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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张弦

  尽管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们心目中,爱情,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礼堂召开的“反对买办婚姻”大会上,当报告人——新来的团委书记大声地说出了这个名词的时候,听众都不约而同地一愣。接着,小伙子们调皮地相互挤挤眼,“呵呵呵”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则急忙垂下头,绯红了脸,吃吃地笑着,并偷偷地交换个羞涩的跟光。
  只有墙角边靠窗坐着的长得很秀气的姑娘——天堂大队九小队团小组长沈荒妹,没有笑。她面色苍白,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迷惘地凝望着窗外。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一切都与她无关。但突然间,她的睫毛抖动起来,竭力摆脱那颊沾湿了它的晶莹的东西。--“爱情”这个她所不理解的词儿,此刻是如此强烈地激动着她这颗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伤,还感到一种难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使她永远怨恨而又永远怀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里没有小豹子,没有发生那一件事,一切该多么好!姐姐一定会并排坐在她的身旁,毫无顾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会后,会用粗壮的臂膀搂着她,一块儿到供销店挑上两支橘红色的花线,回家绣枕头……
  在五个姐妹中,存妮是最幸运的。她赶在一九五五年家乡的丰收之后到来世上。满月那天,家里不费力地办了一桌酒。年轻的父亲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着的宝贝,兴奋他说:
  “……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钱,再回来时,毛娃儿就落地了!头生这么快,这么顺当,谁也想不到哩!有人说起名叫个顺妞吧,我想,我们这样的穷庄稼汉,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进银行存钱!这时候生下了她,该叫她存妮。等她长大,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了每一个前来贺喜的人。当时,他是“靠山庄合作社”的副社长,乐观、能干,浑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经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结果就是个丰收。小麦和王米除去公粮还自给有余。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样快乐,同他一样充满信心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等到五年以后,荒妹出世时,景况就大不相同了。“靠山庄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队九小队。“天堂”这个好听的名字,是县委书记亲自起的。取意于“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那时候,包括队长沈山旺在内的所有社员,都深信进“天堂”不过咫尺之遥。只需毫不痛惜地把集体的山梨树,连同每家房前屋后的白果、板栗统统锯倒,连夜送到公社兴办的炼钢厂。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着的土炉子里喷出了灿烂的钢花,那么,他们就轻松地步过“桥梁”,进入共产主义了。但结果却是那堆使儿万担树木成为灰烬的铁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农田之外,没有任何效用。而小麦、玉米又由于干旱,连种子也没有收回;锯倒梨树栽下的山芋,长得同存妮的手指头差不多粗细。菱花怀着快生的孩子从外地讨饭回来,沈山旺已经因“攻击大办钢铁”被撤了职。他望着呱呱坠地的孱弱的第二个女儿,浮肿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唉,谁叫她赶上这荒年呢?真是个荒妹子呵!……”
  也许是得力于怀胎和哺乳时的营养吧,存妮终于泼泼辣辣地长大了。真是吃树叶也长肉,喝凉水也长劲。十六岁的生日还没过,她已经发育成个健壮、丰满的大姑娘了。一条桑木扁担,代替了又一连生下三个妹妹的多病的妈妈,帮助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给国营林场挑松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妇女中数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顶着星星回来,吞下一体子山芋或者玉米糊,头一挨枕边就睡着了。尽管年下分红时,家里的超支数字总是有增无减,连一分钱的现款也拿不到手,但她总是乐呵呵地不知道什么叫愁。高兴起来,还搂着荒妹,用丰满的胸脯紧贴着妹妹纤弱的身子,轻轻地哼一曲妈妈年轻时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溪跷的事,十分偶然却有着明显的根源,令人惊诧又实在平淡无奇。比如畸形者,多么骇异的肢体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学上的原因,只是因为人们的少见而多怪罢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间发生的事,就是这样。
  小豹子是村东家贵叔的独生子,名叫小宝,和存妮同年。这个体格膘悍的小伙子,干起活来有一般吓死人的拚劲。有一次挑松毛,赶上一场冬雨,家贵婶在前面滑了一跋,扁担也撅折了。小宝过来扶起母亲,把两担松毛并在一起,打了个赤膊,咬着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过秤,三百零五斤!大家吃惊他说,小宝子真能拚,简直是头小豹子!就这样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队上的干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壮劳力全部上了水库工地。保管员祥二爷留下存妮帮他整理仓库。老头儿一面指点着姑娘干活,一面唠叨着:
  “干部下来走一圈,手一指:‘这儿!’这就开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来,嗵!冲个稀里哗啦!明年干部又来,手一指:‘那儿!’………也不看看风水地脉!”
  “不是说‘愚公移山’吗?”存妮有口无心地搭讪说。
  “移山能填饱肚子那也成!……来,把这堆先过筛,慢点,别撒了!……瞧这玉米,山梨树根上长的,瘦巴巴的,谁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种子来。
  “不是说‘以粮为纲’吗?”姑娘仍有口无心地答着。心想,跟老头儿干活,虽然轻巧,却远不如在水库和年轻伙伴一起挑上来得热闹。
  这时,仓库门口出现了个健壮的身影:“派点活我于吧!祥二爷。”
  “小豹子!”存妮高兴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头扭了脚吗?”祥二爷说:“回家歇着吧!”
  “歇着我难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说,“只要不挑担子,干点轻活碍不着!”说着,他抄起木锨就帮存妮过筛。
  祥二爷高兴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烟,想起要喊木匠来修犁头,便交待几句,走了。倒仓库、筛种子这些活儿,在两个勤快的十九岁的青年手里,真不算了回事儿。不多久,种于装进了麻袋,山芋于也在场上晾开。小豹子说了声:“歇歇吧!”就把棉袄铺在麻袋上,躺了下来。
  存妮擦擦汗,坐在对面的麻袋上、她的棉袄也早脱了,穿着件葵绿色的毛线衣。这是母亲的嫁妆。虽然已经拆洗过无数次,添织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线,并且因为太小而紧绷在身上。但在九队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羡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视着她那被阳光照耀而显得格外红润的脸庞,凝视着她丰满的胸脯,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从未经验过的痒丝丝的感觉。使他激动,又使他害怕。于是,他没话找话他说:
  “前天吴庄放电影,你没去?”
  “那么老远,我才不去呢!”她似乎为了躲开他那热辣辣的目光,垂下头说,一面摘去袖口上拖下来的线头。
  吴庄是邻县的一个大队,上那里要翻过两座山。象小豹子那样的年轻人也得走一个多钟头。它算不上是个富队,去年十个工分只有三角八,但这已使天堂的社员喷喷称羡了。青年们尤其向往的是,沿吴庄西边的公路走,不到三十里、就是个火车站。去年春节,小豹子约了几个伙伴到那里去看火车。来回跑了半天,在车站等了两个钟头,终于看到了穿过小站飞驰而去的草绿色客车而感到心满意足。九队的社员们几乎都没有这种眼福。至于乘火车,那只有外号叫瞎子的许会计才有过这样令人羡慕的经历。
  “我也不想去!《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了八百次啦!每句话我都会背!……”小豹子伸了个懒腰。叹着气说,“不看,又干啥呢?扑克牌打烂了,托人上公社供销店开后门,到现在也没买到!”
  除了看电影、打百分外,这里的青年,劳动之余再也没事可干了。队里订了上份本省的报纸,也只有许瞎子齐会时用得着。他总是把报上的“孔子日”读成“孔子日”,当然不会有人来纠正这位全队唯、的知识分子。”过去,这里还兴唱山歌,如今早已属于“黄色”之列,不许唱了。
  忽然,小豹子兴奋地坐起来:“喂,听许瞎子说,他以前看过外国电影。嗨,那才叫好看哪!”他喷着嘴,又嗤的一声笑了,“那上面,有……”
  “有什么?”存妮见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样,禁不住问。
  “嘻嘻嘻,……我不说。”小豹子红着脸,独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说呀!”
  “说了……你别骂!”
  “你说呀。”
  “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弯了腰。存妮已经料想着他会说出什么坏话来,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儿。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气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亲嘴儿!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顿时涨红了脸,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过去。
  “真的,许瞎子说的!”小豹子躲闪着。
  “不害臊!”又是一把撒过来。带着玉米碎屑的上粒落在他肩膀上、颈项里。他也还了手,一把土粒准确地落在存妮解开的领口上。姑娘绷起了脸,骂道:“该死的!你!……”
  小豹子讪讪地笑着,脱了光脊梁,用衬衣揩抹着铁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着嘴开始脱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来。……刹那间,小豹子象触电似地呆住了。两限直勾勾地瞪着,呼吸突然停止,一般热血猛冲到他的头上。原来姑娘脱毛衣时掀起了衬衫,竟露出半截白暂的、丰美而有弹性的乳房。……
  就象出涧的野豹一样,小豹子猛扑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了她。姑娘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了。
  一切反抗的企图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烧着这一对物质贫乏、精神荒芜,而体魄却十分强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传统的礼教、理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部烧成了灰烬。……
  瘦巴巴的玉米长出了稀疏的苗子。锄过头遍,十四岁的荒妹开始发现姐姐变了:她不再无忧无虑地大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同她讲清,好象一句也没听见;有时看见她脸色苍白、低头抹泪,有时却又红晕满面地在独自发笑。……最奇怪的是一天夜里,荒妹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姐姐的被窝是空的。第二天问她,她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硬说荒妹是做梦。
  这一阵,妈妈的腰子病发了。爸爸忙着去吴庄的舅舅家借钱,张罗着请医生。家里乱糟糟的。她也顾不上注意存妮的变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灵里,隐隐地预感到将有一种可怕的祸事要落到姐姐的头上。
  祸事果然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且,它远比荒妹所能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长出半人高的时节,累了一天的社员,晚饭后聚集在队部,听许瞎子凑着煤油灯念“孔子日”。荒妹没等开完会,早就溜回了家,照应三个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会就被一阵喧嚣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村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荒妹惊慌地捻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大门外面,突然,姐姐一头冲进门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床上嚎吻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小豹子,被民兵营长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难容,任凭脸色铁青的父亲刮他的嘴巴。母亲这时已经瘫坐在凳上,捂着脸呜咽着。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骂、耻笑、奚落和感慨。……吓得发抖的荒妹终于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间最丑最丑的丑事!她忽然痛哭起来。她感到无比地羞耻、屈辱、怨恨和愤懑。最亲爱的姐姐竟然给全家带来了灾难,也给她带来了无法摆脱的不幸。那最初来临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灵上还没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伤。荒妹大声地哭着,伤心的眼泪象决堤的河流。一面用自己也听不清的含混的声音,哼着:“不要脸!丢了全家的人!……不要脸,丢了全队的人!……不要脸!不要脸!!……”
  事情闹腾到半夜。
  后来,她昏昏地睡了。朦胧中,又听到队长驱散众人的声音、家贵叔家贵婶向父母求情道歉的声音、祥上爷劝慰和提醒的声音:
  “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想不开!……”妈妈的责骂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安慰。荒妹终于贴着泪水浸湿的枕头睡去,又不断地被恶梦所惊扰。在最后的一个恶梦中,她猛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救人哪!……”
  荒妹猛地跳了起来,东方已经大亮。床上不见存姐,也没有了守着她的母亲,她忽地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奔,跟着前面的人影跑到村边的三亩塘前,啊!姐姐,已经被大伙儿七千八脚捞了上来,直挺挺躺在那里一边么快,这么轻易地死了!
  母亲抱着姐姐嘶哑地哭嚎着,发疯似地喊着。多少次被乡亲们拉起来,又瘫倒在地上。父亲呆坐在塘边,失神地瞪着平静的水面,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截枯干的树桩。
  朝霞映在存妮的湿漉漉的脸上,使她惨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她,神情非常安详,非常但然,没有一点痛苦、抗议、抱怨和不平。她为自己盲目的冲动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现在她已经洗净了自己的耻辱和罪恶。固然,她的死是太没有价值了。但是生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她还来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绿色的破毛衣脱下来,挂在树上。她把这个人间赐予她的唯一的财富留给了妹妹,带着她的体温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还没有完。大约过了半个月吧,家贵叔家里又传出了凄凉的哀哭,——两个公安员把小豹子带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动。他们从田野里奔来,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小豹子手腕上那一双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有家贵夫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在他们的独生子后面。
  “同志,同志!”沈山旺放下锄头追了上来。这位五十年代的队长是见过点世面的。虽然女儿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对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责任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员说:一同志,我们并没有告他呀!”
  公安员严峻地瞪他一眼,轻蔑他说:“去,去,去!什么告不告!强奸致死人命犯!什么告不告!……”
  小豹子却很镇静,抬着头,两眼茫然四顾。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飞奔起来,向对面的荒坡冲去,
  “站住!往哪儿跑!”公安员喝着,连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顾一切地奔着,杂乱的脚步踏倒了荒草的荆丛。最后,他扑倒在存妮的那座新坟上,恸哭起来,两手乱抓,指头深深地抠进湿润的黄土里。公安员跑来喝了几声,他才止住泪。然后,直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散了会,荒妹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礼堂的大门,天堂公社是本县的角落,天堂九队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了望低垂在松林里的夕阳,担心天黑以前赶不到家了,就断然放弃会供销社逛逛的计划,从后街直穿麦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一块儿走吧!”身后传来团支部书记许荣树的喊声。他家住八队,与九队只隔着个三亩塘。荒妹当然很希望有人与她同行这段漫长的山路,冬天的傍晚,这山幼是十分荒凉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个小伙子,特别不希望是许荣树、所以略微迟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在麦田尽头荣树赶上来时,她警惕地移开身去,使他俩之间保持四尺开外的距离。
  存姐的死,绝不仅仅给她留下葵绿色的毛衣。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摆脱的耻辱和恐惧。她过,旱地接过姐姐的桑木扁担,纤弱的身体不胜重负地挑起家庭的担子,稚嫩的心灵也不胜重负地承受着精神的重压。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见了他们绝不交谈,远而避之。她甚至鄙视那些对小伙子并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们。她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孤癖的姑娘。
  但是,青春毕竟不可抗拒地来临了。她脸上黄巴巴的气色已经褪去,露出红润而透着柔和的光泽;眉毛长得浓密起来;枯涩的眼睛也变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她感到胸脯发胀,肩背渐渐丰满,穿着姐姐那葵绿色的毛线衣,已经有点绷得难受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看见花开,觉得花儿是那么美,不由地摘一朵戴在头上;听到鸟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不由呆呆地听上一会儿。什么都变得美好了:树叶、庄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围的一切都使她激动。她常常偷偷地在妈妈那面破镜子里打量自己,甚至在槽边挑水时,也忍不住对自己苗条的身影投以满意的微笑。她开始同女伴们说笑,过年过节也让她们挽着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销店,尽管对小伙子,仍保持,着警惕,但也渐渐感到他们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了。……就在这时,许荣树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
  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荣树。那是她到设在八队的小学上一年级,男孩子们欺侮了她,一个同存姐差不多年龄的高班男同学,跑来打抱不平,还用袖口擦淖了她的眼泪。后来因为妈妈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加二年级还没上完就辍了学。当她背着小妹妹在三亩塘附近割猪草时,荣树看到了总是偷偷离开伙伴们,抢过她手上的镰刀,飞快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里,就急急走开。过了两年,八队传来锣鼓声,荒妹带着妹妹们去看,只见他穿着过大的新军装,戴着红花,沿着三亩塘边上的小路,去当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团支部会上,她才又一次见到荣树。他几天前刚从部队复员。进了大队会议室的门,羞涩他向大家一瞥,就象荒妹她们那批刚入团的姑娘们一样,悄悄在屋角坐下了。这时几个同他相熟的活跃分子围过来,硬要他讲讲战斗生活。只见他窘得满脸通红,忙腼腆地推辞着说:“当了几年和平兵,又没打过仗,说啥呀!……”全然没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种革命军人的威武气派。但不知为什么,这却引起了荒妹的好感,当选举团支委进行表决,念到许荣树的名字时,她勇敢地把手举得笔直,以此表达她真诚的愿望。
  到下一次的团支部活动时,新上任的支部书记许荣树却提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主张,并因此引起了曾当过民兵营长的党支部副书记的不满。
  过去,天堂公社青年团的活动,除开会之外,只有一个内容:劳动。一事先准备了些积肥、抬石块之类的重活,先开会,再干活。这种无偿的劳动往往进行到很晚。但荣树破了这个规矩,他说:“青年人有自己的特点。我建议,今晚看电影!”大家乍一听,愣了。接着便哄笑着鼓起掌来。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经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厂订了票(他有个战友复员到这家工厂),开了个短会,就领着大家出发了。小伙子和姑娘们三五成群,欢天喜地,笑语喧哗,有人大胆地哼起了山歌,简直象过节一样。荒妹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电影。而且当天夜里,也是生平第一次,一个青年男于走进了她甜蜜的梦境。他有点象电影里那个带领青年修水库的男主角,更象她的团支部书记,他憨厚地笑着,同她说了些什么,离她很近。醒来时,月光照在她的床边,温柔而明净。她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丝丝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这是怎么国事?”她懊恼地想:“唉,唉!幸亏只是个梦!……”
  然而当她担任团小组长之后,荣树就真的常来找她了。荒妹的态度一如既住地严肃而冷淡。从不请他进屋,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保持着四尺开外的距离。谈的不过是通知开会之类的事,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讲完,荣树走了,荒妹总要装出做事的样子,到门外偷偷目送他远去。她隐约希望他多谈一会儿,进来坐一坐,谈些别的。又害怕他这样做。随着接触的增多,这种矛盾的心情越加发展起来。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对她说:“荣树哥来过啦!”正好母亲也刚回来,忙问:“他又来干什么?”父亲说:“他来找我的。问我嫁接山梨的事,几年能结梨?一亩山地能收多少钱?我说,那不是资本主义的路吗?他说,这不叫资本主义,报上就这么讲的!这孩子!……”
  父亲似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但荒妹却觉察到他对这个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兴。然而母亲的脸色却很难看,她皱着眉头说:“他,可是个不大安份的人!……”
  荒妹早就听说过荣树为限制社员养鸡的事同八队从长(他的叔父)吵起来,有人说他太狂,不服从领导等等。但她从没在意。今天母亲这样说,使她生起气来。想分辩几句,又看到母亲狐疑的眼光总在盯住自己、只好闷闷地低头吃饭,装出毫不关必样子。晚饭后,母亲在房里对父亲嘀嘀咕咕,她听到门缝里传出了这样一句,“已经有闲话啦!要当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荒妹只觉得心头被扎了一刀似的,扑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种死了也洗刷不净的丑事;怨恨妈妈不明白女儿的心;她更怨恨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喜欢一个小伙子?这是多么不应该、多么可耻呀!“不要脸!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不要脸!!”她恨恨地骂自己,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不让伤心的哭声传出来。
  地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再不理睬他!有什么事,让他找副组长去!他会觉得奇怪,觉得委屈吗?随他去吧!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荣树来了。那是偶尔在队部听到许瞎子说:“荣树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书记吵起来了!”有人问:“为了什么?”许瞎子说:“哼!他要为小豹子伸冤呢!”
  “什么?”荒妹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并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翻不了的。--这几乎是人们共同的看法一荒妹不可能有别的看法。由于姐姐的死,她只有对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荣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她所尊敬的团支部书记,怎么会为小豹子这样的坏人讲话呢?他同情小豹子?还是得了家贵夫妇的什么好处?……她气得发抖,要去当面质问荣树。但当她在三亩塘边,看见荣树憨笑着向她迎画走来时,那股勇气又修然消失了,那件事怎么说得出口?又怎么好对他说呀?于是忙转过身,装做到别的地方去,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家。接着,她又后悔起来。”就这样,气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变化着、矛盾着。这就是十九岁的农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这说成是爱情,那么,对于生活在别的地方的青年男女们,也许是难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队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这里的姑娘,在荒妹的这个年龄,也多半有过象荣树和荒妹那样隐秘的爱情、矛盾和痛苦一然而不久就会什么都消失了,平静了。--来了一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送了一件葵绿色或者玫红色的毛线衣,进行一番大体相似的讨价还价而达成协议。然后,在某一天,由这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再陪同这相互不敢正视一眼的双方一起去吴庄或者什么地方,照一张合影相片。到了议定的日子,她就离开了父母,离开了这个角落……
  这是一条这里的人们习以为常并公认为正当的道路,却被今天大会的报告人说成是“买办婚姻”。他还说什么“爱情”!姐姐和小豹子,那叫“爱情”吗?不,不!那是可耻的、违法的呀!那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吗?--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荣树。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陪她同行一同来开会的女伴都去供销社了。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俩。她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荣树站住了脚,放眼四顾,用浑厚的嗓音唱起歌来: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
  荒妹吓了一跳。但听着听着,热情奔放的歌声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过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看着山上的这片松林,我想起了大海啦!想起了在军舰上的日子!……”他自语似地微笑着说,“看着海,心里就会觉得宽阔起来。要是乡亲们都能看看海,该多好呵!”
  荒妹微笑地听着。她的警惕在悄悄地丧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吗?集上卖鸡蛋、卖蔬菜的,没入撵了!知道吗?农村政策要改啦!山坡地一定得退田还山,种梨树。山在大叔这位好把式又要发挥作用啦!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村苗来!……”
  他说得很凌乱,也很兴奋,“山旺婶身体不好,河以砍些荆条在家编篮子,换点零花钱。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两个小妹妹可以放几只羊!……我有个战友在公社当干事,他告诉我,很快就要传达中央的文件,要让农民富裕起来!……你不信?”
  他两眼闪着乐观的光芒,声音象淙淙溪水,亲切感人。荒妹没有相信这些话。对于富裕起来,她从没有抱过希望,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从她懂事以来,富裕之类的话总是同资本主义联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动的是荣树这样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并且这样关心。他就是用这个来回答她的冷谈、戒备和怀恨的!她疚愧了,觉得脸上在发烧。……
  “是啊!不富裕起来,一辈子过着穷日子,就什么也谈不上!”他深为感慨地摇摇头,“就拿小豹子来说吧,能全怪他吗?穷、落后、没有知识、蠢!再加上老封建!老实八脚的小伙子,下了大牢!你姐姐,就更冤啦!……”
  一听他说起这个,姑娘顿时觉得受了羞辱。她愤愤地瞪他一眼,吼道:“不许你说这个!不许你说我姐姐!……”
  她竭力忍往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猛地冲上山顶,放开大步向下奔去。弄得荣树莫名其妙。
  四
  走近家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妹妹老远就向她扑来。紧接着母亲也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这使荒妹感到奇怪。贫困、操劳和多病的母亲过早地衰老了。特别是姐姐的死,使她的脸上除了愁苦之外,只有木然的发愣的精神。发生了什么值得她这样高兴的事?
  “快,快去看看你的床!”母亲几乎笑出声来。
  床上放着一件簇新的毛线衣,天蓝色的一在幽暗的煤油灯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荒妹抓在千里,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它那轻柔和温暖,就立即象触了电似地甩开了。她吃惊地喊:“谁的?”
  “你的!”母亲正从锅里盛出热气腾腾的玉米粥。神采飞扬地瞟她一眼说,“你二舅妈送来的。……”
  “二舅妈?……”荒妹打了个寒噤,两腿发软,颓然坐在床沿,呆住了。二舅妈前不久来过,同母亲滴咕了老半天,一面不断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当时就敏感到那眼光里好象有什么神秘的意味。果然,现在送了毛线衣来!
  母亲挨着她坐下,用难得的柔声说:“是二舅他们吴庄三队的,比你大三岁。他哥哥在北关火车站当工人,一月拿五十多块!……
  荒妹感到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她浑身颤抖,耳边“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不要!”她挣扎地喊,“不!我不要!”
  她把毛线衣扔向母亲,母亲却仍然微笑着拉住她说:“又不是现在就要你过门!端午节来见见面,送衣裳来。十六套!……订了婚,再送五百块现钱!”
  “不,不,不!”一种耻辱感陡然升上荒妹的心。她感到窒息的恐怖。她不知该怎么办,只有让委屈的泪水急速地流出来,只有愤愤甩开母亲抚慰的手臂,跑开去。
  门口,站着心情沉重的父亲和三个睁大眼睛呆望着她的妹妹。她捂住脸,冲出了门,站在院子里,依着塌了半截的猪圈的土墙,大声地哭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母亲急急地跟出来,拉起她的手,“荒妹,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咱家有啥?妈有病,三个妹妹光知道张着嘴要吃。养猪没饲料,喂了半年多,连本也没捞回来!攒几个鸡蛋拎上街,挨人撵来撵去,心里慌得象做了贼。去年分红,又是超支,一分现钱也没到手。我想给你买双袜子都……”
  母亲也啜泣起来,数落着:“你姐姐不争气,这个家靠谁?房子明年再不翻盖实在不行了。欠着债,哪有钱?二舅妈说,五百块钱一到手,就……”
  “钱,钱!”姑娘激动地喊,“你把女儿当东西卖!……”
  母亲顿时噎住了。她浑身无力,扶着半截土墙缓缓地坐倒在地上。“把女儿当东西卖!”这句话是那样刺伤了她的心,又是那样的熟悉!是谁在女儿一样的年纪,含着女儿一样的激愤喊过?是谁?——唉唉!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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