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
六
    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被送进那间四壁空房的小屋,是团长找他汇报夏日落事件以后。
那间小屋洁净素雅,原是腾出来做营部图书室,后来就关了连长和指导员。
    事情是在罢过午饭,团长说赵林,你来一下,便如牵羊般将他带到了那间小屋。小
屋很晴谈,仅一扇小窗,还挂着一条布帘。屋里有两张椅子,一个空书架。团长进屋锁
了门,拉亮灯,坐在一张椅子上,说你也坐,赵林就坐了。
    “你和我说的都是真的?”
    “团长,你连我赵林也不信?”
    “你把详细情况说一遍。”
    赵林默了一阵,如述说一件日常事情样,说夏日落是极内向的人,我接的兵,到过
他家。他爸是小学教师,妈是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扫马路,扫了三十八年。
他有三个哥,一个姐。姐嫁了,一个哥当建筑工人,两个哥待业,做个体户卖零七碎八。
夏日落大学没被录取,是到部队谋前程的,比如考学提干入党啥儿的。然考学又有新规
定,考生必须是连队骨干,像班长副班长,可他又打靶不及格,队列走不好。我死活不
明白,那么聪明利落的兵,又是从省城入伍的,竟不会用三点成一线,十发子弹打不够
三十环。到炊事班是他自己向我要求的,这一点我向你团长起誓。当不了骨干,他也就
断掉了考学的念头。很自然,城市兵在部队入个党,回去工作就好安排了。不消说,要
入党就得先入团,他写过入团申请书,是通过炊事班长交的指导员。别的连的团员工作,
都由排长管。我们三连的由指导员亲自管。指导员说得有道理,党员团员要重点发展班
排的训练尖子,以促进连队的军事训练,所以上周发展了一批团员,共三个,没有夏日
落。夏日落是他这批兵中唯一还没入团的,不消说是因为一时想不开,以为自己前途无
望了,加上指导员工作忙,又觉得入团不比入党,没及时找他谈话,他就盗枪自杀了。
    团长拿个茶水杯,在手里慢慢转着。
    “你有责任没?”
    “当然有。我是连长,责任不能推卸。”
    “什么责任?”
    “指导员忙,我也应该抽空找夏日落谈谈心。”
    “还有呢?”
    “重军事训练,轻行政管理。枪库没装钢筋,我给后勤说过三次,他们没来装,我
也没再催。”
    “给谁说了?”
    “营房股的张助理。”
    “张助理还在吗?”
    “年初转业了,你知道。”
    “什么时候和张助理说的?”
    “他转业前。”
    “他转业以后你为什么不再向后勤说?”
    “我的教训就在这。我以为张助理转业了会把没干完的工作朝下移交的,谁知道他
这么不负责。”
    团长手里的杯子不转了。
    “赵林,你知道你们三连死个人,对全团的工作影响有多大?!”
    “知道,团里三年内不能被评为先进团。”
    团长说政委是全师最老的团政委,军里刚有意思提他为师政治部主任,解决一个副
师职,可这下全完啦。政委为这个副师在团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四年。十四年和你
的军龄一样长!政委听说三连死了人,气得泪都流了出来,一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团长,
我该下台了,该把位置让给别人啦……
    赵林勾头不说话,他猛然灵醒,夏日落的死,被牵涉的不仅是他和指导员,还有营
长教导员,团长和政委。想夏日落呀夏日落,大家伙哪儿对不住了你?有什么事情想不
开值得你去死?勾着头,赵林看见自己脚边有个黑蚂蚁,咬一片白纸爬得很快。把目光
落到蚂蚁上,他忽然奇怪,这么小的蚂蚁,竟能拉动那么大的一片纸,力气从哪来的呢?
团长在屋里转圈子,仿佛有个什么主意拿不定,脚步细碎轻慢。他转到窗前,撩开窗帘
朝外看,日光立马射过来,晶晶莹莹一条儿,如一块灯光照射的亮玻璃。蚂蚁拖纸的声
音,一在这条日光中响得很单调,很脆亮。
    团长盖上窗帘转过身。
    “赵林,你打算怎么办?”
    赵林抬起头。
    “团长,我是你带的兵。七九年又和你在一条战壕中滚了六个月,你说我该怎么
办?”
    团长把茶杯半扔半放搁到窗台上。
    “我让你打份辞职报告,要求转业!”
    赵林肩头颤一下,把目光放到团长的脸上去。团长的脸色青硬,如一块冰凉的石板,
有股冷气从那石板上散发着,小屋一下寒起来。看出来团长是决心下定了,不可更改了。
赵林先还觉得团长还有余温可热,这会他知道团长寒尽了,也使得他猛然觉到路途已尽,
前面是冰山冷诲,无路可走。他又哀又凉地盯着团长看,小心小胆地盯着团长问:
    “我走了三连交给谁?”
    “三连解散。”
    “解散?”
    “解散。最近有文件,一部分团级编制调整,每个步兵营抽调一个连,组成一个炮
兵营。你们一营就调你们三连。”
    “是整连抽调,编制番号都不变?”
    “兵种变了,还有啥番号,所有连排解散,以班为单位重新组建。”
    “就是说一营三连从此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
    “指导员怎么办?”
    “想转业让他走,不想走到新建营考验。”
    “给他啥职务?”
    “你问这于什么?!”
    赵林觉到问话失口,心中一怔,猛想起昨夜炊事班长在他面前跪下来,他便仿佛从
凳上突在滑下一样。冷丁儿屈膝跪到了团长面前。然而跪下了,他又猛然后悔,自己毕
竟是一连之长,有十四年军龄,跪下了反遭团长厌,反被团长瞧不起。一瞬间,他想旋
即从地上站起来,笔直立到团长的面前。可那一会,他的双膝硬木头般敲在地上。水泥
地又凉又硬,有很闷很木的声响。来不及了,已经跪下了。既跪了,就屈辱到底吧。人
都有同情心。十余年前的南线战争中,第一批评二等战功中没有他,连长看到他有封家
信说,他母亲在病床上日夜不吃饭,就动员一班班副把战功的名额让给了他。连长说这
个立功指标给你啦。他说这不好。连长说一班副爹是公社书记,退伍回家有工作,有饭
吃,功给你,战后有机会提干,就有条件了。提了干一辈子你就有饭吃啦。他说一班副
没意见?连长说一班副战后想的是退伍。后来他提干果真仰仗了一班副让出的那个功,
而一班副偏又因有功让功又立功,也提干调进机关了。眼下,一班副是他的政工搭档高
保新。连长是他的团长,专案小组长,想必跪下了团长他不会不理解。赵林像昨夜炊事
班长跪下望他那样望着团长,说团长,我求你不要解散三连,三连要不是夏日落的死,
哪都不比一连、二连、四连差。你真下决心解散三连了,你把我留下来,给我个记大过,
让我带罪到炮营。我当过炮兵,三年内我再给你整出一个好炮连。这一番话赵林说得很
流利,如烂熟于肚背课文,还没等团长从他跪中醒过来,他就哗哗说完了,两眼哀哀盯
着团长的脸。
    团长吼说你有话站起来说!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
    团长说你要再带不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那时你处理我转业我无话可说。
    团长说那时候你军龄已过十五年,家属小孩都可以随军了。
    他心里一阵寒,把头勾下来,消默无语。那只蚂蚁拉着纸块还在爬,终于爬到了他
膝下,似乎还要朝他膝上走。他觉到蚂蚁爬到他绷紧的膝裤上,膝盖酥酥地疼。他用力
把膝盖朝地下拧一下,不痒了。蚂蚁被他拧死了。
    团长说不转业不仅是记大过,人命关天。
    他说再降一职也可以。
    团长说再降一职你副连,你如何给我带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你让我以副带正嘛。
    团长说眼下农村不比以前啦,你何苦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不顾一切呢?
    他说不是农民不知道农民心里想些啥,我做梦都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
    团长说你起来。
    他说你答应我不让我转业?
    团长说夏日落的死因调查清楚再说吧。
    于是,他便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死蚂蚁粘在了他拍灰的手指上。他把蚂蚁从
手指上弹下去,受审样木在团长面前。
    团长端起茶水杯子准备走。
    “夏日落的死因真像你说的?”
    “真的是这样。”
    “说实话你们支部团结不团结?”
    “党支部干啥意见都统一。”
    “赵林”,团长嗓门突然提高了,“你和指导员关系咋样儿?”,
    “很好的。”
    “我要你给我讲实话。”
    “原则问题上从来没矛盾。”
    你行啊三连长,团长过来拉开门,站到屋门口,你到底也学会当官啦。没矛盾你俩
就住进一个屋,什么时候对夏日落的死因思想统一了,意见一致了,再找营、团党委作
检讨。这样说着,团长带门出去了。开门时涌进来的光亮立刻又消失。赵林一时对团长
的话不明白,怔一会,想要开门走出去,谁知营长带着两个兵,抬两个简易钢丝床进了
屋,说老赵,人死了,命关天,想开些。团长让你和指导员先在这儿住几天。话毕,就
又有两个兵抱着他和指导员的铺盖进了屋,后边跟着的是教导员和指导员。
    就这么。赵林和指导员被关进了临时禁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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