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十四章 挺进莱茵

  



巴黎,在慢慢恢复元气,被战争摧毁的都市,开始得到修建。街道上,到处都可以 看到英国士兵和美国士兵,他们和古老的建筑似乎并不谐调。然而,巴黎欢迎他们。 在市区穿行,能听到军队的操练声,警察吹出的警笛声。穿着木板拖鞋的法国妇女, 蹒跚着穿行在瓦砾遍布的街道上。同盟国的旗帜,悬挂在市区每个角落,所有窗户上, 几乎都装饰着戴高乐将军的肖像。音乐会依然在举行,前往的听众十分踊跃,但现在不 能像过去那样,身着夜礼服,只能披着大衣。苏联的跳舞音乐会和演讲会,也在这个古 老的城市举行。一切不谐调的事情,都同时在这里发生,悠久优美的文化,在残酷的战 争之后,开始复苏。和平,建设,在不谐和的乐声中进行着。 萧乾对这个城市并不陌生。1939年前往英国,他途经这里,上个月初,又来这里采 访一次。战前巴黎圣母院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清晰而强烈,用沙包围着的古教堂,似乎 是对上帝的嘲讽。然而,这毕竟成为了过去,但愿是永不会重返的过去。 这次行驶在巴黎街道上,萧乾不禁想到自己上个月在这个城市遇到的一场虚惊。 上个月来到巴黎,萧乾曾去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拜访钱泰大使‘年迈的侍者将他带进 大门,走进电梯。按电铃后,等了十分钟仍无动静。萧乾要走出电梯活动活动,自己顺 楼梯走上四楼。可是侍者坚持让他呆在电梯里。好不容易电梯慢慢上行。立在电梯里, 萧乾有一种好似在冬季无风的晦暗天气里放风筝的感觉,他就是那只风筝。电梯徐徐上 爬,侍者在下面仰头望,大使馆的朋友们在上面焦急地等着。谁知电梯爬到三楼与四楼 之间突然停下来。下面的侍者紧接电钮,上面的人拼命摇电梯铁门,然而无济于事。萧 乾脑门上渗出了汗珠,刚开始战地采访,就遇到这一场危险,真让人哭笑不得。他真怕 电梯会失去控制,突然直跌下去。最后,上面的人手拉手将他从狭窄的电梯栅栏缝中拽 了出来,这样,惊恐的心才趋于平静。 坐在卡车里,望着路旁破烂不堪的建筑,萧乾想到这件经历的事,不由心里直觉好 笑。在刚从战争中解放出来的巴黎,什么样的可笑的事都可能发生。这次来巴黎,还不 知又会有什么事情让人惊奇呢?他想。 汽车向斯克里勃旅馆开去,那里是美军招待所,战地记者都住在那里。
放下行李,收拾好房间,萧乾来到走廊上。突然一个熟悉而又不敢确认的脸出现在 他的视野。那人也发现了他,定在那里注视。两人不约而同地迎上前。对方高高的个头, 一双漂亮的眼睛,文静而温和。呵,是他! 不等萧乾叫出来,对方就一把抓住萧乾的胳膊,用不熟练的中国话叫道:“萧乾!” “斯诺!是你!”萧乾惊奇地叫道。 两人好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两人拥抱着,互相看来看去。 斯诺也穿着军装,不太合体,特别他的那副书生神态,哪像一个兵。斯诺好像也看 出萧乾穿着军装不和谐,快乐而风趣地笑了,和过去的斯诺简直判若两人。 是呵,在这突兀而至的久别重逢的时刻,再文静稳重的人,又怎么能掩饰住兴奋异 常的心情。 萧乾连忙把斯诺叫到自己的房间。自1937年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八年,将 近八年,谁也没有想到会在巴黎相逢,而且都是美军的随军记者。 萧乾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斯诺,包括和“小树叶”的离婚。斯诺显得很 惊奇,在他的印象中,“小树叶”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而且他知道萧乾和她关系也不 错。当他又听到“小树叶”已经结婚,萧乾还是一个人生活时,他不由替萧乾惋惜,也 同情起他熟悉的这个中国朋友。 斯诺的中国话本来就说不好,加上几年没说,这会儿他想用中国话讲,就显得力不 从心,结结巴巴。他用英语告诉萧乾,他是1941年2月乘飞机回美国的。回国之前, 1938年开始,他和海伦(萧乾关心地问起海伦的情况),还有路易·艾黎组织中国工业 会作化组织,支持中国的抗战。在国外募捐了很多钱,使“工合”成立了好几千个小工 厂、工场、运输站等等。他兴奋地告诉萧乾,孙夫人宋庆龄非常支持他们的行动。 斯诺参加组织的“工会”运动,萧乾在英国早就知道。英国援华会组织募捐的钱款, 就是送给“工合”的。为这个,他曾四处演讲,为国效劳。 斯诺和萧乾都很兴奋,像喝醉酒似的。斯诺留恋地和萧乾谈起中国他所熟悉的一切。 未名湖、海淀、朗润园;杨刚、巴金、沈从文…… “对,杨刚现在怎么样?”斯诺问,他清楚地记得这个热情、爽快、坚强的中国新 女性,记得她帮忙他翻译中国小说的情景。 “最近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去年听说她到美国留学,后来还兼《大公报》特派员。” “是吗?我这次回去了得找找她。”斯诺显得很兴奋。中国在他的心目中,多么重 要。中国的命运,中国的朋友,都维系在他的心中。 两人谈到翻译《活的中国》时的往事。斯诺用汉语说了一句什么,讲了两遍,还打 着手势,萧乾还是听不明白,只听清“鲁迅”两个字。最后斯诺只好用英语说出,萧乾 这才听清。斯诺说:“鲁迅是教我懂得中国的一把钥匙。”他的话,使萧乾沉默了好一 会儿,也许他又想到鲁迅逝世后他所遇到的那场风波。 “走吧,我们到酒吧间去坐坐。”萧乾建议。 两个人走出房间。斯诺看上去消瘦了一些,脸上开始爬上几道长长的皱纹。已经是 四十来岁的人了。这十几年来,他总是奔波在战争之中。中国的内战、中国的抗战、眼 下欧洲的反击战,都吸引着他。他的笔下,翻卷着时代的风云。他的皱纹,难道不就是 艰难岁月中不平凡经历的记录吗? 斯诺又提到了中国。他边走边对萧乾说,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中国是我的第二个 家乡。”可以说,此时此地再也没有别人更能理解斯诺的这种感情。从第一次和斯诺打 交道,萧乾就感受到他的身上毫无白种人的优越感,而是对中国人民诚挚友好的情感。 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在酒吧间一坐下,侍者端来饮料,斯诺又说下去。他告诉萧乾,他离开中国前,宋 庆龄曾劝他留下来。他呷了一口白兰地,说: “在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她对我说:‘你以后回来吧。我们算你是弟弟。你在美 国不会开心。你属于中国。’她是用英语和我交谈的,她的话使我非常感动。后来。我 和海伦坐飞机离开香港时,我往下看,碧波上的舢板和帆船,缩小得像一片片褐色的树 叶。这时我又想起孙夫人的话,想到她说这段话时的面容,我再一次为她的诚挚所感 动。” 斯诺深凹的眼睛,含着不尽的思念和深情,他可能又想起了在中国的日日夜夜。他 的话,他的神情,使萧乾很为感动,他又一次感到中国在他心中的分量。 斯诺好像言犹未尽,不等萧乾说话,他又说下去,声调缓缓如水,感情深切如水。 “现在我也不晓得她说得对不对,我担心她说得可能对,但又希望她说得可能不对。 亚洲看起来的确好像是我实际的家,我在中国一呆就是十几年,而美国则是一个未知的 世界。当时我坐在飞机上,真感到我的躯体和精神好像呈现为分裂状态。我的躯体在飞 机上,但我的精神却留在中国。” 斯诺说完,两人都缄默无语,各自喝着自己的酒。萧乾沉浸在斯诺的声音和感情之 中。
酒吧间里坐满来自除轴心国之外的各国记者。坐在萧乾对面的桌子旁的一个大个子, 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这个大个子,蓄一把白胡子,戴一副金边眼镜,脸上留着一块块 醒目的伤痕,他好像很孤独,一个人在那里独饮独斟。但又像很痛快,喝得非常多,显 得悠悠自在。他喝一口酒后,常用手摸摸花白头发,摸摸脸上的伤疤,转而进入沉思。 他的眼睛很有神,那目光仿佛能透过桌面,窥探大地深处的秘密。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 令人莫测的神秘感,却又有一种力量,让你肃然起敬。 “坐在那儿的是谁?”萧乾见他穿着和斯诺一样的绿色军装,估计是位美国记者, 便问斯诺。 “海明威。” 斯诺平静的声调却让萧乾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独自饮酒的人,就是舰队 街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海明威。 对海明威萧乾非常熟悉,这倒不是因为他是美国文学中“迷们的一代”的主要作家, 也不是因为他的长篇小说《战地春梦》、《丧钟为谁而鸣》在文坛上引起的轰动。主要 原因是自去年登陆以来,海明威在前线的行为,成为世界新闻界轰动一时的新闻。 海明威和斯诺一样,也是常年奔波战场的记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就志愿 参加救护队,当驾驶员,结果在意大利战场受重伤。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以 战地记者的身份前往,站在共和派一边,报道西班牙战争。二次大战爆发后,他曾到中 国前线采访。去年诺曼第登陆战时,他正在英国皇家空军作特约记者。6月6日,他随第 一批登陆艇登陆,随后加入美国第一军团第四步兵师,向巴黎挺进。 海明威引起轰动和争议的行动就在这时开始了。萧乾记得当时英国报纸对此事作过 各种各样的报道。海明威不甘心只当一名记者,他多想像一名战士一样,拿着武器,直 接参加反法西斯的战斗。但是日内瓦公约规定,战地记者一律不准携带武器。 当海明威随军队抵达塞纳河时,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命令第四步兵师暂停前进, 将解放巴黎的任务交给法国第二装甲师。海明威得到这个消息,非常懊丧,他渴望参加 解放巴黎的战斗。他悄悄离开部队,进入巴黎郊区,在那里他很快组织起游击队。当勒 克莱克将军率领的装甲师进攻巴黎时,海明威的游击队已发展到二百多人。勒克莱克的 部队在塞纳河南岸激战,海明威已带领他的游击队溜进巴黎,在凯旋门附近歼灭德军。 勒克莱克将军在占领巴黎后,曾对戴高乐说,海明威的游击队救了千百个法国人的生命, 海明威提供的准确情报,使法军能制订出正确作战计划。 然而,等待海明威的不是鲜花美酒,而是审判。巴黎战役刚刚结束,他就被美军驻 欧司令部送交军事法庭,罪名是:海明威作为战地记者,未经许可,私自参战。 这消息在报上一公开,引起了新闻界和法国人的普遍不满。萧乾拿着报纸,不敢相 信这是真的。一个记者,他也是战士,对法西斯射出仇恨的子弹,有什么不合法?萧乾 从心里为海明威打抱不平。他想到了艾略特,在炸弹威胁下,英勇地执行着民防队员的 职责,活跃在街巷屋顶;他想到了何其芳、卞之琳、陈荒煤、丁玲……一个个熟悉的中 国朋友活跃在抗日的战场上,……战争,已经把全人类拖进灾难,一个战地记者如果可 能的话,为什么不能参战?说实话,他对英美的法治一直很赞赏,但在海明威这件事上, 他不由有点讨厌死板的、不合理的规定来。 人们都注意着审判的进行。 爱戴自己队长的游击队员们,异口同声为海明威申辩。他们一口咬定,海明威只拿 过铅笔,没有拿过枪,军法部门得不到海明威“犯罪”证据,调查不了了之。最后,艾 森豪威尔鉴于作家的声望和国际舆论的反对,下令停止审理。海明威于1944年11月无罪 释放。美国陆军随后授予他一枚铜星奖章,表彰他作战勇敢和提供情报的功绩。 萧乾没想到会在这间酒吧里,碰到这位传奇性的作家。他不禁多看了海明威几眼, 又问斯诺:“他脸上怎么那么多伤疤,是战斗中受的伤吗?” “不是,”斯诺说。“那是在伦敦受的伤。一天晚上他开车出去,因为灯火管制不 敢开灯,结果撞车了,头上受了伤。听他说可能留下脑震荡后遗症。” “哦。”萧乾充满敬意地向海明威望去,这位高个的美国作家,在他的心目中形象 顿时变得非常高大。 酒吧间里弥漫着烟草和酒的气味,嘈杂的喧闹声一点也不让萧乾心烦,相反,他感 到阵阵惬意、满足。在巴黎这间普通的酒吧里,和久别重逢的导师、朋友同饮,又见到 传奇般的海明威,在他,是意料不到的。这酒吧间,将和许多留下他的足迹的地方一样, 珍藏在他的记忆里。
前线就在莱茵河。萧乾从巴黎赶到南希,两天前这里还是前方总司令部,此刻却变 成后方指挥部。他找到司令部参谋长,打听到第七军已经于头天晚上进入德境,负责接 待记者的交际处,设在德法交界的萨尔古曼。 走到公路上,萧乾搭上一辆开往萨尔古曼的大卡车,车上装着黄色炸药。这队车队 共有十辆,司机全是黑人。 萧乾战战兢兢地坐在驾驶室里,担心着炸药会不会突然爆炸。担心之余,他心里产 生出新鲜感。穿着军装,坐在弹药车上,去寻找一支作战的部队,这种经历对他真有刺 激。 黑人沉默寡言,根本不和坐在身旁的萧乾搭腔。他嚼着口香糖,面无表情地瞅着前 方,像在家乡棉田里干活一样,低声哼着向命运抗议的小调。优美、动听、忧郁的黑人 歌曲,给紧张中的萧乾以少许安慰。 找到了交际处,他们正准备第二天清晨出发开赴前线。萧乾刚坐下吃饭,一个刚从 前边德境回来的军官就眯着眼对他说:“你应该尝尝莱茵河的酒,可就是别碰他们的女 人。与敌女交往,初犯兵士罚五十美无,军官二百九十美元。再犯就交军事法庭审判。” 说完,神秘地笑笑,走了。 第二天,萧乾加入了向莱茵河挺进的队伍。他坐着一辆大吉普车,混杂在一望无际 的巨大车队中间,第一次目睹这么壮观的场面,他兴奋到了极点,忘掉了危险,忘掉了 别的一切心事。 庞大的车队在著名的希特勒公路上运行。可以并行六七辆车的公路上,除了开往前 线的车队外,蜂拥着戴了白色投降符号的难民和一车车狼狈的战俘。希特勒经营达十年 之久的齐格菲防线,龇着残缺的牙齿般的痕迹,狼狈地瘫在地上,证明着这儿战争的结 束。 在萧乾的眼中出现的残破景象,仿佛是一篇凄论的挽诗。莱尔区的土壤,酷似中国 湘西、滇北,一望无际的起伏的丘陵,全是朱红的。真是一块洒满士兵鲜血的土地! 萧乾的车在离莱茵河岸约十二英里的戈施达停下,然后离开希特勒公路,折向通往 驻扎村庄的小道。在山坡上向东望去,前方不远一片浓厚的灰烟,在天空弥漫翻卷。那 里就是战争的焦点,第七军强攻莱茵河的战场。绵绵不断的运输车队,载着渡河用的浮 桥材料,向那里涌去。强渡的战斗可能今晚就要打响。时间:1945年3月23日,夜。 轰隆的炮声和车队的轰鸣,把萧乾从酣睡中惊醒。他揉揉惺。讼的眼睛,稍稍定定 神,仔细听来自东面的声音。窗外,已透进熹微的晨光。 “哎哟,糟糕!”萧乾猛地拍一下大腿,匆匆穿起衣服,就往外跑。 昨天一到驻地,一群记者就热闹开了,他们今天住在一家书局的房子里。楼上是住 宅,楼下是纸张仓库和一间完好的藏书室。书架上,依然立着歌德、席勒、海涅的全集。 这家书局的主人也参加了纳粹党,他的党证上标明,党费一直缴到上个礼拜。而现在, 他被关起来了。来自英、美、中、法、加等国的十几名记者,成了此刻的主人。 书局楼下堆着成箱的莱茵酒,大家痛快地喝起来。莱茵啤酒喝起来平和清香,处在 兴奋极点的萧乾,连连干了好几杯。他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等他躺在床上时,头已经 昏昏沉沉的了。这一夜他睡得真死,也许这是到英国后几年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觉,在 这距前线附近的地方。 奔出门的萧乾又走进房间,别的记者大多一大早就赶到河边去了,剩下他此刻懊悔 万分。多么难得的实地采访机会,多么难得的壮观的进攻场面,却让几杯酒耽误了。他 抓起一个空酒瓶出气似地使劲扔出窗外,“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莱茵河边传来阵阵激烈的炮声,声音渐渐变远。他知道,这说明进攻匝利,部队正 向纵深发展。 “对,我这么办。”一个新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铺开军事地图,寻找这几天已经 占领的德国城镇。他想到自己去报道战事上的进展,看来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不仅因为 自己追不上了,更重要的自己发稿速度比不过别的记者。萧乾这次战地采访,稿子都是 先用电报拍回伦敦,由助手再发中国,而且稿件均由英文写作,这样发报方便。电报到 中国,再由《大公报》专人翻译成中文刊出。他想,那些合众社、路透社的记者,抢发 军事战况新闻他是无法竞争的,就是中国中央社的新闻记者他也无法竞争。“我应该选 择新的角度。”他想。 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不到前线去,而去采访已占领的城镇,向国内读者详细报道 这里的情况——激烈的炮火以外的事情。 他要了一辆车,开始奔驰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穿梭似地在一个个城镇村庄采访。
如果不是战争,这儿的风景该多么美丽。红色的山丘,起伏如浪,一望无垠。青翠 的松树,铺盖在红地毯上,松林之间,一条条宽大的道路,向前伸展。莱茵河环绕着群 山,阳光下波光点点。假如没有炮声隐隐传来这弯曲宽阔的莱茵河,多像红丘绿树之间 的一条白色飘带。 然而,出现在萧乾面前更多的是战争留下的伤痕。这里遇到的轰炸没有法德边境城 镇那么严重。在法德的边境,德军作了顽强的抵抗,被炸得也厉害,有的城镇几乎完全 夷为平地。无数的驴马尸体,与击毁的坦克、血污的衣服,杂然并陈。战场上小丘累累, 分不清哪是坟墓。盘根错节的大树,被炸得断臂残骸。在树干之下,可以发现许多被射 穿的钢盔。 莱茵河边这一带显得完整得多,德军在这里没作拼死抵抗就逃之夭夭了。萧乾的吉 普车走过之处,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扶老携幼的难民,经过一片树林时,萧乾看到德国 难民在松树上晒着衣物,鸡群遍地乱窜,有的难民在用干草盖着房子。公路上,一车车 德国战俘往后方运,从外表看来,他们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还有一些被德军驱上前线 的德军俘虏,有希腊人、法国人、苏联人、挪威人。现在他们解放了,仍然穿着德军的 服装在城里游荡,背后却用白粉写明他们的国籍。 给萧乾印象最深的还是德国人。他们的内心现在是什么状况,他难以知晓。表面上 他们显得麻木。孩子倒是不懂事理的,他们对一切都很好奇,每当萧乾的车停下,常常 会围上一群孩子。有的青年则不同,对从身旁驶过的汽车,他们装作看不见,有的还投 过仇视的目光。年老的脸,可以看到忧郁的神情,也有带着傲慢的样子。这些城镇的窗 户门口上,都是挂着日旗,有些像是用旧的枕套做的。 一次难忘的旅行,交织着兴奋、恐慌、痛苦的清绪。面对人类的惨状,目睹一个民 族毁灭性的灾难,萧乾陷入了深思。 路过被占领的城镇,他想到正在浴血奋战中的祖国,进入1945年之后,抗日战争的 局势也日趋明朗,日本被打败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采访这些城镇,萧乾感到有责任向 国内读者介绍这里的一切,特别是被占领后的管理。4月3日,他!句国内发出专门介绍 军政府管理情况的专电。 4月5日,重庆《大公报》第:二版刊登出萧乾的专电,标题是:统治敌国的军政府。 副题很长,共有四行:本报记者在德境所见盟军占领后迅速恢复治安 以德国粮食供给 当地人民 德国人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胡霖坐在办公室里,满意地读着萧乾发回的专电。   [本报特派员3日莱茵河西岸美第七军的前线发专电]昨今两日,记者 曾驱车访问莱茵河流域德国城市的美国军政府。这种组织。显亦适用于日 本;所以具有特别的参考价值。军政府应付不能形容的混乱与居住的难题, 但同时不致使军事行动发生障碍,这种高度效率的发展,令人感动。记者 曾经行不同的道路,藉以多看些德国的村落。墙上都涂着淡红浅绿的颜色, 杏花沿着荒芜葡萄园开着,美丽如画。……军政府的组织,内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负责维护后方的公共安全,尤其是制止德国难民拥塞于供应路线; 第二部分负责粮食;第三部分负责供应。美方的原则,拿德国的粮食去供 给当地的德国人民。…… 胡霖放下报纸,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慢慢踱着。这几年,他在国内政界的地位越来 越高,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前些日子,在一次宴会上,他面交蒋介石一信,要求用法 币四百万元准售官价外汇二十万美元,购买新印刷机,以作为战后扩大之用。他的申请 得到蒋介石的批准。现在,他又准备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参加即将在美国旧金山举行 的联合国成立大会。 胡霖走回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想:“他该收到我的电报动身回伦敦了吧?”原来, 两三天前,他给伦敦办事处拍电,让转告萧乾,要萧乾由英国赶到美国去,采访联合国 大会。大会定于4月25日召开,今天已是4月5日,从海上到美国,萧乾得费十多天的时 间,他赶得上吗?
在胡霖念叨着萧乾的时候,萧乾已从巴黎出发,赶到布鲁塞尔。6日,在布鲁塞尔 发回专电《德军已濒油干灯尽》,然后,经奥斯坦德乘船返回伦敦。 说实话,离开前线,他真有些依依不舍。随着大军的推进,一定会有更多有意义的 事情值得报道,而且,柏林,德魔的老巢,对他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是,胡霖的电报, 对他仿佛更有诱惑。世界正义力量的大检阅,第一次大规模的国际会议,对他也是很有 吸引力的。何况,在美国,有他思念已久的杨刚。她肯定也会采访这次会议,在横越英 吉利海峡时,他想。 横渡在英吉利海峡上,他想到了瑞士。当在前线紧张采访时,他没有顾得上考虑自 己的事情。在南希,在莱茵,那里距瑞士多么近,他真想丢下工作,到瑞士去一趟,看 看雪妮的近况。然而不能,一是战场吸引着她,二是进瑞士申请护照,不是一时半会儿 的事。现在,离欧洲,离瑞士越来越远,他又想到了那里。 回到伦敦,忙碌着前往美国,意外地得知钱能欣夫妇要到瑞士去。萧乾写上一封信, 特地买上雪妮爱吃的东西,请他俩去看看她,并带回她的消息。当把东西和信交给他俩 时,他脸上显得平静,然而,心里激动得几乎发抖。中断将近五年的联系,总算有了恢 复的可能。他期望着钱能欣夫妇给他带回幸福的信息。 9月,萧乾登上“新希腊号”(New Hellas),随一支庞大的船队向美国进发。出 了格拉斯哥港口,在各轮约定集齐的洋面,五十八条船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海上巨龙, 和在希特勒公路上看到的庞大车队一样壮观,而且另是一番风味。五十八条船各式各样, 单烟囱的,双烟囱的,燃煤的,点油的,货船、商船、兵船;真让萧乾大开眼。虽然知 道大西洋上,希特勒的潜艇仍然活动频繁,但有这么多船汇在一起壮胆,他也不觉得怎 么害怕了。 萧乾乘坐的“新希腊号”,载着八百名加拿大兵士的英国妻小。她们还是初次,而 且单独回去见公婆,有的还带着哇哇乱叫的孩子。船上,还有二十二个记者,他们是英 国和各国驻英的记者,也是去参加旧金山会议的采访。团长是《泰晤士报》常驻莫斯科 的麦唐纳。 船一启航,记者们就围在一起热闹地议论开了。这两天轰动舰队街的新闻,不是战 场上捷报,而是纳粹德国金库的发现,而发现这秘密的,正是萧乾所在部队:美国第七 军。 4月4日,当萧乾离开莱茵前线返回巴黎时,第七军的装甲部队,推进到凯塞罗达盐 矿附近的马克斯村,在那里,部队从盐矿的坑井里,发现了巨大的财富。5日,他们发 现第一批布袋,共五百多只,里面装有二十二亿德国马克。接着又在离地面二千英尺的 矿洞里,发现一批艺术珍品和许多罕见的古代制服,还发现了一个封闭的地窖。8月, 在记者离开伦敦前往上船地点时,第七军的工兵用炸药炸开了地窖。呈现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满地堆着口袋,约有七千只,每只口袋里,装的都是金币和 金锭。金库的另一头,在一只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塞满了金银假牙、眼镜架、表匣、 结婚戒指,和一串串珍珠项链。经清点,地窖里共有黄金二百五十吨,大批的艺术珍品 重达四百吨。另外,还有一捆捆欧洲各国的纸币。 这些财宝,是3月底,希特勒下令偷偷运出柏林的。 重大发现,顿时轰动全欧洲,难怪这些记者,坐在前往美国的船上,不去议论即将 召开的旧金山会议,而来议论这件新闻。 新闻自然吸引着萧乾,他和所有人一样,惊奇如此多的黄金被发现。他也感到非常 遗憾,如果不离开部队,他也许会赶上这件大事的采访。 船艰难地在茫茫大海上爬行。险情四伏的大西洋,使船队不得不放慢航行速度,萧 乾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个陌生的大陆,他想象着和杨刚重逢的场面。他的心也飞到瑞士美 丽的国土。他在茫无边际的海洋上,默默地为雪妮祈祷,但愿她还幸运地生存着。他也 为自己祈祷,愿钱能欣夫妇带给自己的,是春风中一只翩翩起舞的燕子,是一支优美的 温柔的歌。 在大西洋上,他仿佛重新听到雪妮弹奏的琴声。那样甜蜜,那样动听,渗进他的寂 寞的心。 船,颠簸起伏,似一片落叶,在风中翻飞。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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