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故事
  叶兆言


  五
  尔勇几次想和作家谈谈岫云的事。
  作家对这个话题,始终不是太用心。
  作家后来和岫云见过几次面,都是偶然的原因。
  有一件事,尔勇从未对人提起过。这段往事实在窝囊,想到就难受。那一年,他刺杀白脸功亏一篑,多少算报了些仇,连夜带着寡嫂岫云奔南京。他们搭了条江船,溯水而上,一路仍摆脱不了惊慌。船上干活的伙计,都当这两人是夫妻,让他们住在一个舱里,江上时不时遇到日本人的巡逻艇。好不容易快到南京,那船叫日本宪兵扣住了不许开,又活活地耽搁了一天一夜。
  不过是一年多的工夫,变化巨大,岫云简直是有隔世之感。尔勇初到南京,第一次领略都市的繁华,痴痴地跟着痴痴的岫云,眼睛不时向四下匆匆乱扫。眼前都是陌生人,没人注意到他们从哪儿来,更没人理会他们往哪儿去。岫云已是极虚弱的人,拖着两条注了铅水的腿,走得失了信心,幸好途中遇到了黄包车,岫云上前要下来,还了价,直奔东关头。
  没想到岫云的父亲彼老板半年前就死了。继母张氏无处报丧,从兄弟那儿过继了个儿子,一个半傻不傻,见人不是笑就是瞪眼睛的小伙子。尔勇没见过彼老板的模样,看着寡嫂痛失慈父,心头跟着发酸。他因为避着白脸的缘故,一时不便回乡,原计划在南京躲藏一阵,现在这家里没有个像样的男人,倒有些进退两难。他曾经听嫂子说过这位张氏的厉害。
  没想到张氏极爽快地留下他们。筱老板很可能没留下什么钱来,那张氏总是不知不觉地哭穷。岫云好歹也是又惯又宠长大的,本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如今父亲死了,张氏肯收留已是天大的面子。嫁出去的女儿没出去的水,更何况还领了个不相干的小叔子来。岫云极识相地拿出钱来贴补家用,张氏口是心非地得了钱,却不会见好就收,从此哭穷更急,连个喘气的节奏都舍不得给。
  尔勇第一次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他深海没有一举成功砍死白脸,反落得自己失了退路,有家不能回。打掉了牙往肚里咽,人穷有时只得乖乖志短,他由岫云陪着,去找尔汉当年的老板李老板。李老板这年生意兴旺,财大气粗,两只牛眼珠子在岫云胸前滚来滚去,满口地答应。尔勇在李老板那干了不到半个月,那李老板借机来看了岫云七八次,岫云的后母是过来人,肚子里点了一千瓦的大灯泡,早已见惯了这类把戏,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什么话都挑明了说:“筱老板生前也没什么对你不到的地方,你那贼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当我不知道?”李老板忙不迭赔笑脸,嘴里师娘长师娘短叫个不歇,又说了东家当年的种种好处,但是他那师娘依然竖着脸,不等李老板唠叨完,泼口骂道:“你个贼杂种,你的娘我们担当不起,少来灌你娘的迷魂汤。当年吃我耳光的日子忘了?实说了这家里放着老少两代寡妇,你少来来。若是你这家伙想换换口味,先回去把你那黄脸婆离了,再来明媒正娶,若论想占便宜吃点什么,你试试看!”
  李老板好大没趣走了,第二天便找尔勇碴子。尔勇正憋着一团火,三句话没说完,操起拳头就往下砸,揍得李老板鼻血喷涌而出,流得一下巴一胸口。店里其他的伙计捂着嘴一旁看笑话,待尔勇住了手,才一个个上前假装拉架。李老板不比年轻时的气势。嘴里还不服软,骂尔勇是杀人犯,没必要在这抖威风,杀头掉脑袋的日子在后头呢。尔勇也懒得和他斗嘴,取了衣物,和管账的算了工钱,扬长而去。途中经过一家酒店,那女招待用极好看的眼睛勾他进去,尔勇有心赌气进去喝一通酒,立在门口犹豫了再三,又径自去了。
  尔勇回家满心不痛快,岫云深悔推荐他去李老板那儿做事。本想借说李老板几句,给尔勇消消气,没料到反惹起尔勇一团火,跺着脚骂道:“我哥当年怎么会跟这样的畜生做事,依着我,早接得他屎出来,亏你还有性子和他来往。”岫云有口难辩,又不知道怎样安慰尔勇,只得呆呆地陪小叔子傻坐。她明知道李老板和后母张氏有一手,那筱老板生前也有所察觉,她让尔勇去李老板处谋事,多多少少,有意无意的是想利用这种关系,没想到背了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偏偏弄巧成掘,几头都得罪了人。岫云又抱定了家丑不外扬的宗旨,事物的原委不便细说,因此除了陪坐叹气,还是陪坐叹气。
  依着岫云的劝说,尔勇将半个月的工钱,如数缴给了张氏。张氏客气了一通,让尔勇看了三天的好脸色。第四天刚刚到,那脸色又和先前的一样,硬梆梆地直竖在那里,叫人都不忍心看。尔勇真心真意地想搬出去住,一来找不到房子,二来即使暂时找到了,也付不起定钱。咬着牙一日三次地出去找工作做,找来找去,有几次还是岫云陪着,没活干仍旧没活干。不得已日日去外秦淮河码头背米,那是桩吃苦的差事,尔勇虽然庄稼人出身,有一股子牛力气,常常也累得半死。回到家中,一身的臭汗都不想靠近人。
  尔勇想搬出去住的一个重要原因,实在是住的地方别扭。他和岫云几乎是睡在一间屋子里,中间虽隔了一道极薄的夹墙,那门洞虚设却没有门。拉了半截布做门帘,里外都看得见人的脚走来走去。两边的声音听着清清楚楚。尔勇常常被岫云夜里起来用马桶的声音弄醒,岫云则时时听见外间竹榻叽叽嘎嘎,知道尔勇翻来复去睡不着。
  事实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张氏安排他们这么住别有用心。按理由,尔勇完全可以住到她过继的儿子房间。那小伙子近二十岁模样,一副受虐待的苦脸相,除了见他为张氏捶腿捶腰,总不见他做过一桩什么正经事。他住的是厢房,算不上大,再放一张床却绰绰有余。尔勇几次三番地想向张氏提出来,搬到她那过继的儿子房间去住,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好藕不怕沾泥,张氏既然觉得安排他们这么位没关系,他提出异议反倒坐实了心虚。何况客随主便,他寄寓人荫下,有个落脚点就不错,哪来的挑三捡四的道理。再说这事也应该由岫云提出来合适,不管怎么说她管张氏叫妈,尔勇如果贸然说了。张氏说不定会疑心岫云对他多情。自己清白了,害得岫云无辜受累,这种事尔勇不能做。
  尔勇一门心思地想搬出去住。世上的事偏偏不让人称心,他越是想搬出去,越搬不出去。背米的工钱本来微乎其微,他因为一日三餐吃在外面,加上重体力消耗把个胃弄成无底洞,吃多少都不嫌饱,剩下的钱缴给张氏,连买个笑脸都不够。帕云的那点私房早已贴干净,尔勇拼死拼活的血汗钱,用张氏的话来说,单单岫云一个人吃饭也不够。话难听时,罗里罗嗦地说米贵柴贵,又说如今的房子什么价,若是租给人住,不知要得多少多少钱。
  岫云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一个小鸟依人的性情,小时有筱老板宠着,嫁了人总以为丈夫是靠山。丈夫横死,回娘家是不得已的事,明摆着后母张氏一日更比一日不容她,岫云有机会和尔勇说心里话,言谈中大有如果不是为了躲白脸的报复,真不如回乡下好。她的意思,是尔勇继续留在南京,她独自回去,嘴上这么说了几次,想到当真一人回去,无论是在路上,还是住乡下家里,心里都有些怕。
  张氏有打麻将牌的嗜好,向来是在邻居任家里雀战,输赢不大,日日晚上要过几圈瘾。自从任家新娶了媳妇,张氏便把牌桌移到自家来,就放在尔勇睡觉的地方。时常三缺一,岫云只好坐陪。她难得打,手是生的,脑筋迟钝,又不好意思太顶真,因此只见输,不见赢。尔勇白天里背米差不多散了骨架;到晚上又不能早早睡,硬头皮到张氏那过继的儿子处串门,先还受欢迎,让他翻翻陈年旧月的报纸,渐渐地不客气了,把他晾在一边,小伙子自己倒头睡觉,呼噜声吵得人心烦。
  尔勇一生的不得意,一生的窝囊,一生的晦气和别扭,都集中在这不长的一小段时间。他有时想想,真不如索性回到乡下,和白脸拚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月有阴晴圆缺,尔勇坐在小天井里,头顶上一块极小的天,听着屋内哗啦啦的麻将声,女人之间有一句无一句的闲扯,他心头不由动起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一个最重要最干脆的想法,就是寻死不如闯祸,索性豁出去。天下之大,总有容人处。
  那天注定有事。千年难得轮到岫云赢了些钱,偏偏输家是张氏。张氏原不是有牌品的人,桌面上就横怪竖怨,说岫云存心不给她牌吃,散了伙嘴里还是没完没了。岫云只好当没听见,打完牌,照例是磕了一地的瓜子壳,她一边极麻利地扫着地,一边随口说道:“今天总算赢了个瓜子钱。”没想到张氏突然变脸,冷笑道:“我听出姑娘话里头的意思了,该不是嫌我总吃了你的瓜子吧。幸好还有好几张嘴一起动呢,要不然我们担当不起!”岫云连忙赔笑说:“娘也真会多心,别人家都是一颗心,偏娘多生了一个。女儿买些瓜子孝敬你老人家吗,也是应该的。”
  张氏说:“少变着法子骂人,我原是两颗心的,你当心才是。”
  岫云做出受委屈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娘,你看,叫你不多心,还是多心。”说了,扫帚又在扫过的地上,做掸的动作。张氏看在眼里,嘴角抿着,越发的不高兴。
  岫云又说:“譬如今天一分钱也没赢,我全买了瓜子来吃,怎么样?”
  张氏脸上极难看地冷笑着,不说话。岫云一时窘在那儿,下不了台,硬头皮十分亲热地又叫了声娘,没想到硬僵僵地得了这么一句:“哟,好姑娘,你那娘,我们做不起,饶了我们吧!”岫云听了,红着脸说:“娘怎么这样说话?”
  “什么这样说话那样说话,”张氏看着尔勇板着脸走进来,知道所有的话已经都落在他耳朵里,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自己家里,想怎么说话还不行?”
  尔勇一肚子火憋在心里,赌气对岫云说:“赶明天别打牌,输也不是,赢也不是,这倒头的麻将牌,有什么好打的。”张氏一听这话,双手把定了腰,眼睛使劲斜着,只见白不见黑,说:“乖乖,好大的口气,是嫌我占了你的房间握了几圈麻将,心里不痛快是不是。我告诉你,这没办法,我又没请你住这!”尔勇热血直往脸上冲,也硬僵僵地还了一句:“你呀别凶,我一找到房子就搬,当我想赖在你这儿不成?”张氏冷笑说:“阿弥陀佛,早走早好,我烧着香求你快找房子呢!”
  岫云在一旁急得没主意,一边替尔勇陪不是,一边暗暗拉扯尔勇,让他别作声。张氏又看在眼里,就跟得了什么把柄似的,胸有成竹地暗暗窃笑。尔勇早看不惯张氏的嚣张,自言自语嘀咕道:“别见着我嫂子人老实,就尽捡软的捏。”
  张氏立即声高起来,指着岫云对尔勇说:“唉哟,我还不晓得呢,你这位嫂子老实在什么地方,说给我们听听。说呀——”她这一声高,惊动了四下乡邻,有推门出来,立在小院里听的,也有直接过来劝架的,那张氏却更来了劲,声音更高,措辞更刻薄。尔勇说,有理不在声高。张氏偏大声叫减:“我凭什么不声高,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尔勇恶声说:“你把话说说清楚,谁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
  张氏说:“我哪敢,哪敢说你,说你们,水牛吃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谁做了什么事,还不自己明白。我说你们杀了人啦?我说你们小叔子偷嫂子,嫂子偷小叔子啦?乖乖,幸好没说,说了还不知怎么不得了呢!”
  岫云气得乱打摆子,抽泣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词,依然是拉着尔勇,不让他冲到张氏面前去。张氏别有用心地向观战的人使眼色,嘴角也是那种别有用心的微笑。尔勇忍耐到了极限,撒起乡下人的粗野来,嘴里恶声骂着,一把推开岫云,捞起张小板凳便向张氏扔过去。劝架的见动了真格,赶快把张氏拉走。张氏脸吓白了一阵,回到自己房里,嘴皮子又厉害十倍,话自然更难听。那些邻居听得有味不肯走,附和着说,笑。对尔勇和岫云的关系,人们本来就有些疑心,加上张氏一贯人前背后有意渲染,早存着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的想法。秦淮河边的人家,向来对男女之事看得穿,想得开。岫云是那种有姿色的女人,既然委屈做了寡妇,人们想象中她就不应该太安分。而且小叔子死赖在寡嫂家里,瓜田李下,多少有些罪过。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这一夜,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睡觉。张氏出了口恶气,极容易地进了梦乡。外面月朗星稀,小窗户往外面看,只觉得十分的亮。尔勇和岫云都睡不着。没有声响,除了里间和外间的人,在床上尽量轻轻辗过的索索声。没有梦的世界,都在等天亮,都在想这地方不能再待了,都有种解脱的感觉。
  六
  白脸的报复,来得缓慢而凶猛。这中间隔着很长时间。很长的时间内,又有过一个白脸和尔勇携手合作的很短时间。报复既在命中注定,就有避免不开的意味。从一开始,尔勇就知道他和白脸之间,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是唯一结局,迟早而已。
  很显然,白脸的疯狂报复,和尔汉当年的被杀毫无关系。事实上白脸杀人如麻,根本不把杀个把人当回事。对于他来说,不知道什么叫陈年旧帐,杀了就是杀了,没有后果可言,人一死,所谓一了百了。甚至尔勇当年刺死他,他也是至死不曾明白过。他这人的脾气。竟是懒得会想究竟谁想谋害他。他觉得他谁都可以杀,因此,谁都可能反过来杀掉他。当年他拎着女人的花裤衩落荒而逃,说不出的狼狈。正因为威风扫地,所以很少乐意重温这种旧事。大难不死,本是桩感激不尽的买卖,白脸一辈子出生人死,也就不当回事。
  那群如狼似虎的人向尔勇家扑过来时,已经人了共产党的尔勇早就得到消息躲开。那一段时间,白色恐怖甚嚣尘上,尔勇肯定不会耽在家里。这一点也恰恰是白脸的预料。他领着手下,气势汹汹,就像当年他高擎抗日旗号一样。这次的招牌是清乡剿共,他从来没把尔勇放在眼里过,捉不捉住尔勇他无所谓,他只不过要向人们证实,即使是日本人来了,他白脸仍然是白脸,仍然是这江心小岛的主人。他靠抗日起家,随着日本人势力的增长,又极识相地变不抗日来保本。
  那时候,尔勇在共产党队伍里干了已两年。自从尔汉惨死,尔勇没有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忘却报仇。虽然他和白脸一度处于同一战壕,共同的抗日主张化敌为友,但是尔勇从来不忘你死我活的唯一结局。你勇最大的过错,仍然是他的运气还不够好。机会像手指缝里的水一样流过去。死里逃生,在尔勇和白脸漫长的较量中,早有了特殊默契的含义。往后的岁月,短暂而漫长,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们彼此不止一次死里逃生。
  晋芳强敌面前,表现得英勇过人。也许觉得尔勇并不在危险之中,也许根本就没想到危险,她大喊大叫,不停地跳脚。好男难与女敌,白脸的手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转眼间,尔勇家翻箱倒柜,鸡犬不宁。凡是能打碎的东西都砸了,三和尚扛起晋芳陪嫁时带来的一面大方镜,跑到外间,当着众人的面,死劲地摔下去,碎镜片顿时飞了一地。随着那“哐当”一声巨响,晋芳连续几个碎步,跑到了三和尚身边,拉着他的衣服要拼命。三和尚连打带踢,偏偏晋芳死扯住了不放。白脸的手下便笑着说:“三和尚,这女人看上你了,礁她,对你多有那个感情!”说完,极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声刺激了三和尚,加上他脸上又叫晋芳狠抓了一把,一时性起,把晋芳掀到在地上,抓起她一支左脚,绞麻花似的转,又乱踏晋芳的下身,嘴里歇斯底里地叫着:“我让你凶,让你再凶!”晋芳硬是不讨饶,手乱动,嘴上还是骂,人已经滚了一身泥。
  晋芳的一条腿,就是这一次让打瘸的。她痛得满地滚,骂不绝口。她的不屈不挠的抵抗,早让三和尚火冒三丈。不过像三和尚这样的悍匪,手刃晋芳这样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同伙面前有失身分,白脸的队伍正在壮大,三和尚已充当了小头冒这类的角色。晋芳忽然一声惨叫,三和尚触电一般地撒了手。经过短暂的沉寂,晋芳嚎啕大哭,侧躺在地上,翻不了身。三和尚一边往回走,一边嬉笑着说:“碰到这样的女人最丧气,缠着你不放,竟一点办法都没有。”同伙中有一个跟着说笑:“这还不算麻烦,你若是在床上碰到这么一位,嗨,那才叫糟呢!”
  晋芳大哭了一阵,转成了抽泣。她家里原养头小母狗,禁不起这帮土匪强盗乱打,早跑到一边去了,这会又来到晋芳身边,东闻闻西嗅嗅。白脸在一旁看着,慢腾腾地摸出手枪来,上了膛,走近了,指着小母狗的脑袋,一扣扳机,小母狗向前一窜,瘫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死肉。晋芳着实受了些惊吓,睁大了眼睛看白脸,人往后缩。白脸重新瞄了瞄准星,举起来对着晋芳,又笑着把枪收了,懒洋洋地说:“你男人回来,这就是下场。”脚伸出去,踩在僵硬的木棍一般的狗腿上,辗了辗。
  和尔汉的被杀大不一样,这一次几乎没什么看客。太平镇上的人似乎对太平失了信心。有杀人的,自然有被杀的人。人既然处在杀或被杀之外,本能地躲得极远。从窗洞里,从不为人知的墙角处,从细细窄窄的门缝,有几双眼睛匆匆扫了几下,一切都归于太平,寂静得恰如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如果岫云知道白脸那帮人正在说笑什么,她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去照应晋芳。显而易见,她的莽撞行动愚蠢之极。那边早有人找了锅来,重新架在灶上,点火煮水。擅长杀狗之徒,在枣树上插上匕首,把狗挂上去,双手十分麻利地剥起皮,就听见“哗哗”的声音,转眼间那瘦骨嶙峋的鲜红色的身体,脱了皮袄,全然暴露在人面前。晋芳躺在地上,十分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一双手在狗身上熟练地忙乱,血污撒尿似的往下滴,忽快忽慢。一股又腥又臊的臭味,迅速蔓延开,像一阵浓雾直逼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晋芳的腿一定断了,要不便是骨头上有道很深的裂纹。她试着向前爬,刚一启动,慌忙惨叫一声,叫声引起白脸一伙的哈哈大笑。三和尚笑着对那正用刀剖开狗肚,把肚肠子拉出来抖在地上的同伙说:“你小子老喊不碰女人,今儿还不是现成的吗,喏,头儿在这,我算替他答应了,怎么样,就算今儿为弟兄们忙得辛苦,慰劳以慰劳。”那杀狗的当真停下手来,看什么似的对晋芳上下打量一番,回转过脑袋,笑着对三和尚说;“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我的事,用不着你忙。你又不是没那玩意。说得倒好听,你替头儿答应了,乖乖隆里,好大的口气!我们干脆以后都听三和尚的算了。”说完,正待进一步去折腾那狗,眼珠子突然定在那儿,直了。
  岫云就在这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很不识相地出现。她根本没有预测到自身将会有的危险,她根本顾不上什么危险。一霎那间,她觉得前面躺的就是她那血肉模糊的丈夫,身上全是窟窿全是眼儿全是洞。那个被称作勇气的东西,一旦贸然来到岫云这样怯弱的女人身上,所有的问题便变得更麻烦,更不可收拾。她眼前只有晋芳这个人,这个躺在地上折了腿的,一向对她充满敌意和戒备心的女人,她冲她缓慢地走过去,心头洋溢一种她不明白而人们誉之为崇高的情绪。
  所有的眼神都射向岫云,甚至那条倒挂在树上剥了皮的狗眼睛,也痴痴地盯着岫云看。时间突然之间静止,岫云上上下下叫那些男人的眼珠子射得千疮百孔。她身上的衣服已在幻觉中消逝,赤裸裸的按照男人们的想法,活生生地出现在男人们面前。白脸以他在鉴赏女人方面的挑剔,一眼就看到了岫云的过人之处。他还没来得及喘气,没来得及眨眼,便叫眼前的尤物迷住了。
  晋芳正好和岫云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女人的粗糙,更有力地衬出了另一个女人的细腻。乡下女人典型的黝黑皮肤,让那些乡巴佬出身的土匪强盗,第一次领悟到城市女人的种种好处。晋芳依旧一摊泥似的瘫在地上。岫云缓慢坚定地走了过去。从那死狗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臭味,陡然无踪无影。白脸侧过脸去,打听岫云的来由。岫云小心翼翼,庄严地走到晋芳身边,竭尽全力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扶不动。白脸示意两个人过去帮忙,立刻有两个人屁颠颠站起来,屁颠颠地走到站着和躺着的两个女人身旁,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在晋芳的惨叫声中,把晋芳抬起来,送回家放在零乱的床板上。岫云默默跟着,脚步发颤,仿佛走在云里雾里。
  这以后,岫云足足忙了一整天。先是帮晋芳擦洗,洗完了,再收拾房间。屋里糟踏得不成个样子。马桶被砸向墙壁,里面的污秽淌了一地。墙上的一张年画,绝大部分已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块,猪耳朵似的竖在那里。外间狗肉煮熟的气味,和着房间里的恶臭,熏得岫云一阵一阵想吐。房间收拾完,一切安排妥当,外头白脸领着人大呼小叫去了,剩下些狗骨头和汤在锅里。
  这一夜,岫云就住晋芳屋里。晋芳一夜呻吟,使得妯娌之间的隔阂,短时间的消失殆尽。岫云很晚才在晋芳脚头睡下,迷迷糊糊记得自家大门都没关。她太累,懒附带有些怕,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下,不料竟睡着了。第二天抽空回去,那大门已经虚掩上了,她因此怀疑起自己的记性,进屋拿了些东西,又去照顾晋芳。那晋芳腿还是疼,还是动不了,到晚上又有留岫云的意思。岫云一口答应,借口回去收拾收拾,收晋芳先睡。
  就算岫云知道白脸正在她房间等候她,她依然逃脱不了白脸的手心。白脸只有看不上的女人。却没有弄不上手的女人。妯娌之间暂时的和好,岫云心头十分愉快,她暗暗哼着一首未出嫁时常唱的歌,极轻松地推开房门,老地方摸到了煤油灯,划着火柴,她并不知道自己回来干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回来一下。
  白脸正坐在床沿上冲她笑,摇曳的灯光增添了他脸上的光彩。疑惑比吃惊更先来到岫云心头,她先怀疑,然后才是害怕。白脸的笑那么平静,岫云一开始都吃不透他的用意,她只是出于本能地向门口跑去,但是白脸比她快了半步。门外一片黑暗,白脸倚在大门口,仍然先前那样的笑,岫云房间的那盏煤油灯还点在那,看得见墙上的黑影跳动。
  岫云立刻全线崩溃,她的脚仿佛陷进了泥沼,并且越陷越深。白脸突然背过脸去,大步走过门前的空地,到了那株枣树下面。掏出家伙撒尿。岫云只看到一道白色的曲线,源源不断地浇向树根。尔汉当年也常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白脸又慢慢走过来,脸上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七
  多少年以后,尔勇对在南京做保姆的岫云拜访的时候,实际上她已经和老乔那个上了。老乔叫乔发品,人都叫他老乔。用人们常说的话,他们早勾搭上了。尔勇看在眼里,心中不愿意这么想。
  尔勇去,正是岫云坐床上,穿着城里人的短裤,哄老乔女儿睡觉的时间。很可能当时岫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隐隐听见门外有人敲门,爬起来,开了门,尔勇已站在小院子里。
  尔勇来南京参加一个治安方面的会议。通过公安局的熟人,尔勇很轻易就找到了岫云的地址。像岫云这样的女人,只有公安局才能找得到。听尔勇说他想去见见她。公安局的熟人不免吃惊,总觉得去见一个在局里挂了号的女人,多多少少有些冒昧,起码也是不合适。尔勇说:“她好歹还是我嫂子,按礼上说,我也该看看她。就不知道那家人家怎么样?”公安局的熟人说:“我们具体也不太清楚,反正夫妻俩都是干部,那女的好像一直不在家,这女人——你嫂子在那,主要是带小孩。”
  恰好是梅雨季节,出门时,公安局的熟人让尔勇穿他的雨衣,尔勇嫌闷热,取了把旧纸伞,没料到有一阵无一阵的雨忽然大起来,那纸伞上不止一处破洞,半边身体都淋湿了。地方不算难找,要寻的那条街道,问了几次便在眼前,只是门牌上的号码有些绕人。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尔勇索性一推,人进了院子。
  岫云几年不见,人似乎又胖了些,那两条极白的大腿匆匆在眼前晃过,忙不迭地找裤子穿。尔勇十分自然地看着岫云,岁月磨练了人的意志,他已由当年过度的腼腆,变得恰到好处的成熟。等岫云慌乱套上长裤,又草草地把头发掸了掸,尔勇才正式开始说话。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善言辞,这是典型的乡巴佬的遗憾,因此,他轻易不说什么话,简单的敷衍之后,便望着岫云微笑。
  这几年是个空白。岫云不由地两颊发热,羞愧地低下头来,就像那年白脸被打死后,她随着那些举了手的匪徒,从尔勇面前走过时一样,岫云想自己实在无脸面对尔勇。她觉得自己不可饶恕,罪在不赦,而尔勇流露出来的那种善意的微笑,自然而然地显得过分宽容。对于岫云来说,那熟悉的善意宽容的微笑,同时又是十分残忍。它勾起她难以忘怀并且最不想回忆起的旧事。
  尔勇自己捡了一张椅子坐下。在岫云眼里,人胖了些总是好事,她对尔勇的腰身注视了一会,又重复那句:“真想不到你会来。”
  尔勇笑着说:“几次想来看嫂子,你的地方不好找,要不然,要不然早来了。”
  岫云想问,尔勇又是怎么会问到这个地方来的,话到嘴边,又没问。她知道尔勇在公安局做事,一起做保姆的人常说,像她这样身份不明白的人,躲到天边去也瞒不了公安局。她因为自己和白脸的关系,真想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尔勇。
  “嫂子这一向还好吧,”尔勇抓了抓叫雨淋湿的头发,继续笑着说:“看看气色,也还不错,听说这家一家——”
  岫云突然脸一红,低着头说:“你别叫我嫂子了。”她想说:“我没脸做,我——不配,”心里一阵绞疼,眼睛已经酸了,连忙极做作地笑出来。
  尔勇怔了一怔,有些吃不透:“嫂子这话什么意思?”又说,“我是一直没把自家嫂子当外人,除非嫂——子,”一抬头,看见岫云眼泪刷刷流下来,话到嘴边说不下去。
  岫云流了一会眼泪,心里头倒痛快了许多,她看着尔勇不言语地坐在那里,嘴里忍不住又说了声:“真想不到你会来!”尔勇不由笑着说:“嫂子老说这句话,该不是不欢迎我来吧。”岫云听了,情不自禁地说;“不要说你亲自来,只要你还能想到一点嫂子,我就感激死了。”说了,破涕为笑,转身去拿脸盆毛巾,让尔勇擦把热水脸,又叫他把半湿的衣服脱了,连声问他凉不凉。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南京的避难。岫云找了个大白搪瓷缸,放了些白糖,冲开水给尔勇喝。
  两人显然都想把中间有过的不愉快事回避掉,因此都只谈眼前的事。岫云与过去相比,老了许多,已是个十足的妇道人家。虽然脸上也会一闪而过那种羞答答的神情,但是那种少女时代的余韵,犹如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更容易引出人的一段辛酸来。尔再喝着白糖甜水,心里是另一种滋味。哥哥尔汉死得太惨太早,他做弟弟的,却没能保护好寡嫂。
  老乔的女儿,在床上翻了个身,说着梦话又睡。这是个三岁左右的孩子,看上去十分白哲。岫云笑着跑过去,坐在床沿上,一边拍哄早已不做声的小孩,一边回过头来,说:“这孩子,人不大,睡着了老做梦。”
  尔勇的原意,是看看岫云就走。治安会议已经结束,他打算明后天回太平镇。没想到临了留下吃了饭,还住了一夜。男主人老乔是个极好客的热心肠,见了尔勇,倒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一样。他在一个机关工作,是个科长之类的干部。人十分潇酒,除了眼睛略小一些,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尔勇第一次发现,男人里头,也有皮肤和女人样细腻的人。老乔比尔勇高出了一个头,因此说起话来,总有些居高临下。他是个话多的人,一说了,就没有完。
  岫云做了两样拿手菜,又上街剁了盐水鸭和三毛钱的猪头肉。老乔新开了瓶白酒,取了两个极小的酒盅,嘴里十分热闹地要尔勇不客气。尔勇不客气地坐了,心里暗笑那酒盅半爿鸡蛋壳似的太小,太精致。岫云哄孩子吃饭,嘴里哄着,耳朵里听两个男人说话。老乔口若悬河,说到有趣处,岫云便抿嘴一笑。这笑里面有种种含义,尔勇没法不往心上去。
  老乔的女儿。本来是送幼儿园的,偏偏老要生病。她母亲一年半载地在外头工作,官做得比男人都大,已经是副县长。岫云来了以后,小女儿身体渐渐好了,和医院绝了缘,老乔因此逢人必夸岫云。夸完了岫云,老乔又和乐勇讲他解放前怎样参加地下工作,讲得十分惊险,尔勇听了,又信又不信。
  “我们这些人参加革命,老实说,老实说和你们不一样,”老乔喝了两盅酒,示意自己酒量已到了极限,又示意尔勇尽情喝,“喝,这酒,能喝掉,我最高兴。你知道,为什么说我们不一样呢?你想,你们是苦大仇深,为了自身的解放,才投身于革命工作的。我们呢,我们不一样,你想,你只要想想我们是什么出身。像我和我爱人,都出身于剥削家庭,我们参加革命,那是背叛家庭。为了人类的解放,我们背叛了家庭。”
  老乔的女儿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个极小的孩子脸上已有了些大人的表情,尔勇觉得非常有趣。岫云总是在偷偷地注意他,他不得不做出十分认真听讲的样子。老乔说:“像我这样的家庭,那还算不了什么,你知道我爱人,我是说我爱人她家,当年有半个县城都是她家的。半个县!”
  “半个县?”尔勇吃了一惊,想象不出半个县有多大。
  “可不是半个县,”老乔拎起酒瓶,给尔勇斟满了,喊着:“来,你能喝,看得出的,一口一杯,喝完,干掉!”尔勇生性贪杯,喝酒是爽快脾气,艺高人胆大,一气喝了大半瓶。老乔说,留一点没意思。于是喝个精光。
  那老乔最佩服能喝酒的人,佩服之余,又嫉妒尔勇当真喝了这么多酒。尔勇脸微红,话也多了几句。趁尔勇去上厕所,老乔便向岫云说他已经醉了。岫云连忙留心,果真觉得尔勇走路似乎摇晃,而且多多少少有一些垂头丧气。外面又下起大雨来,尔勇要告辞,老乔和岫云执意不让他走。
  尔勇也奇怪自己竟然会住下来。老乔和岫云都以为他醉了,他也不愿意强辩,索性由他们说去。两个人背着他做了几次眼色,只当他酒后糊涂,不知道他一肚子算盘珠,心里全有数。岫云倒了水,伺候他和老乔洗了脸,又洗了脚,又说了会话,大家睡觉。岫云和小孩睡一间屋,哄睡着了小孩,又从床上下来,听见老乔还在那边大声说笑,一眼瞥见尔勇的衣服孤单单地挂在那,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还是湿的。尔勇和老乔睡一张床,说了大半夜话。他有些后悔不该来看什么嫂子,他已经没有嫂子了,心头有的只是一种厌恶和疲倦。究竟厌恶谁他说不清。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在梦中,他第一次梦到了早死的谢司令。
  八
  谢司令是无锡人,家乡口音极重。尔勇最初给他当警卫员时,常常为听岔了音,闹出笑话来。司令部的警卫员,平时闲着开玩笑,便是模拟谢司令的腔调。谢司令十十足足一副书生模样,原先是县中学的校长,地下党,抗战爆发,领了一群人在这一带打游击,队伍发展得很快。尔勇投身革命,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收编白脸的人马。多少年过去了,尔勇仍然觉得谢司令当年棋错一着。
  自从刺杀白脸不成,尔勇第一次和白脸见面,是白脸接受改编后一个月。那时候日本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孤立的岛屿,几次和白脸发生冲突。那白脸手下一帮乌合之众,先不把日本兵放在眼里,仗着地头熟,小打小敲斗了几次。等到正式接触,叫机关枪压住了一扫,一个个顿时傻了眼,溃不成军。幸好谢司令带了人马赶来接应,白脸才在绝境中,有了条活路。
  白脸因此躲着不敢见人,谢司令派人和他谈判,谈妥了,封白脸为第四小队队长。当谢司令领着尔勇到白脸那里视察时,白脸已经恢复了原气,乌合之众依然凑拢起来。
  谢司令自然要用共产党的一套,对白脸的队伍进行改造。但是大敌当前,许多事情事实上也顾不过来。谢司令约法三章,白脸一口答应,高声说谢司令既是他白脸的救命恩人,不要说约法三章,就是成千上百条意见,也不敢说个“不”字。
  白脸在谢司令面前装足了孙子。尔勇再次眼睁睁地失去送白脸归天的机会。他和谢司令在白脸的大本营住了三天,干掉白脸可说是唾手可得。那天晚上,白脸和谢司令谈了许久,临走,谢司令嘱咐尔勇送他一程。
  这是尔勇和白脸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交往。他们俩你死我活,追过来,杀过去,实际上的面对面并不多。这次机会失之太可惜。虽然尔勇只是个普通警卫员,白脸却放下小队长的架子对他百般敷衍。那是个星光之夜,细细的月牙儿尖刀一般地戳在天上。微风吹过,庄稼沙沙响。青蛙叫着,仿佛在叫“报仇,报仇”。乡间小路忽宽忽窄,白脸一会和他并排,一会又走在他前面。第一次刺杀白脸失误的阴影重现在尔勇心头,他发誓这一次务必要干得出色些。头一枪当然是打脑袋,然后可以从容地打完其他子弹。或许以匕首更好,不声不响从后面扑上去,干净利落,也捅他个千疮百孔。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抗日,只是,只是这么做有些对不起谢司令。犹豫这玩意一出现,尔勇到手的机会便没了踪影。
  白脸的手下突然从路边冒出来。他们和尔勇打着招呼,然后拥着白脸扬长而去。
  多少年后,时过境迁,轮到尔勇领着人缉拿白脸。白脸已经穷途末日,丧家之犬似的到处乱奔。如果不是为了一网打尽,尔勇早把白脸抓获归案。大约有半个月,白脸的一举一动,始终处在尔勇的严密监视之下。这是猫和耗子一起玩的游戏。甚至尔勇也觉得这结局,太可笑太可悲。恶有恶报,白脸杀了他的哥哥,奸了他的嫂子,又打断了他老婆的一条腿,当三和尚被押回原籍公审时,整个太平镇的人,都为不能亲眼看见枪毙白脸感到遗憾。三和尚剃光了脑袋壳,让开花子弹打成一摊稀泥,血浆喷出去多远。相比之下,白脸的死实在有些大便宜。
  谢司令直到临死,才认清白脸的真面目。死到临头,一切都变得太晚,太无济于事。谢司令生前威名远扬,死后又竖碑立传,但是他的遇害太惨,太不明不白,太叫人心碎。想不到英雄一世,日本人听到名字就头疼和胆寒,却毫不值得地死于白脸的暗算。那时候长江南岸的新四军,或是挥师西撤,或是渡江北上。日本人为了疏通长江下游的航运,调集了重兵围打这孤立无援的岛屿。
  已经有情报证明,白脸和日本人进行了接触。如果谢司令当机立断,动用优势兵力,在日本人大举进攻之前,迅速解决白脸,历史便明摆着是另外一个面貌。可是谢司令又轻犯了英雄脾气,他领着尔勇直闯到白脸那里,找到了白脸儿子一般地教训。谢司令的轻率吓得白脸手足无措,对于送上门的肥肉却不敢下手,他小心翼翼地向谢司令赌咒发誓,又把日本人恶骂一通。白脸过分的表演并不高明,尔勇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当时已是剑拔弩张,白脸的手下都把手按在枪柄上,千钧一发,十万火急,但是谢司令依然大声叫喊,全不把这帮土匪放在眼里。
  谢司令从白脸那里回来,立即着手准备和日本人的决战。他决定诱敌深入,来一个反包围。他万万没有想到,既然白脸已经决心背叛,他的决战方案便失去了意义。在最后关键的一刹那间,谢司令表现得书生气十足。他为了换取白脸的信任,不是把他调去打头阵,而是让他作为预备队。
  当白脸领着手下从背后扑过来,谢司令的人马全垮了。暗箭难防,这种偷袭太出乎意外,司令部十多个人几乎如数活捉。日本人坐山观虎斗,事后凭一张空头委任状,极轻松地拿下了梦寐以求的地盘。这场交易也注定了日后白脸对日本人的背叛。在抗战结束前夕,用的差不多是一样的偷袭手段。白脸的手下把捉住的日本人杀得一个不剩。
  谢司令的队伍,因为群龙无首,相约到苏北和主力部队会师。做了阶下囚的谢司令,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对白脸骂不绝口,又鼓动白的手下奋起抗日。白脸说:“谢司令,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哪敢背信弃义。谁若是敢碰你一根毛,我先揭了他的皮,你信不信?”谢司令只是蔑视地冷笑,不愿和白脸对话。白脸又说:“若论为人,谢司令,我要是不佩服你,我就是这地上的砖头。有人劝我把你交给日本人,真是太看轻我白脸了。谢司令什么人?我能这么做……胡说八道。我白脸就是自脸,不是黑脸。这几位弟兄,我留下了。你谢司令,我派弟兄送你走。你放心,我白脸也还数得上条汉子,你的性命安全,保在兄弟我身上。”说完了,冷笑着看自己的手指甲,剔了一下,又剔了一下。
  尔勇过后才知道谢司令怎么死的,不过大家早就意识到了他必死无疑。谢司令昂首挺胸离开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脸上,看到异常的光芒。那光芒叫人激动,更叫人害怕。白脸毕恭毕敬目送谢司令离去,然后懒洋洋地回过头来,懒洋洋地看着剩下的几个人,懒洋洋地想着,又懒洋洋说:“你们怎么办?不比人家谢司令,对我大恩大德,你们呢?”没人回答,尔勇想到了死,感觉中死近得仿佛一抬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不为难你们,想回家的,滚他妈蛋,回家抱老婆养儿子去,不想回家的,跟老子干,老子正他妈缺人呢,我亏不了你们的,跟我干,比跟着谢司令有味,不信你们问他们。”白脸手点出去,顿时有人笑着答:“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规矩,你若干好了,见着漂亮的娘儿们,扑上去就是了,没人管。”白脸听了,笑着骂:“放你娘的狗屁。”
  谢司令让两个匪徒押上一条小船,小船向江心驶去。江水滔滔,风很大,谢司令想立在船头上,两匪徒不允许,非要他坐在船中间。忽然,站在谢司令身后的一个匪徒,举起事先准备好的麻袋,猛地往谢司令的身上一套,另一个匪徒急忙捆住谢司令的手和脚,又绑上两块大石头。绑好之后,大石头往江心一扔,就势轻轻一拨,一代英豪谢司令便永远沉入江底。那麻袋很快就浮了上来,两匪徒静对着毫无动静的江水看了一会,摇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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