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在巴黎居住的最初几年比较安定。我们的画家能够作画。 后来就不对了,整个世界的局势越来越动荡不安了。他所预感的大变动的日子似乎 在近来了,在到来了。先是西班牙内战。法西斯飞机轰炸玛德里,连美术馆也没有幸免。 跟着是慕尼黑会议和捷克的悲剧。巴黎变得歇斯底里了。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画家能够 安心作画的了。而在自己的祖国,烧起了战争的火焰。国难临头,大敌当前。从电讯上 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城市一个又一个的陷落。 最后,他完全不能安下心来,完全不能工作了。战争的乌云已悬挂在欧洲的上空。 就是妻子不同意,不肯离开欧洲,他还是不能不走了。女雕塑家想到美国去,当时许多 欧洲的艺术家都往纽约跑。我们的画家却不考虑这个。这个固执的人,坚决要回国。她 对他没有办法。一家三口,坐在轮船里,离开巴黎,离开欧洲。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年底。他们刚刚赶上了抗战的低潮。抗日战争进入了持久的阶段, 国民党在尽量的制造磨擦。后方城市轰炸频繁。物价开始上升,通货开始膨胀。这是一 个痛苦的旅行,也是一个痛苦的生活的开端。女雕塑家一路上脾气暴躁;有时晚上做梦, 到了纽约的百老汇。我们的画家却相反,情绪很好。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之后,他不断地 画素描,满口赞赏山水之美,风土人情的亲切感。 当他们经过了相当困难的旅程,来到桂林时,他们都非常高兴。这里,他们和久别 重逢的老朋友一起生活,而桂林山水是多末的惊人!我们的画家虽不过三十初度,跑的 地方不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风景优美的城市。他觉得除了富春江,要数这儿好。至 于瑞士的湖滨城市,怎能和我们漓江上的名城相比。叶兰也高兴,这里的生活还比较可 以容忍。一些跑香港,跑仰光以及许多跑河内的商人,给这个城市提供了一些精美的舶 来品。这个内地城市,居然有霓虹灯、咖啡店。聊胜于无,女雕塑家恢复了活泼的情趣, 继续来侍奉艺术。 而他们真是生活在美丽的风景中。风景排闼而入。从窗口看,从绕着他们的房间的 走廊上,看不尽的那些锯齿形的山峰。那些峰嶂云烟,变幻莫测。青青的漓江,萦绕其 间。这样精致的风景城市!尚达天天往屋外跑,后来又去了一次阳朔,他画了一幅又一 幅的素描。他丢开了油画布,用宣纸、徽墨、湖笔,画了彩墨。然而,画不好。前人已 经往很远的前面跑去了。在这样的山水中,存在着中国传统绘画的卓越的画理、笔法, 表现了中华民族的激跃的心灵。现在,尚达才知道,他过去对民族传统了解得太不够了。 过去对中国山水画的估价不为不高,但也差远了。 于是他想到,他提出,他要在桂林建立一个小小的画廊。 这是他一贯的心愿。 减少一个警察派出所,增设一个小画廊吧。每个城市,都应该以自己的画廊为骄傲 的。因为艺术和人民的品性不可分离。他说,它们彼此导引,双方便不断地上升。 应该让桂林来开风气之先。它本身是一个画廊城市,是个大画廊,展出天下最美的 风景。因此它应该有个小画廊,展出风景画。他这样梦想,一再地在朋友中间诉说、呼 吁、宣扬、议论。这些朋友们对他微笑。他们十分赞赏这个思想。而在跑警报、躲飞机 时,在岩洞中,他们告诉他,炸弹不会因为下面是画廊,不管是大画廊或小画廊,而不 往下落,而不爆炸的。 这个他知道,玛德里发生过这样的事。玛德里的一个美术馆,毕伽索任馆长。美术 馆被炸时,人民阵线的战士们抢救了美术陈列品。他说,不能因噎废食。他开始为筹建 画廊进行活动。而且,事情也有了进展,看来可以成功。许多画家愿意拿出他们的画来 的。 就在这时,重庆美术院用一道道加急电报把他召唤到那个战时首都去了。他这个抒 情的美梦就此打断。 从桂林,经贵阳,来到重庆的时候,在海棠溪过了江,他们从江边坐上了滑竿儿 (轿子)上坡,他被滑竿儿抬着,上了一个又一个坡。他开始感觉到这座山城,有着爬 不尽的坡,上上下下,全是石级,重重叠叠的石级。人在滑竿儿上坡时几乎是倒悬的, 脚朝天,头朝地。滑竿儿,现在是看不到这东西了,是这样简单的一种交通工具。两根 粗竹竿,一只细竹片座位,由两个抽大烟的人两头一抬。你身在空中,完全凌空。最使 人不习惯的是那滑竿儿的弹性的有韵律的跳荡。那是震荡不已的感觉,简直令人心悸, 如在噩梦之中。而所有在这个山城重庆的时间里,尚达都觉得自己是在滑竿儿上,倒悬 凌空,被抬走在无穷无尽的石级上,不知会被抬到哪儿去? 重庆美术院那时正被一批国民党分子霸占着。他们把一些优秀的画家排挤之后,又 自己互相的倾轧排挤,闹的乌烟瘴气。尚达去了一看,什么艺术,什么创造,什么教育, 全都谈不到。那些青年学生只是凭借自己努力,自己在摸索。他们中间,有着一些很有 希望的,很有才能的青年,可是尚达不相信他们能从这样的美术学院中成长起来。那些 国民党分子把他请来,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画家再不懂世事,也立刻识破了他们的企 图。他不过被利用做做幌子吧了。而当时的重庆,昏天黑地。贪污腐化,横行不法的国 民党统治着一切,他真看不惯! 他无法在这个地方耽下去。于是,他决心离开重庆。但他能到哪儿去呢? 如果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地方,使艺术家、使知识分子感受到最大的痛苦的,这地方 就是在抗日战争的低潮时期的重庆。新四军事件刚发生。文艺界里反映得很快,很敏锐。 许多作家、艺术家都离开了,有的往北到延安,有的往南到香港。但是,他能到哪儿去 呢?欧洲不能居留。美国,如果他愿意,可以让他去,先要到国民党的中央训练团里去 住几个月。但美国,他绝不肯去!香港也不去,延安他不理解,回桂林,建立小画廊呢? 现在也味同嚼蜡一样的失去兴味了。重庆必须离开,必须尽快的离开!一向很安静,很 稳定的人也开始心头烦躁,焦虑不安。 当时,我们的画家只看到一片黑暗,笼罩在祖国的大地上。他看不到一点光明,他 不知道光明正闪耀在延安,在黄河以北广大的敌后区里。他以为没有光明。他感到绝望 了。 他没法活下去,他咒诅着雾和山城,咒诅着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女雕塑家自然也不 例外。她却奔走张罗,让他们生活得好一些。她和那些法学家又碰上了。她埋怨丈夫选 择了这末一个山城来居住。 在和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往还中,尚达听到了甘肃敦煌的千佛洞的一些情况。 当时,人们更多的注意了那一大批经变写本。可是,关于壁画,却还没有怎样重视,仿 佛没有这一种宝藏似的。忽然,他决定要到敦煌去。在他的寂寞、冰凉、痛苦的心中, 敦煌壁画却燃起了一阵光耀的火焰来。 还在巴黎时,他就看到过敦煌的写本。这些稀世之宝不属于他的范围。他也看到了 一些壁画的原件残品和印刷品。当时就有一个感觉,写本不过是敦煌文物中一部分而已, 壁画才是它的主体。那时候他渴望着有一天能看到原作。现在,时机不是到来了吗? 到敦煌去!是的,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的事。那是在“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塞外, 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在祁连山下! 要到那种地方去,需要像古代的张骞一样的精神,像古代的苏武一样的毅力。 但他已决心到那个地方去。经过他自己和几个比较能理解他的朋友的奔走,筹了一 笔款子,找了几个关系,弄到一辆八缸“别克”汽车和汽油、护照,他终于成行了。女 雕塑家和他同行,听说敦煌也有雕塑。她对新奇的事物还是有兴味的。小黎寄养在叔叔 家里。 而这是多末艰苦、危险的旅行呵!他们必须跨越秦岭到西安,那还是比较通达的路 径呢。从西安到兰州,这就人迹稀少起来了。再从兰州出发,走上河西走廊,这一千多 公里的大戈壁滩,几乎杳无人迹。要不是当时为了支援中国的抗战,苏联派来了空军和 地面的后勤人员,才有一些油车,器材运输车,点缀在骆驼商队和大风沙中。他们一路 跋涉,直到祁连山的西部。他看他们几乎已走到祁连山的尽头,古阳关的地方了。 描写这一段旅行,在我们是不必要的。旅行家们以坚定的宗教信徒似的步伐,前进 又前进。经过三个月之久,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在一片流沙的山丘中间,他们望见了一 个小小的绿洲,一片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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