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记
——摘自《诗歌报》1989.5.21

于坚

    什么是纯诗?此类的判断往往容易陷入一种道德判断。诗人而又能精确地明白什么是“纯诗”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没有任何独创性的庸人。“纯诗”,往往得自过去的阅读经验.一八五五年,《草叶集》初版,曾被人如此评论:“给予我们的不是悦耳的曲调,二十俚语粗言,不是和谐而是喧嚣,不是正规而是流氓习气”。这显然出自一位对“纯诗”有着高度鉴赏力的评论者的手笔。艺术永远是不道德的,它和道德毫不相干。今天,《草叶集》正被用来规范更年轻的诗人。 “正派的诗人形象”,这又是一个道德判断。难道主流文化以“不正派””的、“嬉皮士”的等等来责难年轻一代诗人的专横态度,我们还见得少吗?如果第三代人的诗歌真正具有先锋意义的话,那么它们必然是一种。“亚文化”,必然是“不正派”的。 年轻一代诗人对“朦胧诗”的“反动”,只不过是他们自己作为一种新知的亚文化精神得以确定的契机。他们之所以选择“朦胧诗”,乃是因为“朦胧诗”作为过去时代诗歌精神最后的代表,更天才、更艺术,也更勇敢地表现了他们自己时代的精神。 作为艺术方式、第三代人并不那么出色。第三代人最意味深长的是,他们给这个时代提供了一种充满真正民主精神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由于整整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观都有如此相同的特征、第三代人将作为一种艺术样式得以存在。“朦胧诗”不同,“朦胧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与他们自己的时代是一致的,“朦胧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的人生态度和审核方式与他们自己的诗代是一致的,“朦胧诗人”很容易从江湖进入庙堂,事实正是如此。诗歌形势的小叛逆,很容易为人们接受,只要他们背后并不威胁到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和价值尺寸。 从本质上来讲;“隐喻”乃是东方文化的特征。在借鉴西方诗歌时,正是“隐喻”最易使中国诗人产生共鸣。然而,我们应当记住,西方诗人的“隐喻”,;乃是建立在注重分析、注重理性的思维方式上的。某些西方大诗人对中国诗歌的偏爱,自有其“现代背景”。如果我们从心理惯性去对“隐喻”进行认同,那么,我们往往发现,我们其实是在模仿自己的祖先。 中国近日所谓“先锋”诗歌,大多是“试验的”,而非实验的。 从“实验”这一角度来说,我宁可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诗人。而对“隐喻”、”定灵” 之类的现代主义敬而远之。 在中国,小说进入文学的大雅之堂。只不过几百年的事。中国人缺乏“转喻”的传说。巴尔扎克式的作家,不论其在西方如何过时,在中国,恐怕仍然是一种需要“学习”的典范。只有“转喻”,只有”理性”,只有“分析”,才可能改变中国人的“隐喻”的,”自觉”的,“模糊”的思维习惯。 维根斯坦说,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这样”的。今天许多人热衷于界定谁划出“现代派”的圈子。然而,除了诗,这种界定又有什么意义。许多人成天关心怎样才能成为“现代派”诗人,而对“诗”却不感兴趣,这很危险,因为,作为诗人。我们面对的不是“现代派”,“先锋派”或同时代的诗人。我们的对手是“时间”。重要的是“诗”!而不是代表了哪一种传统! 现代主义是一种“亚文化精神”。而今天中国的“现代主义”确是以西方的现代主义为蓝本。因此,它不是一种亚文化精神。而是“西方现代主义”这一主流文化的仆从。谁是现代的,关心此事为时尚早,我们都是一条河里的鱼,只有站在岸上的人,才看得出那条鱼最大。 诗人永远是时代的陌生人。甚至也是他自己的陌生人。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在幻想间高枕无忧。他不能回避他置身其中的生活。他应当引导读者穿过世俗生活的走廊,到达精神世界的乐土。 诗是宗教。一个诗人就是一个上帝。好的诗人知道怎样去创造读者,而不是引证圣经。“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为什么就有了光?上帝并不解释,然而人们深信不疑。这是一种诗的方式。当代诗人,无非是这样一些人,或在考证“光”是如何产生的,或在诠释:“光”意味着什么。他们很少有人敢于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在诗歌中,公共语言、就是那种所谓“诗的语言”。就是大学教师、文学史、诗歌作法确切不疑地向我们指出的那种语言。任何一个稍具文化常识的人,读到这类高贵、典雅散发着古老光泽的妙句,都能立即认出这是诗。虽然他们完全并不懂那些深奥、晦涩的含义。而这样一句“我一个筋头滚下来,头发上满是稻草”。他们就大笑起来,并且更为自信:这也是诗吗?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判断意和我们时代许多诗人完全一样。当然,如果他们事先知道这是惠特曼的句子时,或许会另有一番说法的。 语言,只有当它在被“客观”地使用着的时候,它的一切奥妙才会显现出来。“客观的”,这是令人困惑的说法。然而是客观的,就是客观的,我只能这样说。“他目光炯炯”。这是主观的。“它属于目光炯炯的那种。”这是客观的。 只有进入《圣经》内部,才有善与恶的区别。如果站在《圣经》之外,那么它事物所谓善恶的。她无非是“这样的一棵树”罢了。而诗人和世界的关系,也是如此。 诗在未诉诸语言之前,必在某处存在着,必有自己完整的结构。诗人通过语言讲它解构出来。诗的结构正是语言的结构。诗就存在于这一解构的过程中。 诗是向某种目标靠近的过程。没有目标不行,而目标清晰可见也不行。你朦胧地预感到那儿有些什么,然后展开你的语言向它靠近,这个靠近的过程诗就在了。在于感到目标的时候只是一瞬间,而展开、靠近却应当尽量冷静、客观,甚至于分析一下地形。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