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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恋爱不忘正道


  “你为啥不到我家里来啦!我叫你来的啦。今朝夜里有《救国女侠》啦。”
  “我不认识路哇。”
  “好叫黄包车的啦。……今朝你在我格达……在我家里吃饭阿好不好,我陪你吃饭啦。”
  这说着一口流利的国语的是谁?
  救国女侠,何小姐何曼丽——卖雷,火!
  男的是我们那位大侠史兆昌先生。何小姐今天到史兆昌家里,拖着他叫两辆黄包车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俩靠着坐着。屋子里有些男男女女走出走进,史兆昌觉得他们的脸子都差不多。男的都穿着民国元年颁布的乙种常礼服,有几个还提着洋鬼子胡琴。女的都精着大腿,一脸的粉,跑过过道里就叫着:
  “冷煞快哉,冷煞快哉。”
  楼下客厅里有些男子汉在吹打着,娘们儿溜着嗓子,何小姐跟史兆昌谈着,有时候得突然叫起来:
  “唱错哉。要停半拍!”
  史兆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碴,全身打颤,连舌子也打颤,说起话来老是不顺嘴。
  救国女侠拿一支烟点着。抽了不上两口,就一下子把烟卷塞到史兆昌嘴里。他吓了一跳,怕她又是显一点什么功夫,可是:轻轻的。
  他抽了一口气,瞧瞧墙上钉着的那些画片:都是些洋娘们儿,有七成半精着屁股,两成半是——呵,穿着夜行服!
  “那些个娘们儿,那些个……那些个全是女侠,外国的,是不是?”
  她瞧也不瞧一眼地就——
  “是的啦。”
  “那么多……那么多……”
  忽然一下子她坐到了他大腿上。忽然一下子她右手箍到了他脖子上。她对着他的脸:两张脸离着不到一寸远。她咧开那两片染成大红色的嘴唇说着话,就有檀香粉味儿和着一种死了老鼠似的味儿向他鼻子里冲。
  “你有没有爱人啦?”
  “什么?”
  “有没有女子同你……同你恋爱啦,就是。你是……”
  “我可没……我可没……”他吞吞吐吐说上老半天。把要找个女侠一同去立功的事告诉了何小姐。
  “我就是救国女侠啦。我们是要救国的啦。”
  这意思挺明白:她就是那女侠。他得和她一块儿去那个。糟糕的是他现在想不出一句话来说。老闭住嘴可不对劲。他瞧着她的脸,瞧呀瞧的就有一句话冲了出来:
  “你几岁?”
  那个吃了一惊:她自从长成大人之后没有谁问过她年纪。好好的人干么问她的年纪?
  可是她只笑一笑。
  “你猜猜看啦。”
  猜不出。她脸子给粉包着,隐隐约约透出一些雀斑,象阴天的星星。眼角那儿有几条皱纹。瞧瞧正面,她像有四十八岁。瞧侧面像三十岁左右。背影:瞧来是十九岁。史兆昌猜着,一面弄熄那支烟:
  “三十二岁?二十岁?四十九岁?”
  “都不对啦,”她快活他说。“我问你:你喜欢年纪大还是喜欢年纪小?”
  “应当小……小……呃,你究竟多大年纪?”
  “十五岁啦。”
  “什么!”他吓了一跳。他仔细瞧着她,可是没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可是我……我……你是……我说年纪大点儿的好……”
  女的笑起来:
  “我骗你的啦:我不止十五岁。我是……我是——四十岁啦。”
  “四十?”史兆昌瞧着她。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
  何小姐留着那一脸笑,瞧着他的眼睛:
  “摩登爱国歌舞团要你捐几个钱啦。”
  “要多少?”他声音打颤。
  “随便你啦:一百只洋,两百只洋,一千只洋,都可以的,都是……”
  他愣了好一会儿,就掏出钱袋来:先拿出三十只洋。
  “其余的下回再……”
  女的很精明地把钞票拉过来数一下,再一张张对亮的地方照一照,塞进衣袋里。于是她安心地闭着眼,装着电影片子里“写情圣手”的女主角的脸嘴,让男主角的嘴唇来凑上她的。
  史兆昌可着了慌: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不大懂恋爱的规矩。他想是想搂着她,或者亲那么一个嘴。可是:到底作兴不作兴呀?
  他读过的书本上没交代过。十三妹可是这么个劲儿?还有那部叫什么因缘的,恋爱是有的:那位公子哥儿在娘们儿身上花过许多银子钱,所以她们就爱他。史兆昌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可是那部书没说出——要是那位天桥儿的十三妹坐在那公子哥儿大腿上闭着眼,公子哥儿该怎么对付。没说到。呕!
  何小姐闭着眼,等了老半天没点儿动静。
  “他不懂啦,”她想。国语说顺了嘴,心里想的也就用了国语。
  接着她记起电影里仿佛也有女人去吻男人的规矩:是的啦,有这个规矩的啦。就噗的一声——猛地吻了上去,史兆昌给撞出了牙血。
  “呵,好功夫!”男的肚子里说。
  四片嘴唇钉在一块儿。女方角伸着舌尖,可是男主角也得显点功夫——紧闭着嘴唇不叫它进来。
  电影一映到亲嘴,总得渐渐淡下去,淡下去,就换了一个场面。咱们也这么着,这回换了景致。
  戏台:还没开幕。台旁边有一块牌子,写着“摩登爱国歌舞团表演节目”。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歌舞救国万岁”,“惟有歌舞可以抗××”,“爱国者皆应来看爱国歌舞”,“提倡爱国艺术”,“爱国歌舞可以雪国耻”。
  座池子里坐满了一大半女的男的。他们拍着手,吹着哨,大声地谈笑着。
  这儿可没史兆昌。史兆昌在后台化妆室里。救国女侠何曼丽小姐在给他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是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他弹屁呀诺是中国的那么瘟啦,弹得真好啦。他还做了许多曲子啦。今朝夜里向我们表演爱国歌舞,就请他来弹屁呀诺啦——董冬冬,董冬冬!交关好听的啦。”
  可是那们爱国音乐大家在发急:
  “草裙艳舞为什么一定要用《马赛曲》同那个什么盎德……盎德……这只曲子在中间要变调的,顶讨厌。……这些歌我都背不出。”
  “那个……那个……”何小姐在记着那只歌的洋文名字。“那个盎德……《盎德拖》……拖……这只歌我们是有谱子的啦。”
  “这谱子有什么用——这是五线谱呀!五线谱叫我怎么看得明白!”
  “你马上翻成简谱好啦。”
  “我怎么会翻呢!”
  救国女侠想了那么一会,就叫起来:
  “喂,阿李,你是懂五线谱的,把这只歌翻成简谱罢。这都是爱国的事啦。帮帮老归的忙啦。”
  老归嘟哝着:
  “我不管。《马赛曲》也好,什么也好,我不管变调不变调,我只照C调弹。”
  史兆昌瞧着那位爱国音乐大家走出去,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个男子汉的脸子都那么白,头发都梳得那么光。娘们儿都跟男的闹着笑着,也叫他瞧不顺眼,可是救国女侠也是那一窝子里的人。她只跟人谈着歌舞救国,没说侠客的事。
  他得和她去一块儿立功的呀。他已经跟太极真人学了四五天,再过什么十来天就得去做那些事业。救国女侠那身功夫别给荒疏了才好。
  “她外内功都行,可是她不大用功似的,不大……”
  何小姐忙了老半天,透一口气坐到他旁边一张椅上。他在她膀子上拧一把:软倒挺软的,谁都得知道她有内功。
  “我问你,”史兆昌把嘴凑近何曼丽小姐的耳朵。“这些个人,这些……他们……男人跟女人都那么……都那么……”
  上海的十三妹也有天桥儿十三妹那么聪明:她一听就知道了他意思。她对着镜子在脸上抹了好一会粉,就挺起腰板子,发起议论来。
  “这就是现代文明啦,”她嗓子提高得叫谁也听得见。“我们要提倡事业,提倡我们的新道德:社交公开啦,自由恋爱啦,跳舞啦,爱国啦,打高尔夫球啦,民治精神啦,烫头发啦,浪漫派啦,这都是要提倡的啦。所以男子都要搽司丹康做摩登小白脸,女子都要做摩登狗儿啦。……”
  “什么狗儿?”
  “狗儿:鸡,阿爱,阿儿,厄儿。所以我们都要反对旧礼教啦,你看花旗国的实业很发达,因此花旗国很摩登,很富强。我们中国也要努力提倡实业啦,要摩登起来啦,这样才能够打倒东洋赤佬啦,中国就……”
  史兆昌喘着气说。
  “提倡实业打鬼子?不做侠客了么?”
  “要做的啦:马上就要做《救国女侠》啦。……好啦,现在要表演《中国我爱你》啦,你好去看看啦。”
  可是他记起还有一句话得问问她:
  “你刚才还说那什么,说要打倒旧什么的,唔?”
  “打倒旧什么?……唔,我说是要打倒旧礼教啦:我们要相信实业救国,要打倒迷信,要家庭革命,要提倡人格啦,就是。”
  男的紧瞧着她:他疑心是在做梦。怎么,闹了老半天,还是邪道里的,这救国女侠!
  许多的女女男男拥在他们跟前听何小姐发议论,大家都拍起手来。何小姐的结论是:
  “所以我们都要提倡摩登歌舞来救国啦。”
  “摩登爱国歌舞团万岁!”大家喊
  史兆昌淌着汗,指尖发冷。
  “我给她邪道迷住了么?她故意装个邪道劲儿来试我的么?”
  陡地他站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
  “邪道,邪道,这是邪道!——我可得收服它,我可得……”
  别人拖着他到外面去听《中国我爱你》,他要摆了马步没摆稳,就给推到了座池子里。
  他几乎昏了过去。手扶着发胀的脑袋。五脏仿佛给谁搅得在翻上翻下。他从救国女侠何小姐到他家谈天,扔泥丸子想起,到他花三十块钱,到嘴对着嘴显本领,到刚才的邪说。
  “邪道,邪道!”他发热症呓语似的“女侠瞧我不起就故意这么着么:我对她不起么,我干错了什么事么?”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干错了什么事。他没对她不起。他全是照着书本子做的:他爱她,他所以就花了些钱,跟那什么什么“因缘”里写的一样。他钱给少了么?
  呕,别扭!
  座池子里的许多脑袋都动了起来,叫着好。有许多人站起来挡着台上,给后面叫着“请坐请坐”,才鼓着嘴坐下去。
  台上有个娘们儿笑嘻嘻地跳了几下,就压扁着嗓子对台下人嚷着:
  “中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的东嗡三省,又呕大,又呕长,×本小国——哪比呀得上,盎盎。嗨。哪里能够比呀得上。……”
  史兆昌可只在低着头,闭着眼,痛苦地想着。突然他听见有叫声。他断定这是猫叫。可是他慢慢地从这猫叫里仿佛听出了有字眼似的。
  “唔,这是女人叫救命!”他还闭着眼,用心地听着。
  可不是么,女人受了委屈喊救命的叫声!
  陡地,突然,猛可里——不过这些还是形容不了那种快法,总而言之很快很快,一下子他就站了起来。他摆好桩子,左手盖在眼皮上遮阴,眼球子四面上下地搜寻着:他要找出那喊救命似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得打抱不平。
  “喂朋友,坐下去,”后面的人轻轻触他一下。
  史兆昌见了叫声的来处:呵,戏台上。
  “唔,是唱歌,”他轻松地坐了下来。
  台上还在嚷着:
  “我爱你的扬子江……”
  那位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忙着弹洋琴,鼻涕淌了下来没工夫揩,直到弄完了才掏出一块花手绢来抹抹鼻子和嘴,一面骄傲地望望台下。
  “这是邪道,这是!”史兆昌想得心都疼起来。“不论是谁。只要是他妈的邪道,我史兆昌就得……”
  忽然有个打翠绿领结的漂亮人老远地对他打招呼,接着走了过来。唔,刘昭。
  “我早就看见了你,”刘昭搓着手。“这种歌舞不好看,远比不上外国,是不是。”
  那个用鼻孔应酬地笑一下。
  刘昭把左手撑在椅背上,右手插着腰,谈着洋鬼子的歌舞怎么漂亮。于是表示他自己不打算看完这些表演,预备邀史兆昌出去喝点儿酒。他说话声音提得挺高,不然史兆昌就得听不见:这儿大吵,大家拍着手嚷着,催戏台上快点儿开幕演第二套。
  “我觉得寂寞得很,”刘昭靠近史兆昌耳边喊道。“兆昌兄你赞不赞成同我去吃一杯酒?”
  史兆昌撇不下救国女侠。可是又想要故意撇下她。到底她是不是邪道?他可不能冤枉好人。可是他要给邪道迷住了也不是玩意账。得了,这回走他妈的再说,明儿得探探底细。
  他颤动着嘴唇:
  “我也闷得慌,我也是那么……他妈的别人跟我耍滑头。……好罢,去喝点儿。到你们府上么?”
  “到我们那里,呃,征夷募款委员会。”
  可是史兆昌又踌躇了会儿:要不要告诉她——告诉那冤家一声?
  “冤家!”——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红了一红。她爱他。可是她有点儿像是那个。
  “不告诉她!”他咬着牙想。“她要是邪道她自个儿就得明白我……”
  用劲地站起来跟刘昭就走。
  外面怪冷的。
  他俩走到戏院门口,有几个下等人挡住了他们:
  “先生,捐几个钱。”
  史兆昌觉得不对劲:下等人天生的都是歹心肠。而且——要钱!今天真别扭:刚才救国女侠是那个,现在……
  他运着全身的劲在手臂上,嘴里问:
  “怎么回事?”
  “我们是××人开的鸿发公司里做工的。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义,我们同他们……我们罢工……”
  罢工!——这又是邪道里的玩意!
  “呵呵,罢工!”史兆昌狞笑。
  “我们要罢工到底:我们做到哪里是哪里。我们要同帝国主义的赤佬拼到底。……不过我们一定要请大家帮忙,我们现在都没有了饭钱……”
  他们咬着牙齿说着:要是没了援助,大家就得饿死,再不然就有人耐不住饿会去复工。现在到了顶为难的时候。他们手在用着力,嘴唇在哆嗦。
  “只要我们每个人一天有十个铜板,我们就能够拼下去,没有哪个肯复工的。要是……要是……”
  说话的人把眼珠子翻上去,不叫眼泪掉下来。牙齿咬着下唇,腮巴子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在动着。
  冷气像瞧得见似的从四面逼来,史兆昌把长大衣的领子翻上来围着脖子,刘昭把一双细嫩的手插在大衣袋里。他们互相瞧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对付。
  “名流还绝食救国哩,”刘昭在嗓子里轻轻说了一句。
  史兆昌把刚才运到膀子上的劲松了下来:他得想明白这回事。罢工是邪道。可是他们罢的是鬼子的工呀。究竟该不该花几个子儿?他得快点想明白:这儿太冷,老呆着可不是劲儿。
  “这是邪道跟邪道斗法,”他肚子里商量着。“也许是玉皇大帝使这些邪道来破鬼子的。”
  着,这么着他就得掏腰包。他就挺起肚子,右手在那上面拍了一下:
  “我姓史叫史兆昌:我史兆昌从来就疏财仗义,不在乎几个子儿,可是话总说明白,对不对。我得仔仔细细知道你们的来历。……说得对了劲儿,叫我史兆昌捐什么一毛两毛的我满不在乎。……来,咱得考你们一考。我问你:××鬼子是邪道不是?”
  “什么邪道?”
  呵,邪道都不知道!
  “我问你:××鬼子干么要打咱们中国?”
  “他们有几个赤佬想到中国来发洋财。”
  史兆昌瞧着他们。他们的说法总不大对劲。要是邪道,史兆昌就得在这儿收服他们。他耐着性子再问:
  “××鬼子里也有好人没?”
  有一个就闪一下微笑:
  “有好人也有坏人。”
  还有一个插了进来:
  “上回开市民大会,还有两个××人演说哩:他们也要打倒××帝国主义赤佬,他们叫我们‘兄弟’,‘不要打中国的兄弟’。”
  刘昭没说一句话他装着不耐烦的脸色,站得远点儿。他不懂史兆昌干么要他们斗幌子:要是遇见了熟人成什么话——跟他们像朋友似的傻不里叽地谈着!可是这回就像一个有力的手把他拖了过去,忍不住想说话。
  可是他还没把这件事想妥贴。顶好当然是日本快点亡国。他们现在自己闹了别扭:许多人反对他们政府,那是些不安分的家伙。中国也有些坏蛋。这可危险。可是——
  “他们国里面内部分裂,他们自己会倒的,”他想。这叫他快活。不过太危险,要是中国这些不安分的家伙一那个……
  他突然记起他是在这些穿破棉袄的人跟前:这些人也许不安分。他就用力把两个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搓了几下,用来打着手势:
  “那是××人的民族性!他们的民族性是反复无常的。他们有人要‘打倒××帝国主义’,你们不能相信他。那些家伙都是不安分的家伙,那些家伙一得了天下,我们中国就更糟糕,我们中国的……中国的……”他手冷了起来,就又回到大衣口袋里。“我们中国……中国……要是××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得了天下,我们中国也会要……我们中国也没有好处的,懂不懂。他们那些忘八蛋都……他们……所以××那些不安分的忘八蛋一得了天下,中国也是不得了,懂不懂。因此这个……这个这个……”
  说话的人挺着胸脯瞧着大家。他忽然记起那些演说家讲完一番话下台时的术语,他就斩铁截钉地:
  “我们的意见就是如此!完了。”
  史兆昌跟他们谈到了罢工的事。这准是天意要用邪道克邪道,说不定玉皇大帝还降过旨,天意不可能违背。他伸手掏口袋。
  “我史兆昌向来爱打抱不平。我史兆昌是疏财仗义的。记着:我姓史,史兆昌我捐两毛钱——两毛!……呃,我问你:捐了钱的人你们可也给他名字登在报上么?”
  “登在报上!”
  “是呀,”右手停在口袋里还没出来。“谁捐了多少,谁捐了多少,那些个名字都登在报上,一齐道个谢。”
  “我们怎么还有钱去登报呢。”
  “那可不成。不登报,捐的人不是白捐了么:名字总得给大家知道知道哇。”史兆昌的右手在衣袋里动了几下,十来只眼睛都热心地等着它出来:它可没出来。“登报总得登那么一下。钱可不在乎:我史兆昌从古以来就疏财仗义,谁都知道。”右手在袋里又动了几下没有出来。“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靠他顶近的那个拿募捐竹筒的瞧他一眼,答道:
  “我叫侯长春。”
  史兆昌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当然是用左手:右手还在衣袋甲。
  “我问你:干么好好儿的要到鬼子公司里去做工?以前是干什么的?”
  候长春他们拼拿耐着性子。不管别人摆着什么脸色,那么老耍着滑头,别人总答应了要给两毛钱。买买烧饼:这两毛就够三四个人一天吃的:只要有点儿吃的吊住气,就能拼到底不复工。侯长春努力压住那一肚子的脾气抽一口气,很小心地告诉别人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不过声调有点不自然。一面紧瞧着那两位大爷。
  “我从前在我们家乡种田的:问人家租了几亩田,每年……”
  种田的!史兆昌肚子里仿佛有股滚烫的热气突然膨胀开来,把他全身都炸得粉碎。他喘着气,眼睛瞪得怪大,没命尅地咬着牙。
  “妈的,好!种田的!”
  做工的跟他没打什么交道:邪呀正的都不关他的事。他顶多不过打打抱不平。可是一种田的!这年头那些种田的全是些……全是些……
  史兆昌记起自己家里吃的佃户的亏:佃户到县里告史家虐待他们,他们还去请愿。他们不许史家加租。他们一窝蜂跑到史家来硬叫开仓平祟,有时候简直就抢米。他们还有一个人到史家里来上吊,害史家吃人命官司。
  他史家吃过种田人那么多亏!
  现在那些种田的没一个好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种田的。你们这些家伙本来就是种田的?
  这就是他跟前那个叫侯长春的家伙说的!
  史兆昌眼瞪得眼皮都发酸。一脸的青筋都突出一两分高。嘴唇发白。突然他用了高音叫了起来:他嗓子本来在低音和低中音之间的,可这回一用了高音,就倒了嗓子,炸成了嘎声。
  “邪道!土匪!你们害得老子好苦,操你一百万代归了包堆的祖宗!”
  一下子——他退了两三步,弯下腿子来摆好桩子。右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手里没拿什么,只装了个要打五雷掌的姿势。脑袋往前伸,背脊往后驼:脖子就给拉得挺长,脖子上的皮绷得怪紧的。
  刘昭吓了一跳——不对,刘昭还来不及吓一跳,史兆昌就变了姿势:他对着候长春他们用形意拳的步子走去,脚往前跨一步,手就向前撩一下。到侯长春跟前只有一步那么远近,史兆昌脖子拉得更长:紧闭着嘴,用力地瞧着侯长春,用力得眼珠都几乎跳出眼眶来。这么瞧着瞧着,就猛地一下子扑了过去。
  对手很早很早就避开了。
  这就是说史兆昌扑个空。史兆昌扑到了壁墙上:自己用了猛劲儿都回到了自己身上,他倒到了地上。
  脑顶上一个老大疙瘩。
  眼前的东西忽然旋转起来。到处都在飞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电灯一个个都在跳舞。
  怎么回事呀。这是?
  他们用的邪术,呵!
  他得拿出真本领来:太极真人教给他那些咒语可以除邪术的,可是太极真人叫他不要随随便便地就用道术,“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懂不懂。譬如你去打鬼子的时候,你才可以用这些法术。”
  “妈的!”史兆昌爬起来,用他那高音叫着。“你们用邪术!邪术!他妈的老子得显点儿……”
  拿拳头拼命地对侯长春他们打去。
  刘昭拖住史兆昌。可是拖不住。刘昭在后面抱住史兆昌:
  “兆昌兄,不要打,不要打,兆昌兄!”
  “您放手。我准得揍死这几个大逆不道的邪道家伙!”——史兆昌用力一扭,就和刘昭两个人滚到了地上。
  许多人拥着来瞧热闹。守门的警察也走了过来。他们把刘昭和史兆昌扶起来站稳着,就拦住史兆昌不叫他再显身手。
  “啥事体,啥事体?”
  “啥路道?——哦唷,打白相。”
  “老子得揍死这几个邪道!他们使了邪术,你瞧。”
  “我们向他募捐的。一点没有什么,无缘无故地就打起我们来。我们一点也……我们并没有……”
  刘昭膘了那巡捕一眼,大声说着:
  “你们当工人的——动手就打人!”
  “什么,我们打了他?他自己……”
  “不要哇啦哇啦!”警察打断了他们的,把脸转向刘昭。“这是……?”
  “他们打人!”
  “我们……我们……哪,大家看见的,这个人……”
  “你们生来就不安分!——捣乱分子!猪猡!贱骨头!忘八蛋!不良分子!看看你们这副神气就晓得是贼胚!你们哪里有……”
  刘昭那么一口气骂着,忽然发现自己大衣上有许多灰,就专心去拍灰。
  瞧热闹的人们瞧瞧刘昭和史兆昌的衣裳——跟他们自己的差不多,他们马上就知道这西装朋友的话不会错。他们瞧候长春他们一眼,“看看你们这副神气就晓得是……”
  “募捐就募捐好哉,打人?!”
  “这两位朋友也真是!同他们去吵嘴——犯得着么。”
  “打得过倒呒啥。打勿过吃了亏,真犯勿着,阿是格。”
  “是格哇——”一个中年人用无锡拖腔拉得长长地这么说,大家就都瞧他一眼。
  “行里去行里去!”一个小伙笑嘻嘻地叫了一句,就吐一下舌头溜了开去。
  警察透了口气,忽然怪和气地叫候长春他们走。
  “好好好,到别的地方去募捐罢。”
  大家知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戏看,一个个散了开去。
  于是刘昭和史兆昌也走到了街上,刘昭挺着胸脯,紧紧闭住嘴。史兆昌一肚子的脾气:想到救国女侠那些议论,想到要给昆仑山的炼丹台捐钱,想到刚才那些邪道的家伙。他记起一些上海骂人的话来,他骂着。
  “真是大逆不道!阿木林!混蛋!邪道!好白相!亡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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