职,东方学院为此感到非常遗憾。两年多的时间里, 萧乾在东方学院作了大量工作,力培训班、演讲等,是东方学院极为重视的教员。萧乾 走后,东方学院的1942年的年度总结里,远东系的报告特地提到萧乾的辞职。报告中说: “本年中国部分的唯—变化是萧乾的离去,现在他在剑桥大学王家学院当常驻研究生。 对萧乾的离去,远东系有充分理由感到惋惜,当然,他能获得英国文化委员会颁发的学 术奖学金,到剑桥深造,也值得祝贺。他对中国学科的贡献,对中英文化关系的发展作 出的努力,其实并不亚于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成就。他的这些努力和成绩,会使我们久 久难以忘记他。”(译自伦敦大学东方学院1942年度总结。)
萧乾走到剑河旁的草坪上坐下,任清凉的月光洒在身上。漏漏流动的剑河,在夜色 里缓缓前去,月色下,闪动着柔和的光亮。 夜,多么静。这里没有敌机突兀而至的轰炸,和伦敦相比,真是颇像一个太平世界。 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刻,坐在草坪上,欣赏月色中朦胧的学院古堡的塔影,算得上一种 享受。 这是一块多么熟悉的草坪。清晨,他常常来到这里,读书,默想。剑河流去,流去 一个旧的黑夜,流来一个新的开始。就是在剑河日夜不停的流动中,萧乾在剑桥度过一 个个平静的日于 萧乾多么熟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远在燕京年代,他就读过诗人的这首佳作。 但只有此时身在剑桥,他才能体会到诗人的深情。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 他从草坪上站起来,走到一棵柳树旁,轻轻地抚摸清凉的树身。和徐志摩一样,在 剑桥他同样感受到友情的温暖。魏理——徐志摩昔日的好友,现在成了萧乾的忘年之交。 他和福斯特把萧乾推荐到剑桥后,仍不断地给以关怀,他还特地向一些英国朋友推荐萧 乾,对这位中国年轻作家,他甚为赞赏。魏理曾写信给住在剑桥的文学批评家约翰·海 沃德(JohnHayward),向他推荐萧乾。魏理写到:“剑桥有一个特别优秀的中国人, 他叫萧乾。他首先是一个小说家,也是研究英国文学的学生。他的英语讲得非常利、准 确。如果你愿意认识他,可以给基督学院东方研究系写信,他会非常乐意同你交谈关于 诗及类似的问题的。” 徐志摩怀着失恋的痛苦来到剑桥,是剑桥激发了他的诗情,痛苦融化在对自然的崇 拜之中。萧乾不是诗人,没有陶醉于新的环境。他的痛苦更甚于徐志摩。感情纠葛,离 婚不成的冻结状态,长达三年的苦苦思念,使他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孩子模样的 脸,憔悴苍白。漫步剑河岸边,不仅仅是读书,欣赏,更多的是想排遣忧愁。然而,他 不能。一天天的自我压抑,使他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精神上也负上沉重压力。记忆力 开始减退,整夜整夜地失眠。进剑桥一年之后,前几年留下的精神压力,一下子爆发出 来。不得已,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好放下沃尔夫夫人、詹姆斯、乔伊斯、福斯特的作 品,强迫自己休息。这时他多么希望雪妮就在身边,多么希望能回到祖国,在亲友们中 间生活。 英国朋友的友情送到了他的心上。援华会的朋友们,乌德曼女士、马丁先生、魏理 先生亲切地关心他:他的一些学生也送来温暖。福斯特在伦敦,仍是惦挂着萧乾的身体, 一封封热情的信,给萧乾寂寞的心带来欢乐。 萧乾的房间,现在还放着一朵枯萎的花,这是福斯特9月19日得知萧乾患病后,特 地用信封寄来的。 我亲爱的乾:   我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一直想给你写信,但总想等装进信封的这 朵花能开得大一点,结果为此而耽搁了。看来它不适应我们这儿的土壤, 不可能再开大了。可是花树看上去长得倒不错,我希望来年它能像在苏格 兰一样开花。   我正在准备一篇关于1920年以来的英国散文的讲稿,真费脑筋。这是 给L.C.C.的三百名中学教师讲的,所以这封信只能写得简短一些。听 说你一直头痛,我们非常难过。你从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健康状况下次我们 见面时,我会让你谈谈你的身体的。   明天我到城里寓所去住三个晚上,你可以在星期二上午十点以前或下 午三点半、星期三上午十点以前给我打电话,以安排我们见面的时间。我 当然很高兴到斯泰恩斯去,现在人们都到这条河去,实际上都愿意在靠近 瑞琪芒得的河中央的船上睡大觉。不过我怀疑我是否真能去,请谢谢伊林 维思先生的邀请,也许星期四我最好不去那儿,而到贝克尔大街和你见面, 你一个人来也行,和林·约翰、伊林维思一起来也行……总之我们可以见 面,具体安排请按我的号码与我打电话联系。   谨致以我和我母亲的爱                            摩根 萧乾从这封信和花,感受到温暖,他珍惜地将花端放在书桌上。 不久萧乾准备住院,有可能要动手术。福斯特10月4日又写信来询问。‘这是一个 让人吃惊的消息。如果你必须住进医院动手术,可能的话先给我写一两句,这样我能来 看看你。我们都很难过。艾格尼丝说,‘呵,亲爱的,难道他就不能不这样做吗?’” 在信中,福斯特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朋友的身份开导萧乾、安慰萧乾。他写到:“我希 望你比我更能忍受疼痛,假如你不能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动手术时,一点也没有感 觉到疼。谨致上良好的祝愿和爱。我确实希望你不会动手术,亲爱的乾,如果你不得不 动手术的话,那么你以后就会舒服得多。” 一位朋友介绍萧乾找到一位德国医生布拉斯。布拉斯诊断之后,建议他照照X光。 这位医生认为萧乾的病并不需要动手术。福斯特听到消息后很是高兴。就在收到胡霖的 信的前几天,萧乾收到了福斯特11月20日写来的信。信中说:“我真希望布拉斯是正确 的,亲爱的乾,这样X光会证明手术完全是不必要的。你应该让我知道——或者通过别 人让我知道是否会有一次手术。……我母亲和我都希望你能很快恢复健康。多多保重。” 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给久病中的萧乾许多安慰。幸运的是,最后诊断结果表明, 他的病完全是属于精神上的压力,并不需要动手术。只要心情放松,安静地疗养一段时 间,病情就会好转。 就在这个时候,得知胡霖要来剑桥,萧乾阴郁的心情,似乎变得晴朗了许多。他兴 奋而焦急地等待着胡霖的到来。 剑河消失在他的身后,清凉的柳条,也许仍旧在月光下轻轻摇摆,徐缓的河水映着 月亮和树枝的倒影,向前流去,带走了一个青年——不,三十二岁的中年的思绪。 多么美的夜色,多么宁静的校园!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徐志摩的诗句仿佛在这河水上,在这夜空中飘荡。萧乾心里品味着诗中的意蕴。不 知为什么,他陆续联想到林徽因,她现在该在何处?接着,又想到杨刚,想到杨振声、 沈从文……一个个人的影子浮现在他的脑际。 他消失在夜色里。
胡霖来到了剑桥。伺来的还有代表团团员王云五、温源宁。温是北京大学教授,是 剑桥王家学院毕业的学生。 胡霖看上去并不苍老,《大公报》的发展使他十分得意。几年时间他从一张报纸的 社长,一跃成为知名人士。他的“不党不派”的方针,倒为《大公报》在海内外赢得了 很高声誉。此次访英,他雄心勃勃,试图把《大公报》打入国际新闻界。 同时,他也深知,在国民党政权下,一张报纸要想站稳脚根,没有国际上的支持是 不行的。他是带着这种打算来到剑桥的。同时,他还要告诉一件关于“小树叶”的事。 见到萧乾,胡霖很吃惊他的消瘦和苍白。他关切地问起萧乾的情况。四年来第一次 见到来自祖国的亲人,萧乾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谈了几年来的工作、 学习,谈了结交的朋友,还谈了自己痛苦的婚事。 其实,萧乾闹离婚的事胡霖早已知道。见到萧乾精神上受到如此大的折磨,胡霖一 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一会儿,他想到出发前得知的一个消息,便神秘而宽慰地对萧乾说: “你不要太难过。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见他那副神态,萧乾急切地问。 “你愿意听到的事。她结婚了。” “她结婚了?”萧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霖没有说出是谁,但他已知道是说 “小树叶”。他又追问下去。 胡霖告诉萧乾,他临走前,杨振声告诉他,“小树叶”前两年就到了延安,在那里 结了婚,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蓦地听到这消息,萧乾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感觉。他怔怔地坐在那儿,许久许久没有 说话。是想哭,还是想笑?也许都不是,压在心上几年的石头,终于在顷刻之间搬掉。 但沉重已久的这颗心,失去了重量,一下子也失去了平衡,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一齐涌 来。就像在黑乎乎的坑道摸索出路的人,陡然见到阳光,一时睁不开眼,一时迈不出前 行的脚。 唯一的负担,仍压在他的心上。瑞士那边无法联系,战争的结束难以预测。或许萧 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而迫切地希望战争马上结束! 突然,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空虚,是恍惚,还是忧虑?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 失去了什么。几年来,第一次这样留恋地想到了和“小树叶”在一起的情景。永远不会 再见到她了!他不由有点悲哀。继之而来的是一种困惑。“小树叶”的举止是多么难以 思议,她的电报,她的再婚,与她的性格多么地不统一!然而,她这样做了。想到这里, 萧乾不禁担忧起雪妮。战争纷乱,前途难卜。她难道不会另外嫁人吗?她会白白等我十 年、二十年吗?不,她不会。 这一连串的想法瞬间闪过,胡霖在一旁注意地望着他。胡霖觉得萧乾比在国内变多 了,谈吐更具绅士风度,神态也比以前稳重。从憔悴苍白消瘦的脸上,胡霖依稀看到几 年来萧乾工作的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他多想着实好好夸奖萧乾的那些海外通讯,在国 内,这些文章读者十分喜爱。他多想与萧乾一起分享《大公报》取得成功的喜悦。或许, 胡霖这时坐在萧乾旁边,会得意于自己的决定,双倍路费花得值得呀! 然而,胡霖没有说。瞧着萧乾那样迷溺于自己带来的消息,还能说别的什么吗?他 知道,对于与祖国失掉联系的萧乾,了解朋友们的情况比谈工作更急切。 从胡霖那里,萧乾了解到杨刚的情况。日军占领香港后,《大公报》香港版就停利 了。杨刚和一批文化人被偷渡出港,到达内地,先在桂林继续编《大公报·文艺》,后 来当过一段时间战地旅行记者。胡霖来英国时她正在重庆编“文艺”。说到这里,胡霖 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声调低缓地对萧乾说: “她丈夫死了。”苍老的声音显得有些悲凉。 “是吗?怎么死的?”萧乾和杨刚的丈夫并不熟悉,但仍吃凉得到这个消息。 “10份刚死。日军飞机轰炸水安,郑侃正在那儿的中央银行工作,不幸被炸死。” 轰炸!又是轰炸!从轰炸中死里逃生的萧乾,对轰炸有着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又一 个生命葬身在轰炸下。他想到了杨刚。他知道杨刚早就和郑侃分居,但他相信,杨刚知 道这消息后一定会很悲痛。这时,他真想马上就见到她,安慰她,或者,向这位老大姐, 倾诉自己几年来的苦闷。 萧乾建议两人出去走走,房间的空气使他感到有点难受,仿佛窄小的四壁在慢慢收 缩,向他挤来。 走到空旷的田野,清新的风迎面拂来,好不痛快。萧乾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 “小树叶”、雪妮、郑侃、杨刚。他和胡霖谈起自己的研究情况。就在这次散步时,胡 霖说出了他的建议:萧乾离开剑桥,去当专职驻英记者。
1944年1月4日晚,靠近舰队街的伦敦报人俱乐部热闹非凡,中英报界的首次接触在 这里进行。 胡霖神采飞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代表中国新闻界向英国新闻界递交了一封 中国新闻学会的函件。 泰晤士报董事长,俱乐部主席阿斯特上校笑盈盈地站在胡霖身旁。国民党政府中央 社伦敦分社主任任玲逊,中国宣传部驻英办事处主任叶公超都参加了今晚的活动。 萧乾也来了,他是以《大公报》驻英记者的身份参加。 胡霖在剑桥的话,诱发了萧乾身上天生的记者素质。胡霖告诉萧乾,他希望萧乾能 放弃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机会,担任《大公报》驻英专职的特派员。他说,眼看欧战的局 势越来越明朗,德军在苏联的攻势受挫,已经节节败退。西线战场,美军的参战,使兵 力对比发生了有利于英国的变化,有可能新的攻势就要展开。他劝萧乾不要错过这种当 记者最易出才干的好机会。他讲起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是因为采访巴黎和会而 崭露头角的。 胡霖的话,无疑极大地刺激了萧乾。他在剑桥两年,意识流小说的研究使他越来越 头痛。他佩服所研究的詹姆斯、沃尔夫、乔伊斯的才华,但对意识流小说(萧乾称它为 心理小说)却颇有微词。在萧乾看来,这是一条死胡同。大胆试验的勇气值得首肯和赞 赏,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小说艺术的发展方向,在这个问题上,他和福斯特倒是比较接近。 在读书笔记里,萧乾写出自己的思考。他欣赏詹姆斯内心探索的成就。他这样写到: “这倾向,其可贵处是把小说这一散文创作抬到诗的境界,其可遗憾处,是因此而使小 说脱离了血肉的人生,而变为抽象、形式化、纯智巧的文字游戏了。这里,没有勃朗特 的热情,没有乔治·艾略特的善恶感,更不会有狄更斯的悲怆谐谑的杂烩,一切都逻辑、 透明、高雅。精致得有如胆瓶中的芝兰缺乏的是士气。……把观点缩成一对眼睛,宜于 写肃杀孤寂的秋意,却难以描绘万物的蓬勃。福斯特先生在《小说面面观》里叹息今日 小说中的人物,多不能如匹克威克那样由书中走出来,活到人们的心坎上。讲究了格律, 总会影响到对人心的震撼力量吧!” 然而,萧乾担心这种观点的论文是否通得过。他知道他的指导教师是倾向于意识流 小说的。剑桥固然幽静,但这种幽静对他来说,显得太死气沉沉。书斋生活,对他实在 太不适宜,他需要的是活动,是奔波,是一件件接踵而至的事件的撞击。愈是宁静,他 的脑子愈是杂乱,愈是不平静。他的性格,他的素质,似乎天生与多动结下不解之缘。 如果投身于每天充满紧张、刺激的生活,他的病也许好得更快一些。另外,一种不耐寂 寞的内在要求,也注定他作不了枯燥书斋里的学生。战争,使他恐怖,但也吸引着他。 1937年他奔波于芦沟桥、淞沪前线,战争采访对他是最具诱惑的。后来被解雇,失去了 战地采访的机会,他一直非常遗憾。现在新的机会来到了,而且又是世界性的战争,能 遇上这种采访良机,的确千载难逢。 萧乾心动了。他同意了胡霖的建议,决定和福斯特、魏理商量之后,就按照胡霖的 安排,在伦敦创办《大公报》驻英办事处。今天,胡霖特地让他来参加这个联谊会,为 今后的工作展开作好铺垫。 胡霖讲话了。他用英语致词,向伦敦报界介绍中国报界在抗日中的工作。最后特地 介绍了《大公报》时情况,它的不党不派的方针,它的规模,它今后发展的计划。在英 国报界人士心目中,这些年《大公报》显然比《中央日报》要更有影响。也许,这也是 胡霖被国民党政府确定为访英代表团的成员的原因吧。 “我向各位介绍一个同行,”胡霖走到萧乾身旁,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对在座的 人说,“这应是本报驻伦敦办事处的负责人萧乾先生,望各位今后能鼎力相助。” 人群,掌声,欢笑声,紧紧包围着萧乾。他的一生中最具传奇色彩的生活,就要开 始了。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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