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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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台灯的流苏给风飘得一荡一荡的。桑华瞧窗子一眼,又把眼睛盯到台灯上:她的脸子给映得象一颗山植。
  窗外有谁在唱昆曲。桑华轻轻皱一下眉毛,嘴里忽然有了许多唾涎,仿佛在吃着酸梅子。于是她拈一粒糖送进嘴,说起话来就含含糊糊的:
  “六姐你往下说罢。”
  那个所谓六姐正抽着烟,眼睛盯在一幅画上。
  “唔?”六姐转过脸来。“我刚才说到了什么地方?”
  “你对我的批评。”
  “唔,”那个把身子坐正点儿,敲了敲烟灰。“你的生活好象是,我说你……”
  桑华紧瞧着那位六姐,不过有时候也得瞟镜子一眼,瞟一下就得把自己的姿势稍为改动一下。她把嘴里的糖轻轻嚼着:不叫出点儿声音。她每逢别人谈到她的时候就拼命注意着。她爱别人批评她。
  谁都夸她好。她有钱。她喜欢热闹:湖上唱昆曲的那批男男女女就是她请他们到她这别墅里来过夏的。
  还有呢——
  “桑华好象天生的就这么高贵。”
  从前她和她老太太过着清苦日子,可是她并没半点小家气。
  有些人就叹口气,羡慕她丈夫那些橡皮买卖和糖的买卖,那些银行里的存款。并且她花钱的方法挺有道理:
  “她真会寻快活。做人做到象她这样,就再也没什么缺憾了,她真是。”
  那些话并没说过火。桑华一听见别人谈到她,她就得拼命把得意的颜色关到肚子里,装出挺小心的样子,象小孩子在等着挨骂似的。有时候她可忍不住轻轻笑一下,肩膀也就跟着扭一下,然后就瞥镜子一眼:看看脸上的红粉给汗洗走了样子没有,坐着姿势够不够漂亮的,等等。
  这回她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正合式:唔,不用改动,只要注意地听着就成。于是她就紧瞧着六姐那张动着的嘴。
  可是她有时候想了开去:
  “男子跟女子的分别在哪一点呢,象六姐这样……”
  六姐这么个怪人——不男不女的。脸子就只是一张脸子,一点人工加上的花样都没有。头发剪得很短。腰板挺直。哇啦哇啦谈着。她说起话来就象有根绳子拴住着你——叫你跟着她走。
  话锋转到了这年头的那个。
  “瞧瞧这年头儿!”六姐吐了一口烟,给风吹得潮似地滚着翻着。“你到底想过没有:你这种舒服日子还能过几天,嗯?你做人的方法是,我说你……”
  停停。
  “我说你是故意不去想外面事,连报纸都不看,瞧一个劲儿躲在别墅里。就如现在像皮跌了价,那你们……外面的事你不敢去想,一想到就未免太煞风景,是不是?其实象你这种聪明人……”
  她瞧着桑华的眼睛。
  桑华的眼睛盯着她自己的手:指甲是朱红色的,油油地发光。她挺有礼貌地吞了嘴里的糖,嘘一口气。
  “别谈那些罢。……我是——我是——活一天就享一天乐。”
  “一个大变乱一来呢,那你怎样去……?譬如象一二八那样……大变乱什么时候到来是没准儿的,也许几十年之后,也许很近——也许明天。……也许你们那橡皮生意……”
  “明天!”桑华把眼睛抬了起来。“那我就宁可死:明天来我就明天死。”
  那个笑了一笑,站起来对着窗子站着。过会她掉转身子把脸对着桑华。
  “五叔五婶给你的那种教育大概很有点分量的,”她说,“他们只有,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就把你造成一个……”
  “造成一个什么?”桑华习惯地瞟镜子一眼,可没移动一下她的姿势。
  “一个什么:一个娇小姐。”
  桑华微笑起来:
  “怎么呢?”
  “怎么:他们什么都依你,叫你快活,他们教会你种种的小姐劲儿。他们把你弄成个怪高贵的娇小姐,然后——然后——嫁给一个大阔佬,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坦,挺……”
  “呃,那不。我没这么听话:那年爹爹要把我许给一个什么金家——我不是怎么也不肯答应么,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边的人把烟屁股往窗外一摔:
  “现在呢?”
  “嗯,那是两回事,”桑华的脸发着热。“现在的结婚是我自己的那个,我自己的……”
  六姐那些短发给风吹得披到额上,她用手掠开一下,就回到原来的椅子坐着,把右腿搁上左腿。
  “你现在这种生活哲学,当然是你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不过我不知道你这十来年是……”
  她紧瞧着桑华的脸,用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着话,她虽然算是桑华的堂姐,看着她长到十几岁,可是近十年来没见过面。只听说这位娇小姐还没读完大学,找着个职业混了些时。六姐就猜她这十年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这么一套:只是现在这种太太生活的准备。
  “你一定是,我猜你准是给小姐气氛包得紧紧的,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只准备着现在在种结婚生活。你的结婚跟你那种生活哲学是一贯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
  只是桑华忽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嗯,那完全不对!”
  “不对?那么你……”
  “唵,不对。我跟他的结婚是……是……我们并不象你说的什么自然而然。我还是为了——为了——为了那个才跟他接近起来的,为了……”
  桑华挺庄严地站着,可是没忘了要摆个好看的姿势:这已经成了她的本能,腰板轻轻弯着。手撑在桌上。右脚用脚尖顶着地。
  窗外湖面上那唱昆曲的声音被风推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于是想到那胖子在哭丧着脸榨出这些腔调,还淌着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来高。
  六姐就皱了皱眉毛,象在分担了一点儿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华还一个劲儿让她的脸子庄严着,把刚才那句话重复着:
  “我跟他接近起来还是为了那个,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为了革命。”
  “为了革命!”六姐老实吃了一惊,身子给震了一下。
  “你从前是个革命者么?”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从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着她,又瞧瞧桌上的东西,糖果,台灯,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苏打:要是没有这些——桑华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华刚才那副庄严劲儿全给放松,嘴角上扯起一丝勉强的微笑。接着轻轻嘘了一口气。
  谁也得当她是开玩笑。她每天总得有四五个钟头花在脸子上做工夫。她不论到什么地方总得邀些亲戚朋友什么的来给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么,唱些什么。她一个人的零用,每个月总得花上一千两千。她差不多每年要买一辆新汽车。可是,她说她从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过那些事我不愿意再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
  她抬起膀子来兜着风,眼对着窗子:屋子里那么亮,外面的月亮就显得没一点劲儿。她知道六姐在瞧着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对方一眼。可是两双眼一对着的时候,她又把视线移到桌上:顺手就拈起一块糖来。
  “怎么你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六姐问:“你不愿意说,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么不愿意说。啧!”她就无可奈何地笑一声,脖子也跟着扭了一下。“每次一想到从前的事,我心里就会……就会……”
  她移着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脸来瞧瞧月亮。
  月亮象一瓣肥肥厚厚的桔子,摆在天中央。
  从前——也就是在这么一瓣桔子似的月亮下面,她跟连文侃常常靠得很紧地走着那些脏巷子。
   

  连文侃比她高一个脑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许多汗。她的手被他抓着,就象给铁圈箍住了似的。
  两个人的影子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钉在脚下跟他们走。
  那瓣桔子似的月亮也跟着他们走。
  “你一定有把握么?”——连文侃象在咬着牙的声音。
  “嗯,这是……这是……”她笑了一下。“这只要有技巧。”
  “不是这个意思,这没关系。我说的是……”
  前面有一个大块头走了过来,他就住了会儿嘴。
  桑华忽然全身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她觉得对面走过来的那大块头身上似乎在发射一种什么毒气,逼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一直等那一大坯跟连文侃擦了一下膀子走过去,她才偷偷地回头瞟一眼,轻轻嘘了一口气。接着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脸。
  那个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的肉一丝也没动。他只把刚才的题目谈下去:
  “我刚才是想问你……你筹钱到底有没有把握,在那个姓……姓……姓什么的呀,那个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里是不是一定可以……呢,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当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话——一切的技巧都没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谈到她所谓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紧他一下。
  可是那个没一点表示。他紧紧闭着嘴,眼瞧着地下:象在发愣,又象在想着。有时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两个人的脚步一乱,桑华就给挤得一摇一摇的。
  “小胡一定在家么?”她小声儿问。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华眼前浮起小胡那张青灰色的脸,眼睛下面铺着咖啡色的雀斑,她叹了一口气:
  “他那个病真要医一下才好哩。”
  “怎么医呢,”连文侃还是绷着脸。“生肺病的多着哩,大家都去医病养病——那工作谁做。这是……”
  女的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舌尖,下腭在颤着。心脏上象有根什么东西在刺着,慢慢地往深处里钻。她仿佛瞧见小胡咳出一口痰来——淡绿色,还带着血丝,她胸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
  “你身体也要小心哩,”声音有点颤。
  “那怎么顾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声。“反正总有一天要死的:不死在病手里,就死在北老儿手里。”
  桑华又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叫别人听见。接着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呀咬的忽然觉得舌子渐渐胀大起来。里腭也变得有些分量:重重地只是要往下面掉。她用力撑住劲,它就哆嗦得更厉害。
  “小胡还能活几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里,她全身的肌肉就颤动了一下。
  小胡在发热,青灰色的脸上有点红。他一咳嗽,脸就皱得紧紧的,全身也都抽动着,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觉得轻松了点儿,把脸仆在枕头上,闭着眼喘着气,接着他又跟连文侃谈起来。他嗓子是嘎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儿,仿佛那些桌呀凳的都是涂着小胡那口带血的痰。
  连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说着话。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会儿。他告诉小胡:桑华有个机会能够筹一笔钱,这么着目前的一个大困难就能解决了一半。
  于是小胡吃力地把脸抬起来,冲着桑华笑了一笑。
  桑华坐在靠窗的一张凳子上,正把手绢遮着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对着,那拿着手绢的右手,就放松了一会儿。
  “要是没办法筹钱,现在这斗争是无法持续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喘着气。“还有被难的那些同志也是要……”
  又是没命地一阵咳,全身都在抽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口气咳出来,脸给胀得更红,青筋突着有两三分高。
  “要不要喝点水?”连文侃问。
  小胡痛苦地动动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还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边的人就象给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热水瓶:里面可是空着。于是她瞧瞧连文侃,一面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冲点来,”连文侃提个铅壶走了出去。
  那张板床给小胡震得格勒地响,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静点儿。于是小胡又把脸仆着,张大了嘴在吐气,他眼睛半闭着,可是过不了一分钟他又拼命张开:瞧瞧桑华那张难受的脸。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说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顺手,就能象香港一样,给他们……给他们……”
  他喘着歇了一会,又抬起那张瘦脸来:
  “只要能维持,现在这局面是……是……你大概能够筹多少,那个李什么的不知道你的关系么?”
  桑华摇摇脑袋:
  “那李思义——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里认识的,听说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家伙只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不过——不过他很巴结我。”
  她笑了起来。接着说那姓李的很讨厌,可是她管不得那么多,只要达到那个目的,她可以对他用一点技巧。
  于是第二天她跟李思义一块儿吃晚饭,还喝了许多酒。他们到兆丰公园散步,听音乐。她那张脸给粉呀胭脂的涂得象颗熟杏子。她老是笑着。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义吃力他讲着一口台山官话,他每一句话的语尾总得加个把口旁的字,而且拖长着声音,象在故意开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没有吃醉呢?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下呢?”
  “嗯,好罢。坐一坐。”
  要站起来走的时候,李思义就弯着一条膀子伺候着:让她把她的膀子挂上去。于是他就挺着他那大肚子,挽着她的手臂踱着。
  他年纪大概四十上下。脑顶有点秃,可是头发还梳得光光烫烫的,他不时用他右手无名指去搔头发。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买卖和糖的买卖,他眉毛就得动起来。可是他对小姐们不大谈那些,只是把眼睛眯着,手摸摸大肚子,叹口气说这世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说我肥,其实我哪里肥呢。我不过肚子大呀。”
  他接着就告诉别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华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脸,那排有点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总有一天得偎在这么一个人的怀里,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为什么笑呢?”李思义挺温柔地问。
  “我笑宝真。……她要是看见我们——她会吃醋吧,你说是不是?”
  那个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发,接着又把头发理一下。
  “她不会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觉得我怎样呢?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着的膀子挟紧了点儿。脚也踏得起劲起来。
  风吹到身上,她觉得自己浮在了云端里似的。一些什么东西的香味儿往她鼻孔里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阵甜。可是她辨不出这还是花香,还是草香,还是人造的香味。
  许多游人在慢慢地踱着,脸上都显得那么轻松,仿佛这世界上就没叫人操心的事,也没使人吃苦的事。
  桑华嘘了口气:
  “真美丽呀,这个世界!”
  她几乎是跳着似地走着。嘴里话也多了起来,用不着笑的时候她也笑出了声音。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动着来帮助她谈话的表情:一会儿扭扭脖子,一会儿把左肩耸得高高的。要掉转身来走的时候,她就用着华尔兹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欢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没有什么……”
  “唷!”
  李思义舐舐嘴唇,眯着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觉得只有你是……”
  “是什么?”
  “只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脸靠近她点儿: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子。
  前面草地上有几个孩子在打滚。一个八九岁的抓一把沙洒在他同伴身上,两个孩子就打了起来,一面嚷着笑着。
  “这里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许多时候被人用什么堵住嘴呀鼻子,现在可一下子解脱了开来。她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尽她玩,尽她吃,尽她跟同学们谈着神话似的将来。只是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过得舒坦,所以才长出这世界来的。
  “我小时候顶顽皮,脾气顶坏,”她软着嗓子说。“你看我现在……”
  “现在不顽皮呀。现在你还顽皮么?”
  “嗯,怎么不顽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现在她可希望别人说她孩子气,说她天真,不懂事,活泼,等等。一面她问出些大人不会问的话:要是那男的一个不留神答得不对劲,她预备马上就把嘴堵得高高的给他看。
  可是她没堵嘴的机会,那个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给薄纱似的云挡着,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来。风也大了点儿,刮得她的衣裳飘着叫着。
  “你冷不冷呢?”——一只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没知道她的真住处,只以为她还在学校里。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动着嘴,“送我到姨妈家去罢。”
  上了车,他把光油油的脸凑过去:
  “我如果能够给你永远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华不言语。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里答。
  可是绝对没那回事的:今天这么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还没向那姓李的开口。她约他明天见面。明天她得对他扯谎:譬如说她要买件什么东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债务急于要还”。……
  她瞅着他笑了一笑,就闭着眼。
  “今天乐了一个下午。”
  可是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戏:这真有点那个——所谓煞风景。在今天这时候她老实感到轻松,感到快活。可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会儿她还得回到她亭子间里去,偷偷摸摸地活动着。
  不错,还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叹了一口气,张着眼睛问:
  “你明天几点钟来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长胖了些,象大半个桔子。
  有四五个人在小胡屋子里照拂着小胡,小胡在放坝似地吐着血。
  桑华坐得离床远远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过眼睛去,她就气都透不过来,拿两手掩着眼睛。
  什么都静悄悄的,上十只眼睛紧张地瞧着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这么想。
  连文侃拿一些臭药水洒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让他半躺着。叶阿信坐在床沿上,两手托着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么两三分钟小胡就得咳一声,跟着嘴里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叶阿信两手就接着这捧血,洒到个小面盆里。大家都不叫小胡动一动:一动就吐得更厉害。
  被窝褥子上都洒着血点。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面都涂成黯红色,象用旧了的朱漆桌子。他眼闭着,蜡黄的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有咳的时候就全身抽动一下,于是哗的一声冒出血来,嘴边又变成了殷红的。
  连文侃着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闹钟,嘟哝着:
  “医生怎么还不来?”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视线避开,似乎在说:医生来也不大有办法。许多脸都绷着,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面盆里的那些血——和着臭药水,变成了很混杂的颜色。
  “喀!”
  那个叶阿信赶紧用手去接着小胡的嘴:血冲到了他手上,两只手中间的缝里漏出一条红丝注在被窝上。
  小胡使劲把眼皮睁开来,要用眼珠瞧瞧大家,可是没这力气。他淡淡地笑一下,这笑叫人看得哆嗦。血糊糊的嘴唇动了好一会,才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们……你们……”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连文侃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膀子,脸跟脸离得很近,象在哄孩子似的。“不要动,不要动,千万。……真是!不要动啊,我的爷!……安静点罢:有话明天再说。……”
  可是小胡仿佛有什么事不放心似的,他想挣扎。他心一跳,于是又一声咳,又一大口血往外射。
  桑华忽然恐怖地哭了起来。她拼命要叫别人不听见,就拿手用力地堵住嘴。可是没办到:嗓子里在咕咕咕地大声响着。
  其余的人猛地回过头来:脸刷着空气,似乎还听得见豁的一声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文侃走到她身边。“给病人听见很不好的,他又会……”
  “我受不了,我……”
  她全身颤着,指尖发冷。
  “连同志你送桑同志回去罢。”
  桑华那双腿软得撑不起一点劲,连文侃带抱带拖地扶着她走。她用手抹抹脸,忽然抓紧了拳头,压紧嗓子叫着: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种生活!人生……人生……这么苦,这么……这么……到处有危害,到处有死亡,这种……
  “别嚷别嚷,”他抓紧她一下。
  “人生为了什么!这么偷偷地躲在地下活动着,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点……一点……小胡——他一辈子完了,他得到了什么,他只是……”
  “别嚷啊,我的爷!”他紧紧地扶着她,加快了步子。
  一回到桑华的亭子间,桑华可又嚷了起来:
  “人生为了什么,人生!……象小胡那样:痛苦了一辈子,又这么死得……死得……看着这许多活生生的青年,死在肺病手里,死在黑屋子里,这么……这么……”
  连文侃一把抓住她的膀子:
  “呃,干么这么黑死得痢。安静点罢,安静点罢。”
  女的挣开他的手,倒到了床上。手脚都发冷,不住地沁着汗,象刚在水里泡过的。全身的皮紧紧地绷着,胸脯在吃力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他眼睛盯着她,轻轻地皱着眉。
  枕头边那个火车表在的达的达的达地响,象在给她急促的呼吸打拍子。弄堂里传着小贩的叫声——闷闷的:
  “檀香橄——榄,卖橄——榄。”
  这叫声似乎刺了她一下,她坐了起来。
  “算是什么,算是什么,这种生活!”她声音颤着,“老潘他们受了那么些苦,末了死得那么……那么……现在……现在……这就是人生,人生……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不……”
  “好好活着?——活得了么?只是因为活不了——所以……所以……”
  他坐到床上,紧紧地闭着嘴,眼睛对着地下。他听得见桑华的心在跳,感得到她在发抖。忽然床轻轻一震:她的脑袋倒在他肩上。
  “我常常想……”她似乎在拼命镇静着自己,声调就很不自然。“我想……我想……呃,人活着有限的几十年,怎么要这么去讨苦,这么……”
  “你的那种……”
  “嗯,你听我说,”她很快地打断他。“怎么要这么苦呢,一个人,我常常想着——想着——想着自由……快乐……光明……公园里换换空气,……现在这日子,现在这……我们现在连呼吸空气都……好象是偷着别人的空气来呼吸似的,连阳光也是偷偷摸摸用的,阳光也……”
  一直等到她完全闭了嘴,连文侃才开口。他苦笑了一下,就把常对她说的话说起来:
  “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得……你自己也常说的,怎么你……”
  桑华把脑袋抬起来,她的嘴离他的腮巴子只有寸把远。
  “我们这辈子能够自由自在地活着么?”
  “我们这代要是不能够,我们的下代总……”
  沉默。
  女的嘘了口气。
  男的拍拍她的背:
  “你今天受的刺激太深了,你安静下来,把自己分析一下看。……明天上午我来跟你详细谈一谈。”
  “你别走。”
  “小胡那里……”
  一提到小胡,她就象给打了一拳似的。
  “别走别走!我怕!”
  连文侃踱到了床边,象个母亲那么跟她说着好话,叫她静静休息一会儿。
  “睡罢,好不好。”
  他扶着她躺下去。她融化了似地瘫在床上。深深叹一口气,温柔地瞧了他一会:
  “好,你去罢。”
  可是又——
  “文侃!”她两只手抓着他的。“嗯,我刚才简直疯了,真是所谓……下次你要毫不客气地说我骂我。……”
  瞧着连文侃给她关了灯,带上房门,听着他下楼,出了后门——訇的一声响,就只有隐隐约约的步声:渐渐隐约到没有。
  桑华怎么也睡不着:她老瞧见小胡嘴里喷出来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她不敢闭着眼。可是一张开: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进了一块方斜的光,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路灯。
  她跳起来开了灯。开关那么一响,她自己可吓了一大跳。
  “谁?”——嘴唇哆索着。
  四面的墙仿佛在一步一步逼紧她,外面一些穿黑长衫的大汉子在等着她。……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何苦呢,一辈子只有几十年,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这理想——这果真会实现么?”
  她手放到额头上:额头发烫。她爬起来看看镜子:脸上没涂上红的,就显得发青;腮巴子有点陷了进去,说不定她已经有了肺俩。……
  这晚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瞧见小胡在吐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李思义家里,一会儿又发现后面有个黑影子在钉她的梢。
  第二天她没等到连文侃来找她,她写个条子,找到一个女工叫送给连文侃:她要休息一个月,叫他向他们提出。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个小皮箱就到姨母家里去。于是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只是瞧瞧宝真那又矮又胖的身子,想到自己比宝真漂亮可爱得多。
   

  住在姨母家里已经有一个礼拜,她天天跟李思义一块儿玩着。
  李思义虽然不太逗人爱,可是他能够想尽方法叫她快活。她想要什么,只要有点儿暗示,那姓李的准给办到,她觉得姨母对她有点不大那个:似乎怕她抢走了她的女婿。可是这管不着:桑华得享受一下现在的快活日子。
  这是真的快活,不是扮演。
  每晚回来总得到第二天下午的一两点钟。她全身给粉涂着,给酒味儿泡着。脑子昏昏的,肚子里在滚着一个什么热东西。手呀脚的都软软的:不知道是醉,还是疲倦。
  当然什么事也没做。连报也不看,顶多翻一下报屁股和电影广告。
  “这样的生活……”
  咂咂嘴:嘴里有股苦味,干得象咸鱼的嘴。
  什么东西——那轮廓都有点不清不楚。耳朵里似乎在叫着,叫声象根铁条似的箍紧了她的额头。她想以后总得少放肆点儿: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她嘘了一口长气,眯着眼瞧镜子,喃喃地说:
  “我堕落了么?”
  要是她已经在堕落,那就是李思义的罪过。他引她过那些放荡的日子,尽量地拖她到奢侈的世界里去。他可有目的,也象她前向时对他一样。他在追她:这可是明明白白的事。他知道她的家境没什么了不起,他就带着她到放纵的生活里,叫她快活,叫她退不出来,于是买了她。
  那姓李的在她跟前比狗还听话。那姓李的送给她许多古古怪怪的吃的玩的,把她在威士忌里泡着,在茄力克里熏干着,在巧格力里蜜渍着,还把她装在新买的道其卡里溜着。
  “哼!”
  一把推开面前的镜子,象准备打架似地跳起来,倒到了一张沙发上。也不管脸上的那些粉,就拿手一抹。她想发发脾气:恨不得把屋子里的家具打碎,把楼板踏破,跳下去抓着宝真告诉她: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买主的!你卖给他罢!”
  现在姨母和宝真那种疑心劲儿,对她那种冷冷的眼色,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那姓李的对她的那种巴结,那种奉承——
  “这也是侮辱!”
  她觉得这屋子怪闷的,她站起来要打开几扇窗子。
  可是窗子全都是开着的。
  又坐了下去,拿手贴着额头。指尖搭在太阳穴上,感得到那儿在一跳一跳的,仿佛有谁在一下下捶着。
  要是别人知道她是个战士,他们就得发觉对她的那个只是白费痴心,白费打算。
  “我能上他的钩么?”
  窗子外面有风流进来,她舒坦了点儿。她换上睡衣,拖上拖鞋,顺手在茶桌上拿一支茄力克点着。
  身上那件睡衣是宝真借给她的。茄力克是李思义送给她的。
  虽然她发过脾气,她可没那傻劲儿——要把这件睡衣剪破,把茄力克摔到窗子外面,或者把李思义送的东西都扔进垃圾桶。这可不必。能够享受还是享受一下,她只要享受这么一个月。
  她对李思义——也不过是利用这冤大头让她自己快活这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呀,”她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那边”是怎么个情形?她请的这一个月假也许没有通过。也许他们在说她怠工,在批评她。也许甚至于——开除她。
  轻轻咬着舌尖:牙齿也有股苦味。身上象有烧烫的针在戳着似的,疼不象疼,痒不象痒。
  她觉得她没有了依归。
  把烟在烟灰盘里弄熄,站起来走到窗子边。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黑色的天上有些淡淡的白影子在流动着。
  “嗯,回去看看罢。”
  可是第二天她又给那姓李的邀了出去。又是尽兴地玩。有时候念头一触到“那边”,她心头就一紧。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是不是有点怕“那边”的生活?还是觉得现在这么着有点对不起谁似的?于是她拼命把这种思想赶走,她就倒出方瓶子里的酒来吓人地狂喝着,跳着,大声说着笑着,然后把身子倒在李思义的胸脯上——把那挂着金表链的胸脯当做一张沙发。
  “总得好好享受这一个月,”她打定了主意。
  这一个月象短短的一生,快活的一生。这一生就会溜过去的。
  不过李思义想把这一生延长:他要永远叫她快活。
  “我要永远给你服役呀,是不是可以的呢?”他告诉她——他打算把他所有的那些橡皮买卖和糖买卖都献给她。他问她爱住些什么地方,他得在那些地方造房子。他得伺候她一辈子。一面说一面在搜着顶漂亮的字眼,一句后面那个口旁的字也就拖得更长,于是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发。
  “你是不是肯答应我呢,你是不是……”
  两只肥厚的手箍在她肩上,光油油的脸也凑了过去——瞧这劲儿他是想要亲嘴。
  桑华推开他,烦躁地说:
  “不要这样!不……不不!”
  那张给推开的脸皱了起来:
  “为什么呢?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她知道李思义不久又得到南洋去:她一拒绝了他,他会冲着宝真求婚的。
  让宝真卖给他罢:宝真那么又矮又胖的一坯,跟他再相称也没有。……
  忽然——她自己也奇怪,她心头竟感到一种轻轻的刺痛。她就得把她现在这地位让了出来。叫宝真去占着,然后姨母对她桑华骄傲地微笑着:她们——大得全胜!
  桑华在吃醋么?——没那回事。她压根就没把这些男女瞧在眼里。可是——她总有点那个的感觉,叫她不大快活:这是连自己都压制不住的。
  她瞧着那姓李的。
  姓李的表情一点不假。这老实人显见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一会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一会摸摸金表链,脸上苦着,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象生了根。
  “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女的觉得轻松起来:刚才那种刺痛的感觉消灭了。她能够一手抓住这个李思义:要是她不放松,十二个宝真来了也不行。于是她艳笑一下:
  “我怎么会讨厌你。……嗯,你这个人真是!”
  不管怎么着,她总得把这一个月消受完。还有两个礼拜才满期:这两个礼拜里她得紧紧箍住那姓李的——不叫松半点儿劲。她就对李思义说:她两个星期以内答复他。
  给车子送回姨母家,那个小表弟就告诉她有个姓刘的来找过她。
  这是连文侃。
  “他留条子没有?”
  “没有。”
  “他没说什么话么?”
  “他说他来看看你的,没有什么事。”
  桑华皱着眉,慢慢拖着步子往房里走。她眼膜上印着连文侃那高高的身材,那张绷着的脸。他也许在责备她。他说不定是带个什么坏消息来的。
  “嗯,我这样真不对呀。”
  也没管走不走得开,她就离了“那边”。她过着这放荡奢侈的日子,别人可在苦着干着,吐着血。小胡也许……
  她打了个寒噤。
  说不定出了乱子。也许有包探跟着连文侃,连这里也给注意着:等她一出去就有几只手抓住她。
  外面有步子响,她吃了一惊。
  四面瞧了会儿:桃心木的家具给五十支光的蓝色电泡洗得发青。这儿可没文件,也没什么书。屋子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而且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好闻味儿,这儿没有肺病霉菌。
  “这里安全倒是安全的。”透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儿可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也能够放心地去享用阳光。
  她打算上床,可是姨母走进了房门。
  姨母坐在一张摇椅上,托着水烟袋,不住嘴地跟桑华谈着。她问着学校里的同学,谈着现在这年头交个朋友真难。于是笑嘻嘻地说到那个“姓刘的同学”。
  桑华满不在乎地瞧着她那张嘴——笑得张了开来,露出两颗长长的金牙。
  “那姓刘的同学同你很好,是不是?”
  “还算好的。”
  那位老太太就夸那“姓刘的”品貌好,将来有出息,听那口吻仿佛是她一辈子才见过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她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眼睛老盯着她姨侄女——注意她脸上的表情。
  桑华笑了一声,瞅姨母一眼。她肚子里恨恨地叫着:
  “用不着来探口气,用不着!……我偏偏不爱他!我偏偏抓紧了李思义不放给你们!”
  姨母走了之后,桑华把裤子脱了,发气地摔到椅子上。
  “哼,我偏要紧紧抓住姓李的!”
  还有两个礼拜,她只能把姓李的抓紧两个礼拜。她这种自由自在的没拘束的日子也只有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一过去,她又得回到“那边”去,躲避着别人的耳目,老搬着家。她得忘了她自己,机器似地活动着。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她老是那么提心吊胆的,还有呢,也许得了肺病。再不然就被人抓去审问着,踹杠压在她那细腻白嫩的腿子上。
  “痛苦地活着,痛苦地死去,”她咬着舌尖咬得痛起来。
  她参加这种生活只是为了好玩,别人一提起她:“哪,革命者!”于是她痛快地干,痛快地死。可是现在才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偷偷摸摸地干,尽干尽干——还没亲眼瞧见成功。
  “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不干就活不了么?”
  可是两个礼拜之后她得回去,她并不是想着有要做的事,也不是对那感到有兴味。她只是为了要面子。要是她不肯回去,大家就得批评她,看着她现在这种生活他们就得说:
  “我们桑同志卖给那个大腹贾了!”
  桑华呼吸急促起来,她紧紧抓着床上那块白褥单。
  还瞎想什么:总而言之只有两个礼拜了。……
  “完全象梦一样,象梦一样,这人生是……”
  似乎觉得她自己给判了死刑,只能活两个礼拜。这生命真太短,影子似地一闪就得过去的。
  抓着白褥单的手一放,她脸仆在床上。她肠胃里象有些滚烫的水在流着,她想大哭一场。
  “他们能不能原谅我呢,文侃能不能原谅我呢,要是我……”
  他们现在怎么批评她:也许他们已经开除了她。
  她坐了起来,稍为感到了轻松点儿。她抹一下头发,眼睛空洞地瞧着褥单:那上面有一块给她抓得起了许多皱。
  两个礼拜!——这象一颗疮似的钉着她。
  可是——她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李思义那么点一点脑袋,这段梦似的生命就能延长,一直到她死为止。
  “能够么,能够么?”
  能够是能够的,只是有点儿那个:顾忌。她不愿意别人骂得她太糟。
  站起来踱着,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拖鞋不合式:太大,似乎不乐意载着她的脚。那件睡衣也仿佛紧得叫人不自在:真奇怪,其实宝真的衣裳,可以装得下一个半桑华的。
  她到洗澡间去细细地洗着脸。她齐胸脯以上的一段给映在镜子里。她退了两三步,镜子里的影子就加长了些:打脑顶起一直照到大腿上,镜子里那个桑华在扭着腰,动着肩膀,接着把手伸了开来。这么着动作了两三分钟,又把睡衣紧紧揪着,她那胸脯到腰板子的那一段就显出两条曲线。于是又照刚才那么把全身的关节都运动了一遍。
  瞧着镜子里那副身段和那些姿势,桑华忽然有点感伤起来。她替那镜子里的人悲哀。
  “算什么呢,算什么呢?”她伤心地问自己。
  那么一对饱满的圆肩膀,配着那高高的胸脯,然后又打胸脯画两条滑溜溜的曲线直到大腿上:这么一段身材——要说一句“真漂亮”!那可没过火,皮肉也那么白嫩。
  可是——她得把这漂亮的身子躲在黑暗的世界里,让肺病霉菌啃着,用些一点也不好玩的危险事务去折磨着,末了还许给塞到刑具里——倒灌水,匝箍,剥指甲。“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她眼睛一阵花,就赶紧退一步叫脊背靠着墙:身子歪着。
  用手把眼睛挡住了一会,又瞟到那面镜子上。她才看见她现在这姿势再优美不过。那滑溜溜的曲线格外配得调和。不管怎么着,她的姿势总是漂亮的:她有那么一副身段,于是她想起美学上有个术语,叫做什么截的。
  “截”?——这身子也许会给“截”成两段!
  她脸发烫,嘴唇不由自主地在一动一动的。
  靠着这么十来分钟,她透了一口长气,四面瞧了会儿,就又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她把热水放掉,注上了冷水,拿毛巾蘸着贴到脸上去。
  于是又看镜子。
  脸上洗去那些红粉,就白得带灰色。她先前就是这么一张脸子:为了跟女工们混在一起不叫侦探注意,她不搽粉也不画眉毛——让剃掉眉毛的地方光秃秃的,瞧来她那双眼睛就似乎没处生根。
  这是连文侃的主意。这就是“那边”的……
  思想一触到“那边”,她心头又一阵紧:她仿佛是欠了一笔印子钱。
  她于是又想发脾气,又想把这些磁盆玻璃瓶什么都打碎,然后冲破天花板,一口气奔到连文侃跟前——对他大声嚷着:
  “好也是一辈子,坏也是一辈子!……我再也不顾忌了:你们要骂就骂罢,要挖苦就挖苦罢!……不,不能折磨我自己的生命!——那种日子我过不来!……”
  一个人尽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干么他们要骂她要挖苦她?干么他们不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快活着?
  冲出了洗澡间,她就倒在床上。她太阳穴跳得胀痛起来,于是拿冰冷的手去贴到额上。
  她没有想什么,只是还在忿怒:她认为现在这种痛苦都是连文侃他们给她的。
  隔壁有人在嗦啰嗦啰说着话:似乎是姨母在跟宝真谈天。
  “多卑鄙,多卑鄙!”她两个嘴角用力地往下弯着。“宝真这么想要卖给他,哼!……我偏不放!”
  她骄傲地站了起来,点着一支茄力克。
  “偏不放”——她当然办得到。可是怎么办:答应他的要求么?
  “答应他?”
  桑华愣了会儿。她仿佛又瞧见了那个大肚子,那排有点往外突的牙。那根肥厚的右手无名指搔头发之后,就用那沉重的嗓音说起话来,每句的未了一个字老是拖得长长的:“呀——”,“呢——”,“——”。
  她皱一皱眉,瞧着自己手里的烟。一想到李思义,她就有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感觉。要是让他挺着大肚子,拿那双肥膀子搂着她,可有点不大那个。他的脸偎着她的时候,她那搽了粉的腮巴上准得沾上一块油迹。
  抽一口烟,叹一口气,就连着烟吐了出来。
  “要是文侃做了李思义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再从文侃身上想下去。文侃也许在嘲笑她,在绷着那张冰冷的脸子。于是她觉得李思义老叹着气说别人不了解他是很有点道理的:叫别人了解可不是容易的事。她桑华——就连连文侃都不了解她。
  一连五六天,她那欠了一笔印子钱似的感觉老钉着她:逗得她难受,叫她时时刻刻想要发脾气。她仿佛老听见连文侃他们在挖苦她,骂她。于是她决计要跟连文侃详详细细谈一下。
  到了连文侃的住处,她心就一阵乱跳。她拼命镇定自己:一面上楼一面想着怎么措词。
  可是那扇熟悉的门里只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子:
  “找谁?”
  “刘……刘……”她瞧着那张圆圆的胖脸。
  “这里没有姓刘的。”
  她走了出来:她知道那张陌生的圆脸在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桑华一连找了好几个熟人,都没找着,只碰着一些疑神疑鬼的眼睛。最后她才找到了一个老朋友:王招弟。
  这位老朋友并不表示怎么欢迎,只冷冷地瞧着她,问一句答一句。
  忽然桑华热烈地抓住对方的膀子,把脸子靠过去,颤着嘴唇:
  “招弟,怎么你……呃,你告诉我文侃的住址罢:告诉我是不要紧的——告诉我。我有要紧事找他,我要……”
  那个静静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晓得呀。”
  桑华忽然身子一震,心也跳了一下。她想把招弟一把搂住,叫招弟别撇开她;她想对招弟哭一场,可是她没动。这么愣了好一会,她就咬着牙忍住自己的眼泪,离开了招弟。
  在路上她的神经似乎有点麻木:也没有什么难受,也没有什么舒坦。
  “这不能够怪我,这不能够怪我:是他们撇开了我的。”
  第三天她又去找王招弟,带着一封三千多字的长信:请她在遇见连文侃的时候交给他。信拿在手里很重很厚,封得紧紧的,封口上还签了两个字母:“S.H.”
  这封信她写了两个晚上。她先叙述自己的性格。然后又说到她这种性格跟那种生活太不调和。于是又谈人生。她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快活着。“好也是一生,坏也是一生”。她埋怨他们撇开了她,同时又叫他们了解她的生活态度。末了她叫连文侃“多多珍重”,她说她永远想念着他:要是他肯的话,他们得永远保持私人的感情。
  写到这里她鼻尖酸疼起来,她就把脸抬起点儿,不叫眼泪淌下去。
  “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呢,我走了之后就……”
  她打定主意要走:姨母家再也住不下。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儿跑,她不愿意回家。
  这一个月算是她一生顶快活的一段,这一段马上就得过去的。
  在这几天她比前几天还难受。她觉得没有地方站得住,仿佛在海里漂着,四面瞧不见陆地,也抓不到一根木头什么的叫自己别沉下去。她想到她脱开了“那边”,她就有种异样温度的水淋着全身似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该懊悔,还是该庆幸。
  什么都象一个幻觉,苦日子脱开了。可是这怪好受用的日子也得溜过去。她说不定会去进尼姑庵,什么都看得开点儿,这些狂乐的生活让宝真去过去。
  以后宝真就得象个皇后似的:威士忌,巧格力,香粉……
  以后宝真就得跟姨母笑着,说着,最后的胜利是她的。
  桑华跳了起来,两手抓着拳。
  “我真傻,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出让,要……”
  于是到了那天,桑华落到了李思义的拥抱里。
  她瞧着他那秃了的顶,那张光油油的脸,那排有点突出的牙,她又感到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可是她拼命对自己说:
  “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他。”
  李思义那个大肚子很不合式地挺着,那双腿似乎经不起这么重,给压得弯着。他膀子还在搂着她,把油脸偎过去亲她:她嘴呀腮巴的都接触了他那排突出的牙齿:他的牙齿是冷的。
  “我提议……我说我们在我到南洋去之前结婚呀。好不好呢?你说是不是好的呢?”
  “我没有意见,”她吐了一口长气。
  他那排突出的牙齿又先触到了她的嘴唇,五六分钟之后才离开,他喘着气,仿佛领结紧得叫他难受似的。脸上可在笑着,眼眯瞧着她,于是又用肥肥的右手无名指去搔搔头发。
  忽然——桑华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李思义吃惊地说,还带着两成扫兴的样子。
  好一会儿桑华才抬起脸来。眼泪巴巴地瞧着那男的,她挺吃力地媚笑一下,颤声说:
  “没有什么。”
  跟着她又哭起来。
   

  湖面上给月光照成青灰色,几艘小艇子摇进了烟雾里。
  桑华站在窗子跟前瞧着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时候水里咕咙一声响,水面上就滚着无数的同心圆。
  她颤着嘘了一口气,渺渺茫茫地想着:
  “文侃现在在哪里呢?”
  六姐又点了一支烟,站到了她旁边。
  “过去的事——你不愿意告诉人,嗯?”
  桑华侧过脸来,对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只眼里一泡泪,给月亮映得发光。
  沉默。
  风吹动六姐的头发,可没吹动桑华的头发——她头发叉上十来个铁东西给坠得重重的。远远的昆曲又给风带了进来。六姐就微笑着:
  “黄六先生真是何苦:这么大热天榨得满头大汗。”
  “嗯,他爱唱,”桑华用手绢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这么一套:永远是惨睹里面那几折。”
  “惨睹?”桑华似乎吃一惊。可是马上又把脸色还了原:那种“惨睹”跟她是没相干的。
  六姐把烟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华一眼,桑华刚才卖关子卖得一点不放松,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她从前是革命者?
  于是六姐说着大儿子跟一个女同学相爱的事:她不象是在叙述,只是把这当做一个问题在讨论着。然后谈到一般的恋爱,她问桑华:恋爱和事业有没有冲突,这所谓事业,革命当然也在内的。
  桑华没表示意见。
  “嗯,这问题我没有想到过,”她轻轻地说,象故意要叫别人听不见。
  别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搁在左腿。吐了一口烟,她又说到李思义:这位堂妹夫她还没见过面。她用种试探的口气谈到一般的结婚生活,于是问到桑华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爱他,我一直爱着他!”桑华发命令似地说。她脸上发烫。
  可是六姐当然不知道李思义那种劲儿:挺着个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无名指搔暑头发。桑华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经触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齿,肩上堆着他那双肥厚的膀子。他越对她讨好,她那种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觉就越浓。
  “干么要这么想!”她在肚子里压制自己。“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他:我一直爱他!”
  “他最近有信没有?”
  “有。”
  “那边情形怎样?”
  “嗯,那边——那边——现在想着法子,不然……”
  “我听马先生说……”六姐站了起来,瞧着桑华的脚。“要是不能够限制橡皮的生产……”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价钱再往下跌,李思义的买卖就得完了蛋。桑华不愿意想到这上面去。
  “别说了罢,别说了罢,”她勉强笑一下。
  两个都不言语,这沉默有点叫人难受。桑华咬着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这样,又瞧瞧那样:避着六姐的视线。
  这么着过了七八分钟,桑华忽然给谁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嘘一口气,就用华尔兹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两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轻轻弯着:眼睛往下面扫一眼自己身上那优美姿势和那滑溜溜的曲线,就象小孩子那么爱娇着,带着九成鼻音说:
  “六姐,我们弄个小划子去划划好不好?还带两瓶酒去,嗯,两瓶酒。……就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于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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