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公共汽车于下午五时半进城去。
    圆明园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面有淡薄橙色的晕,含着一轮寒日。初冬,
北地天短,夕阳如箭,可是车儿一拐,才背转它,眼前就是黄昏了。
    海甸镇这样的冷落,又这样的小,归齐只有两条街似的,一走就要完。过了黄庄,汽车
开到三十里上下,原野闪旋,列树退却,村舍出没,……谁理会呢,不跑得够了,瞅得腻了
吗?谁特意向车窗伸眼呢。这些零星的乾黄惨绿也逐渐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霭之中。
    才上车时,大家谈笑,车行渐远渐远,摩托和皮轮切地的噪响无情无理的絮叨着,觉得
说话也费劲吧,慢慢的都少开口了。(若有女洋人在车上,那算是例外。)快啦,稳稳的坐
着吧。
    电灯刺眼,略略的一动,关厢便到了。高亮桥也算古迹,使人气短。行路的穿起厚棉
袄。城门张着圆嘴,待吞汽车。就凋零的丽谯,当面黑影兀立,倒是蛮高蛮大的。进城已在
晚上,可惜我忘却它的名字,它的往事了,并忘却了曾留给我一屑屑的感触。它只是这么一
个有房子,有街道的方方的城圈而已。
    车门砰的开合,搭客就少了几个,到近终点,照例只剩下二三,并不定是知己。有时节
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开车的,一个跟车的。我就机器般下了车,搿着,拎着那包袱,东张西
望的。他们有时顺嘴招呼着,如“慢走。“低头”之类,于是不久就有一辆人力车慢慢的拖
着一个客人,平安地回去了。“分明一路无话,也是文章吗?冤人。”原不知是不是。但凭
老最圣明,万一而“有话”,那决不外轮胎爆烈,马路抛描,甚至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车
仰人翻,再甚至于《水浒传》式的一声大喊,连黄棉袄也会摇摇的,岂不糟勒吗?南人谓之
吃勿消,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饣舌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
    况,无话者有话不曾说之谓也。小说上不常有“一宿无话”吗?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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