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杂文:朴素

作者: 余杰 (09/27/1999)

  时下学者出版专著,扉页的自我简介中往往列上一大串头衔:教授、博导、××奖获得者、××学会理事、××协会顾问、收入××名人录之中。读者还没有开始阅读著作,便被这些显赫的招牌吓坏了。而我偶然读到著名学者、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者王瑶先生的一部著作时,却发现了这样几句自我介绍:“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唯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这是真正的幽默,幽默的背后我看到了一种本色的朴素。学界泰斗的王瑶先生,终身保持着这种朴素。可惜我来到未名湖畔的时候,先生已经去世了,我无缘与乘单车横冲直撞的先生相遇。而先生的这段自我介绍,足以令今天一打两打的学者们为之汗颜。 

  我常常怀念那些这个时代所稀罕的品质,正如人们热心保护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朴素显然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到一名暴发的朋友家里去,他家里装修得让我眼花缭乱:水晶吊灯、柚木地板、大理石浴缸、希腊裸女像、真皮沙发,沙发旁边摆着一盆文竹。在这样的氛围内,文竹是那样格格不入——因为文竹是一种朴素的植物,把它摆在珠光宝气的客厅里,文竹难受,人也难受。主人浑然不觉,我却全身起鸡皮疙瘩,为文竹不忍,也为自己不忍,更为被亵渎的朴素而感到痛心。 

  世间没有靠得住的财富,而朴素却是一种绝对靠得住的品质,是人永远的财富。抗战时期,北大、清华、南开迁到昆明成立西南联大。联大8年,培养出一大批星光灿烂的杰出人物,自然科学家有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华罗庚;人文学者有何炳棣、朱德熙、吴晗;文学家有穆旦、汪曾祺、郑敏……在极为艰难的环境里,涌现出来的人才比三校前10年、20年的总和还要多,这成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一个谜。其实,谜底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朴素。当时的师生,把学术作为第一任务。既没有条件也没有闲工夫追求舒适的生活。学生的衣着,多数是褪了色的黄制服,天气冷了就加一件黑色棉大衣,脚上是家制的布鞋或3元一双的劣质皮鞋,露脚跟的线袜自然占优势,甚至缀着一层层各色补丁,沾有3400公里征尘的粗布湘袜也有人穿。教授也好不到哪里去,吴大猷回忆说:“那时,我有一条黄卡叽布裤子,膝盖上都补了像大膏药一样的补丁。虽然学校里有人穿得好一点,但无论谁穿什么,倒也没有人感到稀奇。”客观上,战时物资匮乏,无法享受锦袍华服;主观上,整个身心都浸到学术研究中,物质上但求温饱就行了。谁有才华,谁有成就,谁就受到尊敬;而不像今天这样,谁有钱,谁有权,谁就受到尊敬。西南联大奉行着这条朴素的价值观,为中国学术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朴素是生命的动力,放弃朴素,也就丧失了生命的动力。朴素既是坚持又是失去,失去的是无限膨胀着的享受欲,坚持的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纯洁性。朴素与矫情、虚假及谎言无缘。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官方的传记宣扬说,他的遗物只有几件打着补丁的外套和他喜欢的桦木鞋。这种“朴素”是制造出来的,因为稍有常识的苏联公民都知道:斯大林在国内有几十座豪华别墅。在别墅里,斯大林常常通宵达旦地大宴群臣。一桌山珍海味刚动一点,他就醉熏熏地吼叫:“换掉!”于是侍从连桌布一起撤下,又换上一桌美食。要把这样的领袖树为朴素的典型,只能弄巧成拙。20世纪真正称得上朴素的领袖大概只有印度的“圣雄”甘地。甘地以白布裹身,赤脚行走在祖国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让自己的灵魂感受到土地的冷暖干湿。甘地从不为自己的影响力而骄傲,临终前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在这可爱的印度,有她的一个卑微的儿女,够坚强,够纯洁……”这种朴素是天地之气孕育出来的朴素,它能轻而易举地战胜困厄、仇恨和麻木,甚至是死亡。我终于理解了这位衰弱的、瘦小的老人魅力所在,也是两个字——朴素。 

  我喜欢穿朴素的衣服,喜欢听朴素的歌曲,喜欢读朴素的诗句,如陶渊明的“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真理往往是最朴素不过的,这两联像大白话一样朴素的诗句,却道出了生与死、个体与世界之间千变万化的纠葛的真相。我喜欢朴素的朋友,有空来我简陋的小屋坐坐,喝一杯并不名贵的茶。用一个普通的玻璃杯;我喜欢朴素的女孩,从她的身上能嗅出自然的芬芳,感受到女性天赋的灵气,朴素是少女最好的打扮,因为少女正当好年华;我喜欢朴素的生活,朴素却并不粗陋,朴素却并不苍白的生活,带着几分诗意,几分满足,几分感激,迎接每一天的阳光雨露。不羡慕别人,也不夸耀自己,欣赏自己所欣赏的一切,离开自己所不喜欢的一切,这种朴素,岂不是幸福的最高境界? 

  法国浪漫派大师夏多布里昂在他的杰作《阿达拉》的楔子中,用大量的篇幅描绘了壮观的密西西比河和两岸艳丽多彩的美洲原野风光。然而,他在下一部小说《勒内》的结尾却冷静而忧伤地写道:“密西西比河在离发源地不远处只是一条河水清澈的小溪,有那么一天,它突然厌倦了这种状态,它向高山索要雪水,向激流索要大水,向暴风索要雨水,它终于跨过河岸毁坏了身旁的树木。起先,高傲的小溪对其威力洋洋得意,但是,当它发现留在它身后的是一片荒凉,它只能孤零零地独自向前流去,而且已经混浊不清时,它为失去了大自然为它挖就的简陋河床,为失去了小鸟、鲜花、树木和其他小溪——在它平静地流淌时的朴实同伴——而懊悔莫及。” 

  密西西比河是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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