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
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
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
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
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
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
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
来。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
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砰砰砰拍
门。大姑娘!大姑娘!谁?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关门了,明天来。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
来作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嘭嘭嘭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
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她露
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
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
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
具,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
揪痧。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死人!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
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可怜
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死人,你放不放手?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
缩,差点被他打翻了。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闹什么呀?这死人拉牢我的
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是谁?还
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好了,好了,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了
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
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怎么怪人家看不起
我。"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
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
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
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
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
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
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
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其实去年攀
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
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爹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
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
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
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
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
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
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
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
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
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
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个瞎
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
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
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
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
担油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
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
    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柜里拿了,
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了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
指手心。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
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
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是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
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
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
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作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
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
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称,放下
来。一角洋钱。啧,啧!为什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
    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
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
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蠓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
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
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
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
很可以借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
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
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
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有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
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
来。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
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
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
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
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
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
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什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
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
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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