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这个时候,清秋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挣命把手伸了出来,只管乱招乱抓。忽然省悟过
来,原来是一场恶梦。自己依然斜躺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屋子里那盏孤灯,惨白地亮着,
照着人影子,都是淡淡的。自己回想梦中的情形,半天作声不得,身子也象木雕泥塑的一
般,一点儿也不会动,只管出了神。心想,梦这样事情,本来是脑筋的潜忆力回复作用,算
不得什么。不过这一个梦,梦得倒有点奇怪。这岂不是说我已落絮沾泥,人家置之不顾了
吗?正想到这里,屋子外面,稀稀沙沙又是一阵雨,响声非常之急,这才把自己妄念打断。
起来照着小镜子,理了一理乱发,觉得在楼上会分外的凄凉,就一人走下楼来,分付李妈沏
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手里端了慢慢呷着出神。呷完了一杯,接上又呷一杯,接连喝完几
杯茶,也不知道已喝足了,还是继续地向下喝。老妈子送她新沏的一壶茶,不知不觉之间,
都喝完了。这时心神完全镇定了,想着又未免好笑起来,我发个什么傻?只管把这种荒诞不
经的梦,细细地咀嚼什么?腿上还穿的是单袜子,坐久了,未免冷得难受,不如还是睡到被
里去的舒服。于是将床上被褥展开了,预备在枕上等着燕西,不料人实在疲倦了,头刚刚挨
着枕头,人就有点迷糊,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睡得正香,只觉身体让人一顿乱搓。
睁眼看时,只见燕西站在床面前掀了被乱推过来。连忙坐起来笑道:“对不住,我原打算等
你的,身上有些凉,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燕西解了衣服,竟自上床来睡,并不理会清秋
的话。清秋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觉得舒服些吗?”燕西道:“没事,你别问。”清秋
道:“你瞧,就算我没有等人,也不是存心,这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燕西依然不理会,
在那头一个翻身向里,竟自睡着了。清秋倒起来替他盖好了被,自己坐着喝了一杯热茶再睡
下去。
    到了次日,自己起来,燕西也就起来了。清秋见房中无人,便低声问道:“你昨晚为什
么事生气呀?”燕西道:“昨晚在母亲那里谈话,大家都瞧不起我,说现在家庭要重新改换
一下子了。别人都好办,惟有我们一对,恐怕是没有办法。母亲说让我好好的念几年书,大
家的意思,以为我再念书也是无用。”清秋道:“就是这个吗?我倒吓的一跳,以为又是我
得罪了你呢。他们说你无用,那就能量定吗?我虽不能帮助你的大忙,吃苦是行的。我情愿
吃窝窝头,省下钱来,供给你读书,你就偏偏努一努力,做一点事业给他们看看,只要有了
学问,不愁做不出事业来。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这并不是光生气的事呀。”燕西将脚一跺
道:“我一定要争上这一口气,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本事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我拿着
那些人作标准,不见得就赶他们不上。”说着,又将脚跺了两跺。清秋道:“你的志气自是
很好,但是这件事,只要慢慢地做给人家看的,不是一不合意,就生气的。”燕西道:“我
自然要慢慢地做出来给人家看,为什么只管发气?”当时他说完了,板着脸也不再提。漱洗
完了,点心也不及吃,就向外走。清秋道:“你到哪里去?这个样子忙。”燕西道:“我到
书房里去,把书理上一理。”清秋道:“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呀。”燕西哪里等得及听
完,早出了院子门一直向书房里来。
    到了书房里,一看桌子上,全摆的是些美术品,和一些不相干的小杂志,书橱子的玻璃
门,可是紧紧地锁上了。所有从前预备学习的中西书籍,一齐都锁在里面。因之按了电铃,
把金荣叫来,分付用钥匙开书橱门。金荣道:“这两把钥匙放到哪里去了,一时可想不起
来,你得让我慢慢找上一找。”燕西道:“你们简直不管事,怎么连这书橱钥匙都会找不
着。”金荣道:“七爷,你就不想一想,这还是一年以前锁上的了。钥匙是我管着,你总也
没开过。再说,有半年多了,不大上书房,哪里就会把这钥匙放在面前呢?”燕西道:“你
别废话,赶快给我找出来罢。”说时,坐在一张转椅上,眼睛望了书橱,意思就是静待开书
橱。金荣也不敢再延误,就在满书房里乱找。只听到一片抽屉滑达滑达抽动之声。燕西道:
“你这样茫无头绪,乱七八糟地找,哪里是找?简直是碰。你也应该想一想,究竟放在什么
地方的呢?”金荣道:“我的爷,我一天多少事,这钥匙是不是你交给了我的,我也想不起
来,你叫我想着放在什么地方,哪成呢?”燕西眉毛一皱道:“找不着,就别找,把这橱门
子给我劈开得了。”金荣以为他生气,不敢作声,把已经开验过的抽屉,重新又检点回来,
找得满头是汗。燕西冷笑道:“我叫你别找,你还要找,我就让你找,看你找到什么时候?
我等着理书呢,你存心捣乱,不会把玻璃打破一块吗?”金荣道:“这好的花玻璃,一个橱
子敲破一块,那多么可惜!”燕西正待说时,屋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太太有话说呢,你
快去罢。”燕西听到声音呼得很急促,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起身便走了。金荣见他等着
要开书橱门,恐怕是要取什么东西,不开不成。真要打破一块玻璃,取出了东西来,恐怕还
是不免挨骂。想起金铨屋子里四架书橱,和这里的钥匙是差不多的,赶快跑到上房,把那钥
匙寻了来。拿着那钥匙。和这书橱一配,所幸竟是同样的,一转就把锁开了。将锁一一开过
了之后,把橱门大大地打开,就等着燕西自己来拿东西。书橱门既是开了,自己也不敢离了
书房,说不定他有什么事要找。不料足足等了两小时,还不见燕西前来,自己原也有事,就
不能再等了。只好将书房门一总锁起来,自到门房里去等着。直到下午,送东西到燕西屋子
里去,才顺便告诉他。清秋在一旁听到,便问道:“你追着金荣要开书橱做什么?难道把满
书橱子书,都要看上一遍吗?”燕西道:“我原来的意思,本想翻一翻书本子的,可是自己
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书好?所以把书一齐翻了出来,偏是越急越不行,书橱子关着,老找不
开锁,我因为妈叫我有事,我就把这事忘了。”金荣道:“橱子都开着呢,我把书房门锁上
的了。”燕西皱眉道:“我知道了,你怪麻烦些什么?”金荣不料闹了半天,风火电炮要开
橱门,结果是自己来问他,他倒说是麻烦,也就不敢再问了。
    燕西道:“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看见大爷,你知道大爷在哪里?”金荣道:“我为着七
爷要看书,整忙了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去办。上午听说蒙藏院的总裁介绍了几个喇嘛来,好
象是说要给总理念喇嘛经。大爷就在内客厅里见着那些喇嘛的。又听说不一定要在家里做佛
事,就是庙里也行的。”燕西道:“那末,他一定是在家里的了,我找他去。”说着,一直
向凤举院子里来。前面院子里,寂焉无人,院子犄角下,两株瘦弱的杏花,长长的、小小的
干儿,开着稀落的几朵花,在凉风里摇摆着,于是这院子里,更显得沉寂了。燕西慢慢走进
屋去,依然不见一个人。正要转身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只见那墙后向北开的窗子外,有
一个人影子闪了过来,复又闪了过去。那墙后并不是院子,乃是廊檐外一线天井,靠着白粉
墙,有一个花台,种了许多小竹子,此外还有些小树,倒很幽静。燕西由凤举卧室里推开后
门,伸头一望,只见凤举背着了两只手,只管在廊下走来走去。看那样子,也是在想什么心
事。他忽然一抬头看见燕西,倒吓了一跳,因道:“你怎么不作声就来了?有事吗?”燕西
道:“我找你一天,都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有两句话,要和你商量一下
子。”凤举见他郑而重之说起来,倒不能不听,便道:“我也正在这里打闷主意呢。”燕西
道:“现在家里事都要你担一份担子了,我的问题,你看怎样解决?就事呢?我怕没有相当
的。读书呢?又得筹一笔款的。但是读书而后,是不是能有个出路,这也未可料。”凤举
道:“我以为你要商量什么急事,找着我来问。这个问题很复杂的,三言两语,我怎能替你
解决?”燕西道:“当然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但是你总可以给我想一个计划。”凤举
道:“我有什么计划可想?我私人方面,有一万多块钱的债务,这两天都发生了。你们都是
这样想,以为父亲去世了,钱就可由我手里转,我就能够胡来一气了。”燕西道:“你何必
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只要别人不问,你随便有多少私债,由公款还了都不要紧。”凤举道:
“你以为钱还在我手里管着吗?今天早上,母亲把两个帐房叫了,和我当面算得清清楚楚,
支票现款帐本,一把拿过去了。这事难为情不难为情,我不去管他。有两笔款子,我答应明
天给人家的,现在叫我怎样去应付呢?真是糟糕!到了明日,我没有什么法子,只有装病不
见人。”说着,依然在走廊下走来走去。
    燕西一看这种情形,没法和他讨论,回身又折到了金太太屋子里来。这里正坐了一屋子
人,除了道之四姊妹,还有鹏振夫妇。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侧面一张沙发上。金太太道:
“也许是凤举有些觉悟了,从来银钱经过他的手,没有象这样干净的。”佩芳道:“这一层
我倒知道的,他虽是乱七八糟地用钱,公私两个字,可分得很清楚。现在家里遭了这样的大
难,他也心慌意乱,就是要扯公款,也想不到这上面来的了。”说到这里,正是燕西一脚由
外面踏了进来,金太太道:“老七,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只看见你跑进跑出,坐立不安。”
燕西一看屋子里有这些人,便道:“我有什么心事?我不过是心里烦闷得很罢了。”说着,
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一坐下,不觉稀沙一阵响,连忙回头看时,原来是椅子上
有一把算盘呢。因道:“妈现在实行做起帐房来了,算盘帐簿,老不离左右。”金太太道:
“!你知道什么?凡是银钱经手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不过总有一种限制,不敢胡来罢
了。一到了有机可乘,谁能说不是混水里捞鱼吃?现在除了家里两位帐房经手的帐不算,外
面大小往来帐目,哪里不要先审核一下?光是数目上少个一万八千,我都认为不算什么。最
怕就是整笔的漏了去,无从稽考。钱是到人家手上去了,他不见你的情,还要笑你傻瓜呢。
所以我在你父亲临危的那一天,我只把里外几只保险箱子管得铁紧。至于丧费怎样铺张,我
都不会去注意。他们要花,就放手去花,就是多花些冤枉钱,也不过一万八千罢了。若总帐
有个出入,那可难说了,所以人遇到大事,最忌的是察察为明。”说到这里,用眼望了道之
姊妹道:“我也是个妇人,不敢藐视妇女。可是妇女的心理,往往是抱定一个钱也不吃亏的
主义,为了一点小事,拼命去计较,结果是你的眼光,注意在小事上的时候,大事不曾顾
到,受了很大的损失了。这是哪一头的盘算呢?前几天,我心里有了把握,什么也不管,这
几天我可要查一查了。总算不错,凤举办得很有头绪,花钱并不多。”道之姊妹听了,倒也
无所谓,只有玉芬听了,正中着心病,倒难过一阵。当时望了一望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在
她这眼光象电流似的一闪之间,清秋恰是不曾注意着,面向了金太太。金太太向她补了一句
道:“你看我这话说得怎么样?”清秋本来是这样的主张的,何况婆婆说话,又不容她不附
和呢。因道:“你老人家不要谈修养有素了,就是先说经验一层,也比我们深得很。这话自
然是有理的,我们就怕学不到呢。”玉芬听了这话,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后一眼。清秋哪里知
道,回转身见道之望着她,便道:“四姐是能步母亲后尘的,其实用不着母亲教训,你也就
很可以了。”道之不便说什么,就只微点了一点头。道之不说,其余的人,也是不肯说,金
太太所说的一番话,无人答复,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玉芬向佩芳丢了一个眼色,轻轻地道:“大嫂,我还有两样东西在你那里,我要去拿回
来。”佩芳会意,和她一同走出来。走出院子月亮门,玉芬首先把脸一沉道:“你瞧,这个
人多么岂有此理!上人正在说我,你不替我遮掩,倒也罢了,还要火上加油,在一边加上几
句,这是什么用意?让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训,她就痛快了吗?”佩芳望了玉芬的脸道:“夹
枪带棒,这样的乱杀一阵,你究竟说的是谁?我可没有得罪你,干吗向我红着小脸?”玉芬
道:“我是说实话,不是开玩笑,凭你说句公道话,清秋刚才所说的话,应当不应当?”佩
芳道:“母亲那一番话,是对大家泛说的,又不是指着你一个人,干吗要你生这样大的
气?”二人说时,不觉已是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道:“你调虎离山把我调了回来,有什么
话说?”玉芬道:“别忙呀,让我到了你屋子里去再说也不迟,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
不让进屋子不成?”佩芳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厉害,今天你受了什么肮脏气,到我头上来
出?”没着,自己抢上前一步,给她打着帘子,便让她进去。玉芬笑道:“这就不敢当
了。”佩芳让她进了房,才放下帘子一路进来,也笑道:“你总也算开了笑脸了。”玉芬
道:“并不是我无事生非地生什么气,实在因为今天这种情形,我有点忍耐不住。”佩芳
道:“你忍耐不住又怎么样呢?向着别人生一阵子气,就忍耐住了吗?”玉芬道:“不是那
样说,我早有些话要和你商量。”说着,拉了佩芳的手,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脸上立刻
现了一种庄严的样子道:“我们为着将来打算,有许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就是这几天我
听母亲的口音,这家庭恐怕不能维持现状了。而且还说,父亲既去世,家里也用不着这样的
大门面。就是这大门面,入不敷出,也维持不了长久。”佩芳笑道:“你这算是一段议论总
帽子吧?以下还有什么呢?帽子就说得这样透澈,本论一定是更好的了。”玉芬把眉头一皱
道:“怎么一回事?人家越是和你说正经话,你倒越要开玩笑。你想想看,家庭不能维持现
状,我们自然也不能过从前一样的生活了。”佩芳道:“这是自然的,我看多少有钱的人
家,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这都是由于不会早早地回头之故。母亲的办法,我们当然极力赞
成。”玉芬道:“极力赞成什么?也用不着我们去赞成呀。你以为家庭不能维持现状以后,
她老人家还要拿着这个大家庭在手上吗?这样一来,十分之九,这家是免不了要分开的。凭
着这些哥儿们的能耐,大家各自撑立门户起来,我以为那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情
形。”佩芳先还不为意,只管陪着她说话,及至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就默然了。她靠了
沙发背躺着,低了头只管看着一双白手出神。手却翻来覆去,又互相抡着指头,好像在这一
双手上,就能看出一种答案出来的样子似的。半晌,便叹了一口气。玉芬道:“你叹什么
气?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不过是付之一叹吗?”佩芳这才抬头道:“老妹,这件事,我早就
算到了,还等今天才成问题吗?据你说,又有什么法子呢?”玉芬道:“这也不是没有法子
一句话,可以了却的,没有法子,总也得去想一个法子来。我想了两天,倒有一条笨主意,
不知道在你看去,以为如何?”佩芳道:“既有法子,那就好极了。只要办得动,我就惟命
是听。”玉芬道:“那就不敢当,不过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罢了。我想这家产不分便罢,
若是要分的话,我们得向母亲说明,无论什么款子,也不用一个大,可是得把帐目证明清清
楚楚的,让我们有一分监督之权。除了正项开支,别的用途大家不许动。若是嫌这个办法太
拘束,就再换一个法子,请母亲单独地拨给我们一分产业。我们有了产业在手,别人无论如
何狂嫖滥赌,管得着就管,管不着就拉倒。”佩芳听着这话,默然了一会,将头连摆了几
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难。玉芬道:“为什么难?眼睁睁地望着家产分到他们手上去,就
这样狂花掉吗?”佩芳道:“我自然有我的一层说法。你想,产业当然是儿子承继的,儿媳
有什么权要求监督?而且也与他们面子难堪,他们肯承认吗?现在他们用钱,我们在一边罗
唆着还不愿意呢,你要实行监督起来,这就不必问了。至于第二步办法,那倒成了分居的办
法,未免太着痕迹。那样君君子子地干,恐怕母亲首先不答应。”玉芬道:“这就难了。那
样也不成,这样也不成,我们就眼巴巴的这样望着树倒猢狲散吗?”佩芳道:“这有什么法
子?只好各人自己解决罢了,公开地提出来讨论那可不能的。”玉芬听了这话,半晌不能作
声,却叹了一口气。佩芳伸着手在她肩上连连拍了两下道:“老妹,你还叹什么气?你的私
人积蓄不少呀。”玉芬道:“我有什么积蓄?上次做公债,亏了一塌糊涂,你还有什么不知
道?我一条小命,都几乎在这上面送掉了。”佩芳笑道:“你还在我面前弄神通吗?你去了
的钱,早是完全弄回来了。连谁给你弄回来的,我都知道,你还要瞒什么呢?”玉芬听了这
话,不由得脸上不通红的一阵。顿了一顿,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哪里能够全弄回来呢?”
只说了这样一句,以下也就没有了。佩芳知道她对于这事要很为难,也不再讨论下去。坐了
一会,扶着玉芬的肩膀
    佩芳听了玉芬这一番话之后,心想,机灵究竟是机灵的,大家还没有梦到分家的事,她
连分家的办法,都想出来了。照着她那种办法,好是好,可是办不通。若是办不通,就任凭
凤举胡闹去,自然是玉芬所说的话,树倒猢狲散了。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立刻也就神志
不安起来,随后仿佛是在屋里坐不住,由屋后转到那一条长天井下,靠了一根柱子,只是发
呆望着天。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正待回屋子里去的时候,只听凤举在屋内嚷道:“不是
在屋子里的吗?怎么没有看到人呢?”佩芳道:“什么事,要找我?”凤举听说,也走到后
面天井里来,咦一声道:“这就怪了,我今天躲在后面想正事了,你也躲在后面想心事,这
可以说是一床被不盖两样的人了。”佩芳将眼瞪了一瞪道:“说话拣好听的一点材料,不要
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凤举道:“这几句话有什么不堪入耳?难道我们没有同盖过一床被
吗?”说到这里,就伸着脖子向佩芳微微一笑。佩芳又瞪了他一眼道:“你有这样的热孝在
身,亏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在我面前做这样鬼脸,若是让第二个人看见,不会骂你全无心肝
吗?”这几句话太重了,说得凤举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还是佩芳继续地道:“你不要难为
情,我肯说你这几句话,我完全是为你好,并不是要找出你一个漏洞来挖苦你几句,我就心
里痛快。我私下说破了,以后省得你在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凤举一个字也不说,对着佩芳
连连作了几个揖道:“感谢,感谢!我未尝不知道死了老子,是平生一件最可痛心的事,但
是这也只好放在心里。叫我见着人,就皱眉皱眼,放出一副苦脸子来,我实在没有那项工
夫。反正这事放在心里,不肯忘记也就是了,又何必硬帮帮地搬到脸上来呢?”佩芳道:
“你要笑,你就大笑而特笑罢。我不管你了。”说毕,身子向后一转,就跑进屋子去了。凤
举道:“你瞧,这也值得生这样大的气。你教训我,我不生气,倒也罢了,你倒反要生我的
气,这不是笑话吗?”佩芳已经到了屋子里去,躺在沙发椅子上了。凤举说了这些话,她只
当没有听见,静静地躺着。凤举知道虽然是一句话闹僵了,然而立刻要她转身来,是不可能
的,这也只好由她去,自己还是想自己的心事。不料她这一生气,却没有了结之时,一直到
吃晚饭,还是愤愤不平的。凤举等屋子里没有人了,然后才问道:“我有一句话问你,让问
不让问?”佩芳在他未说之先,还把脸向着他,及至他说出这话之后,却把脸向旁边一掉。
凤举道:“这也不值得这样生气,就让我说错了一句话,驳我一句就完了,何必要这样?”
说时,也就挨着佩芳,一同在大睡椅上坐下。佩芳只是绷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凤举牵着
她一只手,向怀里拖了一拖,一面抚着她的手道:“无论如何,以后我们做事要有个商量,
不能象从前,动不动就生气的了。何况父亲一大部分责任都移到了我们的头上来,我正希望
着你能和我合作呢。”佩芳突然向上一站,望着他道:“你居然也知道以后不象从前了,这
倒也罢。我要和你合作,我又怎么办呢?你不是要在外面挑那有才有貌的和你合作吗?这时
才晓得应该回头和我合作了。”凤举道:“咳!你这人也太妈妈经了,过去了这久的事情,
而且我又很忏悔的了,为什么你还要提到它?”佩芳道:“好一个她!她到哪里去了?你且
说上一说。”凤举道:“你又来挑眼了,我说的它,并不是指着外面弄的人,乃是指那一件
事。有了那一件事,总算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以后我决不再蹈覆辙就是了。”佩芳鼻子
一耸,哼了一声道:“好哇!你还想再蹈覆辙呢。但是我看你这一副尊容,以后也就没有再
蹈覆辙的能力吗?”凤举道:“我真糟!说一句,让你驳一句,我也不知道怎样说好?我索
性不说了。”说毕,两手撑了头,就不作声。佩芳道:“说呀!你怎样不说呢?”凤举依然
不作声。佩芳道:“我老实告诉你罢,事到如今,我们得做退一步的打算了。”凤举道:
“什么是退一步的打算?你说给我听听。”佩芳道:“家庭倒了这一根大梁,当然是要分散
的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一部分,你是大权在握,你有了钱,敞开来一花,到后来用光
了,只看着人家发财,这个家庭我可过不了。趁着大局未定,我得先和你约法三章。你能够
接受,我们就合作到底。你不能接受,我们就散伙。”凤举道:“什么条件,这样的紧张?
你说出来听听。”佩芳道:“这条件也不算是条件,只算是我尽一笔义务。我的意思,分了
的家产,钱是由你用,可是得让我代你保管。你有什么正当开支,我决不从中阻拦,完全让
你去用。不过经我调查出来,并非正当用途的时候,那不客气,我是不能支付的。”凤举
道:“这样说客气一点子,你是监督财政。不客气一点,就是我的家产让你代我承受了,我
不过仰你的鼻息,吃一碗闲饭而已。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佩芳道:“好!照你这样说,我
这个条件,你是绝对不接受的了?”凤举道:“也并非不接受,不过我觉得你这些条件,未
免过于苛刻一点,我希望你能通融一些。我也很知道我自己花钱太松,得有一个人代我管理
着钱。但是象你这样管法,我无论用什么钱,你都认为不正当的开支,那我怎么办?”佩芳
见他已有


前 秀莎网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