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第一章

  二月的南方, 冬天似乎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匆匆地退去,如还没有拉开弓;箭就已离弦而去, 让人好不帐偶。我从3号洞库出来,站在阵地的洞口,望着绝壁上的荆树,希望能看见如我家乡在这个季节挂在瞻上晶亮如玉的冰凌条儿,可我看见的却是小白花和碎野菊的烂漫。昨天那儿还是光秃秃的,青石壁面,杂枝落叶,今天那儿竟有了花叶。我怔怔地立在崖下,嗅到了一股半粉半白的气息,夹裹着绝崖的寒凉和早春的暖意,从崖头跌跌撞撞下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感到鼻子上发麻发酸,鼻孔里呛噎。我被春天的突然到来,弄得措手不及。平静的日子里,仿佛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春天悄然来了。就是说,我在3号禁区执勤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就是说,班长休假这一个月,我鸟孩独自熬在山上,硬是把冬天送走了,把春天迎来了。我到崖下采了一把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挂着花蕾。我拿着这把花,跑步到哨所给连长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连长,有花开了,连队那儿怎样?”
  连长说:“你是几号,有情况没有?”
  我说:“三号,鸟孩。我这儿已经到了春天。”
  连长说:“安全呢?”
  我说:“红花白花,阵地对面崖上都是。”
  连长说:“你今年十几?”
  我说:“十六。”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了三个月。”
  连长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那儿。”
  从连队到3号禁区有三个小时路程, 连长坐着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一个小时就到了。 太阳在3号禁区的上空,呈明亮的一条,如新修的一条玻璃公路在我的头顶悬置。我站在哨楼的顶上,望着太阳,用班长喝过的白酒瓶子,灌上泉水; 插了那束野花, 开始打扫卫生。为了迎接连长的到来,我把3号阵地洞口的伪装网上的尘土抖掉了,把从森林吹来的枯叶扫到了溪水里,让它们坐着清粼粼的水面,听着叮档的音乐,往沟外游出去。还有我喂的松鼠,我把它提出来,将笼子挂在日光下的一棵松树上。那松鼠被日光一照,望着松树枝头垂挂的松壳儿,老鼠般的一对小眼,睁成黑豆粒儿样的西点,便疯狂地跑起来,那松鼠笼就在铁丝的架子上,车轮一样转起来。 还干些什么呢?连长是连队的最高首长,难得来3号禁区一趟,我得计他赏心悦目,让他感到我鸟孩的不凡,鸟孩的顶天立地。我扛上哨所唯一的一支冲锋枪, 从我扫得光洁如我洗过的脸的石面地上走过去,检查了通往3号阵地的水道、 气道、电缆和电话线路,最后,开启了5公斤半的大锁,取下了用铁链制成的门环,在极重的钢筋混凝土阵地一号门的门轴上加足了润滑油,缓缓无声地把一号大门又一次推开了。
  阵地洞中的潮湿的暖气白浓浓地扑面而来,在泻进来的阳光中,如冬天的山岚白雾,在洞口交汇流淌。我从白雾中穿过去,一股庄严的神圣,像孩子做了大人事情一样,在我的身上汩汩潺潺,水一样淙淙流动。没人知道这时鸟孩的心情,没人知道鸟孩血液流动的节拍。莽莽野野的森林,25年前这儿的百姓被来自北京的一道命令赶走了,丢掉他们的房屋、土地、树木和朝夕相处的野兽,到一百几十里外的土地上落户去了。25年后,这儿只留下一个地下宫殿一般的山洞,留下一个被树木掩盖的哨所,留下了我、班长和这洞里的一切。辉煌已经过去,战争在这儿开始睡眠。穿过第三道石门之后,鸟孩看见了他每周最少检查一次的地下的钢铁森林,吊架、桥梁、立柱、横档,还有通风的管道、除潮的风道、电缆线的壁道、钢管和竖起的铁轨,横竖交错,锈迹斑斑,仿佛落尽叶子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出现黑紫红紫的颜色。钢筋水泥凝成的洞壁,光滑而又明亮,在灯光中闪着阴凉的光泽,洞壁上除了防腐防渗的绿漆,随着岁月的侵袭,转为邮政绿色,常年的封闭和严禁他人出入,洞气在墙壁上结成的水珠,是一种蓝的颜色,像树叶生的血液。空气沉重,如流不动的雾,在洞内一潭死水一样搁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散发着浓烈的黑色冰寒的钢铁气味里,在铁木钢林的中间,横卧了一列火车般的弹体,永无休止地被巨大的军帐笼罩着,永无休止地在战争的间隙冬眠。关于这一枚导弹,鸟孩所知甚微,他的任务就是阵营,洞气的排除,洞温的掌握,洞潮的除湿,洞内风道的修缮和通讯电缆设备的管理。除此之外,同班长一道,轮流在洞口镣望游动,以防有他人无故闯入禁区。一旦发现,一是禁闭,二是报告上级,三是蒙上闯入者的眼睛,押送交付上级,至于对闯入者如何处理,阵地的武装管理人员,再也无权边间。鸟孩已到3号禁区一年有余,想我已经是3号禁区的一名老兵,每天都渴望有人闯迸禁区,被我蒙上眼睛,押送连部或者营部,接下来我不是立功就是获奖,可是,我的渴望总像雨天水中的白色泡儿,一个一个泛起,又一个一个破灭。我说班长,怎么没有一个百姓闯进禁区?有八年军龄的志愿兵班长望着我,就像望着他老婆为他刚生的孩子, 陌生而又熟悉。他说能有人进来吗?这方圆100多里没有一家百姓,方圆100多里都是导弹部队。
  班长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电报上说:女,6.5斤。班长就请假回家去了。按阵地管理规定, 3号禁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执勤,可是连队正在进行专业集圳,加上导弹发射专业知识对阵管部队的延伸,要求阵营部队每个士兵最少要懂得一门导弹发射专业。连长就说:“鸟孩,实在是抽不出人到3号禁区了。”
  我说:“那我就一个人吧。”
  连长说:“我十五岁也单独执过勤。”
  我说:“借我一个收音机听听就行。”
  连长说:“怕狼吗?”
  我说:“有枪。”
  连长说:“还有野猪。”
  我说:“连长,发给我一梭子弹好吗?”
  派人送来了五棵大白菜、一捆葱、一桶油、一袋面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五发子弹,老班长就回安徽看他的老婆和女儿了。没有班长,我照样送走了这个冬天,我感到鸟孩16岁的这个年龄,在忽然之间成倍地增大起来。从洞内的森林中穿过去,把水湿度表、洞温度计、风度轮表和洞气浓度表检查一遍,鸟孩站到弹体后面远处的一片竖起的钢林下边,望着直立在钢林架上的巨型弹头,过去摸了摸弹头的涂漆,一股麻辣阴冷的感觉像洞口的寒风一样从他的指缝渗迸他的体内,顿时身上脉管的血液都似乎冷却了下来,仿佛他的体内流动的不再是热热烈烈的红血,而成了冬目的冰水。身上哆嗦一下。鸟孩说:“这就是能毁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一个偏小国家的核弹头?”我一个人守这吗y
  我说:“你看那弹头上的字。”
  从弹头军帐罩的缝里,我看见了几个字母: NTJE。在白色英文字母的下面,有一个亮透的玻璃管道,连接着一个玻璃容器,容器中有半瓶黄色的透明液体。我知道那是渗漏的NTJE核裂剂,知道正是这半瓶核裂剂的渗漏,使这枚在几年前要实验发射的导弹,终于在点火发射的一瞬间,成了一枚废弹,在这儿搁浅下来。在这几年中间,这原本先进的核弹,被时间推向了淘汰的行列,随之,从一个连阵管的兵力,也逐步减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也就终于到了我鸟孩独自阵守的境地。我同情这枚导弹,这枚原本可以让世界各国军队为之惊骇的导弹,因为这年瓶黄色液体的渗漏,它被抛弃了,被封闭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一瞬间的满天火光,不再有让世人的震惊的威力和生命, 如一列即将从3号禁区开出的巨型火车,司炉己经把炉火烧旺,前边的绿灯也已闪烁,只等着一声铃声,就可冲出山洞,飞向太空,可偏偏在就要响铃之时,某一部件的损坏,使这列火车永远停在了山洞,永远地与世隔绝了。N TJE,仅仅半瓶,毁灭了一枚导弹发射的命运。
  我盯着那年瓶NTJE核裂剂。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过三个月。”
  从洞外传来了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的轰鸣,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到从洞口传来的蹦蹦蹦的响声,带着柴油的浓烟,一团团黑色的烟球一样,射进洞里,射入洞壁,又射进我的耳朵。
  不用说,连长来了。
  从核裂剂上收回目光,我车转身子,穿越洞内的钢铁林地,踢撞着林地散发的冰寒的钢铁气息,向洞外抱拳跑去,像迎接一个兵种的司令一样去迎接阵营一连最高首长去了。
  二
  在宫殿般的洞库,鸟孩的脚步声拍着洞壁,就像岁月河流上的船桨拍着汩汩流逝的水面。己逝的往事水声,从我脑岸的下面,由运而近,哗哗流来,又由近而远,哗哗流去。留下的痕迹,泛着白色的浪花,如秋天飘零的枯萎的花朵。大鹏怎么也没有想到, 在导弹点火之际,核裂剂会如水珠样从弹头的AJN口渗出一滴,那一滴悬置的晶剂, 如一滴纯净的麻油,金灿灿地挂在AJN口的螺帽上,当一排长叫了一声核裂剂渗漏的时候, 整个发射营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了AJN口,都停下了手中的操作,都在自己的脸上僵了黄色和沉默。发射的官兵都知道,一滴核裂剂的渗漏,也就是这枚导弹引爆的火索,火光、灯光,任何光源、热源,只要使弹库的标准恒温增加二至三度,这滴外量的核裂剂就会自焚,自焚的核裂剂在零点零二秒间,也就会沿着渗漏线引起导弹的就地自爆,而导弹在准备发射之间,洞温由于电能的消耗,最少要上长二度左右。也就在这个时候,发射营长下不二道命令,一是立即断电,切断一切电源、光源; 二是所有发射人员,不得大口呼吸,因为人体气温,比洞内的恒温高出许多,因紧张而加急的呼吸,会使洞内温度迅速上升; 三是所有发射人员,一律迅速撤出洞库,但任何人不得急速跑动和喧哗,以防在洞内造成声音的震动,震落了那滴核裂剂,造成洞内的巨大污染。命令像风,很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大家立刻有组织地外撤,都脱掉了鞋子,在黑暗中跟着一支手电筒的灯光朝洞外跑去。可大鹏,却被发射营长的又一道命令从撤退的人群中唤住了脚步。
  营长说:“三排长,你站住。”
  大鹏站到了发射架下,看见营长的面孔,在手电筒灯光中青成一枚柿子的颜色。
  营长说:“你上去,用堵漏膏把AJN口马上堵起来,
  大鹏说:“为什么让我上?”
  营长说:“因为现场只有你一个大学生!”
  大鹏说:“我在学校根本没学过堵漏专业。”
  营长说:“我不管你学过没学过,你不立刻上去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也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死亡感如黑夜一样把大鹏包围了。外撤的脚步声,仿佛是一片手掌在急促地拍打着木板,尽管都脱掉了鞋子,声音还是劈劈啪啪,零乱而又急迫。一道一道从他面前闪过去的人影,犹如他坐在车上,急速向他身后倒去的一棵棵树木。怎么也难以想到,营长会命令他去堵这AJN口。也似乎早已料到,营长会让他去堵AJN口, 所以,听到外撤的命令之后,他是第一个夹在战士中间逃离现场的干部,也是他第一个提醒大家都脱掉鞋子,千万不能让脚步声震落了那滴核裂剂,说核裂剂浓度、滑度和粘度都比油剂要甚,只要第一滴渗落,随后第二第三滴就会跟着滴落下来,那时候凡嗅到核裂剂那半红半金的黄色气味的人,都将终生痴呆下来,即使不死,也会伴着核痴症度过一生。自看到核裂剂从弹头上渗出开始,死亡的恐惧已经在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时候,跳在他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核裂剂渗漏事故。 11滴核裂剂的滴落,使美国117名导弹发射人员死亡7 3人, 痴呆44人。而今天,核裂剂金黄的一粒,就挂在大家面前。那几秒时间,大鹏被恐惧击中了心脏,仿佛一粒子弹从他的胸膛穿越而过。没有枪声,没有敌人, 但死亡如冬天的晨雾,满山遍野地朝3号洞库扑面而来。每一个人都在死亡之中,每一个人都被核裂剂的一滴黄亮所击中,直至营长最先发布了撤退的三道命令,他才忽然看到一线生机,如日光一样照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营长说:“你不立刻上去堵漏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发射一连撤走了。
  发射二连澈走了。
  几十秒之前,这儿还紧张而有秩序,通明的灯光,一张张庄严的面孔在灯光中闪着红色的光亮。 只要最后两个数据传到营长的耳朵, 只要营长向旅长报告一声“发射全部准备完毕,一切数据准确”,只要旅长唤出“点火”两个字来,这枚导弹就要从地下射出,沿着既定的路线飞行,在既定的时间内,在太平洋上爆炸。之后,便是国际上对中国导弹发展的惊愕,便是对发射部队和成千上万的研制者的嘉奖、 庆功。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NTJE核裂剂在AJN口有了一滴渗漏,也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内,大鹏站在营长面前,两腿软得哆嗦,汗从额头上如核裂剂样渗了出来。发射架就在身边,他站在发射架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烟囱的下面,矮小、畏缩,不敢抬头向上仰望。都己经撤了,轻飘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之间,这一片钢铁的林地里,就还剩下他、营长和旅长。营长像一尊青色的水泥柱子立在他的面前,他像完不成作业的学生低头站着不动,双腿哆嗦的声音,惊涛骇浪一样一半落在阵地的发射架旁,一半顺着他的双腿传遍了他的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旅长走了过来,八节一号电池的方形电筒如探照灯一样,一束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脸上。他眯起了双眼。
  旅长说: “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你学过核裂剂理论,你上去堵了AJN口,我给你报记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虚荣心的填补物。核裂剂是什么?核裂剂是生命的巨大陷讲。一滴核裂剂的释放,可以使一个团的兵力化为乌有。我上学不是为了学习核裂剂的堵漏,不是为了让生命像一片树叶一样从核裂剂面前随风而逝。如果是为了死亡,谁也不会穿上军装,尤其不会到核裂剂的身边。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只有活着,才谈得上战功、荣誉、地位、金钱等等的意义,倘若死了,一切鲜花和荣誉不是一样的死了吗?旅长说:“特等功,我给你报请特等功,授荣誉称号。”
  最大的荣誉没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奖赏没有人的呼吸具体。死亡的最真切的表现,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还有什么是具体的、实在的?
  旅长说: “你现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来当二连连长,也可以离开这山沟调机关当正连职参谋,一切都由你选择。”


  第二章

  3号禁区距核裂剂销毁场52公里, 我走走停停,搭乘了三辆军用卡车、一辆民用汽车, 按路标所示,到这条无名公路的173公里碑处下车,开始沿着一条小路朝销毁场的东Al号峡谷里走。 峡谷中没有路,但崖壁上有“销毁场--->”的字样和指示。白色的漆字和红色的指示箭都陈旧得仿佛是一千年前写上涂上的一般,风吹雨淋,每一横竖,都破破碎碎,一片一片地裂着。鸟孩在这峡谷中没有找到哪儿和3号禁区有所不同, 在这初春的季节里,崖下时凸时陷的地面上去年的枯草,仿佛寸厚的针织地毯,灰白中夹杂着一点一滴的新绿。日光亮丽,正是平南时候,他每一脚落下去,温暖的越了冬的枯腐气息就沉甸甸地混和着新草淡薄的清新,像一条略微浑浊的河流夹带着一股极细极微却又极清晰的泉水从他的鼻前流过去。他能听到水流的响声,宛若从峡谷那边山上的林地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鸟鸣。而这峡谷的两岸, 也和3号禁区两岸一样,时有绝崖,又多是可以攀爬的陡峭。山上青色的石头上,朝阳一面容易落雨存水的石凹里,都结着一层白色的百花。且那石头下,又多有一些野麻雀的窝儿。他每走几步,都会突然从石下飞出一两只麻雀,站在百上惊喜地望着他啁啾,直至他走过了很远,还在追着鸣叫。
  不用说,已许久没有人从这儿走过了。
  销毁场,军事禁区,又是专门销毁剧毒裂核物质的销毁场,有谁会来呢?《军事禁区规则》 上的条文允许谁来呢?你鸟孩在169、171、173三个公里碑处的哨卡旁不是还出示了三次(销毁通行证)吗?当然是不会有人从这走过的。我低头走着,努力想从峡谷中找到一些什么,却连一个人的脚印、烟头、钥匙链、衣扣儿也没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崖上的荆树、栗树、松树、柏树,青一块、枯一块,花花搭搭铺盖在崖头和山坡。
  和3号禁区没什么两样儿。
  也似乎有些不同,迎春花吊在崖头上,多一些,旺一些,开得更盛一些。时宽时窄的峡谷里,无处不飘荡着迎春花深红浅香的气息。
  我走着。
  迷彩战斗包在肩上愈显沉重起来。
  在集训队我参加过一次急行军,全副武装,每个士兵肩上的负荷26公斤,47华里,走了4小时27分。
  我走得多一些,5个小时。
  算掉队。
  但26公斤的负荷共9样我就扛了有8样,背包由连长代扛了。
  我小,鸟孩,又是新兵。
  有情可原。
  连长说从173公里碑处到销毁场是12里路。
  我看有120里。怕还是公里。
  我走得筋疲力尽。
  背的是NTJE核裂剂,如果是金子,我就把它扔了。
  太阳已经滑过平南,从狭谷的这边跳到了那边去。
  温暖也像冷开水一样凉下来。
  鸟叫也稀了。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在销毁场的五尺地下埋了核裂剂返回到173公里碑处的哨所那儿吃夜饭, 弄得好可以搭一辆便车到县城,乘上当夜929次火车回家去。如果命运不济,我就得在那哨所住一夜。
  连长只让我在家停一周,加上路途共10天。我计划超一天,或者超两天。军纪森严,可连长和我哥是同学,不超一天两天也许他们就白同学一场了。
  肩上的迷彩包忽然重得像是一座山,把它从左肩换到右肩上。
  操,还是一样的沉。
  好在,销毁场已经快到了。
  我已经看到了前面山坡蜿蜒着一个铁丝网。
  我加快了脚步。
  这就到了。
  2
  销毁场的景况出人意料,原想这儿一定是一片垃圾。可不是。不是垃圾场这就不好了,使我不知该如何销毁我的NTJE核裂剂。我朝铁丝网的一个开口走过去,开口两侧竖了两棍水泥柱,两柱相距丈余宽,这也就是销毁场的入口处。
  从入口处漫溢出来的清淡、温馨的气息,像含了香味的云一样一股一股荡过来。我到那入口处的柱边上,看一眼铺展在我眼前的销毁场,一下惊呆了。原来这销毁场是一片阔大的盆地,四周是山,一片青黛,围起来无边的平展展的盆地里,竟都已春色盛极。在狭谷,太阳已经西挂,到盆地视野开阔起来,太阳似乎才入中天。暖得很,没有一丝风,中天的太阳又高又圆可又觉得你一伸手就能从天上抓下来。我立在入口处的一块高石上,把迷彩包放在石头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站起来,太阳光砰砰啪啪打在我的眼睫上,我感到我的睫毛被日光打得晃动了,又黑又亮的反光映得我一时睁不开眼。销毁场竟是这么一个好去处,没有人,也不见兽,天空蓝的颜色一块一块掉下来,掉下来就把盆地四周的山给染绿了,把盆地弄成一汪水色了。
  我想叫,想对着天空唱上一首歌。
  我不知该唱首什么歌。
  我本来就唱不了什么歌。
  我站在石头上,一脚踏着水泥柱把我的军裤脱得很开,放肆地尿了一泡尿,哗哗的水声仿佛盆地上空的白云挤挤搡搡、碰碰撞撞从我的身下流过去。
  我扛着我的核裂剂包走进了盆地里。
  盆地的景色更清晰地向我堆过来。
  望不到边的草地先是深蓝后是浅蓝,最后是淡蓝,连接着厚重的盆地四周的山就像连接着堆起来的海。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成蓝色了。
  不知我该把核裂剂埋到哪,踏着草地我像漂浮在一面湖水上,连心都轻飘飘地要从身体里边飞出来。小竹青、狗尾巴、篙草、毛草、苇草、白草、单枝柳、一串叶、三叶草、四叶对,还有爬满地和一指高,它们在其他草的缝隙间铺展着,争夺着,连一点空地都不让闲出来。
  竟有这样的地方! 离3号禁区只不过几十里,那儿刚刚初春,这儿就似乎仲春了。我从草地上走过去,掐了一根苇草,绿色的汁水就把颜色在我的指缝塞满了,随之而来的青稞的气息灌进了我的鼻子里。
  不用说,我不能把核裂剂埋在这片草地上。埋了核裂剂这片草地会在今后十余年内寸草不生,光秃秃如一块干涸了的盐碱湖。广岛1945年遭原子弹袭击后,40公里外的一个郊区花园,至今近50年过去了仍见不到一点绿色。三年前,有位科学家在那儿考查,发现从砖缝中长出一棵草,惊动了8000多人前往庆贺。可惜,科学家用花园的泉水浇了那棵草,一天之后它就死去了。核裂剂当然不能和广岛原子弹相比,但埋下来让这儿十年寸草不生是极正常的一件事。
  不然它就不是核裂剂了。
  不然不会把这盆地选为核污销毁场。
  我继续背着核裂剂朝着盆地中央走,我决计要找出一块光秃秃的地皮来。
  可是,这盆地使我失望了。
  它旺茂的绿色越到中间越显得狂烈,仿佛我每走一步都能把绿色从草地上踢下来,而且,忽然有了花,白的、黄的、紫的、红的,夹在绿草之间,像各色各式的衣扣儿,在日光中泛着光泽,探着脑袋,都想把自己开在草地的最高处。有一股红烂烂的花香在草地上有形有色地流动着,你对着日光,站将下来,盯着那深绿的草地,一会,你就看见那花香的红色在草尖上涌动了。
  我被那花香噎得打嗝儿。
  我打嗝儿的时候有一只野兔从我的腿下跑走了。野兔边跑,边回头望着我16岁的年龄,就像望着它最爱吃的一片嫩草叶。

  第三章

  三排长大鹏在等待着对他的审判。
  当这场导弹部队组建以来的第一件核裂剂渗漏事故化险为夷之后,在一片庆贺声中,他作为发射连的第一代学生官,被一种如寒流一样的冷漠送上了心灵的审判席。山地中空旷的军营,忽然间沸腾得人心都要被狂烈的欣喜所煮沸。谁能想到,一场在国际上有可能引起喧闹的核裂剂渗漏事故,在平息之后,查明了事故原因并不在放射部队。于是,放射一营为这场不宜报道的渗漏事故的平息立下了汗马功勋。
  于是,旅长带着来自北京的授奖证书到基地当副司令去了,从副师职一跃成为副军,再有二年军龄的延续,也就可授为少将军衔。
  于是,副旅长接任了旅长,营长要接任副旅长了,从营位上一跃成为这个兵种最年轻的副旅长,上校军衔。
  开庆功会是在冬末的一个上午,整个放射营的官兵,除了哨兵和炊事班的值班人员,全都被洪亮的队列歌曲载负着去了旅部。营房空了下来,半枯年青的南方的大山,在伸手可及的低矮的天空下安静下来。不消说,大鹏没有去参加会议。他的庆功的资格被他自己的懦弱和胆怯剥夺了。事故化险为夷,安然无羔死里逃生的欣慰被他自己的悔恨掩埋了。他他的整个内心,几天来都如一片孤寂的坟场,又寒冷又萧瑟又又凄惨。原来核裂剂渗漏竟那样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被营长长和旅长堵住了。九分半钟的时间,他们完成了他们人生的一一个质的飞跃,从一般的营旅长成为了被北京再三通报嘉奖和和晋升的楷模,正如血与火的战场上的一个极普通的军人在转转眼之间一跃而成为青史留名的英雄。而大鹏,在转眼之间成为了可耻的懦夫和逃兵。
  山脉在云灰的天空下,显得压抑而又有些气喘,从峡谷中中漫出来的雾露,沿着禁区的地势,缓缓地从营房中漫过。大大鹏独自缩在这排平房中间的宿舍,坐在床上像被看守一脚踢踢进监狱的案犯。几天的时间,他的头上有了白发。那干枯的的白发,夹杂在他的黑发中间,如一丛枯树夹在绿色的森林之之中。当他第一次卸下军帽,从帽中发现那十几根脱发中有一一丝银亮时,他心里麻木而又冷静,唯一升上来的念头就是,我我老了,从此我再不会有年轻和欢乐的存在了。他不为自己的的衰老悲哀,而为整整过去了一周,没有人找他谈话,没有向向他传讯,没有人押着他走上法庭感到不可等待的焦急,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折磨,一种不让你受刑而让你面对欢乐和食物使你永远不可进食的感觉,像癌变的疼痛一样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内心。 从3号禁区阵地洞库回到这四十几里外的另一山皱禁区间的营房,他就等待着审讯的到来。可是,没有人向他传讯,也没有人向他交待工作。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以及他所辖属的二连三排的战士们,见了他都只微微点一点头,便默默地擦肩而过。这个营区,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之所以他还暂时穿着军装,之所以他还可以在这个营区走动,是因为审讯的日期因为事故原因的调查和庆功而推迟了。
  路上,他见了营长,怯怯地望着,等待着营长跟他说句什么,营长只漂他一眼,便忙着去了。从那一漂之中,他看到他等待的日期将如期而至或不期而遇。
  这一天就终于到了。
  都去参加全旅的庆功会,却没有人通知他出来集合。就是说,他没有权力分享这种庆功的欢乐。就是说,随着庆功而来的,便是军事法庭对他的传讯了。
  收拾了洗漱用具,叠好了被子,写好不在军营的最后一封充满了懊悔的家书,他从宿舍走了出来。
  这三排红色的瓦房,在山腰缓处平整出来的三块梯形的平地上,依次坐落。最上一排是营部,下来是一连和二连。三排房子都在依势而行的红砖院墙内,冬末的雾霜从营部那儿沿着台阶哗啦啦地流下来,到他面前,绕着他的军裤朝门口的哨兵流过去。他站到门口的一级台阶上,雾像细韧的白色铁丝一样在他麻木的脸上割过去。转过身子,顺着雾流的方向,他朝着营房外边走。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但他坚信,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营区走动了。
  “连长,我去参加会议吗?”
  “营长没说让你去。”
  营长和旅长随时都可以审讯他。可营长和旅长还没有来得及审讯他。事故调查完了,庆动会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对他的胆怯和逃跑的审讯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对他审讯,和一个逃兵没有理由在战后宵遥自在一样,他的无拘束的走动,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大门走出去,哨兵没有向他敬礼。在往常,他从这座军纪严明的营房走出去,就是光着肩背,哨兵也会立正、敬礼后说一声:“排长好!”可是今天却没有,尽管他着装整齐,到那儿还准备好了还礼的手。哨兵正在抬头望着哨楼旁树上的什么,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也许是没有看见你从这儿走过去?可又怎么会呢?这么一个大活人。唯一合情理的解释就是哨兵不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已经不是一个三排长,而是一个即将走上被告席的逃犯,你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士兵向你敬礼了,没有理由获得下属士兵对你的尊敬了。营门外的山坡上,白雾浓浓地流,潮润的铅色的鲜甜气息从山坡上跟在雾的后边溢过来。他毫无目的地从雾中走过去,山坡上的野竹林,年青年黄地竖在雾霉中,冬日枯下的竹叶,灰白在竹竿上,不时有一斤两片落下来,跌在雾上如落在一张网上一样,久久地飘搁在雾上不肯落下来。从营房到这儿,约有百十米,沿着一条士兵们闲暇散步留下的这条小路,来到竹林边,又回头望望那哨兵,他毫无责怨地走进了竹林里。本来就是战士们烦闷时的一个去处,把几根手腕粗的竹竿压倒在地上,编在一起,织成一个供人闲坐的竹凳。他坐在那已经枯黄却依然弓腰活着的竹竿上,手扶着身边的一根青竹,寒凉像水一样漫满了他的全身。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到这儿静坐了。你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儿坐了。让目光从竹竿间穿过去,望着那三排数十间的红瓦房,静静的,如观赏油画上的一个山野小村。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核裂剂的渗漏,竟会被营、旅长堵住,他们对核裂剂的胆识,完全来自于他们对核裂剂燃爆力和辐射力的无知,而他对核裂剂的恐惧,则完全来自于大学内他对核裂剂的了解,这正如一个没有经过死亡的人才敢于向死亡挑战,而经过了死亡的人,在死亡面前容易发抖一样。背后的竹林里,有一股风声的响动,一层霉腐在地上的竹叶掠着他的后背吹出了竹林。他没有扭头看那被吹去的竹叶,也没有去听那风中的干焦的吱吱喳喳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改换攻读院校的核裂剂专业。因为要离开那块土地,他从豫西耙耧山脉到了这座军营,为了成为一名军官,而不是服役期满后重新回到耙耧山脉耕种土地,他就在这片竹林中偷偷地复习功课。本是考取了二炮院校加注专业的加注班,可因为院校的一个同乡教官的几句言语,他使又进了核裂剂班。
  “你是哪里人?”
  “河南豫西。”
  “想学加注专业吗?”
  “随便。”
  “我也是河南人,给你换个核裂剂专业吧,加注专业危险,每一次漏液都伤人;核裂剂百年不漏,除了美国发生过核漏事故,其他核国家还没有报道过有核漏事故发生过。”
  同乡的情分使他到了核裂剂班。上学期间,每一次通报发射导弹或火箭加注漏液伤亡事故时,他都从内心深处对同乡产生一种答谢感,以为自己终于从一个险境轻易地逃脱了,不想这罕见的核漏事故就正赶在他面前,更不想这核漏会如此被未曾学过这项专业的旅长、营长排除掉。如果不是旅长、营长排除的,而是自己呢?如果旅长、营长爬上发射架时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呢?如果自己去给旅长递疏漏管时,压根对核裂剂的燃爆力、辐射力丝毫不懂,没有吓得尿湿了裤子,而是同旅长一道爬上发射架的顶端呢?如果自己对核裂剂如他们一样略知一二、一知半解,害怕了,但没有惊叫着从梁上摔下来,而是悄悄下来,站在一边发抖,直到他们排除险情,从发射架上下来呢?一切都缘于自己对核裂剂的了解,都缘于在校时对专业学习的改变。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密码,既然安排你遇到核漏这一劫难,安排你在这一劫难中逃跑,那就用不着过多地去责怪自己的胆怯,只有熬过去这些烦躁难耐的时光,才能去说去想你后半生的结果。胆怯阻挡不了命运之河的流淌,逃离也不是越过河水的桥梁,忏悔又能替代你如战场逃兵无二的罪过?这么想着,他微微地坐直了一下身子,看见雾霭已经稀薄,从早上至眼下一直阴沉着的天空上,有了淡白的亮色。虽然还是阴的天气,淡淡的白色却使他心情爽朗了许多。军事法庭的大门已经向你洞开, 与其像在3号阵地那样萎缩地走上被审判的席位,倒不如坦诚地挺着胸脯,接受一次审判。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受审之后,到那军队的劳改营中劳作,和在自己家中一样,和一个农民一样,种地、浇水、放羊、烧砖、做瓦,让自己的大学生涯、军旅生涯,都在这法庭上作一次最后的了结。不敢面对死亡,又不敢正视受审,那么对着那一片“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的熟悉的目光,你又如何敢看大家一眼?
  大鹏从竹条凳上站了起来。
  从营房外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了火色的队列歌声和齐整有力的方砖码垛般的脚步声。
  庆功会结束了。
  接踵而来的,该是对你的审判了。
  难道还会有别的结果?
  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时间,算起来也就刚好70个小时,可对于大鹏来说,犹如整整三年。部队的工作井然有序,依然是发射前的集训,作息时间的紧凑和农忙时的春种秋收一样。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却完全恍若隔世。没有人再把他当成这个营队的一员,白天训练没有人通知他,夜里活动没有人去叫他,就连开饭的号声响过了半个小时,大家有的已经从饭堂擦着嘴巴出来,他若不去吃饭,似乎也没人想起他大鹏还没有吃饭。
  仿佛没有人再记得他了。
  仿佛连军事法庭也把他给忘记了。
  一个逃犯连军事法庭都把他忘记了,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人群中的一员吗?如果法庭真的忘记了前嫌倒好,而法庭却恰恰是因为对你的“战场逃离罪”的记忆,才暂且对你不预理睬,正像对一个有着嫌疑的人,终于拿到了他的罪证,反而对他的监视开始放松一样,这不是更让人坐卧不宁吗?
  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明知道迟早逃不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军队的特殊劳教场有着你的席位,推迟开庭其实是对犯人更严厉更持久的审判。天黑将下来,部队在宿舍进行四季不变的讨论学习。他从宿舍贼一样出来,望望四周的静寂,仿佛黎明前山野上飘动的一片落叶,没有身影,只有细微的声响。最高处营长的宿舍里,一窗灯光亮得如一方薄金。拾着己经残破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踩着夜间台阶上的寒冷,他的脚如同赤脚踩在冰上,连整个身子都寒冷得要哆嗦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因为来自内心深处的凄寒,他的心脏不时地冷不凡要紧缩一下,仿佛突然被从法庭伸出的一只大手揪了一把,这一紧缩,就有一个颤抖的白色响声,玎铛一下落在台阶上,如一块白亮的铁片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他的浑身上下,就如那白亮的铁片从青石地面滚动一样,哆哆嗦嗦地发出一串紧张的声音。
  他得不断地停下脚来,稳一下自己的情绪,再继续往营长宿舍走。从二连的最下面一排房子,穿过一连的营房,至营部这层房屋,说起来也不过四层楼样高低,走走停停,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仿佛是从他宿舍的门口,走到了不知设在哪儿的军事法庭的门前。
  在门前站了一会,终于敲响了营长的屋门。
  “进来。”
  他便走了进去。
  营长正在写着什么,脸上是一层兴奋的红润,见是他站在屋内,营长没有说话,依旧半冷地乜了一眼,脸上的红润就收去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漠,如霜中的一张纸一样贴在营长的脸上。他怯怯地站了片刻,努力寻找着往日走进营长宿舍那种上下级礼节后的平等,自动地走过去坐在营长的床上,低头看着营长床下那双洗脚时穿的拖鞋,沉默着长久不语。一切的寻问,一切的自省和自审,都在这低头的沉默中告诉了营长。营部下边的一连,似乎学习已经结束,有往洗漱间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传来,就这么坐在沉默之中,时间如冷水一样泡着他们; 至尾,营长终于把他的椅子半旋了过来,面对着他。
  “你还知道来找我低头坐坐呀,”营长说,“我每天都等着你这样子过来坐坐。”
  他不语。
  营长说:
  “你打算昨办?”
  他说:
  “我等着发落。”
  营长拿目光盯在他的脸上。
  “怎样发落?
  他抬起头来。

  第四章

  看到哥哥回到耙耧山脉,是在冬目的一个黄昏,山梁上的落日浅红浅黄,淡色的水一样酒在坡面上。冬天已近尾声,春天的声音已经传来,我尿的时候,冲起了梁上路边的黄土,看见过尿窝里有嫩草的幼芽。村人们大多在往田里担草肥,为春天到来小麦的生长贮藏气力。也有人闲着,那多是一些靠生意吃饭的人了。
  哥哥当兵走时,我是八岁,也许九岁,或七岁。谁知道呢。我没有见过父亲。不等我最终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就慌慌张张死了,就像一个乡下人去赶集一样慌着走了。说起来也足晦气,我还不到三岁,连奶还未断掉,母亲也跟着死去,如追着父亲去集市上一样。母亲的死我已记不详尽,只记得没有奶吃肚子饿得山呼海啸,大鹏把烧热的红薯放进我的嘴里我像饿鹰捕到了一块腐肉。红薯没有娘奶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红薯养活了我的性命。
  大鹏好像在地里只会种红薯,也好像山梁上的土地除了红薯,不长别的庄稼。
  我大碗吞吃红薯的时候,大鹏当兵走了。他领着我像扯着一只小狗,从里山梁走到外山梁,到我姑家先进灶房舀了一瓢水喝。冬天,缸里有冰,他用水瓢把缸里的薄冰敲开,舀上一瓢,喝了半瓢,把剩下的半瓢给我,说:
  “喝吧。”
  我不接瓢,也不理他,盯着他像盯着一个背叛了我的仇人。
  姑姑立在院里,说:
  “喝多了肚疼。”
  大鹏从灶房出来,他对姑说:
  “姑,我要当兵。”
  姑怔着,像看一个闯进门来的生人。
  “鸟孩咋办?”
  大鹏说:
  “你无儿无女,让他来给你做个伴儿。”
  姑就默着,拿眼看我,又用手在我头上摸摸。姑摸我头的时候,我感到她手上的茧刺如锯一样割着我的头发。
  姑说:“鸟孩到底多大?”
  哥说:“七八岁吧。”
  姑说:“你验上了?”
  哥说:“脸上了。”
  姑说:“村里让你去?”
  哥说:“我保证不让他们养活鸟孩。”
  姑说:“你去吧,吃几年饱饭。”
  哥说:“我好好干,提干了回来把你和鸟孩接走。”
  姑说:“把鸟孩接走就行。”
  哥就走了。新绿的军装,又肥又大,仿佛稍柔软一些的盔甲。哥走了七年,中间回来过几次。
  第一次回来说,我入党了。
  第二次回来说,我考上学了。
  第三次回来说,我学核裂剂专业,你们不懂。
  第四次回来说,上学期间,组织上不让订婚。
  第五次回来说,我明年毕业,毕业就提干。
  第六次回来说,我现在是副连职排长,一年后就是正式的副连长。
  哥哥每次回来,都是村里的一件盛事,村长也要来的,坐在姑家的床上,吸着哥的烟,问哥外面的景况,说不会再打仗吧?哥说不会。说听说首都要从北京迁到河南来?哥说不会。村长说河南自古都是都呀!哥说迁一次要花多少钱吧,别的不说,钱都花不起。村长说,那倒是。还说些别的,比如导弹,到底能不能飞到美国?比如城市,到底有没有发不出工资的工人罢工?到底有没有私人买的轿车比省长坐的还好?村长问。哥答。邻舍们听。哥是军官,我为哥哥骄傲,为当初哥当兵走时我恨他对我撒手不管而后悔。哥从部队回来我就有糖吃,软糖、酥糖、粘糖,还有包一口酒的糖。哥是军官,哥一回来,姑就满面红光,把被褥洗了,把她的衣服洗了,把院落扫了,把灶房的锅台擦了,买自菜、萝卜 豆芽、豆腐,还买肉和味精、醋和酱油。还借来凳子,让夜里到家里坐的邻人、村人有坐,借来水瓶,烧开水,灌满瓶放在桌子上,村长不喝凉水,得用一个大碗给他泡上茶叶,用一本旧书盖在碗口,让那茶叶由一卷一卷泡成一片一片。茶叶是哥几年前带回的,他走了姑把茶叶包在一张塑料纸里,下年他回来依旧能喝。
  村长喝了泡开的淡黄得如锈水一佯的茶叶水,说:“啥茶叶?”
  哥说:“上火车时忘带了,这是陈茶。”
  村长说:“陈茶好,和酒一样,越陈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来,都如村中的一次集体庆典。他军官的衔位和干部的军装,使这个耙耧山脉间的零落小村,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光辉,就是阴天下雨,似乎日光也在雨水的后面照耀着,随时准备雨过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几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说了。我也不消说去。村人们脸上黄爽爽的喜悦,就已从各人脸上厚得脱落下来,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饭场上,如金箔片儿一样闪着温和纯朴的光色。
  哥又回来了。
  村人们多都散在自家田里,或往返在村庄和田地间的小路上。小麦冬后泛青的气息,泉水一样碧绿着丁冬在还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粪的温热的香味,白浓浓地在黄昏的日光中飘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唤,说你们看那是谁呀 那远处的一个颜色是不是村里的大鹏?
  就有人叫:“鸟孩,你哥回来了——”
  我已经到了干大人活儿的年龄,挑着一担草粪从山梁上晃荡下来,汗比雨密,湿了我的黄瘦的头发,流在脸上开垦出许多水溪和沟壑。听到叫声,我脸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动,朝梁的那头望去,落日的余辉中走来一个绿的团儿,提了一大一小两个行包。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儿扛在肩上,大声叫着说傻楞着干啥鸟孩,还不快来接接。
  我丢下肩上的粪担,朝哥走了几步,又返身跑回村里,让脚步声有力地敲打着村街,仿佛垒墙时用锤去砸那晒干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军官大鹏又一次回到了耙耧山脉。有女人在门口寻鸡赶猪,我把那鸡猪惊得飞叫,女人说你疯了鸟孩?
  我说:“大鹏回来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撩望中,惊着她家的鸡、猪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饭,依着门框搅一碗面糊,落日照着她的瘦脸,有一层病黄的颜色在她脸上借着落日愈发显得憔悴和萎黄。她今年65了,也许已经70。我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常说她已经老了,等大鹏娶了媳妇,等大鹏把他媳妇和我接出耙耧山脉,她就寿尽了,就该入土了。她说那时候差一点拦了大鹏不让他当兵,没想到大鹏还真的成了军官。她依在门框上搅着面糊望着落日的时候,内心就沉浸在大鹏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语,说无儿无女,到头来却享了大鹏和鸟孩的福哩,不愁没有人替她买一副棺材,不愁没有人不戴着孝布把她送到坟上。我像飞出弹弓的一个泥球一样,啪地一下射进院里,漂了一眼沉沉迷迷思着想着的姑,说,姑,我哥大鹏回来啦,在梁上立马就到家里。
  姑惊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说:“没有看错吧鸟孩?”
  我说:“立马就到家了。”
  姑的脸上反常地没有红光,只有黄色。

  第五章

  我犯不了一个无可弥补的过错。
  我的年龄和无知使我的过错充满了迷幻的色彩,如一朵含毒的鲜花,它诱惑着我离开核裂剂销毁场,又诱惑着我离开了山下那条清冽冽的河,一路上怀着侥幸的心理,顺着河道朝下游走过去。死鱼死蟹的白色腥气和水鸟鲜亮的孤鸣紧紧地追着我,像一股龙卷风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直到我又翻过了一架山,庄稼地绿茵茵地把我淹没,那白色的鱼腥气息和水鸟凄婉的灰色哀鸣才被小麦在初春中浓烈水清的气味所涤荡。
  我看见一个村落了。
  村落如旧的衣衫样随意地飘落在远处的山梁上。迎春而绿的小麦苗在银白的天空下碧绿出娇嫩来,绿得伍妮作态,有些卖弄,仿佛那绿色伸手一摸就会掉下来。我从那绿色上走过去,低头看了脚,果然一双鞋底上都是水浆浆的绿。
  我想起我的家乡了。
  耙耧山脉那里的黄褐山梁上,这时候虽然绿却不会绿得掉颜色,贫薄的土地除了僵硬的卵石似乎不受再有什么生长着。每一条山梁下的沟壑都是一个极好的核裂剂销毁场。在那里的任何一条沟里埋了这半瓶核裂剂,都不会死了一条鱼,死掉一只鸟。鸟雀也是有的,麻雀和乌鸦,偶尔才在那僻背的沟中飞几只。还有许多沟,除了灰色的石头,生硬的僵土,一撮一撮的蒿草,生灵里连一个蚂炸也没有。再没有哪儿比我家乡的沟壑更适合埋了我背的核裂剂了。再没有必要跋山涉水去寻找新的核裂剂销毁场了。
  我应该把核裂剂埋到耙耧山脉去。
  我当然该把它们埋到那儿的沟壑里。
  还有哪儿比寸草不长的不毛之地更合适的呢?
  我决定了。
  我就决定了。
  我决定了之后,沿着山脉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楼房积木一样排列着。一条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闪着漆黑的沥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自行车在街道上如一条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动动荡荡。
  我看到了这个县城的全景。
  我就是从这个县城的车站下来,被塞进一辆军用卡车,槽头槽脑被拉着进了封锁区内,成了一名驻守导弹阵地的士兵。
  火车站又出现了。一个不算大的广场,一座不算矮的楼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构成了这个小站的风貌。据说,是因为这儿有了驻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小站。小姑是驻军的附设。所以,所有的军人到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误时机地买票上车,哪怕是春运期间,火车运输胀得要炸了肚子。
  我买了下午5时半的火车,929次。
  拿上火车票的时候,我的心跳叮当直响,“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军装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仿佛我离开家乡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可却又在偶然之间可以返回了,且还拿到了返回的火车票。
  在火车站前的小摊位上吃了一碗当地的“过桥米线”,离上火车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便我备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过去。买了一本《法制案例汇编》杂志,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厅内,看了一篇《一个女人和她的三个丈夫》,一篇《卖淫文和一队膘客》,一篇《外来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 正不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这样还是假的这样的时候,929次火车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车,望着火车上座无虚席的旅客和座位间过道上挤站的人群,随着火车启动时的一声沉闷的“哐当”我在火车接口处猛地一个摇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闷棍的一击,跟下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的一声巨鸣,浑身上下都汗浸浸的了,连我的脑子、我的心脏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汗滴,如在蒸笼中停留了一阵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违犯了导弹发射部队最严厉的一条军规 :“无论任何情况下,核裂剂销污人员都不得将其带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挤满旅客的火车。
  无论如何,火车已经启动了。铁轮“咣当”敲着我的心脏开出了县城的小站。城边上的楼房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溜儿抹杀着倒下去,像被台风袭倒的一片庄稼地。
  没有人打开车窗。
  车厢里温热的汗味朝各个角落弥散,在那半成的汗味里,我打了一个寒颤,闻到了城外山那边河里白浓浓死鱼的气息,听到了水鸟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鸣。透过车厢内人群的发梢,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无边无际翻肚的死鱼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银白的水鸟正从天空劈劈啪啪冰雹一样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溅起的水粒在阳光下珍珠样飞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色中的NTJE金黄的气味正翻越着我的肩头在车厢里野马样奔驰着扩散。
  终于,寒噤袭遍了我的全身。

  第六章

  大鹏深感到耙耧山脉对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乡半月之后。日子宛若山梁下的流水,叮叮当当日复一日地朝前流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惊讶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琐的气息冲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无人问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换洗衣服还不得不穿上的军装,似乎村人都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曾经是中尉排长,曾经因为他让耙耧山脉的这方村落激动过、骄傲过,因而也沮丧过、惋惜过。
  都已经过去了。
  只半个月的光景,就都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年月里,做生意的人总在为赔谦忙碌着,种地的人在为几个月不见一场雨雪焦急着。别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鸡的妇女要准备鸡过冬的饲料,养猪的人们在为猪肉价格的上涨而后悔入冬时少逮了两头小崽在叫苦不迭。闲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话题: 村头一家的闺女,17岁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下广州闯荡去了。
  一个世界都在忙着。
  在村街上相互碰着,也不再有人间起大鹏在部队的一些什么。
  “吃过了?”
  “吃过了。”
  “干啥儿去?”
  “不干啥儿哩。”
  一切都过去了。似乎唯一还记挂大鹏的仅还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间头上花白的头发白全了,那原来三分有一的黑发本是夹杂在白发中的,可半月之间,那些黑发不见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间老了5岁,或者10岁,再或15岁。年龄的界定在她脸上模糊得如这个季节阴天时候挂在天边的云。
  姑不离问大鹏的过去。他在军校、军营的那段往事如失手飞走的鹰一样从姑的嘴边消失了。姑唯一关心的,是大鹏日后的生活。他的年龄忽然之间加倍地放大在了姑的面前,25岁,在耙耧山脉已经找不到没有结婚的人了,当务之急的,便是要让他成家。
  姑说:“过日了,就得结婚。”
  他说:“结吧。”
  姑说:“找啥儿样的?”
  他说:“啥样儿的都行。”
  姑说:“总得有个条件。”
  他说:“只要不憨不傻。”
  姑首先想到了后梁上的两个姑娘,都小大鹏三岁,当年大鹏上学,曾经有人来提议此事,然想到他毕业后无量的前程,却被姑搁置一边去了。今天大鹏既已回来种地,也许正是他们的一段极为般配的姻缘。谁知,姑托媒人都去说了,一家姑娘不仅早已嫁人,且孩娃都己三岁; 另一家姑娘虽末嫁人,却到城里寻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了税务局的穿着灰色制服上街收税的税务人员,不说工资高低,单每月从税收中提成的奖金就有800多元。 姑和媒人一道到了姑娘家里,人家正好回来给父亲祝寿,彼此坐下说了景况,姑娘给姑倒了一杯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一勺白糖。
  “他回来了?”
  “回来了。”
  “不去了?”
  “不去了。”
  “为啥哩?”
  “不为啥,就因为不想在那部队干了吧。”
  “不想干他压根儿就不用当兵,不用上学,不用提干,还穿着干部服装休假回到山梁上。”
  天气是半寒时候,冬末午时的日光,把山脉上各个村落都照得温暖洋洋。在人家的院落里,坐在一片温黄的日光中,寒意从姑姑的脚下生出来,穿过她的身子,到她的银白的发梢,像一场寒冷的冬风掠过隆冬的山梁。她不敢看人家那板挺的银灰的制服,不敢看人家充满藐视的眼神,把头深而久远地低下去,枯目的头发从她的额门上垂落下来,如冬日山梁荒坡上垂落的枯草。
  姑娘说:“他回来总该有个工作吧?”
  姑说:“他读了四年大学,想干总会有的。”
  姑娘说:“一年前我托人说媒,他嫌我在家种地,现在他不明不白回来种地了,是聪明人就不会让你再回头来找我。”
  离开姑娘时天色已经暮黑,到家里姑没有吃饭就睡了。一连几日姑都早出晚归,踏遍耙耧山脉的各村各户,终于就找到了那么一个21岁的姑娘,东山梁上人,初中文化,有父有母,也俏丽可人,会种地经商,生意做得尚好,卖成衣成裤,到洛阳进货,回镇上销售,都说地有一笔大的存项。都知道她是乡村中的一位强手,许多在乡村有地位的青年都曾谋过她的婚计,但最终都被她给谢了。姑去说了大鹏的景况,原不想她会应承,可她却说行的,说她听说过这个大鹏,说她愿意和他见面,也愿意和他结亲成家。
  见面的地点就依着乡村的浪漫, 远在镇外的一个桥上。 因为她在镇上有一个“常青服装”门市,又恰在集日,她不愿因为婚事影响她一日的生意,又知道乡村的繁华中不适宜婚姻的第一次相谋。总也还需要点滴诗意,就选到了那镇外的一个桥头。
  大鹏是如约去了。不足半个月的光景,使他极快地恢复上了乡村的尘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找对象、结婚、生子、种地、盖房,再为日渐长大的孩子找对象,让他生子、盖房、种地,这一辈辈形成的岁月的模式忽然间极温和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被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融化了。原来你就是农民,现在你还是农民,七八年的军旅生涯,只不过是你的一次出门远行,难道说一个人出门远行了一次,就一定要改变他的什么吗?比如去了镇上,去了县城,进了省会,所见所闻和在城里的一些经历,难道就能改变了你农民的本身?当然不能。NTJE核裂剂并没有改变你的什么,它只不过以它胀裂的燃爆力恢复了你一个农民的原来。土地是无边无际的褐色的海洋,它可以宽容下一个人命运的天地起伏和剧烈动荡,你就是将军,到了乡村的尘土之中,也要蒙上土地的温暖的黄色,你的金星的光泽也要被土地的色泽所吞没。你就是乞讨的农人,破碗里也装有土地中的粮粒,漫溢出清冽冽的土地和粮食的温馨。
  乡村生活使大鹏感到他并没有失去什么,比如尊严和荣誉,对军人至关重要,对农民却变得十分淡薄,不抗饥又不挡渴。他开始有意地去忘记那NTJE核裂剂所引发的一切,耻辱和嘲弄,懦弱和胆怯,迷离和军事法庭,都被有意地搁放到一边去了。没人提及,自己也不去想它,果然就差不多忘记掉了,如早上起床不再去回忆昨夜的恶梦,把精力放在白天的家常活上,忙了累了,也自然把过去忘得可以。
  然而,他以为真的忘了,可和这“常青服装店”的主人一次见面,却使他明白,忘记了是假的,被自己遮丑一样盖到了他农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队的那些经历,已经很快地蒙了才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才21岁,却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你真的是怕死被开除回来的?”
  “是啥儿东西就那一滴黄水就把你吓成那样。”
  “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那么胆小。”
  她就立在桥头的一棵树下,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嫩黄。由于自己经营服装生意,又常跑都市洛阳,穿着自然入时。她看见他和媒人一道走来,出人意料地大方,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间路上走了多长时间。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对她满意起来,为自己和她结婚后的日子钩画了一个长远。可没有想到,媒人推说去镇上赶集,留下他们走了以后,事情却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无边无际。
  “往那头走走吧。”
  她望着桥下的黄沙大提,说了这句话就先自离开桥头,下到了桥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后,既不感到紧张,又不感到温馨。好歹读过四年军校,在那儿见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为自己抱着只要是个女的,都同意与人家结婚过日子的极其随意的目的,所以就那么走着。他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皮鞋底上钉的鞋溜儿铁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
  河是一条干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鹅卵石和被风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里柳枝都干干地枯着,柳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垦,没风,日光黄厚,地上摆了许多并肩而坐的石头。看着那些树下成对的石头和石头上铺的报纸,他想到城里的公园,想到了这年月耙耧山脉开始了的繁华,还想到,也许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然她不会对这儿这么熟悉。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来。
  他在她对面也拣一块石头坐下。
  四野无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根枯黄的干柳枝在手里折着,默了一阵,想到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觉得自己该主动说话,抬起头来,竟看见她在端详着自己,他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说:“让你笑话了。”
  她说:“能活着回来就好,县公安局有一个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这话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忽然间涌遍了全身。这是他从部队回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为了等这样一句话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虑不安,以为再世等不到了,终于失望了,可这话却在忽然间被人说了出来,且还是被一个也许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姑娘说了出来。“能活着回来就好”,从这句话中漫溢出来的“活着就好”的暖流使他像是从寒冷的冬天突然跳进了温泉池子一样,轻快受用得无以言表。他盯着她看,像盯着一个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里的感激差一点使他流下泪来。如果这时候她让他给她跪下,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他愿意向所有对他说“活着就好”的人跪下来。他等着她要他向她跪下来,可是她没有。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柳叶,在手里翻了一阵,丢掉,也生硬地盯着他。

  第七章

  南地军营的情势依然还是那个样儿,他回到耙耧山脉终于没能找到一个内心平稳的安顿,无奈又回到军营的时候,时日己经到了初夏。夏天的来临,山皱间的军营并不热得到处都充满着汗的气味,而空气反倒更加凉爽起来,一天到晚吹拂的山风,使这儿宜人的气候无以言表。到处可见闲散的士兵在训练之余的风口上散步,在竹林边或者松树下玩象棋和扑克。如果不是路边成群飞着的蚊子,你无法辨认这儿已经入了夏季。他从两块钱车票的当地称为“慢慢悠”的机动车上下来,一跨过通往营部的必经桥上,就看到了许多士兵在那个服务社小店里买东西,看到了下棋、打扑克的士兵,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是周末,自己选错了回来的日子。他想在部队正忙着训练的时候悄悄回到他的宿舍,他不愿意一下就见到那么多的熟人,比如星期一回到营房。可这是周末,路上走动的士兵如散集后的人群。
  转身从桥头爬上一块林地的边上,从松树林穿越过来的带着松油味的微风,唧唧喳喳地向他耳语过来。把简单的行李丢在地上,躺在林边一块茂盛的草地上,火车上日夜的劳累便哗哗啦啦散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像身上的骨头和肉都落下来了一样,他一下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存在了,飘飘忽忽飞将起来了。天空是干燥的红亮,落日正快步地西去,而山谷里却弥漫满了花草树木的青绿,那种半腥半甘的气息,夜寒的潮润一般来自周围的地上,从他身上漫过去。望着这儿他所熟悉的景色,听着营房边上士兵们的说笑和脚步,他辨别出了那说笑声中有一个是他三排的那个甘肃兵。脚步声中有一人是一连的副连长或遥控排的丁排长。他没有坐起来去看他们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无论如何不知道见了他们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我回来把复退手续办一下。”
  或:
  “把行李运回去。”
  人家说,不是说好最近就把手续给你寄回把行李给你托运回去吗?再就无话可说了,就被扔进尴尬里边了。
  当然不能说他企望赶在未办手续以前,回到部队希望部队能把他留下来。不是你强烈要求着要回家种地去的吗?不是你说要回家当一个农民吗?怎么了?耙耧山脉没能容了你?没有地种你可以做生意,不能做生意你可以到县民政上要一份工作干,你有大学文凭,“大学生作为战士退伍,当地政府有责任安排好他们的工作”。这都是军转文件明文规定的呀。他有些磕睡,可他又睡不着。他知道面对晶黄欲滴的核裂剂时他犯了”战场逃离罪”,知道军事法庭对他的宽恕是因为和平年代对战场逃离罪的容忍,可他弄不明白,村人们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土地为什么不能容忍他,耙耧山脉为什么不能容忍他。
  村长说:“真想种地,你看山梁和河边上哪儿有地你刨刨就种吧。”
  可山梁上、河边上还有能垦能种的土地吗?
  姑说:“找他们去,不能让人饿死呀!当了这么多年兵,反倒没有地种了,没有工作了,连看病也要自己拿钱了。说你怕死哩,县长到村里腿上流点血不是还怕破伤风死了哩?”
  你为什么就不直说缸里粮食吃完了,多一日人姑没法儿养活了,回到部队好歹有一碗饭吃呢?
  村人说:“你这大个人咋会怕死哩?”
  为什么就不说你个胆小鬼,丢了村落人的脸,你压根就别回到村落呢?
  他到县民政部门去了。民政部门在县城的东侧,是一所红砖红瓦的院落。他到那里的时候,正赶上人家上班,太阳正从东边跃然升起,一个院落都红得成了血浆。他从那血浆中蹬过去。坐在民政干部办公桌的对面,掏出从部队带回的工作安排介绍信,从办公桌上翻越过办公用具递上去,那人届中年的民政干部看了介绍信,忽然不言不语地抬起头,盯着他看就像盯着从山梁哪儿钻出来的一只猴。他说什么工作都行,有一碗饭吃就行。民政干部并不及时回答他,倒了一杯水,接了他的烟,抽了几口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英雄就好了,正常转业的军队干部还没地方安排哩。”
  他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他在部队的“战场逃离”了,不知道他的“战场逃离”是如何传到这个民政院落的。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扭头望他,都如打量猿人一样打量他,目光中的嘲笑咯咯咯落地有声如嘲弄一个考不及格的孩子在夸耀自己的学习成绩一样儿。
  他在那间民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那半小时的时间三年五载一样熬尽了他做人的尊严和力量,使他感到他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耙耧山脉住下去了,就是逃荒要饭,就是出门去打工。一间屋子有三张办公桌,三个民政干部都吸了他敬上去的烟,却没有一人向他表示出同情和理解。
  他说:“我只求有一碗饭吃。”
  第一个干部说:“全县上千名军人,还没有像你这样犯战场逃离罪的人。”
  他说:“什么工作都可以,村里没有地种。”
  第二个干部说:“我干了半辈子民政,接到的都是立功喜报和英雄证章,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函件证明哩。”
  他说:“部队上并没最后定我为战场逃离罪,我是按正常退伍回来的。”
  第三个干部说:“我们都当过兵,我们都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带功回来的干部还没工作干,带过的处理人员你让我们安排我们还有点是非观念没?”
  他取出了临回前营长给他写的信。那信他已看了数十遍,营党委的公章鲜红——圆如一轮西坠的落日在那封信的右下角。
  尊敬的民政局:
  我营原二连三排长赵大鹏同志在实验发射中因核裂
  剂渗渴末能及时扑上去堵涡,并非是贪生怕死,并非
  “战场逃离”,而是因为一时紧张,村神失常所致,因为
  我部队的特殊性,视这种情况较为严重,若在其他兵
  种,胆小畏缩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任何一个军人从普通
  走向英雄,都必须经过一个胆怯的过程,望你们能给予
  理解,并安排好其工作为盼。
  信在三张办公桌上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把信看得细而又细,每个人看完了都嘴角上漂浮出一层粉红的谈笑,像传阅文件中的一段有趣的文字一样,传下去,看下去,让那笑也后而有继,最后那信就落在了他的面前,像一片黄色的过期秋叶。
  第一个说:“你们部队还出这样的证明?”
  第二个说:“我们也没有把你看成犯过罪的人。”
  第三个说:“改革开放十多年了,成千上万的劳改犯人都成了厂长、经理,你还来民政局讨要一碗饭吃,有饭吃县上会出现工人砸了县政府的事情吗?”
  落日终于到了将落的时候,营部房顶上的喇叭在红色中传来了响亮的开饭的号声。要在三个月前,这号声响过,他就要带着他的部队到饭堂门前了,唱一支队列歌曲,以班为单位走进饭堂,围桌而坐,四菜一汤或者包子、花卷,任由大家吃着。他是排长,他无论坐到哪张饭桌,都会有一个班的士兵给他夹菜递漠。那样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早上醒来去回忆有关童年的梦。他从草地上坐将起来,望着山坡下那些零星剩下的几个士兵,在循着号声朝饭堂那儿快步走去。有一股饭菜的香味,风浪一样朝他袭过来。他吸了一下鼻子,转身朝身后望过去,看见太阳如一圆火铁叮当一下撞在山崖上,半个火铁消失了,山崖也被烫成了火红色,有一股吱儿吱儿落日的响声从身后林地传过来。
  他站了起来,取出营长写的那封信,像那三个民政干部望他一样,在信上轻慢地溜了几眼,撕碎,扔掉。纸屑在半空飘落的姿态,如他没有着落的心境,摇摇晃晃落下了。
  他走了。
  他又回到这座军营了。
  他想,无论如何,就让我在这儿呆下吧,我从这儿走的,就让我回到这儿来,我在这儿犯了“战场逃离罪”,就从这儿让我回到“战场”上去,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被荣誉照得脸上发光的英雄也亦末可知哩。

  最终促成大鹏要回到军营的那一个夜晚,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永远地照亮在我的脑海里,明月的光辉,薄冰一样寒凉和晶莹。有蛐蛐的叫声歌舞在仲春的夜色里。
  姑姑病了。
  姑姑她说病就病了。
  西医无效,大鹏又去请了中医。乡村中医的哲言精确无误,一针见血地扎在大鹏的心里:“久郁不医,积郁成疾,药治效慢,心愉自愈。”她胸闷,晕眩,无力,一日只进半碗饭食。抓了五付中药,五个纸包盛满了半个竹篮。
  党参10克 黄莲10克 粳米100粒
  生艾实18克 生鸡内金9克 炒白术10克
  夜枣10克 肉桂6克 熟地15克 炒川苔6克

  第八章

  那一夜村长和村人们在姑家闲坐,给大鹏的影响山高海深。他那种被耙楼山脉逼了出来的狭隘的不甚高尚的思想就产生于那个时刻。我背着我的NTJE核裂剂,在929次列车上冒险旅行的空隙,想到了那一夜我哥哥的彻夜不眠。
  第二天,他就走了。
  返回部队了。
  村人们像他初入伍时一样,把他送到村头,告别的情景,在他脑子里生根开花。姑姑那带着泪花的笑容,成为他后来壮举最具营养的精神之源,也成为我从军入伍的一种动力。
  初春的下午,日光明亮红润,空气中有飞舞的花草的香味。火车沿着山腰急速地行驶,关闭的车窗隔绝了火车外浩翰的天空和山脉,绿色的气息碰在车窗上又扭头折回去,如扭断的铁丝叽叽啦啦响。山上的树木,铁道边的小屋,以及在铁路沿线上不断竖起的水泥线杆,被火车的奔驰飞刀一样砍杀了。从车窗前逆向飞过的小鸟,如被摔死在地上一样被急速地甩到车后,宛若火车投掷出去的一粒粒没有生命的泥丸。这是一个新年过后不算太久的时候,外出打工的同我一年多前一样身份的农民,南来北往地借着火车在搬迁,在流动。北方的农民到南方卖力挣钱,南方的人到北方靠南方的聪明去赢赚。还有那些不知忙碌什么的男女,也许是出差,也许是去找亲戚,坐满了火车,占满了车厢过道上的空地。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让从过道上走过的旅客从他们的头上、膝上跨过去。男人的汗味,女人涂抹的香味,和不断抽烟的呛人的烟味,组成了比烟灰色更浓更浊的气息,如在池里不断被搅动摇晃的腐水的臭味,在每一节车厢里弥漫和涌动。自走上火车的那一刻钟起,我就为这种气息而庆幸,它终于使那追我不止的河湖水面的白磷磷的鱼蟹的腥气不再追我了。鱼腥气被这火车上的气味取代了。那一片片死鱼的银白和落鸟的劈啪,也已被火车丢在了大山的那边。我所能看到的,是黑鸦鸦的一片人头,如晒在席上的黑豆。来回去锅炉上端开水的男人叫着:“小心!小心!”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躲着端开水的人。我躲着所有的人。挤上火车这一严重的过错远远大于大鹏的“战场逃离罪” 。他逃开了那一滴晶黄的NTJE核裂剂,而我把半瓶200余毫升的核裂剂带到了堆满旅客的火车上。只要我的核裂剂有一丝气味混合进这浓烟色的列车旅客的气味里,那倒下的不再是河面上一条挨一条的鱼,而是一个挨一个的人。
  火车启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过错是弥天大罪时,我的紧张和大鹏当初看见核裂剂时一模一样,恐惧如冰雹一样劈里啦啦朝我砸过来,吓得我差一点尿在裤子上。我躲进了厕所里。我一滴也没有尿出来。可在厕所那一平方的空间里,我慢慢清醒了,明白我必须面对事实了。从窗缝灌进来的风凉嗖嗖地吹在我的军衣上。把军帽卸下来,将头靠在窗缝上,让那风扎进太阳穴,扎进脑海,把脑细胞吹起来如风中的沙漠一样飞舞着,我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1. 不能倒置我的迷彩包,让核裂剂瓶口永远向着上;
  2.锁好可密封降温防辐射的核裂剂箱,让核裂剂瓶永远置于它的恒温中;
  3,把包置放在风口上,让外界温度始终不得超过摄氏18度;
  4.不与任何人接触、交谈,更不让任何人动我的迷彩包;
  5.生与核裂剂生,死与核裂剂死。
  在厕所待了半小时,我被敲门声从厕所赶将出来后,一个男人走进去。“当兵的注意点公德,占着厕所不拉屎,你让别人憋死呀。”他这样俗不可耐地教育我,我抱着核裂剂包如递交检查书一样向他点头道了歉,出来瞅瞅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就迅速抢占了火车洗脸间水池边上的一个堆放垃圾处。那里有一个大铁桶,桶里是果皮、纸屑和方便面袋以及快餐盒。那些端开水的把剩茶叶水倒进去,洗脸的把毛巾上的水渍拧进去。所有的垃圾都泡在浑浊的水里边,白色的快餐盒在水里漂着像停在太平洋上的船。干干净净的垃圾桶,没有太多的霉腐和臭味,只有一股枯黑的酸味。酸菜缸一样的垃圾桶,给我劈出了一块空间来。我立在垃圾桶的身后边,那酸味亲呢地掠着我的鼻子飞过去,每一个从桶边走过的人,都耸耸鼻子,把身子扭过去,离桶远一些,乜斜地望望我。
  过来一个乘务员。
  “你站到车厢里边去。”
  “这儿松散。”
  她迷惑不解地走去了。
  我在垃圾桶边整整站了四个小时,硬是把天色站黑了。暮黑的天色是从我腿下开始的,我两腿僵直,然后双膝一软,眼前摇摇晃晃一片,天就黑下了。
  1000多公里的行程,是我鸟孩人生的一个壮举。当大鹏知道我居然安然无恙地把200多毫升核裂剂一天一夜抱在怀里从南方带回耙耧山脉时, 他看到了我鸟孩伟大的五光十色,我的透明的英勇如日光一样照亮了他的人生,使他最终的死亡显得光彩夺目,意味无穷。
  他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了。
  他的醒悟在军营的各个角落召唤着他,使他在几天间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转变后来被说成是从营长和教导员同他的谈话开始的。那次谈话,被认为在他的人生中,具有着经典的意义。
  事实上并不是。
  事实上的那次谈话,唯一给他的感觉是,你真的被逼将出去了。耙耧山脉把你逼回军营了,这座军营用它特有的力量拨苗助长一样把他拔离地面了。
  营长说:“留队察看半年,表现好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教导员说:“看你自己的了。”
  批示说:“要注意培养教育。”
  营长说:“你先到二连三排九班当兵吧。”
  教导员说:“从小事做起,擦窗扫地要和大家抢着干。”
  批示说:“一定要教育其从思想根本上有所转变。”
  营长说:“你走吧,下午参加训练。”
  教导员说:“晚上连队上发射物理课,你要充分发挥特长,继续当好教员。”
  他离开营部了。
  他到二连三排九班当了一个兵,原来他提起的班长成了他的领导人。早上打扫卫生时,班长去他手里夺扫把,他说你真体谅我你就让我多干些。以后班长就不再夺他的扫把了,九班的战士就什么都计他干了。打水,扫地,擦窗子,伙房帮厨,菜地浇水,零零碎碎,七七八八,一点一滴如飘落的一场雨,全都湿在他身上。星期六例行班务会,一班人站在床前,笔直一行他也笔直在中间,班长站在队前说,这一周表扬以下人员,第一个名字说的就是他。
  排里亦如此。
  连里亦如此。
  营里亦如此。
  他像战士中升起的一颗星,像一座学校鹤立鸡群的高材生。所有的军训项目,他因为当了七年兵,不仅姻熟、准确,而且比班长、排长技术都过硬。所有的军事理论课,因为他读过四年军事学院,连考试的题目都请他出卷子,批试题。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可他是一个和平年代无与伦比的优秀士兵。士兵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他不仅具备,且还充足地漫到连队外。重要的,他的谦虚,他的勤劳,如一面镜子一样把一个连队照亮了。
  “三排长。”
  “别叫我三排长,我不配,叫我大鹏,或叫我上士。”
  他挂的是上士军衔。
  他手里似乎永远地拿着一个扫把, 扫完宿舍扫院落,扫 完院落扫马路,扫完马路扫厕所。永远地拿一块抹布在宿舍的窗上擦,在伙房的窗上擦,在连长和指导员的窗上擦。
  连长说:“大鹏,歇着吧。”
  他说:“连长,不累。”
  连队每月评一次全优战士,没有战士不投他的票。
  连队到月底进行月讲评,推举他作为优秀战士代表发言,他在军人大会上说:“大家都知道,我赵大鹏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我给咱军人的脸上抹了黑,我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我只希望大家都能汲取我的教训,做一个不怕牺牲的军人,从而对起组织的培养,对起首长的关怀,对起战友的期望,也对起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和家乡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门的期望……”
  讲到最后,他哭了。
  大家也哭了。
  会场上悲哀的暗灰色的哭声落雨一样挥洒着。
  营里就向上级订了一份提前恢复他干部职务的报告,营长、教导员和二连连长、指导员及全体二连战士都在那报告上签了名。报告的后面,附了一页白纸,那整整齐齐签上去的上百个军人的名字,黑的笔迹,蓝的笔迹,还有人特意用了红色,按了手印,哗哗啦啦,色彩一片,像一副人心的油画。教导员拿着那份报告找了上级去。回来教导员很兴奋,说首长十二分地高兴。

  第九章

  我背着我的NTJE核裂剂回到耙耧山脉,已经是日落时分。山梁上的红色,水淋淋地浇在初春的麦苗上,年青一样黄褐的山梁,被春时嫩色的青绿覆盖了。路边野草星的小花,散发出芬芳的浅黄色香味。我想起了两天前核裂剂销毁场上海洋般的青草和红花,想起了那山上的林地和溪水,嗅到了白浓浓的死鱼的腥气,听见了水鸟从天空劈里啪啦坠落的响声,望见了溅在日光下金色的水珠。再放眼看看山梁下任意的一道沟窒,便看见了野草无力遮掩的红黄,松松肩上的迷彩色,想,核裂剂,你就在这儿的哪条沟里安歇吧。
  山梁上没有送粪的村人,也没有锄麦的人们。其实,这个季节,正是干这种农活的时候。朝前后临梁上望去,除了有挂在山坡上的羊群,也并没有见到有什么庄稼人。
  我走进了村里,村里的安静如不见风的林地一样铺在我的面前。过来了一个我本家的嫂子,她30几岁,头上包了围巾,怀里抱了一个刚生不久的孩娃。她老远看见我,先放慢步子,后急急地向我走来,叫:
  “是你呀鸟孩。”
  我立住,脸上飞起绯红:
  “村里咋都没人了嫂子?”
  她说:
  “都在村头开会抓蛋儿调整地哩,这次还要给大鹏挤出二亩,全村人没有一家有啥儿意见。”
  说完这些,她就慌慌地朝村头去了。她说傻大鹏没有去开会,准在门口坐着,让我快些回到家去。望着她走过去的身影,望着她生了孩子忽然肥大起来的屁股,我冷丁儿想到,我已经当了二年兵了,已经可以把核裂剂安安全全从南方的禁区背到耙耧山脉了,想我终于长成了大人,也许该找下一个姑娘做我的媳妇了。
  大鹏是果真傻了。
  部队回来,他正在医院,他的腿、肩、腰部均被野猪咬伤了。最重的是腿,骨伤。野猪把他大腿上的肉整整咬掉了一块。不知是哪头猪的那一扑,把他掀翻在地上时,他并未觉得什么,可五头野猪自杀之后,他想要站起大叫几声“我把五头野猪打死了——”时,他知道他左膝盖撞在一块石头上。医生说盖骨碎成了七块,像摔在地上的一枚小圆镜,还有肋,不是太重,断了三根,一对也就好了。只是碎圆镜似的左盖骨,却是永远地碎了下来。从戈壁滩上回来的老营长,到医院去看他,说:“你怕要永远残了。”
  他说:“残就残了,为了部队,我死都愿意。”
  老营长说:“你这么勇敢,谁都没有想到。”
  他说:“我当时什么也不想,就想着要打死那五头野猪。保住连队的猪。”
  老营长说:“你想的对,连队的财产要高于一切。”
  做说“我虽然被开除党籍了,不是干部了,可我还是军人。我充分认识到,军人就应该有大无畏的精神。”
  老营长说:“无论别人怎样讲,营里开军人大会时,要去好好地表扬你。”
  他盯着老营长,痴痴怔怔看了许久,听出了那话中的许多味道。病房中自得透明,营长的脸对着别处,呈出浅黄的颜色。他说营长,我有话能不能直说?老营长说你把我当成你的哥看,有话你就说吧。
  他说:
  “不能给我立个功吗?”
  老营长说:
  “完成发射任务的庆功会明天就开,报功来不及了。”
  他说:
  “我不要二等功,三等功也行。”
  老营长说:
  “我今天回去就给旅里说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他说:
  “我就想立功。”
  老营长笑笑:
  “又不是新兵,别那么在乎立功。”
  他说:“给我报个功吧,立了功别人才会把我当成英雄。我宁当英雄,不当干部。“
  老营长说:
  “恢复干部职务实惠,我尽快争取争取。”
  他说:
  “我宁当英雄,不当干部。”
  老营长默了一会,叹了一口长气,说:
  “大鹏。”
  他说:
  “哎。”
  问:
  “你真的是把猪食挑到山上,将野猪引下了山?”
  他把看着老营长的目光移开,望着病房外的一棵松树,好长时间一言不发,沉默得凄婉而又哀凉。
  老营长说:
  “你也真是,不该谁到医院就对人家说你打死了五头野猪。在这儿当兵七八年了,老野猪第一个跳进沟里,后边的野猪会跟着跳下一串,这都是山里的常识。”
  他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老营长,
  “我真的不能立功?”
  老营长说:“明天开发射庆功会,我再争取争取。”
  实验发射,意外的成功,弹着点的精确,连美国和俄罗斯都十二分的惊讶。当然,前方的胜利,离不开后方的支援,庆功表彰会上,自然立功人员名单中不能少了后方的留守人员。
  没有大鹏。

  第十章

  大鹏死了。
  他让我到后梁找一条埋核裂剂的沟,我果然在后梁找到了一条葫芦状的沟。正是春天时候,那沟里本该百花盛开,可那沟里除了有稀疏的毛草,再就是僵硬的红土了。没有泉。没有草。崖上也没有一块石头。沙石组成的崖壁立陡如墙却又对称着柔和地向后一退,便围出了一个肚子来。
  口小。
  所以才叫葫芦沟。
  天下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销毁场。
  大鹏说如果防毒服可以不上交了就用防毒服包了核裂剂箱埋进去,这样可以减掉核裂剂在箱内本来微弱的辐射力。在沟里挖了一个深极的坑,回去取核裂剂箱时,发现大鹏穿了那肥大的防毒服,戴了防毒面具已经躺在床上死去了。他的胸口上鼓鼓胀胀,如防毒服下盖了一道梁子和梁脊上的一个岭。
  大鹏是抱着核裂剂箱把自己锁进防毒服里死了的。他说过核裂剂对肉体最有穿透力,肉体对核裂剂也最有吸收力,说能把核裂剂箱和肉体放在一起锁进防毒服,NTJE在防辐恒温箱里那本来就微弱的辐射就大抵被完全消耗隔绝了。
  他死了。
  他义无反顾地死去了。
  他用他的身子去吸收核裂剂箱辐漏的核射了。
  我挖好核裂剂坑回到姑的上房看见那迷彩色空在姑的牌位下,心里叮档一下,到里屋一看他在床上安安静静躺在防毒服里抱着防辐箱像他十几年前打了我耳光又把我的脸捂在他的胸口上。那微弱的核辐已经进入了他的身子。肥大的防毒服已被他那肿胀青绿的身子胀得鼓起来,胀得似乎要炸开。在那胀开的防辐防毒服的胸膛上,有他留下的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让部队知道我是如何死了的。
  他没有写上让部队追认他为烈士,也没有写上给他追记一个功。他说让部队知道他是如何死了的。
  我看见床上那胀起的青色的防辐防毒服,立在床前,木然一会,我轻轻叫了一声哥。
  我哭了。
  我撕着我的嗓子哭着扑到了那胀满的防毒服上,抓起大鹏的手去打我的脸,他的手在防辐套里像一根冰柱拿起来又落下去。
  我终于知道,大鹏他死了。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
  埋大鹏那天,村长说:“刚给你挤了二亩地,还想让你病轻了种地哩。”
  村人说:“就这样埋了吗?”
  村长问我:“敢把这衣裳打开吧?”
  我说:“不敢。”
  村人说:“这样装不进棺材呀。”
  村长说:“那就省一口棺材吧。”
  就用门板抬着那肿大的防辐防毒服把他同核裂剂一道埋掉了。
  假日满后我返回部队,村长说不要给部队说大鹏抱着那个东西自杀了,他这人一辈子没出息死了也是没出息,你在部队好好干我给你留了二亩水浇地。
  我走了。
  后来,也就二年后,埋他和核裂剂的那个地方,竟长了许多草开了许多花,川流不息的粉红的花味弥漫了葫芦沟便满山遍野都是粉红了。

  1995年12月于北京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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