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帕 红手帕 (菊) 

作者:张晓枫



寒假里,我又回到了亲切的故乡,熟悉的山川和田地让我重温了许多

童年时温馨的旧梦,而在落雪的日子里,我常常整日枯坐在生着炭火

的温暖的土炕上长久地回忆着竹和兰,这两位在我生命际隅里有着重

要寓意的女孩。晴天时,我又常常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饶有兴趣地

观看院里的那些羊和猪,还有鸡们。一只美丽的大公鸡正紧紧地追逐

着一只白母鸡,追上了,温存地跳在它背上旁若无人地干那事儿。阳

光暖暖地洒在它们身上。动物们把一切过程处理得何其从容简洁,而

人却给自己套了多少枷锁,我默默地想。



寒假开了学以后,郝驴一见面就对我说,你知道吗?兰调走了。我大

吃一惊,急切地问,调哪儿去了?郝驴说,回南边去了。我说,什么

时候走的?郝驴说,前天收拾好东西,我把她送到车站的。她说她临

走前不想再见熟人。我说,她没有说什么?郝驴说,没有。我再说,

你仔细想一想她有没有让你给我留下什么话?郝驴肯定地说,没有。



刚开学的嘈杂的人流从我身边走过,许多老师和同学们同我打招呼。

过年好!我茫无头绪地点一点头,我感觉我的眼前空空的,什么也没

有。走上熟悉的宿舍楼,一切还依旧,一楼的第三个台阶缺了一块,

二楼的拐弯处少了一截扶手,水房门敞开着,有几个学生正在打水。

我走到我的宿舍门前,停下来,仔细地看一下四周,想要寻找兰留下

来的哪怕只言片语,但是什么也没有。我相信兰一定会给我留下什么

的,我走出来,茫无目的地在楼道里走了一圈,顺手推了一把兰的门,

没想到那门竟然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白脸正在手忙脚乱地打扫。

他仿佛吃了一惊,迟疑地问,你找谁?我恶狠狠地问,谁让你在这儿

的?他奇怪地望了望我,忽然笑了脸说,您是不是隔壁的章老师,我

姓武,刚调来,我拜读过您的诗……我没有听完他的话,门也不闭就

退出来,上了教学楼,找了两个女学生,我说,去,帮我打扫一下宿

舍。她们说,用不用擦玻璃,我说,算了。望着她们走出教室,我又

不知道该干什么,走下教学楼,操场上几个年轻老师正在打篮球,他

们喊我去打,我摆一摆手走过去,靠着篮球架站下,一个出线球几乎

砸在我头上,我把球扔进场去,我再一次悲哀地想,兰怎么可能什么

也不给我留下呢?



下午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教务处点完名后,杨校长扶一扶眼镜,威严

地清一下嗓子说,这学期我们的人事有所变动,兰老师调回原籍,武

老师调来我校,大家欢迎。那个小白脸站起来讨好地四下点一点头。

我觉得我从骨子里憎恨他,仿佛兰就是国为他才被迫调走的。



那天晚上,郝驴请我去喝酒,我说,让我一个人呆一呆好吗?郝驴迷

惑不解地望了我一眼,很失望地退了出去。坐在灯下,打开办公桌上

的抽屉,一边是用红绸带系着的一厚沓书信,像一个叹号,那是竹留

给我的全部财富,一边是那块素洁的白手帕,像一个句号,那是兰留

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把它们放在一块,我仿佛看到两张重叠的脸,我

锁上抽屉,也锁上了两个尘封的记忆。我对它们说,好好相处,不要

争吵。



在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写了一首题目叫《南国少女似海水》的诗,

我把它遥献给兰。半年后,我把题目改为《北国少女似火焰》,并且

用这首诗俘虏了那个叫菊的不谙世事爱慕虚荣的女孩。



菊每天下午都来学校操场上打排球,菊生得白白胖胖,用现代一点的

词儿说,叫做很兴感。菊的爸爸这这个小镇上当土皇帝,常常坐着吉

普车来学校视察工作,杨校长最怕菊的爸爸。菊去年才从县城的重点

中学里毕业,菊什么也没考上,但菊说,他爸爸正在给她活动体校,

不久她就可以再上学了。



每天下午,我都站在我宿舍的玻璃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菊在操场上

打排球。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觉得我眼里的世界已经空

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激动了。我是多么希望我的

生活能像死水一样沉寂啊。我的母亲,每次回到家她的第一句话总反

复地抱怨我怎么还不成一个家。我已经失去了跟命运抗争的耐心和勇

气。



我就这样长时间地站在窗前看菊打排球,我的心中充满了邪恶的意味

儿,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把她搞到手呢。我能听出自己内心深处那

个冷冷的声音里残忍和冷酷的成分。



我走下楼去,那个排球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嗖”地砸在我头上,菊和

那帮社会小青年欢快地大叫起来。我一扬手,一个漂亮的上手飘球把

排球给他们打回去。其中一个小青年是我的学生,他高喊着让我加入

他们的队伍,我就这样认识了菊。菊喜欢诗歌,喜欢流行歌曲和港台

那些仿佛净了身的小白脸们,这正是这个时代里虚荣而时髦的小女孩

们的通病。我深谙这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当菊第一次做我的客人的

时候,我恭维了她着装高雅和气质与众不同,我不恭维她的漂亮,国

为我知道她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女孩毕竟不同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妞

们。菊很兴奋,仿佛遇到了一个相见恨晚的知音,告别的时候菊说,

我能够再来吗?我说,当然。菊第二次来的时候,我把那首题目叫做

《北国少女似火焰》的诗献给她。菊认真地读了一遍说,你写的?我

说,写给你的。我放肆地盯着菊,菊的脸有些发红,菊没有拿走那首

诗,但是菊第三次来了。我先拉着菊的手,菊没有躲避,我把菊揽在

怀里,菊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地闭了眼睛,菊的脸是完全红了。我吻

菊的嘴唇,菊似乎想回应,但是很拙笨,可爱。我镇静地把握着这一

切事儿的进展,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机械师。我知道在我拉菊的手,

揽菊的腰,吻菊的唇的时候,菊只是红了脸,但是菊没有颤栗,这一

点至关重要。



我已经记不清菊第四次来的具体日期了,菊好像记得。我只隐隐约约

记得那好像是个暮春的黄昏,操场边的那排小柳树上正飞扬着如雪的

柳絮,狗们在小镇的街道上成群结队地乱跑,猫们在不知哪里的房顶

上整夜整夜地嚎叫,一切都显示出生气勃勃的样子。菊穿着一件米黄

色的连衣裙,菊刚过完她十八岁生日。



为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我洗净了很久没有洗已经辨不清

原色了的床单,我换了世界地图般斑斑点点的内裤,从镇西边的药房,

趁没有注意的时候我买了那种用橡胶做的玩意儿,我甚至还理了发,

洗了澡,我想不管怎么说,这大概算是我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了。

当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等菊,一边倒

计时的时候,我忽然闪电般地想起了兰送给我的那块素洁的白手帕,

想起最后那个夜晚,兰恶毒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的说话:好好保存着,

总有一天你会用着它的。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我匆忙地打开抽屉,

把那块纯丝的白手帕拿出来,压在我的枕头下面。



菊敲门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小屋已经准备得既像陷阱又像化学实验室

了。我们像往常一样谈论了些无聊又繁琐的事儿,然后,我们开始拥

抱,接着开始接吻,这是我们一切交往中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地方。我

们已经和衣躺在了床上,我说,菊,你喜欢我吗?菊认真地点一点头,

我说,你一辈子跟我在一块甘心吗?菊又点一点头。我说,菊,你再

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菊似乎想了想,点一点头说,我

怎么会反悔呢?我说,你知道对于相爱的人儿,我们既是自己的又是

对方的,我们彼此应该毫无保留,你明白吗?菊似乎听明白了,认真

地点一点头。我们再一次拥抱在一起,说了些海誓山盟的话,然后就

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当我们就要干那事儿的时候,菊突

然低低地说,我好像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干部这事儿。我说,菊,你

是不是不信任我,如果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把菊米黄色的连衣

裙拿过来递给菊,我想菊现在如果真的反悔,我绝不会强迫她,我将

会耐心地再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心甘情愿,因为我想不管怎么么说,

那是两个人共同的事儿,那是一桩欢乐的事儿。菊仿佛迟疑了一下,

突然红了脸,羞怯地闭上眼睛,在这当中,我悄悄腾出一只手,把压

在枕头下面的那块雪白的手帕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铺在菊身下,

我竭力耐心而温柔地想唤醒菊,我想让她和我共同分享这上帝赐给人

类的最大的恩惠。但菊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躺在祭坛上圣洁的殉道

者。我忽然想起一些书上常见的话:沉睡的处女地。我知道我只难寂

寞地独自前行了。当我刚要进入菊的时候,菊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当

我完全进入的时候,菊的手无力地松开。菊泪流满面,菊把我那块新

换的枕巾咬得千疮百孔。仿佛完成一件艰难的工作,我没有一丝快乐,

我轻轻地用嘴唇吮干菊脸上的泪,低低唤,菊!菊!我的心中突然漫

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怀,我觉得菊仿佛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孩,需要

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的保护,我温柔地把菊揽在胸前,轻轻地抚摸她胖

胖的圆脸。菊低低地说,你不会不要我吧?菊没有一丝往日的做作和

刁钻。菊在无意中显现出了母性性格中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美丽的一

页。我动情地对菊说,怎么会呢?



在菊恋恋不舍地离去之后,我急忙拿出那块素洁的白手帕,心神不定

地察看着它。除了一个个已经变硬的肮脏的淡黄色斑点外,上面一无

所有,就像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雪原。我的情绪空然低落到了极点,妈

的。我恶狠狠地骂,我觉得菊和这个世界再一次无情地把我给嘲弄了。



菊已经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了,但是我还是要让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

过失付出沉重的代价。



第二天下雨,就是那种时大时小的春雨,清新中隐含着冬日的最后一

丝寒冷。我知道菊会来,但是我将把她拒之门外,我要让她在黑暗中

饱尝期待的痛苦。七点钟,门外响起了急促但略显迟疑的敲门声,我

立在窗前,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响起,我依然无动于

衷。菊终于失去了耐心和勇气,我听见菊橐橐的高跟鞋敲打水泥楼道

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恶毒地笑一笑,然后下楼去找郝驴,我跟他已经

约好,今夜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麻将。



我相信菊还会来,但我将不再拒绝她,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绝望,

我要让痛苦像蚕一样慢慢吞食她的心灵。跟昨天一样,七点钟那敲门

声如期响起,我装做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菊站在门外,菊的眼睛里满

含委屈和痛苦,我相信这些是真实的。菊抬起头,像港台那些言情小

说中的女主人公那样痛不欲生地说,我恨你,我今生再也不理你了。

我装作莫名其妙地问,菊,怎么了?谁得罪你了?菊恨恨地跺一跺脚,

返身就走。我知道菊如果真的打算不=再理我,她完全没有必要远远

地来告诉我,我了解女人们这点鬼把戏。我拉住菊说,菊,怎么么了,

有什么事儿进来说。菊甩着手,更加坚决地说,我今生再也不会进你

屋了。我把菊硬拉进屋里来,嬉皮笑脸地说一些赔情的话儿,然后,

继续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问,菊,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让我

明白,我以后也好改正。菊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过了很久,

忽然满腹委屈地问我,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我说,你

昨天晚上来过?不可能吧,昨天晚上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会来?菊

说,我明明听见你在里面,你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我说,菊,那你

可冤杀我了,我昨天等了你一会儿,以为你不来了,就去一楼聊了会

天,你怎么会来呢?真是对不起。菊似乎相信了,撒娇地打了我两拳,

诉苦说,人家昨天淋了一夜雨,到现在身上还发烧。你倒好,光说一

声对不起就顶了?我说,那该怎么办?菊说,学两声狗叫,要不就把

那盆水浇到身上。我讨饶说,我叫,我叫。叫完了,菊用指头狠狠地

在我头上点了一下,菊的脸上又露出了往日那种调皮得意的笑。我们

又干了那事儿。在菊临离去的时候,我说,菊,有一件事儿我想问你,

不知应该不应该。菊说,什么事儿?我假装迟疑了一下,说,算了,

以后再说吧。菊说,到底什么事儿?我说,算了。菊走的时候心事重

重。



我没有停止我恶毒的努力,终于有一天,菊最后一道防线完全崩溃了。

菊绝望地把自己的乳罩扯下来,撕成碎片,菊把我的枕巾和枕头扔得

满地都是,菊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是妓女,我是荡妇,我是烂女人,

我下流,不要脸,这下行了吧,这下行了吧……我淡淡地望着菊,我

的心里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菊终于安静下来,菊泪流满面地伏在我

怀里,低低地说,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原谅我吗?我说,原谅你什么

呢?菊说,那时我上高二,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觉得好奇,我们就

干了那事儿,我只干了一回,我真的很后悔。我说,他是谁?菊说,

我们排球队的队长。我恶狠狠地骂,王八蛋。菊怯怯地说,你原谅我

了吗?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怎么会计较。菊欢快地抱住我,

菊的泪再次流下来,我相信这欢喜和泪是真实的,但我无法赶走那条

从我懂事以来就盘踞在我心中的毒蛇。



全校老师已经知道了我和菊的事儿,杨校长对我的态度更是大不同前,

他甚至要提拔我当语文教研组组长了。可是同教研室的王老师对我的

事儿冷眼旁观。好几次我欲言又止,我想听听王老师的意见,可自从

兰的事儿以后,我又不好意思向他张口。有一天,王老师突然问我说,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我假装糊涂,说,什么怎么办?王老师说,你

打算娶菊吗?我说,我打算一辈子独身。王老师说,菊对你可是一片

真心哪。我满不在乎地说,女人还不是那么回事儿,跟谁一块儿睡觉

就跟谁亲。王老师的脸空然变得很难看,王老师说,你到底要寻找什

么呢?我就要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有一丝欠缺;但是,我忽然改了

口,我说,我喜欢我目前这种生活方式。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说出隐藏

在心灵最深处难言的苦痛。王老师似乎洞穿了我的内心,王老师含蓄

地说。我可以想象你为了什么,是的,一定是为了……你真的那么在

乎那事儿吗?何况这也不能全怪她们,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过错。

我脱口反驳,你难道不在乎,那你……当我意识到我的唐突,急忙停

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王老师的脸一片灰白。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哑

哑地说,章,我再劝你一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知

道你不肯听我,也罢,相交一场,我也算尽了朋友的情谊了,从现在

开始,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王老师说完很忧伤地转过身,孤单的背

影在暮色中充满了悲剧意味。



有一天,当我们干完那事儿后,菊突然轻描淡写地说,章,我已经好

久不来那事儿了。我吃了一惊,拉住菊的手,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你不要信口胡说八道。菊说,我不骗你,真的,我肚子里可能有事儿

了。我的神色一下大变,我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菊温柔地把头

枕在我胸口,菊说,我们结婚吧,真的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说守,

菊的脸上泛起少女特有的羞怯和喜悦。我说,让我想一想好吗?菊充

满柔情蜜意地望着我点一点头。我点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深深地

抽了一会儿,当那支烟快要抽完时候,我的心情已经恢复到了应有的

镇定。我望着菊期盼的眼睛说,菊,你不在意我以前待你不好吗?菊

认真地点一点头。我说,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都跟我在一块吗?菊再一

次认真地点一点头。我说,但是,菊,我们现在还不能要孩子,你明

白吗?我已经准备了一大堆很富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是菊什么也没有

说,菊似乎很忧伤地望了我一眼,低低地说,你说该怎么办?我说,

明天我陪你到县城的医院里去,好吗?菊呆了片刻,轻轻地点一下头。

我忽然觉得不忍,我说,菊,你恨我吗?菊轻轻地,仿佛耳语一般地

说,不。



当菊面容苍白,目光忧郁地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有

一股感激、内疚的潮水在我胸中翻腾,我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

菊拥在面前,我急切地问,菊,疼吗?菊无力地把头靠在我身上,菊

说,我很累,你拥着我坐一会儿好吗?我轻轻地拥着菊坐在医院树荫

下的长椅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像许多年前对竹和兰那样,我的

心中忽然有四个字像车轮一样旋转:相依为命。



菊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菊最后来的那次我正在上课,我一点也没有

想到菊会在那时候来。那时就要下课了,我刚刚布置完作业,一抬起

头,我看到菊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后面的玻璃窗外望我。我急忙走

出来,我说,菊,你怎么会在这时候来?菊低低地说,我想再来看一

看你,我要上学去了。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说,什么时候走?菊说,

明天上午。我说,到宿舍里坐一坐吧。菊说,不了。我说,菊,我感

觉我的声音有些异样。菊抬起头认真地望了望我,顺从地点一点头。

菊跟我来到宿舍里,在我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文静地坐了一会儿,菊

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我们已经站了起来,菊突然迟疑了一

下,请求说,你能再抱我一次吗?我把菊拥在怀里,菊静静地把头伏

在我肩头,呆了一会儿,我说,好好学习,好好生活。菊说,我走了,

想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把菊送出来,我们都没有流泪。菊

已经走很远了,突然转过身来,静静地站在那儿,我向她挥一挥手,

她再一次转过身,缓缓地跑了起来,短短的头发在明亮的阳光里一跃

一跃地跳动,我的心中忽然很清晰地回响起《献给爱丽丝》那首很忧

伤、美丽的钢琴曲的主旋律来。



我一直没有等到菊的来信。只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菊和县教育局

长的儿子在同一个班里,他们彼此相爱,大约春节的时候就要结婚了。

这个学期快要过一半的时候,杨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杨校长说,

跟你说个事儿,下个星期你就调到羊肠沟联校去了。杨校长的声音凉

凉的,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我问,为什么?我知道羊肠沟是全县最偏

僻的地方,据说几十个学生一起挤在一个破庙里念书,那儿连电线也

没有通。杨校长说,这是教育局的意思,吴局长说,这也算是便宜你

了。再说,这几年你折腾得也够呛,对咱学校的影响也不好,咱不管

人家社会上怎么样,咱们毕竟是为人师表啊。我说,杨校长,你放心,

我服从分配,绝对没有半句怨言。杨校长拍了拍我肩膀很大度地说,

年轻时作风上出点问题出不算啥,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



我走的那天灰溜溜的,除了王老师再没有一个人为我送行,但是那天

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几朵棉花般的白云从远处山顶上悠闲地

掠过,操场上几个年级正在上体育课,口令声此起彼伏。我走过教学

楼前的花池,各种鲜花正在无忧无虑地开放,那是我刚来时带领学生

利用课余时间修筑的,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情的少年,怀着刚踏入社会

的新奇和所谓的失恋的创伤,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希望和幻想,我还

相信爱情,相信世界上许多所谓美好、圣洁的东西,可现在,饱经情

感的磨炼,我已经很疲惫了,就像那朵正枯萎的石榴花,我不知道我

的心中会结出什么样的籽儿。我走过宿舍,回过头,看到许多张表情

复杂的脸隐在窗帘后面,躲躲闪闪地望着我,包括郝驴,我们曾经朝

夕相处,可现在,就像许多年前我初来的时候,我们素不相识了,因

为我是他们中间的败类。最后,我把目光定在二楼,那两个我和兰曾

经住过的宿舍的玻璃窗上,它们仿佛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正表情淡漠

地望着我。这些年来,我曾经满怀痛苦和喜悦,在它们里面无数次地

干过那种人类自以为神秘、严肃,而其实简单、无聊的事儿。我不知

道许多年前谁曾在那里干部过那事儿,我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谁将仍

在那兴致勃勃地干那事儿。我邪恶地冷笑一声,转过身,我仿佛嗅到

了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生石灰味儿,那是千百年来一切有

生命的东西毫不间断地干那种事儿淤积下来的。我轻轻握了一下王老

师的手,大步走出校门,好像走出一个沉重的梦魇,心中没有懊悔和

悲伤,反而有一丝轻松和冲动,我仿佛觉得,在深深的山的那边,似

乎有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孩儿,正在撒满鲜花的婚床上全心全意地等我。

她将让我经历人生应该经历的一切过程的全部细节,她将跨越兰和菊,

直接从竹那儿,拾回我多年来苦苦追寻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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