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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

作者:张天翼

  官场里的人都知道现在那个姓马的全省渔税督办不久总得交卸。渔业公会正向查省长告他贪赃,并且他还是前任雷省长遗下来的私人,当然得撤换的。
  活动这位置的有十来个。可是要算苏以宁顶有希望,他跟省长令弟查二先生已经搭上了交情。
  苏以宁是个高个儿。配着那张丰满的脸子——显得很出色。近来虽然在赋闲,一举一动可还留着一种平常人不大有的气派。出门时候老是腿子叠腿子地坐在他的包车上,就是在没个人影子的小胡同里,他也一个劲儿踏着脚铃——丁当丁当丁当!并且嘴里一天到晚衔着一支肥大的雪茄。
  原来这位先生并不是没有抖过:喝了几年洋水回国来,很干了些露脸的事,还娶了个漂亮年轻的太太。不过这七八年来可一直闲着,存款也差不多提光了。这么着他们夫妇中间常闹着大大小小的别扭,太太甚至于有点看不起他。
  于是他变成了很爱咕噜,埋怨这,埋怨那,好象国家社会该了他一笔账似的。
  “老实说,如今这个世界我真是无法了解它,”他绷着脸抽了一口烟。“女人男人瞎混一起说是欧化,哼,对不起,其实西洋人最讲求一个贞操。人心真是浅薄:个个人唯利是图。你看那姓马的办的渔税——哼,对不起,少说说也有十来万上了他腰包!不客气,这个问题我倒潜心研究过:这非切实整顿不可!……”
  他挺直了脖子,抬起脸来瞧瞧别人,竟仿佛他已经就了全省渔税督办的任了的。
  老实说,论声望论资格——他不折不扣够得上坐这把椅子。以前只是没门路。
  现在他脸上可放起红光来,额头上那些黯色也消得干干净净的:主有贵人扶助。他那大拿出查二先生的名片给他太太看的时候,就连嘴唇都兴奋得发了白,一下子竟想不出什么话。只是——“你看你看!”声音还有点哆嗦。
  这一下子可给了太太一些活气。她那双描画成的细长眉毛一气扬,血红的嘴唇动几动,就把自己身子搭到老爷身上去,还把发亮的红指甲排在他肩膀上。
  他俩又有了刚结合时候的那种甜蜜劲儿:她竟给了他以前的那种权利——让他亲着按摩着,一面还拿出那些温柔派头来——算是奖励他。
  等到她觉得已经厮磨够了,她才软着嗓子问他对这件事可有把握。
  苏以宁先生嘘了一口长气,微笑着点点脑袋:
  “嗯。不客气,我有成竹在胸。……一个人做事也该择择主,老实说,在查省长这样的长官下面做事,倒是痛快的。我并不是在夫妇间也要说得冠冕堂皇,实在是查省长的私德——我跟你不得不敬服。你倒张开眼睛看看:看象他这样讲操守的有几个。别说大人物了。况且查省长又是个最笃于手足之情的,查二先生有什么话他没有个不听不依,查省长待他二先生是——是——嗯,古来象他这样子的也不多。……你想想看罢……”
  谁都知道查省长把他兄弟看得比什么还要紧,他动不动就得夸他那老二,挺有兴味地告诉别人老二的一句话,一声笑。他们是异母弟兄,可是别人同胞的都比不上。
  这里苏以宁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要在查省长这么一位有德行的人的手下做事——他觉得挺光荣。
  女的只叹了一口气:
  “唉,总得巴住了那位兄弟别放松才好。”
  这么着,他们非常隆重地请查二先生吃了一顿晚饭,当天又约定了第二次见面的日期。于是那位省长的兄弟竟做了苏公馆的常客,似乎那里可以给他一点儿什么安慰。就是男主人不在家——他也照常去呆这么一整天。
  两星期之后,这省城里就流传着一种谣言了,一个公子哥儿,一个年轻太太,怎么有这么多谈的?——哼,对不起!
  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一飘进了苏太太的耳朵里,她全身就一阵热。她觉得她受了委屈。可是她仍旧那么招待那位贵客,到了晚上她才跟丈夫发作起来:把那个错处往男人身上一栽。她声明她受不了外面那些个胡说八道的。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她的声音急躁得烧着火似的,嘴唇堵得比往日高。
  老爷可愣了好一会儿。那支雪前给凌在空中,老半天没去抽它。怎么,那些谣言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总不能把辛辛苦苦抓上了的又放松呀,唉!
  转弯抹角把这层意思说明了之后,他又恳切加了一句:
  “你想想看,呃,你想想看,我拿什么东西跟他交际呢?”
  并且他还庄严地下了个结论,至于正当的社交公开他倒是极力提倡的。
  太太笑了起来:
  “得,这是你自个儿说的。往后要是有更那个点儿的谣言,我可管不着。”
  这回男的没言语,只是瞧着她,咽了一口唾涎。
  于是太太把那位贵客招待得更殷勤点儿。她靠他坐得很近;过会又鞠一鞠屁股再靠近些。说起话来她脸上哪一丝的肌肉都活跳着,一面在客人身上掸掸烟灰,再不然就在他肩上拿掉根把落下来的短发。
  那位省长的兄弟不过二十四五岁,去年才打大学毕业,听说不久打算出洋去。他不大说话,常常脸红,眼珠老是偷偷地瞟着别人,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女主人想:嗯,他是个“青头嫩”。
  男主人呢,总忙着些什么:点着自己的烟,抽几口就搁到烟盘上,不一会儿又拿起来点着。要是开起口来,总得谈些只有自己知道而客人不大懂得的事。他对那“青头嫩”摆出了一点儿老大哥的身份,一位又亲切又有礼貌的老大哥。他认为这么着更够交情些。
  “二先生你呀,”他甜蜜地微笑着,“老实说,你真是有福气的。我是爱说老实话的,哼,对不起,我所晓得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是我钦佩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令兄。……不客气,我是研究过来的:象你们昆仲那样——实在是福气。”
  查二先生象是没听明白,又象是一下子想不出话来,他轻轻地问:
  “福气?”
  太太眼睛盯着别处,显见得在想着什么。那位客人一开口,她就猛地回过脸来,那浆过了的高衣领卡住了她脖子,差点儿没“咯”地叫出来。
  那个红着脸膘她一眼,轻轻嘘了一口气。
  接着他们谈到政界军界的那些人物,那位贵客虽然瞧着说话的人的脸,可是眼光总是捉摸不定的样子,仿佛他有满肚子心事似的。有时候只点点头,象小孩听教训的那种劲儿。
  女的也插了许多嘴,原来官场里的事她也挺熟悉。
  未了苏以宁先生起了劲,把熄了的雪茄点着火抽一口,就放大嗓子叙述了些当今大人物的轶事。提起那些名字来不带姓,也不称官衔,看去他们跟他都是些挺熟的老朋友。
  “子玉倒是个硬汉,有骨气,军人里面,我顶佩服的是他,老实说。还有聘老——呃,聘老倒真是个好人。令兄同他恐怕很熟。不客气,如今政界上的,我只佩服两个人,一个聘老,还有一位是令兄。”
  接着闭了会嘴,这屋子里沉默得有种庄严味儿。
  大太站起来拿了两支纸烟点着,分一支给查二先生。回到那张沙发上去的时候很用劲,叫客人的身子给震得荡了一下。她瞧瞧他,把眉毛扬了扬,又把脸转向她老爷。她说:
  “不错,张督办派人送信给聘老的那回事呢?——你告诉他过没有?”
  “哦,效坤么?”他笑起来。
  可是关于那派人送信的事并没交代明白,倒是把那位“效坤”描写了一大篇。他比着手,哪,那位将军高大得异乎寻常,那双长腿是很出名的;至于他的手——哼,对不起,手也比平常大得多。
  太太忍不住伸出自己的那只细嫩的手来给查二先生看:
  “你瞧我的。……你的呢?”
  她跟那小伙子手掌合手掌比了一下。
  他的手冰冷的,有点潮湿,并且发着抖。
  “怎么,不舒服么?”她问。
  苏以宁先生可着了急,立刻打住了自己的话。他把半截雪茄往烟盘上一放,走过去摸摸别人的额头,抓抓别人的手,还硬要那位贵客伸出舌子来给他看。他认为这是着了凉,于是用种慌张的样子叫车夫去买两包神曲,一面解释他说了一句:
  “老实说,医学是——我是相信中国药的。”
  这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由轻松变成了紧张。
  那位客人有点喘不过气来:这骤然的变换似乎使他身体受不了。
  “呃呃,苏先生,苏先生!”他感情激动得连声音都打颤。“不要买药,苏先生。……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接着惨笑了一下,接着嘘了一口气。
  女主人也嘘了一口气。她手落到了沙发上,跟别人的冰冷的那一只触到了一块儿,就互相抓着了。她觉着他打了个寒噤。
  “唷,这家伙!”她肚子里说,嘴角上闪一下微笑。她知道那一位什么毛病。那个“青头嫩”准没见过什么世面,二十好几了——动不动还得害臊。然而这种脚色要一钉上了一些什么,那疯劲儿可比谁都厉害。
  老爷也好象觉到了一些什么,那一男一女谈着天的时候,他虽然使劲抽着烟装个满不在乎的脸嘴,眼睛可常得瞟到他们身上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太太又对他堵起嘴来,这回她真的不干了。
  “为什么呢?”男的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声音。
  “二先生那个神情,你还看不出来么?”
  “这有什么要紧呢,老实说,他不过是个小兄弟。”
  太太下唇一撇,用鼻孔笑了一下:
  “嗯。小兄弟!他从没跟人交际过,这种人一那个起来——就顶那个!”
  男的瞧着她的脸有半分多钟。他还是认为这个机会不能放过,况且别人要是有什么弱点,那可就更加容易着手。他舌子打着结,老半天才把这些话说明白。脸色很正经,不过老是瞟着对方的脸色。
  那个忽然中了奖那么兴高彩烈起来。这天她又用了她好几年没有过的那种爱娇,那种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抚爱他。
  于是苏太太很放心地去捉住那个小伙子的弱点。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接待他,挨得很近地问他要不要她介绍一个女朋友,她有个表妹很不错。
  “她准得一见就爱你。……你没恋爱过么?”
  他颤声说:
  “以前没有过。”
  “现在呢?”——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位客人抬起一双不安的眼睛瞧着她,一会又低了下去。
  她抓住他两只手。她听见他在喘气,觉得他在哆嗦。
  突然——他身子抖动一下,脸色发了白。他用种叫人害怕的声音,压着嗓子叫起来:
  “唉,我真痛苦,我真痛苦!……我忍受了好久了!……你们总是以为我很幸福。……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痛苦,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真我真……你们待我太好了,我太感动了。……你们不知道我的痛苦!……”
  他抽出了那双冰冷的手,身子往一张椅子上一倒,胸脯急促地一高一低——仿佛刚才说得过多的话使他累了似的。
  “痛苦?”她脸上蒙了一层灰。“连我——连我——连我也不知道你么?”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待我是……唉,现在我真……我对你是……我对你是……唉!”
  他一站起来就拿着帽子,他嘴唇颤动了会儿可没说出话来。他闭上眼睛转过脸去,然后毅然决然走掉了。
  两个钟头之后他又走进了苏公馆,他身上有点黄土,显然他并没有回到他自己家里去过。
  他还是那么激动,脸子发白,全身哆嗦着。女主人就温柔地拿了许多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安慰着他。她认为她自己很有了点把握,于是抬起膀子来箍到了客人身上。她为了叫自己脖子能够转动得自如些,还把高衣领上的扣子全数解掉。
  也缠不清到底是谁先发动的,两张嘴渐渐斗近,渐渐斗近,就猛地合到了一块儿:她嘴半闭着,客人的嘴紧闭着,撮着象一只风干的蘑菇。
  她心跳着。她想,他还是头一次跟人接吻。
  两张嘴一离开,他忽然倒到椅子上,俯着脸给手捧着,哭丧着声调:
  “唉,太对不起苏先生,太对不起苏先生!……我其实早就对你……早就制不住……唉,太对不起苏先生!……”
  他又发了那个老毛病,抓起帽子——象逃犯似地跑了出去。
  苏太太全身发着热,她想追上去,甚至于想告诉他她愿意跟他跑。可是腿子仿佛给谁攀住了,她手掌到门上愣了好一会,才拖着步子到床跟前,用力地往上面一倒。
  “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坚决地想。“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他自己承认的!”
  然而她好象要在老爷面前补过似的,她就用了老参谋决定战略的那种沉着劲儿告诉他——想要求查二先生的事现在可以提一提了。
  “成熟了么?”老爷脸红了一下,疑神疑鬼地瞧着太太。他忽然有种闷住了的一些什么想发作出来,可是咬着牙制住了自己。
  太太带着俏皮样子生了气:
  “唷,什么成熟不成熟!你别喝白醋,别人只不过提醒你别放走了机会!你这么冷言冷语的干么呀!……”
  苏以宁先生又咽了一口唾涎。
  “唔唔,是的,是的。我要向他提,是的。”
  他一直想了开去。事情一定难办到,哼,不客气,闲了这七八年他可得挺一挺腰板了。他太太到底是个能干人,当然也还在爱着他,因此当然也还是对他很忠实。……
  于是他把太太打床上抱起来,把拖鞋套上她的脚,还在她腮上亲了一下。一面他低声说着他的步骤,只要查二先生介绍他去跟省长见见面,他就有办法。
  “况且——况且——还有二先生替我打边鼓!”他快活得心脏都麻痒了一阵。
  就这么办,第二天他对那位省长的兄弟发了许多议论,把手里的雪茄当做武器挥着。眼睛常溜到太太脸上去——似乎问她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太太玩着自己的一条绣花手绢,一句话也不说。
  那位客人的眼眶上有一圈青色,脸色不安——象有什么重东西压在他脑顶上似的。他大概想瞟女主人几眼可又不敢,视线就老是打苏以宁脸上移开去停到了半路里——赶紧又折回来。
  说话的人先打友谊谈起,两个膀子都拿来打着手势。
  “如今这世界呀——哼,对不起,做人真要小心。朋友没有个靠得住的,总是相互欺诈,互相扯谎。老实说,他们只会吃酒吃肉,没一句正经话: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要说患难之交啊——哼,对不起,你打了灯笼去找也找不到。我跟你是……并不是我空嘴说白话,不客气,象我们这种友谊是不可多得的。”
  他停停嘴点着那支雪茄,窝着嘴唇吹了一口烟。然后叹了一口气。
  “唉,别说朋友,一般人连兄弟也视同陌路。而他们这种——美其名曰欧化!对不起,欧洲人才不这样哩。只有一般自以为是的家伙才有这种荒谬的行为。将来你出了国就可以晓得,西洋人并不是不讲道德的。所以当今政界上的人我只佩服两个,聘老跟令兄。令兄真是了不起:你们还是异母兄弟,他这样子的……他友于之情……人家都告诉我,令堂大人弃养的时候,令兄那样悲痛,生前他又那样尽人子之道,唉……我一想起来真非常之感动。想到先父母……先父母……”
  他声音打起颤来,嗓子里哽住说不下去了。
  查二先生脸子白得发青,眼眶里有了水,牙齿使劲咬着下唇。
  大家闭了会儿嘴。有谁叹了一声。
  苏以宁先生问:
  “令堂大人弃养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那位客人呻吟着,哆嗦着。
  “唉,是的,是的,唉。”
  他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到桌子边去擦洋火。于是吐出他闷住很久的那个意思:他愿意迫随别人的令兄,要请这做弟弟的介绍一下。
  “老实说,我只是为的敬服令兄。……如何呢?”
  两个主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客人。
  那个打了个寒噤,预感到有什么祸事似地瞧着苏以宁。这么愣了分把钟,他才抽痉地摇摇脑袋。
  沉默。
  “怎样呢?”男主人一直带着笑,腮巴子挺吃力。
  太太觉得奇怪:难道这“青头嫩”竟有这么一手——一定要他想着的东西到了手才肯给人帮忙么?
  这里就又来了个极其不舒服的沉默。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止了活动,连时间也不往前走了似的。
  查二先生显然非常难受。他用哀求的脸色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忽然他全身都抽动着,鼻子上沁出些汗颗子,手抓着拳在发抖。
  一对主人瞧着这样子竟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我……我……我……”
  客人颤得说不出。脸子可怕地转动了会儿,就猛地跳了起来。作嗓子成了嗄的,带着哭腔叫着些话:
  “我痛苦极了,我痛苦极了!……你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你提起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嗯,她死得不明不白!她她她——她是我哥哥逼死的,我的哥哥——就是这个哥哥!……他逼死了我母亲,带骗带抢地夺去我一份产业!……”
  “什么!”男主人一跳。
  他太太成了化石。
  查二先生淌着一脸的眼泪,两个拳头在空中抖动了几下,嗓子里咕咕咕地叫着。忽然身子往沙发上一倒,抽着肩膀哭起来。
  “他种种的凌辱,种种的欺侮,种种的!……”
  “怎么怎么,查省长是……?”
  男主人的声音带着八成鼻声。他指尖有点麻木,竟忘了还夹着一支雪茄,就一直没去抽。
  那位“青头嫩”正在拳头上用着劲,连身子都哆嗦着。那张沙发也给震得怪不安稳,似乎还听得见弹簧颤动的响声。
  然后他又死命咬着牙,打牙缝里挤压出了一些叫声。听得明白的只有两个字:“报复!”
  苏太太一双眼睛害怕地瞪着,她想要把手动一动表示一下什么,可是只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儿在绞着那块绣花手绢。
  空气凝成了固体,谁都透不过气来。
  这么过了二十来秒钟,查二先生才镇定了些。不过他身子还象受着寒似地发抖,胸脯一高一低地在喘气。眼睛空洞地盯着地板,沁出了些泪水——顺着原来的两条水路往下流。
  一直闷在肚子里的那些委屈,今天到底给发泄出来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打哪里说起。他哥哥生怕他有什么发展,他找了他自己舅舅来交涉,他才进得了大学。他哥哥还不许他把家里的事说出去,要不然就得弄死他。一面还到处去说要送他出洋,其实——嗯!并且表面上装得那么着,就谁也不会懂他查二先生的痛苦。
  他行动是给监视着的,那做哥哥的怕他想法子弄回他那份产业。
  于是他抽动着肩膀哭出声音来。
  “我什么路子也没有。……我只有在你们这里得到一点安慰。……我的痛苦只敢对你们说。……”
  男主人一直在屋子里踱着。脸子发了白,牙齿把下唇咬得陷了进去。
  那一位太太把手绢放到嘴里咬起来,沾上了点儿口红。心脏给挖去了一角似的,她一下子竟不知道她该怎么做人:简直没有了依归。那个“青头嫩”——她的确爱着他的,可是……可是……
  “你们待我太好了,你们你们……”
  那个客人重新又哭了起来。
  苏太太觉得天地都在旋动着,天地都洒上了一把灰:她的爱情这一来完全失了根据。她“嗯”的叫了一声,脑袋往后面一倒,耳朵下面挂着的葡萄珠就狠命荡了几荡。衣领挤得她脖子隆出了一条肉。
  老爷愣了会儿,忽然狞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半截雪茄使劲往地下一摔,张大了眼问:
  “查省长怕你泄漏了这个秘密,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全身抖动了一下,鼻孔里哼一声,嘴唇发了灰色。
  “我只敢告诉你们。唉,你们……”
  男主人眼睛里一亮。他搓搓那双冰冷的手,把嘴闭得紧紧的,把视线移到查二先生脸上。哼,对不起,他这回可以径自去见省长了,并且——哼,不客气,他还有这么一笔好礼物。
  于是他推推他太太:
  “慌什么呢,慌什么呢。唉,你真是!”
  原载《文学》月刊1935年9月1日第5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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