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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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地上到处都蒸出闷人的热气,叫我们觉得出它在那里懒洋洋地上升。天上的星星似乎给熏得很不安:躲躲闪闪地眨动着。
  偏东一颗流星一滑——仿佛就掉到了隔壁院子里。乌蓝的天空上画着一道雪亮的弧线,立刻就不见了。
  筱芸芳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星宿落下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
  两位客人还没有走:史六少爷老盯着她,静静地坐在竹床上抽烟,好象在等着什么似的。他左手时不时抹一下光油油的头发。
  “史六少爷可也是个星宿,”筱芸芳想。“大学堂又毕了业,家里又有钱。他干么不做点儿事呢?”
  差不离每晚——总在青云阁瞧见史六少爷,总跟庐山照相馆这位小老板在一块儿。散了戏就得俏俏地来这儿坐这么个把钟头。他们谈着世界上许多事:她不大听得懂,可是很爱听。
  那位小老板把下嘴唇很难看地往外突着,显得大地万物都叫他看不上眼的样子。他憋着一口怪吃力的北平话:
  “老三你看见《顾曲小报》吗?昨天登了你姊姊一个照片——‘筱芸艳’!吓,了不得!老三,我们给你拍个美术照去登画报,好吧?登画报——比你姊姊——更抖!不好吗?”
  “画报——有许多女学生的那个哪?”
  她瞧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又轻轻加了一句:
  “她们都是有福气的。”
  师傅坐在小板凳上,拿芭蕉扇在腿上轻轻拍着,他只要有客人在这里,就老是提起从前的事。背越来越驼,仿佛肺里的气已经给抽光了——可还要挣扎着迸出几句话来。
  “早先哪——嗯,够多热闹。朋友谁不巴结我: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全是我的。学学戏,玩玩票,店里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用管。后来店倒了我还不知道。”
  史六少爷问:
  “那时候你家开的什么店?”
  “祥昌泰嘛。谁不知道,”师傅低着脑袋,好象只是对自个儿说的。“这皮货号在我家里开了三代,可给我玩倒了。”
  他停了停嘴,大家静静地听着蚊子叫,他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玩票的可万不能下海①。玩票的时候谁都捧你,一下海就完了。我那些个朋友——谁都靠不住。你穷了,卖嗓子了,就谁也不理你了。”
  
  ① 下海;日京剧界行话,意为业余爱好者转为专业演员。

  不过他声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只吃力地抬起了他那张瘦脸,屋子里的灯光打窗子射出来:瞧得见他眼睛里一汪泪水,给照得亮晶晶的。
  筱芸芳从小就叫他“老老”。她记不上到底是他自己爱这个称呼,还是妈妈要她这么叫的,于是她叹一口气说:
  “老老,别说这些了罢。”
  这些虽然不干她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他谈到——就老实想要哭。
  老老可又替筱芸艳不平起来:她爸爸生前是个在旗的将军,封了英勇巴图鲁①,女儿现在可在卖唱。
  
  ① 巴图鲁蒙古语音译,意为“勇士”。清初满族,蒙古族军士有战功的多赐此称号,后来也用于汉族武官。

  蚊子有气没力地哼着,跟生了病一样。远远地有人在唱着“见娘”的哭板,来了一遍又来一遍:可辨不清是哪个姊妹。声音好象是给压出来的,又给什么堵住了:听来闷得气都透不出。
  筱芸芳瞧着天上,老远地想了开去。银河显然给热气蒸得融化了,泻成了一条淡淡的白影子。
  “牛郎织女在哪儿呢?”她挺认真地问着。“玉皇大帝干么就这么狠心呢?”
  老老赶紧打断了她:
  “别胡说八道,这孩子!……唉,你妈妈还不回来。”
  他听着那闷闷的唱声,把脑袋摇一摇又垂下去:
  “她们准也不爱惜嗓子。嗓子唱热了还尽唱。”
  史六少爷摔了烟屁股,突然冲着筱芸芳问:
  “你本来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爸爸——”
  可是她很模糊:连自己都摸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爸爸。他头发披在后脑上,脑顶上可剃光了一块,象唱黑头的一样。她给卖到一个女人手里,她还记得她满嘴的黑牙齿。然后又转到现在这妈妈这里。那时候她只六岁。
  她想:她爸爸是干什么营生的呢?也许他也呆在这个城里,还到青云阁去喝过茶。
  等师傅走开了一会儿,史六少爷又提到那句常常说起的话:
  “真的。老三你想不想进学校?”
  他抹抹头发,又转向着那位小老板,沉思地说起来:
  “老三这孩子真聪明,不读书真可惜。十六岁上学并不算迟。我呢——别的不说,这件事我总可以极力设法帮忙的。”
  这件事——筱芸芳觉得可以办到,可是又觉得这是很辽远很渺茫的东西。她胆怯怯地问:
  “那么——妈妈呢?”
  前一进院子里响起了笑声吵声。一个男子汉溜着小嗓子在唱“大补缸”: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大萝卜。一面唱一面走进这院子里来,后面跟着刘小奎。
  “大萝卜,大萝卜,”小老板叫。“不要唱了,给我去拿两瓶汽水来罢。”
  小老板跟大萝卜那帮人混得很好,就在戏院里跑出跑进不用打票,茶馆饭馆里都怕他恭敬他。他常常说:
  “不要看他们包打听,倒真够朋友哩。”
  刘小奎一来,这儿可就热闹了。她又是笑又是嚷,老爱谈些别人的事情。她告诉大家——杨美琴招待客人,要不亏得大萝卜,早就给警察抓去了。女叫天一等她妈妈到上海去了,她就倒了嗓子。
  “她妈妈说的:‘我三天就回来。你安分些,要是你倒了嗓子,我就跟你算帐!’现在她急得不得了。”
  “怎么回事呢?”筱芸芳很担心地插嘴。
  那个在她耳边捣了一会鬼,她脸红了起来:
  “呸!瞎说!”
  那两位客人走了之后,师傅点着一段烟屁股抽着,一面咳嗽着。
  “史六少爷这种人——”他摇摇脑袋。“现在你年纪轻,他捧你,往后你真唱好了,他们可就谁也不来理你。他们呀——谁都是这么回事。”
  筱芸芳听了一会什么,偷偷地说:
  “他说给我念书……”
  “别说了别说了!妈妈听见了又有一顿好揍!”
  他把那卷破席子挟到堂屋里,往泥地上一摊:
  “你瞧,那个什么马先生——这会儿不是不来了?都这么回事。唉。”
  那个马先生在个什么衙门里当官,脸长长的,牙齿也长长的。眉毛老是皱着,仿佛在熬着什么创痛。他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生气地提高了嗓子,一会儿又平心静气的。
  “我跟你们卖唱的一样。都一样,都一样。说不定还苦些。我真想要跟你到别处去,躲开这个地方。……呃,老三,你能吃苦不能?”
  她觉得他这些话很奇怪。可是它好象一只温手窝在她心上一样,感到了一种暖气。于是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来。
  “他真的到别处去了么?”她想。
  筱芸艳已经回来了。常来的王参事他们正在她屋子里,妈妈也在那边陪着。那几个男人的粗嗓子在拼命嚷着,争论着他们刚才谁喝得最多。随后又谈到杨小楼。一个带痰的声音很吃力地告诉大家:他听过三十次杨小楼的“连环套”。
  听着他们这嚷劲儿——叫人觉得这整个世界是他们花钱买下的,要什么有什么。有时候他们也忽然想到了筱芸芳。
  “老三呢?”
  他们都把筱芸芳当做小孩子看。那位萧老爷还拍拍她脑顶,抹着山羊胡子问她:
  “老三你猜我几岁?”
  接着大笑起来。不等她答嘴——就转开脸子跟姊姊说别的话去了。他是她们的干爹。不过她怎么也想不透他是怎么一个人。听说他不做官,只做诗。可是他掏一张名片就能把一个人逮到衙门里去。怎么回事呢,这是?
  桌上的旧钟重甸甸地敲了两下。什么地方在拉着二胡,声音颤抖抖地抽咽着。
  屋子里的东西象做梦似地在那里晃动。她眼睛发酸,老实想要闭下来。虽然她只坐着插不进嘴去,仿佛世界上压根就没她这个人,可是她要是一走,大家就得不高兴。他们就得发觉少了一件东西。萧老爷就得把抹胡子的手停在半路里:
  “咦,还有一个呢?”
  她希望一个客人也不来,又希望客人们来。人一多了——她就感到她过的日子里面添了一点什么似的。
  姊姊把高领上的扣子全都解开,眼睛朦朦的——显得很瞌睡的样子。她可还在血红的嘴里衔一支白金龙,挺起劲地谈着笑着,跟她在妈妈跟前使性子一样的起劲。似乎她正有一肚子闷气,不过借着这副笑脸发泄出来就是了。
  那位王参事又带着江北腔哼起戏来,而且老是这几句:
  “师哦嗬,爷呃……说——话理伊,太差啊……”
  筱芸芳偷偷地叹一口气,心里有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他们的嚷声渐渐含糊下去,好象隔了几道墙。她倒是听见了角落里的那些蚊子叫;那声音成了一根根的细丝——一根根扦进她心里来。
  “他们多有福气,”她昏昏地告诉自己。“要逛就逛。要回家就回家。睡够了又出来找朋友。”
  忽然她想起老老说给她的那些故事。听了一半就叫她猜到了那结局:不知道是听熟了,还是那些故事跟她的命运有什么联系的地方。
  一直到上了床——她还是想着。手拿着扇子轻轻扇着脸。
  “只要心眼好,总得团圆的。”
  于是她拼命去记一记亲爸爸那副模糊的形象。她总觉得他又高大,又和气。他说不定已经发了财,到处跑着找他的女儿。菩萨都帮着他,显一道红光领他到青云阁去喝茶听戏,然后又跟着到这儿来。
  她莫名其妙地想象爸爸是一张红脸,穿着一件很大的黑绸袍子。他抚摸着她的脸,她这就跪在他跟前,往他身上一扑:
  “爸爸……”
  眼泪打两个眼角上流下来。沿着太阳穴滴到了枕头席上。鬓角那里觉到有一道热流,一会儿就冷掉了。
  为得不叫妈妈瞧见,她赶快抹抹眼睛,翻身向着里面。
  她妈妈只穿着一件紧身背心,短裤也绷得紧紧的;那坯胖身子就泡得象个鱼膘。下巴肉打着几条折,给汗水腌得发了红。于是她照着镜子,很小心地扒开那些折缝——把爽身粉拍进去。
  隔壁老老在说着梦话:
  “这年头儿真奇怪……嗯,谁都可以欺侮我……”
  “你听,你听,”妈妈嘟哝着。“他老是说别人欺侮他,老是向我要钱。没儿没女的,也没个媳妇儿,一个人要花那么些个钱!要没有我——哼,早就!不饿死也得差不离!”
  四面渐渐静了下来。好象这城市挣扎得没力气了,躺在那里没声息地喘气。
  筱芸芳一闭上眼,就感到大地在呼吸着的样子——一荡一荡的。她拼命去想象一些遇见她亲爸爸的情景:她知道尽在这上面转念头就会做这么一个梦。
  “要是老做这些个梦,老不醒,那可就好了。”
  可是她只在梦里干些怪腻烦怪费劲的事。她觉得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台上。一块红牌子写着白粉字:
         筱
         芸 芳
        关 阳 南
  她背贴着桌沿,脸对着台上那片画着许多亭子的背景,准备唱那句倒板。弦子很高地拉着,好象叫痛似的。她可唱不出:怎么嚷,怎么着急——还是发不出一个音来。
  台下茶客们笑着叫着,咚咚咚地顿着地板。
  “咦!咦!好哇!”
  老老眼泪巴巴地瞧着她。妈妈可一把扭住了她的耳朵,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没命地往她脑顶上敲了过来。
  “你这!你这!……”
  她醒了。满身的汗。
  妈妈很响地打着鼾。屋子里黑得叫人害怕。只有窗子那里隐隐地透出一丝亮光,眼睛瞧不见——只能用感觉才感得到的一丝亮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她就给妈妈扭醒了。
  “这死丫头!年轻轻的就这么没精神,这么贪睡!”
  老老坐在那张骨牌凳上,背拼命驼着,好象害怕着什么缩起来似的。手里懒懒地理着弦子:看来那把弓有好儿斤重,叫他不大拉得动。他试了试音,照例停了手,嘟哝了起来:
  “戏子里面只有汪大头——嗯,算是有个好结果。他出家做道士,修修来生。谁也比不上他。可是做道士总得有钱呀。你要是没钱,道观里可不要你。”
  太阳把大半个院子晒得发白,沟里蒸出了一股刺鼻子的臭味。苍蝇低沉沉地叫着,然后趴到了电线上——成了一条黑色的彩带。屋顶上仿佛老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热辣辣的——落到汗渌渌的身上粘住了。
  筱芸芳赤着脚跋上绣花拖鞋。精光的腿子上画着一条条青的红的纹路:辨不清哪几条是妈妈打出来的,哪几条是搔痒搔破了的。
  那老头儿拉了一下,对她点点头:
  “溜一溜罢,孩子。还是昨天那段。”
  她照习惯先高叫了一声开开嗓门,然后站直了对着衣柜上的镜子唱起来。脸上给汗水洗得发白,还透出了青色。那件密密扣着的马甲——把她显得更加瘦小,胸脯还有点往里凹的样子。
  妈妈在使着爽身粉,一面不住地瞟着她,看看她的唱相。
  可是弦子停住了:
  “‘家’要唱成ji-ja,记住:jia。”
  “zi-ia。”
  “别zi一ia,这是窑派①。‘家’是团音②:jia。”
  
  ① 窑派:旧时妓院又叫“窑子”,妓女叫“窑姐儿”,她们特有的举止作风叫做“窑派”。她们也去茶楼“清唱”卖钱,不重技艺,尖团不分,往往念倒了字。
  ② 团音、尖音:指唱戏时念字在音韵上的区别,京剧很重视这方面,念字读音往往与地区语音不同。如果一个角儿把字音念错了,就叫念倒了字。那是丢脸的,会吃到倒彩的。

  拍!——妈妈劈她一个嘴巴。妈妈一使劲,那脸胖肉给震得抖动了一下:
  “混蛋,你这!……学上了这些年——可学上了窑派!你这死猪!”
  师傅看看她:这孩子脸上给沾了点儿白粉,被眼泪糊成了腻腻的。他怪自己做错了似的叹一口气,冲着她翘翘下巴,又拉起弦子来。脑袋低着,稍为侧着点儿——挺仔细地在那里听。眼睛时不时瞟瞟镜子,看看她腹部的起伏。
  这么着又是从头唱起。又是“一轮明月……”
  她声音发抖,叫人想到一根细纱在风里飘着,一个不留神就会断掉。汗水给叫声榨了出来,痒痒地在脸上爬着。于是弄得满嘴都有股咸味儿。
  “不错,不错,”老老喃喃地说。他仿佛给感动了一样,眼睛里又闪着亮晶晶的泪水。
  妈妈发闷地用脚在地板上打着板,在想着什么麻烦事情。她刚梳好了髻,两手抹着雪亮的头发,这屋子里就滚着叫人恶心的头油气味。脸子一直绷着,下巴下的折纹显得多了几条。
  忽然——她脚底下顿快了一眼。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扭着筱芸芳的细膀子:
  “怎么啦怎么啦!啊?”
  一经老老说明了这不是她孩子走板,她更加愤怒起来。
  “你这你这——哼。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接着大声叹一口气,坐下来使劲扇着扇子。
  “你得明白——我是为你好,”她拿扇子打着手势。“你难道一辈子唱清唱吗,一辈子——一辈子——唉!”
  跟平日一样,她又来了那一套:她告诉别人——她只期望着这个老三。这孩子要唱好了,成了名角,妈妈做人才做得有点意思。可是——唉,在年轻时候总得下苦功呀!这里她眨眨眼睛忍住了眼泪,又提到了大姊:六年前病死了的那一个。
  “好的呢——偏偏要死掉。老大生前可多疼我。多聪明,可是——唉!……往下唱呀!”
  筱芸艳在她自己屋子里叫:
  “妈妈,妈妈!……快来!我牙疼!”
  “哼,你二姊简直的不是东西!”妈妈小声儿埋怨着。“她现在抖了,连妈妈都瞧不起了。没良心的家伙!”
  师傅看着老三叫得突出了青筋,脸子发了红,他把弦子放低了一点。
  “买块烧饼给老三罢,”他哀求似地对妈妈仰起了脸。“她饿了就没劲:她是‘饱嗓子’。”
  那个一面往筱芸艳屋子里走,一面嚷:
  “怎么不生个‘烟嗓子’呢!——我去买好膏子伺候她!”
  老三声音发了嘎,可还拼命挣扎着把这段二黄唱完。打妈妈一转身,她就管不着唱相不唱相,任听自己脸上去变成副哭丧样子,她觉得这么着舒服些。
  未了她用手中揩揩脸。把锡壶里的茶倒出来,低着头很馋地喝着。她简直不敢去瞧一瞧师傅:老头儿那副干枯的身子,那副给闷着叫不出苦来的样子——好象用不着眼睛来看,就一直照到她心底里,叫她心上压得很难受。
  现在老老又用沉着的声音批评她起来。他叫她注意转弯抹角的那种味儿,并且告诉她“酒”字该咬成尖音。他叹了一口气。唉,尖音闭音如今是很少有人讲究了。
  姊姊跟妈妈在那里吵嘴。姊姊很烦躁地嚷:
  “你疼我吗,你疼我吗!你只是要钱!要是我死了也能卖钱——你才巴不得我死哩!”
  这里筱芸芳张大眼睛听了一会,想起了一些什么。
  “老老,老老,”她小声儿叫,“做梦干么不能随人拣呢?不爱做那个梦——偏做。爱做那个梦——偏不做。”
  于是一些模糊的回忆又给勾了出来。她瞧见过一间很暗的小屋子,有个老大的坛子什么的在墙脚跟发亮。一个女人的手摸摸她的脸。接着有一个谁——用冰冷的鼻子贴贴她的额,她忽然哇的哭了。
  这是什么地方呢?那时候她几岁呢?——她可再也想不上。
  她巴望着什么似地盯着窗子,仿佛看得见有一阵阵的热气打那儿滚进来。她想要问老老一件事,可是那件事象影子那么一闪就溜了回去,连自己也抓不住它。
  弦子又发出了叫声:跟针一样刺着她耳朵,钉到了她脑袋里面。
  唉,老老待她真好。可是他跟妈妈一样:只望她苦苦地学,望她将来唱大戏——象谭老板余老板他们那么成名。他出生到世界上仿佛专为了教她戏来的,他对她的嗓音有种天生成似的敏感,一看见她太累了,就又拿从前那些名角儿的故事对她说。陈德霖每天起来就唱“祭江”,后来成了他很出名的拿手戏。九阵风踢他媳妇儿一腿——来学娘们瘸着走路的台步。
  随后他就傻瞧着地下,想着从前的事,眼眶里水渌渌的。
  “干么不让我唱点儿别的呢?”筱芸芳想。
  她记得刘小奎有一次在青云阁唱“月光光”,她听着不知不觉流了许多眼泪。这出①电影——马先生请她跟妈妈去看过,她哭得非常利害,竟在电影场里抽咽起来。马先生也拿手绢揩着眼睛。妈妈可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似地叱她。
  
  ① 出:电影初兴时人们叫它做“影戏”,沿用称谓“戏”的量词称电影。所以不说“这场”电影,而说“这出”。

  “哭什么,傻瓜!别人瞧着好笑。电影是假的呀。”
  要是许她唱那支歌,——唉,那支歌!
  可是老老看不起他说:
  “那是海派!”
  就只叫她唱那些老调。老是这么个过门。于是脚尖一点——板上起。“听谯楼……”谯——尖音!
  这些好象不是唱出来的,只觉得是些紧缚着的东西——死命硬揝出来的。她嗓子直发干发痒,瘦小的身子跟着她的吸气在抽动着。脸上重新又淌下了许多汗,更加显得苍白了。
  妈妈打那边屋子里走出来,嘴里不断地埋怨老二:
  “哼,有个好干爹,有老爷们做朋友——了不起了,爬到我头上来了。她也不想想是谁把她领大了的。她如今可恩将仇报,这畜生!”
  一听见那边大声喊着她,她叫着回答:
  “茶沏上了,我的小姐!就来!”
  随后她嘟哝着,嗓子提高了些,大概想要叫别人听见:
  “你们姊妹老是叫我操心——唉,老害病。小的也是!这么大了还没发身,这是什么毛病呀,这是?”
  在这时候筱芸芳非常害怕。妈妈一受了姊姊的气,就老是到她身上来发泄。总得狠狠地劈她几个嘴巴,死命扭她几把,然后哭哭啼啼告诉她:做妈妈的跟老二缘分已经完了,只期望小的能够体贴她,能够学好。于是撮一把鼻涕,又使劲扭扭筱芸芳的耳朵,发疯样的咬着牙嚷:
  “可是——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叫你姊姊笑我!”
  老老就得苦着脸瞧着这女孩子,很伤心地喃喃叫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老三……老三……”
  住在这大门里面的——怕只有刘小奎是个快活人。一等到这边做完了功课,她就跑过来谈天,引人发笑。她什么话都告诉筱芸芳,她把她那些朋友都叫做冤大头。
  “那个冤大头问我几岁。我告诉他我十八。他真的相信。”
  说了就笑出声音来。
  筱芸芳也老实想把什么都说给对方听,可是她只觉得心里有这么一件东西,要把它变成一句话说出来,总是办不到。
  今天刘小奎谈到了筱芸艳。她认为她有点傻。
  “何苦呢!要我就不跟妈妈怄这个气。”
  “你可比我们好多了,”筱芸芳轻悠悠地叹着气。“你妈妈是亲生妈妈,弟弟是亲弟弟。”
  那个拿着苍蝇拍子拍苍蝇,好象不满意似的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比你们好得多?”她鼻孔里笑了一下。“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反正不是自己的妈妈。我呢——我妈妈有时候忽然发了病,哭得好伤心,说她累坏了我。‘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她不断头地哭。不断头地诉苦。又叫人讨厌,又叫人难过。”
  想了一想,她又说:
  “我怎么晓得怎么办呢?真好笑!”
  可是筱芸芳总觉得对方跟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瞧见别人的亲妈妈对女儿哭脸,对女儿那些罗哩罗苏的谈天,她就挤命去搜索那些模糊的回忆:那所黑魆魆的屋子,那个高大的红脸汉。那些都离得她老远的,叫她摸不清楚。一面她又似乎觉得那些景象迟早总会再来一遍的。
  一看见自己那个胖妈妈,她就一下子醒了过来。她认为她没那个福气。
  她不把眼睛对着刘小奎,只瞧着地下,一面咬着芭蕉扇的边。
  “刘小奎有什么苦处呢?”
  现在刘小奎活泼起来,谈起了那些姊妹们的事。她不喜欢她们一面要讲面子,一面可又偷偷摸摸的那种劲儿。
  “这明明是没有法子,怎么要瞒着人呢。难道想当个歌女来养活一家呀?——真好笑!我不怕人家说我闲。反正都一样:要吃饭,要赚钱。过一天算一天。”
  那边娘儿俩还在吵着,筱芸艳尖声叫着,訇訇訇地顿着脚:
  “我偏要请假!我偏要请假!你生怕他们扣你一天钱,你就逼死我!”
  妈妈诉着苦:老二不体谅她。孩子一长大就简直想要飞开去了。于是筱芸艳带着哭腔拼命地喊:
  “你待我好!你待我好!……我真够受的了!我够了!我的妈妈!祖宗!”
  听着听着——筱芸芳全身的肌肉都在那里打颤,好象受了寒,她闷闷地透了一口气。她感到她们过的日子里面——总有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那里作祟,有些什么东西趴在她身上,叫她觉得重甸甸的。
  她没确定问谁,只是嘴里喃喃着:
  “好坏都是命么?这是谁定下来的呢?干么要这么定呢?”
  可是快要到十二点钟的时候,巫峡川菜馆来了一个人:马先生叫筱芸芳马上就去。
  这女孩吃了一惊。
  “马先生?”
  眼面前闪了一下亮光。接着忽然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在心里冲撞着,正跟听了老老那些故事一样:似乎经过了许多折磨又团圆了。她赶紧转开了脸,用力眨眨眼睛,然后忙着打扮起来。
  她妈妈撇着下唇谈到那位姓马的:
  “那个马先生准有点疯病。那天他突头突脑问我:筱芸芳身价多少。我说我们这老三呀——别看她小,没八千块钱不成。他愣住了。”
  说着瞧着筱芸芳的脸色。随后又用眼睛送着她出门。这个当妈妈的似乎有什么不放心,五六分钟之后——于是穿上那件香云纱褂子追到了饭馆里。
  马先生还象平日那么副劲儿:老是很忙很着急的样子,仿佛他有一肚子话,有一肚子念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用种烦躁的神气吩咐了几样菜,然后累慌了似地往椅子上一倒。嘴巴很快地动着,皱着那张长脸:
  “我到别处去了一趟,在那个——在那个——唔,我们先谈正经事罢。”
  他让他自己跟她坐近些。迟疑了一会,他兴奋地说:
  “你也过不下去,我也过不下去。我们非想办法不可,老三。我们走罢,我跟你一起走。”
  那个睁大眼睛瞧着他。嘴唇动几动可没发出声音。
  电扇低沉地叫着。苍蝇在风里飞得很吃力,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间打了一圈,这就扑到了墙上;看来它是想找一条路子冲出去。
  窗外滚进了油烟,夹着锅铲子的响声:叫他们想到他们自己是关在一个锅子里。
  那男的不住嘴他说着话。他打算跟她去另外辟一个天地。他要叫她去念书,他要待她好。他嗓子一会儿放得很低,一会儿提得很高。仿佛他并不是跟她谈天,只是心里给压着一些什么——要尽量吐个痛快。
  后来他站起了,拿两手捧着她的脑袋:
  “你总不能这么一辈子下去。……我要让你自由自在过活,我们一起……”
  忽然——筱芸芳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马先生要带她逃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马先生要把她怎么安置,拿她当什么。她只感觉到这个人世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个好人呢?怎么她竟能够跳出自己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天地里去自由自在过活呢?
  这个——以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唉。
  一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在她脑子里闪动着。她想象着一所很小的屋子:窗子亮亮的。她每晚可以睡得很足。她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她还想象她穿着一件女学生穿的蓝布旗袍,用不着抹粉抹得腻腻的。
  有许多许多话挤在嗓子里想要迸出来。她得告诉这位马先生:只要没有一个妈妈来逼她,来硬叫她过这种日子,她什么苦都可以吃。她要象伺候爸爸那么伺候他,就是他打骂——她也愿意。她只要跟他先前说的一样:另外辟一个天地。
  到底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她重新又哭了。男的问到她的时候,她抬起眼泪巴已的脸来微笑一下:
  “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干么要哭。”
  马先生边喝酒边谈着。脸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叫人疑心他在熬着什么苦痛。他打算跟她一块儿回他家乡去:暑假之后他可以在那边找个教书位置。接着他象做梦似的描写他的老家:屋子后面有一座竹山,一刮风就沙沙地响。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塘,要吃鱼就临时打一条上来。
  那女孩子吃东西吃得很少,心很响地跳着。她仔仔细细听着他的活,似乎要把这些嚼碎让它好消化。随后她带着颤叹了一口气。
  “妈妈怎么放我走呢?”
  男的叫了起来:
  “你真是小孩子!你妈妈贩卖人口——是犯法的,懂吧,犯法!她敢把我们怎么样!”
  “别嚷别嚷!要是给别人听见了……”
  “怕什么!”一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几杯酒激动了他,声音更加提高了些。“怕你妈妈……哼,到警察厅去告她!我先把你送给警察厅保护,看你妈妈还多嘴!”
  筱芸芳觉得听见了什么声音,睁大眼睛瞧瞧板壁。为了怕再引动马先生的火气,她不敢打断他。
  什么地方知了一个劲儿尽在叫,仿佛是给太阳烤出来的喊声。屋子也似乎热得直喘,还感得到它在簸动着。可是电风扇盖住了那些响声,用种威胁的派头——吼得更响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吧,”她很胆小的样子轻轻地说。“你不是逗着我玩儿吧!”
  那个很不高兴:
  “逗你玩?——我怎么要这样无聊呢?”
  她抱歉地微笑一下。于是眼睛盯着前面,愣了好一会儿。
  “你想什么?”他问。
  这女孩子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她低下了头:
  “我生怕——生怕现在我是做梦。”
  随后她觉得眼前浮上了一个阴影:屋子里一暗——她妈妈没声没响地走了进来。她妈妈陪着笑对马先生表示了些对不起的意思,带着又小心又疼爱的神情把女孩子领回家了。
  筱芸芳走动的时候,掉转发白的脸子瞧了马先生一眼。她身体哪一部器官都似乎停止了活动,脑子里麻麻的什么念头都没有。
  一到家——妈妈可又往外走。一路上咬着牙嚷着:
  “好,好!十六岁的孩子就想飞!我可要到饭馆儿里问个明白——看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好,到警察厅去告我!好!……”
  刘小奎跑了过来。
  “什么事什么事?”
  筱芸芳往她身上一扑,抽抽咽咽哭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明明犯了法。……”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老紧逼着声音问,连手都哆索了。“你干了什么傻事了,你?……老三,老三!”
  妈妈回来之后,就一把揪住老三往屋子里拖。把门窗都关上闩上,一会儿里面就发出了尖叫,夹着带喘的喊骂。可是竹梢老是不住地响着,在肉体上敲出了麻麻的可又很结实的声音。
  全院子的人都拥到了这里。刘小奎跟她妈妈莫名其妙地嚷着些什么话,大概是想要喊救。
  那位老老仿佛站不住的样子,两手摸着板壁。他淌着眼泪嘟哝:
  “唉,老三,唉,老三。”
  筱芸艳打她自己屋子里奔了出来。她左腮稍为有点发肿,眼泡也有点发肿:似乎哭过很久了的。脸上没抹胭脂粉,显得黄里带青。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她们吵得她烦躁了,还是为了她可怜她妹妹——就对她妈妈发了狠劲,她忿忿地捶着房门,发疯地叫:
  “开门!开门!……开门!……”
  筱芸芳腿上给打破了的地方长了脓,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好。可是她还照常到青云阁去唱戏。
  刘小奎很看不起史六少爷:
  “什么大少爷!——他是流氓!你妈妈为你的事去找他,还找到那个什么小老板。他们就叫大萝卜这帮人去找马先生喝茶,往后不许马先生到这一带来,还说——还说——‘往后要是筱芸芳跑掉了——我们就问你!’哪,这就是史六少爷干出来的事!”
  “马先生呢?”筱芸芳害怕着什么一样,轻轻地问。
  “马先生?——马先生斗得过那伙包打听啊?”
  这可叫筱芸芳想不通。史六少爷干么要来这一手呢?他还说过要送她上学堂的。
  “哼,你倒相信他!”刘小奎怪她傻似的大声说。“他真会送你上学啊?——你想!他只要捧捧你玩玩,说几句风凉话。真的你跑掉了——他肯干?”
  接着她凑过脸来带着很麻木的样子——毫无表情地告诉筱芸芳:
  “你比我好多了。我要跑都没法跑:我总不忍心叫一家人都饿死。”
  说了转身就走,低着脑袋不叫别人看见她的脸色。
  筱芸芳想着:“这时候马先生已经回家乡去了吧?她感到身体上给挖掉了一块什么似的。
  那位史六少爷跟小老板只来过一趟,还跟着那个大萝卜。妈妈挺巴结地照拂着茶呀烟的,走一步——腮巴肉震得颤一下,好象一块肉冻。她请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还点着一盘蚊烟香:在黑地里象一只红眼睛那么窥探着人。
  小老板用种很看不起的神气提起马先生。声音可来得兴高采烈的;他越高兴,他那口北平话就憋得越吃力:
  “好嘛,他是什么东西呐!没有钱儿买身价,就要拐她跑吗。”
  那个大萝卜吐了口唾沫,嗓子溜得很高,打着手势报告他的功劳,听来听去总是那几句话:
  “他先还强哩。看见我们是三分局的,他瘪了。气得脸发紫,一句话都说不出。”
  妈妈可只叹着气,把一肚子委屈迸出来,搅得这闷热的空气都荡动着。他并不怪老三,只恨那个姓马的——干么要引坏她: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呀。这里说话的人喘了起来:那口怨气逼得她呼吸不灵便,又好象下巴肉挤住了勒紧了她的脖子。她眼眶发了红,撮了一把鼻涕:
  “我这老三也是!我把她领到这么大了,她一点恩情没有,要这么来干我一家伙!我真灰心。我老了靠谁呢,我靠谁呢?……没良心!”
  有个说不出的东西老是压着筱芸芳。她背着灯光坐着,眼珠不转地盯着史六少爷的脸。他可只抹着那一脑新修过的头发,一个字也不说。
  “他干么不言语了呢?”她想。她感到自己冰冷的手指在哆索着。
  她老实要指着他的脸数说他一顿。他正是故事里说到的那些小人。他在她跟前假讨好。他冤她。于是她睁大了眼睛,咬紧牙齿忍住了眼泪,用力得腮巴肉都在那里抽动。
  唉,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带她到别处去,能够叫她自由自在的——唉,那个人!
  临了她什么表示都没有,大滴的眼泪可爆了出来。
  老老也是个爱哭的。他并不管别人听不听,只顾自己咕噜着。声音给闷在这沟水味儿跟爽身粉的气味里,仿佛是硬挣出来的:
  “老三也难怪。吃一行怨一行,谁都是。玩票的时候挺爱唱,一下了海——谁都讨厌这玩意儿。”
  后来又提到从前。他驼着背,把脸对着竹床下面那盘蚊烟,背书那么告诉大家:他常常学了几句戏就老念着:晚上睡不着觉。一学了弦子——半夜里常常想起了那个调门,爬起来拉一段:为得怕他爸爸听见,他把码子取掉。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又说到了上台的事。正月初一老是唱“定军山”,取个吉利。于是他哭丧着声调说:
  “从前——唉。”
  这次史六少爷他们走了,就没有再未过。听说他现在那里捧杨美琴。
  “我说过的吧?”老老偷偷地跟筱芸芳说。“那些个大爷们谁也靠不住。你姊姊还想着萧老爷,他们真什么呢,真会——嗯,瞧着罢!”
  那女孩子看着天上:
  “我没说他是好人。”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总希望有人来做她的朋友,有人来看她。马先生好象一个幻影一样,一个梦一样——再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史六少爷虽然叫她恨,她也想他来这儿聊聊天。就是她傻坐在旁边,不愿意插一句话进去,就是听着他们的声音叫她讨厌,她可也能够得到一点儿什么似的。
  一瞧见他们——好象就可以叫她记得这个世界还很大,叫她想到他们这些外面的人跟她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她很秘密地问着自己:
  “老老那些个故事是真的么?真有个神明瞧着人过日子么?”
  筱芸艳跟她似乎是没有关系的,只管自己过活,跟妈妈拌嘴,使性子。只有萧老爷王参事他们来的时候,他们揪着她到姊姊屋子里去坐这么一会。
  “怎么,”萧老爷不高兴地看看她,抹抹山羊胡子。“老三总是板着一张脸?”
  妈妈赶紧接嘴:
  “哦,她呀——老三你告诉你干爹呀:你这几天有点儿头疼。说呵,你!你瞧你!这孩子!”
  她姊姊又象看她不起,又象是可怜她似的瞅了她一眼。接着马上跟大家谈到了别的事,仿佛极力要忘掉妹妹这张苦脸,也要想法子叫大家忘掉这张苦脸。于是点起一支烟来衔着,用种发泄什么的派头——把嗓子尽量提高,拳头捶着桌子:看来这个老二对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怀着恨意的。
  那位王参事又带着很认真的样子唱着:
  “师哦嗬,爷呃……”
  忽然——筱芸艳记起了什么,故意地大笑起来。她大概要拿这来掩饰她心底的一些东西,笑得怪不相称,并且叫人听着打寒噤。
  “她干么要笑?”筱芸芳很害怕地想,偷偷地瞟姊姊一眼。
  那些客人到两点钟才走。筱芸芳还跟刘小奎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老老坐在那里打盹,呼吸里带着痰响。还听见筱芸艳在屋子里埋怨什么,茶杯什么的碰出很大的声音。
  “孩子没有一个有好心的,”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唉,都是些个冤孽,冤孽!”
  这就重脚重手地开开爽身粉盒子,拿拍子在脖子上拍起来。墙上照着她的影子,大得叫人害怕。就连坐在院子里——都觉得眼前有个黑影在晃着。
  天上黑巴巴的还透点暗蓝色:四面那些烦闷的人声好象是那上面发出来的。星星给搅得不安似地眨着眼,闪着白里带青的亮光,逗得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开去,想到天上,想到这人世。于是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在筱芸芳脑子里一掠:她觉得她只有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什么人都跟她离得很远。
  “星星有没有眼睛呢?”她问。
  什么地方吱的一声响,她以为这准是一颗流星,虽然她从来没有听见过流星有什么声音。师傅在那里说梦话:
  “谁都不理我,欺侮我……”
  向来快活的刘小奎也嘘了一口气。她一直没开口,好象给闷热的浓浓的夜色弄得呆滞了似的。这里她可想到了什么,她跟筱芸芳捣了一句鬼:
  “你还可以飞,我是不行了。”
  那个鼻尖上一下刺痛,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连思想都哽住了的样子。
  银河要泻下来一样,抹过那个墙角。筱芸芳觉得还听见它淌着的声音,一滴一滴地都流到她心里,叫她心里越来越冷。她想辨出牵牛织女到底在哪里,可是满天的星星都对着她瞧,似乎跟她很熟,又似乎很生疏。
  她想:她们瞧着她,也瞧着马先生说的那个家乡。竹山上沙沙地响着,塘里也映出一颗颗的亮光,水面上有鱼咚的一跳。它们也瞧见一个红脸大汉,脑顶上剃掉了一块,淌着汗在找他的女儿。……可是那些星星只眨着眼瞧着,一声也不响。
  “怎么回事呢?到底有谁看见没有呢?”她莫名其妙地问。
  随后——仿佛有个力量强迫着她,她抓紧了刘小奎的手,静静地流下眼泪来。
                    作于1936年冬,初收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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