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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妹


  时局似乎一天一天紧张起来。
  刘六先生和刘太太差不离天天到史家劝他们搬到法租界去。史太太嫌别人的亭子间太贵,只想另外找一所房子,可是怎么也找不着。
  干瞧着邻居们载着一车车的行李包裹,走着北四川路往南去,史怕襄老先生可发了毛。
  “房子找不到怎么办呢?”
  要是打起仗来可不是玩意账:这屋子靠××的司令部太近了。
  “暂且到刘家去住几天罢。”
  可是史兆昌不去。
  “你们去罢。我不去。”
  史兆昌已经在昨天出了师:学会了吐剑,学会了奇门遁甲,他可要……
  “危险哪,”他父亲说,嗓音并不怎么严重。
  史兆昌把嘴角往下弯一下,接着用八字脚往前跨一步,右手伸出个大拇指:
  “英雄好汉就得在这会儿立功。要是打起来的话——那可更好。要是待几天还不打,我还得上关外去。”
  “关外?”
  “唔!”用鼻孔很响地应了一声。
  史太太就轻松地嘘了一口气:
  “一定不去,那有什么办法呢,唉。那边屋实在也大小……”
  于是她捡起行李来:粉,胭脂,玫瑰瓜子,皮鞋,西蒙蜜,这些就装满了三个网篮。可是一副麻将牌放不下,就塞在史老先生的衣箱里,一面叫史老先生少带一件丝绵袄,不然的话这盒麻将牌就放不下去。家具当然不动:等找着房子再搬。不错,还有一件事。
  “唔,这里总得留下一个人看家呀。”
  史兆昌指定要小王:小王是他收服的。
  “我要小王留在这儿。”
  “不过……不过……”史太太怕刘家的厨师傅只会做片儿汤:这他们可吃不惯。
  “算了罢,”史老先生说。“就留小王在这里罢。”
  兆昌认为什么都说定了,他就办他的事去。
  “得赶快办好,”他走出门。
  他心跳得厉害:他把不定这次运气怎么样。可是总得赶快:要是跟鬼子一打起仗来可没工夫干这件事。
  手捅在袖子里,眼瞧着自己的一双八字脚。他叹了口气,要是今天明天没办好……
  “凡事总得有个缘份。师傅说的……”
  唔,师傅说的他有缘。
  他嘴角上闪一下微笑,心更跳得响起来。
  “呵,今儿准找得着。上海这么大个地方就没一个十三妹么?”
  唔,原来他是要去找十三妹!
  对啦,找十三妹。大哥说南市有挺多那样的人,大哥今儿陪他去找,不过他得花点钱。现在那位有缘的十三妹正在那儿等着
  赶快呀,妈的。喊洋车儿去罢。
  “洋……”可是他记起上海是喊“王八车”的。“王……”
  忽然他又想起一桩什么事,回转身来冲进他的家门,一口气奔到自己房里。
  房里像外面那么冷。窗子的扣绊一直没修,窗叶在风里摇着。炉子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生火,可是垫炉子的铁皮上还留着一太堆煤灰。墙上的岳鄂王像有点怕冷,肚子也不那么挺了。
  史兆昌跳似地冲到床边,一手掀开褥子,拿出个织锦盒子来。
  “妈的!”史兆昌拿出盒子里的泥丸子。
  他对窗子举着手想摔。可是对面晒台上有个娘们儿在晾裤子,他就把手放下来。他现在的功夫不浅,别一摔就伤害了她。
  四面瞧一瞧,他把泥丸子扔到了痰盂里。
  这么着他跟救国女侠何曼丽小姐就没有一点关系了。
  “邪道!”咬着牙说。可是叹了一口气。
  早就觉得她是邪道,到最近才那个:才确断。丢了这么个娘们儿算不了什么:他总不能跟个邪道里的家伙去一块立功,对不对。
  “男的女的乱来一气,瞧瞧这邪劲儿!”
  他一直想这回事。他跟他大哥一块走着的时候也还在滴溜着:大哥一跟他说什么,他就——
  “呃?唔?”
  这回事也许是太极真人化一个人来试他徒弟的心的。也许救国女侠是个什么妖道的化身——来害他史兆昌的。
  可是他一想到那位女侠,他心就一阵酸。怎么,他爱她么?那他不承认。也许是他觉得白花了五十块钱可惜。还有呢,他老记得她坐在他腿上的那个劲儿,他俩嘴唇对嘴唇的那个劲儿:叫他梦醒之后似地去回味。
  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他不叫大哥听见,不然大哥得当他是惦念着那邪道女人。
  坐在他大腿上……
  可是有过男子汉坐在她的大腿上!
  “哼!”史兆昌腮巴上的咀嚼筋突了起来。“邪道!”
  他步子走得快了些。
  “二弟,慢慢走,”胡根宝赶着。“时候还早。”
  史兆昌抱歉似地笑了一笑,恢复了原来的步子。
  “我是……我是……我怕迟了就找不着。”
  这回可得找个真的女侠,真的十三妹——要一点不含糊是正道的。
  “正道,正道,正道,”他肚子里念着。“别像救国女侠那么着——男的女的乱来一气的。别像她那么……”
  突然又来一种念头——楔子似的戳得他的心脏发疼。他仿佛发了热病,嘴唇颤着。他怕他肚子里的话给进了出来,他就偷瞧了胡根宝一眼。
  “我自个儿难道是邪道么,呕!”
  男的女的乱来一气邪道,他史兆昌要找十三妹,可不也是……?并不是什么乱来,可是男的女的中间一点防范也没了。
  叫他难受的是这个。
  “大哥”,他喘着气,“您说……您说……您说……”
  他结里结巴说上老半天,才问出那句话:他这么一个男的去找个十三妹打打交道可是不是正派。
  “二弟你放心:要是不正派的事,我做哥子的还陪你去么?”
  史兆昌笑一下,透了口气。他恨不得把这位大哥搂抱起来。
  现在世界到底不比从前:那什么因缘里就有那么回事。从前的十三妹也跟安公子打交道哩。并且这也是天意:师傅说的他跟一位女侠有缘份。他跟女侠一块立功,大哥和大师兄都辅助他。他还得收服何曼丽和那什么死陶的那些个邪道:他花的钱得捞回本儿来。不过这件事得等他征服了鬼子再干,他先到……
  忽然大哥扯扯他的胳膊:
  “二弟,到了。这里!”
  一块空坪上围着些人。中间一个黄脸汉子打着赤膊干嚷着: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哗察!哗察!……”
  围住的人扔铜子,掉在泥地里发出一种软绵绵的声音。
  史兆昌不扔:他得先瞧瞧十三妹,不然白花了铜子不上算。
  他挤到人堆里:一股什么难闻的味儿直往他鼻孔里冲。这批人全像些车夫搬运夫。可是史兆昌忍着,因为大哥正在推他:
  “哪,二弟,你看。”
  一个姑娘!大概十五六岁。脸子黄得发光,像咸鱼那么瘦。一件厚棉袄破了几个洞,灰青色的棉花就挤了出来。一根黑腰带紧紧地绑着,那全身瞧来就像个鱼鳔。棉裤:下面扎着脚带。
  这位姑娘把辫子衔到口里,懒懒地瞧着那黄脸汉子。
  “……练个倒把鼎!……”那男子叫。“人有失手,马有溜蹄:练好练歹,各位大老板海涵。……”
  那姑娘吐口唾沫在手心里,就把手撑着地,两条腿子凌空倒竖起来。
  脚是粽子似的小脚。
  呵,真是十三妹!
  忽然把右手凌空伸了出来,上身就往左边偏,腿子斜到了右面。
  黄脸汉又喊:
  “着,左右开弓!”
  那姑娘又把左手凌空起来。
  史兆昌想到了他该怎么办,他就大喝一声:
  “好!”
  黄脸汉瞪了他一眼。
  十三妹喘着气站定,把衔着辫子放松,拿袖子揩揩汗。
  “怎么?……”史兆昌挺仔细地瞧着她。“大哥,就这么一个十三妹么?”
  大哥的胸脯往后面一仰,把尖脸对着史兆昌:这么愣了会儿。就满脸皱起来笑着:
  “不中意?上海只有这一个: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二弟你是……你是……师傅说你同她有缘。”
  不知怎么史兆昌心一跳,脸红了起来。
  “得了罢,”他嘟哝着。这十三妹不坏,只是脏了点儿:要是脱光了洗那么一洗……总得洗一洗,宁可伤点元气。而且这十三妹准比救国女侠便宜得多。
  他全身发热,他紧瞧着十三妹,一直到他们散场。
  那黄脸汉捡起地上的棉袄,穿上那精光的身上——没衬着小褂子。接着就和打锣鼓的伙计嘟哝些什么,一面收拾东西。
  史兆昌瞧着十三妹。
  十三妹解下腰带,擤了一把黄腻腻的鼻涕到泥地里,搓了搓手板。
  史兆昌侧过头来瞧大哥一眼,大哥冲着他撮撮嘴。于是他挺小心地跨着正派的步子,慢慢向十三妹走去。他呼吸急促起来。他深深吸口气,对十三妹拱拱手,舌子像抽痉似地动起来:
  “我……我……我史兆昌是……您那么好功夫……我给……我给两毛钱……”
  十三妹一下子变成了石头似的,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他掏衣袋。袋里有五个“广东双毫”,不知道哪是那铅板的。可得赶快伸出手来。
  噢,管他妈的,随便掏两毛罢。
  “哪,这就是,”他向十三妹靠近点儿,那黄脸汉子在回过头来使劲盯着他,他也没知道。“我……我得跟你一块和去打××鬼子,咱们一块儿……咱们还剿匪,咱们……咱们……世界上有不知上下的人,不信神道的……不那个的……咱们都得收服他们。……咱们还收服救国女侠……邪道……”
  女的张大了眼睛,瞧瞧他的手,又瞧瞧他的脸。她不接那两毛钱。男的右手凌空着,指尖哆嗦着。
  呵,她嫌少。他就毅然决然地又把右手伸进袋里去。
  “再添你两毛钱。……咱们是有缘的。……”
  可是十三妹退了两步,把脸转过去对着黄脸汉子。
  突然“鼓锵!”——那黄脸汉把锣往鼓上一摔,往史兆昌跟前走了过来。
  “调戏俺闺女!”瞪着眼说,对自己手心里吐了唾沫。
  史兆昌全身一震,就很客气地呵一呵腰。眼对着对方,趁空儿还瞟了十三妹一眼:“我我……太极真人是我师傅,是我……我史兆昌……我能飞剑,还能土遁——金木水火土……”
  那个的嘴里可喷着唾沫星子:
  “俺知不道(注)①俺闺女……你……奶奶雄!”
  
  ① 注:这三字并没写错,请勿排作“不知道。”

  拍!——史兆昌给劈了个嘴巴子。
  “怎么,你你!”史兆昌没来及摆桩子,斜跌了一步。
  陡地胸脯上也吃了一拳:咚!——很有点少林味儿。
  史兆昌退了两步,估量一下对手。回转脑袋来找大哥——大哥可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黄脸汉子抓着拳站了会儿,横了史兆昌一眼,才摇摆着步子走开去。
  “走!”他们挑起担子。
  史兆昌右手在口袋里丁的一声放下那两个广东双毫。他瞧着黄脸汉他们挑着担子的背影;就打定主意要跟他们来一下子:比比把势。刹的一下——他两腿摆下了桩子:这么着摆了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可没半点儿动静。
  怎么啦?
  别人走远了。
  “你来!”史兆昌叫。
  可是别人没听见。
  他桩子还摆了会儿,两腿酸得直哆嗦,他才渐渐站直。接着把右手搭在眼上四面瞧一瞧,他叹口气移动起步子来。胸脯上有点疼,左边腮巴子像有熨斗烫着似地发热。
  “这是谁的错?”又叹了口气,心跳得差点没蹦出嘴里来。
  十三妹在男女的防范上,可比史兆昌还正道:他把这些事钉在脑里想着。他分析自己——看有没有沾上点救国女侠那些邪道劲儿。一路上他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的不是,”他对着窗子跪下来,“关圣帝君听着:我史兆昌……”
  上了床睡不着觉:打算明天往十三妹那儿去谢罪。
  “我沾上点新派头——那是邪道。我像……”肚子里说着。可是怕谁听见似地四面瞧瞧。
  放心:一家人早搬到了刘六先生家。这全幢楼房只有他跟小王俩。四面都静静的。
  明天找着了十三妹,大哥和大师兄就辅佐他两口子去立功。花几毛钱是算不了回事。他得带着剑往……
  突然——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
  “怎么,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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