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


作者:张宇

  
  9
  “你找我还有话说?”
  “没有。”
  “那你还跟着我干吗?”
  春花想了想,说:“送送你嘛。”
  王海笑了:“怎么送这么远呀?那好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回去吧。我要骑车往西走,我家在西郊哩。我越走越近,你越走越远。”
  春花没吭声。王海认为她同意了。就沿着人民路往西,骑上车就走。但是,他在前边走,春花连忙也骑车跟上,仍然像尾巴一样吊在他后边。只骑上一个慢坡,来到人民路的金水河桥头,王海发现春花仍然跟在后边,就下了车。他下了车,春花也下了车。两个人走走停停,在别人看来,就像在谈恋爱一样。
  王海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
  春花说:“你现在去哪儿呀?”
  王海说:“去吃饭呀。你没看天晚了吗?”
  春花说:“上哪儿吃?回家吃?还是在街上吃?”
  “你问这个干吗?我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街上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王海笑了,“不过,我还没有想好哩。”
  “现在想好了吗?”春花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和你一块儿吃饭。”
  原来还是想请我吃饭。王海想,乡下来的姑娘真不容易,求人办事,也真难为她了。如果是自己呢,可能也会这么做。
  “那好吧,”王海说,“咱们去吃烩面吧。”
  于是,他们重新骑上车,一前一后来到了老百姓烩面馆。那时候六点多钟,由于刚到吃晚饭的时候,烩面馆里人还不太多,他们从从容容选了个座位。一坐下来,春花就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刚才,王海一走出发廊,娜娜就塞给她一把钱,让她骑上车追。娜娜说这个王海又不吃请又不收礼,年纪轻轻火力旺,也可能是个好色的。春花说从外表上看着可是不像。娜娜说这个可不能够看外表,哑巴蚊子咬人才狠。再说人家给咱们办事情,什么也不要,人家就可以办也可以不办,咱们就心中没数了。求人办事情,总要给人家一点什么,心里才踏实。于是,娜娜就让春花追,娜娜说反正咱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追上王海陪他玩玩,给人家一点感情投资。春花已经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娜娜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骑上车就追。
  这时候坐在烩面馆里等饭,春花就想总算把人家留下了,这说明自己还不太笨。一个陌生的男人肯坐下来跟她一块儿吃饭,起码对她不反感。谁都说她长得好,她对自己的长相一直很自信。她想,等饭端上来,慢慢地吃完,再喝一会儿水,天就要黑了。春花想天黑了就好了,男女之间联络感情,在大白天总是不好意思,天一黑互相看不清楚脸面,就放开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瞟几眼王海,觉得看不透。总觉得那是一个正正派派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对女人动手动脚。也许自己像娜姐说的那样看错了人?他会冷不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放倒就睡我?不会,她还是觉得王海不是那种人。顶多对她搂搂抱抱亲亲摸摸,那就到天了。但是,他要是一直不理我呢?那可就坏事情了。回去娜姐非骂我笨猪不可。
  唉,但愿这个王海不要太正派,也不要太色狼就好了。
  王海当然不知道春花心里还有这么多曲曲弯弯,他只是觉得乡下姑娘进城不容易,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被人骗了怪可怜的,实心实意想帮帮她。至于为什么会和她一块儿吃饭,只是因为不想太伤害她的自尊心。再说吃碗烩面又不算什么,就像男人们见面抽根烟一样。他想,吃过饭她就会走的。等到吃完烩面,两个人出了饭店重新来到大街上,春花还没有走的意思,王海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天已经晚了,你回去吧。”
  “你上哪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去也没事儿,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到这时候,王海还没有多心,他的思想还在案子上:“你是不是确实还有话说?”
  “有,我就是还想再跟你说说话。”
  “那就说吧。”
  “能不能找个地方?人少一点?”
  王海想了想,莫非这案子里边还有另外一些隐秘的枝节?这大街上也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这儿正好距离金水河近,不用走多远,就是金水河大堤。他曾经和以前的女朋友多次在那里约会,那儿又安静又不偏僻,是个就近说话的好地方。谈完以后,春花回城东路也近些,就带着春花走向金水河。但是,来到金水河的河堤上,春花又没话了。
  天渐渐地晚了。淡淡的夜雾弥漫过来,笼罩在金水河上。河里铺着细碎的水声,堤上的河柳在晚风中摇呀摇呀,给喧哗的城市摇出了一处风景。一会儿,远处的灯亮起来,就像城市睁开了无数双夜的眼睛。情侣们开始慢慢走上堤岸,把河堤染得暧昧许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海有点不耐烦了,“让你走,你说你有话要说,让你说,你又没话了。”
  春花忽然大胆地税:“没话说就不能陪陪你吗?”
  “什么什么?陪陪我?”
  春花连忙又低下了脑袋,她不敢去看王海。坐在石凳上,把脑袋低着继续说:“其实,娜姐不教俺,俺也明白你们城里人开放,你们城里的男人都好那个。你给俺办事儿哩,又不吃请,又不要钱,这年头给人办事情哪有什么都不要的?你要想跟俺那个你就那个吧……”
  我的天!她为什么一直追他,王海这才明白过来。他心里一下着了火,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给我滚!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到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唉,我怎么跟你说呢?”王海说,“这么说吧,城里虽然有坏人,你也正好上当受骗了,但是你要相信,这城里好人还是很多的。”
  春花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
  “求人办事情不容易,请客吃饭送礼花钱,这种事情也很普遍,我都理解。”王海说,“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你明白吗?我什么也不要你们的,我同样会为你们办事情的。为什么?因为我是警察,警察就是干这个的。我既然答应你们了,我一定会认真去办的。”
  春花抬头看着他,看着看着泪眼汪汪起来。
  “你怎么了?”
  春花咬着嘴唇,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王海说:“我说的是真的。”
  春花还是忍不住,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了。
  春花的哭声传开来,惊动了金水河岸,惹得别人悄悄往这边看。
  “你哭什么呢?”春花一哭,王海有点着急了,“你别哭好不好?”
  春花还是哭。
  “你别哭了,”王海忽然说,“我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你这个事儿我包了,一定给你解决。这总可以了吧?但是,你要再哭,我就不管了。”
  春花立马不哭了。她抬起头看着王海,忽然问:“王哥,你明对我说,你不想和我那个,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
  王海沉默了。
  她想到哪儿去了?
  她怎么会这样想?
  现在他才明白春花这姑娘不仅是长得漂亮,不仅仅是上当受骗了,她同时还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又非常敏感的姑娘,还挺复杂。这比案子本身还要复杂得多哩,怎么跟她说?劝劝她吧,也只有这样了。
  “你多心了。你怎麽金往别必想呢?”王海细心地说,“你虽然上当受骗了,但是我仍然觉得你还是一个好姑娘。人这一辈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哩,千万不要对自己失望。”
  春花不哭了,静静地昕著他税。
  “现在又不是过去封建社会,人们已经不再重视那些传统观念了。”王海说,“比方说在我们城里,找对象主要是看姑娘的人品,是不是适合自己,并不是只看重什么处女不处女的。你明白吗?说实话你是个又漂亮又纯洁的姑娘,在今后的生活中你一定会找到好朋友的。”
  春花瞪着眼睛望着王海,这使王海感到自己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了,”王海继续说:“今天我不接受你,并不是嫌你什么。真的,我不是嫌你什么。是这种方式不好,并不是你自己不好。我们根本没有感情基拙,你说是不是?你是有病乱求医,是别人让你这么干的,对不对?我如果也那么不负责任,我不是也成坏人了吗?想明白了吧?这样你就想通了。打个比方吧,如果我们认识时间长了,彼此有好感了,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最后这句话说出之后,王海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了。不过,为了劝春花,来不及多想,说了也就说了,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后果。经过王海这么长说短说的,也总算把春花说明白了。
  “王哥,你别说了。”春花说,“我明白了,你这是为我好。我相信你,你是好人。”
  “天晚了,”王海说,“你回去吧。”
  “那好吧。”春花认真地说,“真对不起,王哥。”
  “没什么,没什么。”
  “那事儿,还请你多费心。”
  “你们放心,我这两天就办。”
  分手以后,春花忽然想,如果我以后真对他好,他也能真对我好,就好了……
  王海不明白,在青年男女之间,说话是不能够乱打比方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打的这个比方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春花心里,为日后发生的是非纠葛埋下了隐患。
  10
  王海最初同意替她们私了这件案子时,心里并没有特别重视。虽然年纪不大,他已经是富有工作经验的老警了,这种事情对王海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经过春花这麽一闹,他认真起来也着急起来了。和春花分手的当天晚上,他就着手调查这个马三。
  根据马三的活动范围,他估计可能是管城区和二七区的无业游民。如果去找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就能够将马三查出来。像马三这种地痞流氓,差不多都记在派出所民警小本子的“黑名单”上,一直被内部掌握和控制着。但是他这是替别人私了案子,还不能够光明正大地去局查。万一有人有意无意地把话捎到领导那儿,他就不好说清楚了。
  当然,他也想过可以找老于商量一下。老于的资格老经验多,也可能一下子就能够说清楚。只是办这种事情,他也不想让老于帮忙。虽然他们两个是好搭档,关系也很亲密,但是他们两个相处起来,一直是老于习惯什么都跟他说,他习惯什么都不说。
  自从他犯了错误,走向社会以后,他对任何人都不大相信了。对谁都不说心里话,开始感到还有一点孤独,后来就习惯了。他已经非常喜欢独立思考问题,独立处理问题,独立面对社会生活。
  和春花分手以后,王海骑着车一直向西。他家在郑州西郊,他就向着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在人民路和经七路交叉口停下来,把车一支,走进了曹老五泡馍馆。因为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准备找黑社会的熟人或者是自己的“线人”来帮忙。
  他把自己的通讯录拿出来,借用人家的电话,一个一个打电话询问。真是没想到,只打了六个电话,竟然把马三查出来了。不仅查出了马三的来历,还查出了马三的电话号码。只可惜打通了,没有人接。他想这种人都是夜猫子,一般都是夜里出外活动,白天在家里睡觉。这时候不会在家里。明天上午找,肯定在家里窝着。
  夜渐深时,马路上的车流稀落下来。王海走出曹老五泡馍馆,推上自己的破车子。上哪儿?他好像无处可去了。
  回家吧,这时候还有点早。爸爸妈妈这时候还在看电视,只要他回去,就又该长说短说他找对象的事儿了。他虽然明白父母是好心,但是实在是听够了。父母虽然疼他,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和他们说话真费劲,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他觉得,现在最不了解自己的恐怕就是父母了。于是,他经常等父母睡觉以后再回家,回家洗洗就睡觉,再好不过了。
  现在上哪儿?要说现在这种时候,去找女朋友是最好的节目了。可惜自己过去的女朋友吹了,新的还没有找到,正好空在这里凉快着。
  上哪儿?他开始推着车子走,走着走着他想,走吧,上人民公园的爱情花园吧。那里的“恋爱角”这时候正热闹着,去看别人谈恋爱也挺有意思。
  第二天上午,电话打通了,马三果然窝在家里睡觉。
  “谁呀?”马三说,“有屁快放,爷们儿正睡觉呢。”
  王海装着套近乎:“喂喂,是马三马哥吗?”
  “是我。你他妈的老喂什么?有话就说呀!”
  “是这样,”王海明白得想办法把他引诱出来,就说,“我是娜娜发廊里春花的一个亲戚。春花不懂事,听说她得罪马哥了?”
  “啊,是这事儿呀?别罗嗉了,她借我的钱一直没还,你是不是想替她还钱呀?”
  王海就顺着他的话说:“她真是借你的钱了?这就对了。本来她这么说,我还有点不相信。还钱?也有这个意思吧。”王海忽然说,“怎么着?你说个时间咱们见一面?”
  “那好吧。”马三想了想才说,“你知道不知道紫金山路和商城路交叉口那地方?”
  “我知道。紫金山路不是正在开通正在修吗?”
  “对,就是那地方。在路西有一棵大槐树的那个院儿,晚上七点到七点半吧。”
  “好吧,一言力定。”
  约好了。
  王海熟悉那地方,由于要修紫金山大道,那地方的老市民都搬迁了。有的房子让推土机推倒了,有的还没有推。已经没人住,只留下一大片废墟。约在那种地方见面,王海当然明白马三的用意,说好了可以动口,说不好就可以动手。在那种地方就是把人打死了,也不会很快被发现。那里容易走进去,并不容易走出来。放下电话,王海就明白今天晚上要冒险了。
  下午四点多钟,王海就借故和老于分手了。他很快回家一趟,换了一身便装,还特意穿了一双旅游鞋。这种鞋轻便,不但进攻起来容易做动作,逃跑起来也灵活。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把枪留在了家里。既然是去替别人私了案子,就不能按办案的路子走。就是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警察,往警察脸上抹黑。六点钟,他啃了两个馒头夹咸菜,喝了一大杯凉白开。趁着父母还没有下班,戴上一副墨镜,走出了家门。
  王海的家在郑州西郊国棉三厂那儿,距离约好的地点还相当远。他骑着车,算着时间,先把车骑到商城路的管城区政府门口,把自行车停在区政府的车棚里,办完了事情,再到这里骑车。然后他拐到旁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一副白线手套。这种线手套袖长,戴起来很舒服。这是王海的习惯,每每有动手的可能,他都要弄一副线手套戴上。这样就可以不留下指纹,也可以保护自己,万一对方带家伙,戴着手套就方便夺对手的刀子和棍子了。每当这时候,他就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警察,更像是一个凶手。
  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七点了,王海才磨蹭着步行过去。他计算着时间,走向商城路口。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安排着自己的退路。如果搞定了当然很好,如果闹翻了脸动起手来,再碰上高手,就得事先想好脱身的路线。他估计着,只要他们手里没枪,凭他王海的身手,应付这些街头的混混儿,应该没有问题。
  准时七点钟,王海走进了有槐树的院子。他发现这棵槐树并不很大,只有碗口粗。由于城里的树少,才显得亮眼。那时候太阳刚落下去,几线夕阳还挂在树梢上。院子倒不小,很像是一个老市民家的老院子。只是门窗都扒了,到处都是窟窿。房子和围墙还在,院里仍然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王海想,马三真会选地方,如果有人站在大门口一堵,里边人想逃出去并不容易。看起来马三家住得离这儿不远,要不他不会对这儿如此熟悉。而且他觉得马三选这个时间也好,虽然太阳落了,天并不黑。这时候作案,双方都能够看清楚对方的脸,走不了眼。
  有脚步声从外边响过来。
  王海知道马三他们来了。
  果然,一行四个人从外边走进来。两个人径直走向他王海,另外两个人留在院门口处堵住了出路。一看就知道是些经常作案的流氓。王海明白走向他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马三了。
  一个人说:“你还挺守时嘛。”
  王海对另一个说:“你是马三吧?”
  马三说:“哥们儿眼很毒嘛。也是道上的朋友?”
  王海税:“道上不道上的不要紧,受人之托吧。”
  马三伸出手来:“钱带来了?”
  王海装糊涂:“什么钱?”
  马三说:“你不是说来送钱吗?”
  王海笑了:“送钱?如果送钱,还用着我来吗?”
  马三一下变了脸:“怎么?你耍我们?”
  王海说:“谁耍谁呀?”
  马三恶狠狠地说:“看起来你是淌浑水来了?”
  王海认真地说:“不是。别着急,你听我说。我从来不喜欢淌什么浑水。都是出来混的,一说就透亮了是不是?我是想让你们卖给我一个面子。以前的事儿,我不再计较,过去就算了。只要马三你把拿春花小姐的一千八百块钱还给人家,并且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找她们娜娜发廊的事儿,别的那些烂事儿,我不再追究。怎么样?能不能成交?”
  马三哈哈笑起来:“就凭你?”
  王海也笑着点点头:“就凭我还不行吗?”
  另一个人说:“能告诉我们,你小子是干什么的吗?”
  王海说:“就凭你们这些混混儿,没有这个必要吧。”
  门口有个人说:“你小子口气不小呀!”
  马三说:“别说了。看起来你小子也有来头。不过,朋友,如果你在道上混,也该懂得道上的规矩,你也不报个字号,我们知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不给我们好处,你就想把事情摆平?”
  王海说:“你错了马三,对你这号杂碎还讲什么规矩?你自己清楚,你明明是在欺侮人家小姐,而且也做得太过分,我只是出来制止你。并且说好了,只要你答应,就两清了。你觉得这还不够吗?”
  马三冷冷地说:“漂亮,说得漂亮。只是,我要不卖你这个面子哩?”
  王海笑了,也毫不客气地说:“既然来了,你认为你还能走得了吗?”
  马三笑了:“看起来你是想跟哥们儿练练呀?”
  另一个说:“你是活够了吧?”
  门口一个胖子说:“还是我先上吧,我已经三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
  王海也恶狠狠地冷笑说:“我别的怕,还就不怕动手。想动手吗,也别单挑了,你们还是一块儿上吧。”
  打起来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对方一出手,王海就发现这些地痞流氓虽然手脚利索,并没有练过什么把式,更说不上什么高手,他就放心了。
  行话说手是两扇门,用脚去打人。王海一直习惯用脚。行话叫南拳北腿。同行们都知道他的腿功好,其实他手上的功夫更精,因为他练过内功,如果出手,很容易伤人性命,所以他一般都用脚。这天他用手护着自己,只用脚踢,四个人也不是他王海的对手,不光是拳头打不到王海身上,刀子也让王海踢飞了。对这些人,王海出脚也狠,躲开要命处招招满踢,没有几个回合,就把四个人踢翻在地了。四个人全趴在地上,谁站起来,他就踢谁,几脚踢过去,竟没有人敢爬起来了。看着他们几个的熊样儿,王海忍不住笑了。
  身后忽然有人笑起来:“好身手,王哥真是好身手呀!”
  王海一转身,看到一个也戴着墨镜的男子,带着两个人走过来了。
  马三看到来人,连忙爬起来说:“大哥来了。”
  王海明白来人就是他们黑社会的老大了。
  来人说:“开眼了吧?你们真他妈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咱市局的王海王哥,咱郑州的散打冠军。日本来的武师都栽在王哥手下了,你们跟王哥练,找死呀!”
  几个混混儿惊呆了。
  来人继续说:“不用问,王哥只用腿没动手是吧?王哥的手可以碎砖碎石,还可以隔空打人。王哥如果出手,你们他妈的早回娘家了。”
  让人家一说破,王海也不好再隐瞒身份了,就接着说:
  “听口气,是老大了?”
  来人连忙说:“小弟姓金。”
  王海说:“金老大,黑道上你也是成名人物哩,你怎么尽带这些烂渣子呀?”
  金老大一抱拳说:“都怪在下管教不严。请王哥相信我,今天王哥来说的事儿,我也是刚刚知道。王哥能够这么对他马三,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只怪这家伙不透气儿,惹王哥生气,那是他自找没趣。不过,一千八百快钱我已经让人送娜娜发廊了。看王哥的面子,还另加了两千块钱的赔金。这样吧,如果王哥不消火,你也别动手了,我来替你管教管教马三!”
  金老大说着走过去,山脚如电,一脚跺在马三小腿上,把马三的腿跺断了。马三哎哟叫一声,就抱着自己的腿倒在地上了。
  金老大这才回头对王海说:“王哥,我已经废了他一条腿。请王哥给小弟一个面子,别把马三拍进局子里,小弟我就领情了。”
  看起来黑社会里这金老大果然名不虚传,王海想这事情做得真叫光棍儿。这么做又给你脸面,又让他自己下了台阶。王海知道话说到这份儿上,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放心吧,我也明说了,我今天不是来办案的。”王海冷冷地说,“我也是受人之托,来私了是非的。既然金老大出面,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到此为止。”
  王海说完,转身就走。他忽然感到今天这场打斗没有一点意思,甚至让人厌恶。
  这时候外边工地上的探照灯亮了,天落黑了……
  11
  后来,王海回想起以后的事情,就觉得后悔。要说这种事儿,办完了也就完了。把娜娜发廊的事情摆平以后,如果不再去娜娜发廊就好了。但是,他心太软。有两个星期,春花不断呼他。为了不伤害乡下姑娘的自尊心,他就答应去见她了。
  那天晚上在娜娜发廊里,春花备下了酒菜。这一点王海想到了,一看就明白还是为了感谢他。娜娜不在,就他们两个单独相处,这使王海感到多少有点意外。不过,他虽然感到了一些别扭,并没有往深处想。春花买的是葡萄酒,竟然买了四瓶,这倒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买这么多酒?”
  “不多,不多。我知道你能喝。”
  “你想错了,我基本上不沾酒。”
  由于职业的飞惯,王海除了有时候少量喝点啤酒之外,基本上不沾白酒和红酒。他喝了一小杯红酒以后,就坚持不喝了。
  “王哥,你真不喝了?”
  “我真不喝了。”
  “那好,你不喝我喝!”
  春花自己灌起自己来,这却是王海没有想到的。他原来还以为春花有酒量呢,后来见春花喝得脸红脖子粗,眼里放光一样,他才明白她喝多了。只是再劝她已经晚了。
  “王哥,你真好。”好像让酒火烧的一样,春花的话多起来,“不光是你帮了小妹,小妹感激你,才觉得你好。不光是这,不光是这呀,小妹是觉得王哥你这种男人,才叫正经男人。”
  “春花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春花笑着说,“我心里明白着哩。当然我也喝得不少,因为我不多喝些酒,我就没有胆量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王哥,酒是好东西。我原来也不知道,一喝它人就胆大了。”她突然色迷迷地说,“这些天我夜夜做梦都梦见你,这可不是别人教我的,你知道不知道?”
  “春花你真是喝多了,”王海站起来说,“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春花也站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两步,一下子拉住王海的胳膊,整个人吊在王海的胳膊上了。
  “我不让你走,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春花说,“今天你要不听我把话说完,要硬走,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王海想了想说:“那好,你好好坐下,我就不走。”
  春花松开手,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她还要倒酒喝,被王海拦住了。
  “你要再喝,我真要走了。”
  “好好,你别走,我不喝了。”
  看着她喝醉的样子挺难受,王海说:“要不,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春花忽然说:“那好,我躺下可以,你得和我一块儿躺下。”
  “你说胡话了。”王海说,“你真是喝醉了。”
  “嘿嘿嘿,我没有喝醉。”春花笑着说,“我是酒后吐真言哩。王哥,我知道小妹配不上你,我不要求你娶我,我只想和你好。这可不是有病乱求医,全是我自己心里想的。你说行不行呀?
  “春花,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你以为我喝醉了说胡话哩,我一点也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我心里话。王哥,这里又没有人,就我们两个。你怕啥哩?你那个我吧,我死了都不会对别人说。”春花继续说,“然后呢,我就做你的情人。你啥会儿想我了,来看看我,来那个我,我啥会儿都等着你,就像娜姐那样。你永远不要为我着想,你要有事情不来看我,我也不去乱找你。我永远都不会给你添麻烦,只会和你好,爱你,心疼你,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
  现在我们回忆一下,就会想到当初在金水河堤上,王海为劝春花乱打比方埋下的种子,如今结出苦果来了。
  王海八远寸候就升始后悔了,他真不该来。
  “王哥,你答应我了?”
  王海摇摇头。
  春花抬起头,眼里满含着热泪求他:“王哥,要不就今夜黑一回,过后我再不找你,行吗?”
  王海还是摇摇头。
  春花沉默了。
  她不再说话,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开始伤心地掉泪。
  王海也沉默了。
  “王哥,我错了。”春花忽然说,“我真是错了。现在我才明白,你那天在河堤上说那些话是劝我哩,你给我个棒槌,我就当针了。我还以为我还是个好女子哩……我错了。王哥,你走吧!”
  王海看了一眼满眼热泪的春花,走出了娜娜发廊。
  他当时也想到不应该就这么离开她,至少再陪她说些什么,劝劝她。但他害怕如果他不走,春花再求他,他会没有再拒绝的勇气,也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那晚上走出娜娜发廊以后,王海站在不远处回望着娜娜发廊,久久没有离去。说实话他并不是不想女人,他又不是没有性经历的人,刚才在娜娜发廊里看着如花如雪的春花,他心里的欲火早已经燃烧起来。如果换了别的姑娘,他也许就留下了。现在这个年代,像这种两厢情愿的事儿,算什么呢?他站在那里回望着娜娜发廊,想到冲动处,甚至想返回去敲门。但是,一想到和春花上床,他眼前就出现马三的嘴脸……
  于是,他终于拒绝了春花,也拒绝了自己。
  社会上地痞流氓欺侮她,我救了她。如果我返回头也欺侮她,那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还有什么区别呢?
  他感到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很正当。
  他依靠这个正当的理由最后拒绝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就坚定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12
  王海觉得,娜娜发廊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多月之后,娜娜忽然又来找王海,一见面劈头就问他:“那天晚上你对她说什么了?”
  王海被问得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摸不着头脑地说:“哪天晚上呀?”
  娜娜说:“就那天晚上嘛。”
  王海说:“你说的是谁呀?”
  娜娜说:“春花呀!”
  王海这才想起来:“春花怎么了?”
  娜娜追着问:“那天晚上,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王海说:“啊,你是说那天晚上啊,没说什么呀?”
  娜娜忽然问王海:“王哥,对不起,要说我不该这么直着问的。只是我也……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你们两个,到底好了没有?”
  王海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娜娜自言自语地说,“这我就明白了。”
  “出什么事儿了?”
  娜娜这才叹口气说:“春花做鸡了。她跟她过去认识的一个叫孙姐的走了,做鸡去了。”
  王海心里格登一下,愣了。
  “在哪儿?”好一会儿,王海才想起来问娜娜,“春花现在在哪儿?
  “在郑州。”娜娜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地点,只知道她人还在郑州。”
  娜娜走了以后,王海开始回想。他仔细梳理自己的思绪,终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了。那天晚上,如果春花没有和地痞流氓有染,只是和别人有过几次性经历,他是可能和她上床的。俗话说眼不见心不乱嘛。但是,自己没有最终接受她,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嫌她。虽然他一直用正经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实际上在自己内心深处,他一直回避和掩盖着这个真实的原因,他嫌她脏。
  王海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也就是说,他开始向自己承认,他救了春花,同时又伤害了她,并且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沿着这条思绪,我们也理解了,春花那天晚上一定要和王海上床,并不是春花水性杨花,仅仅是喜欢王海和迷恋性生活。这里有很浓的象征意味,春花自己也许并不明白,她是想用和王海上床的具体行动,来证明她自己还是好女人。她把王海看成了好男人的代表,只要王海能够接受她,就像给她盖了证明的印章。好男人能够接受她,她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好女人。这就是春花的证明方法。由于王海一再地拒绝了她,她终于失望了。
  是的,春花肯定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她以前虽然受流氓欺侮,那还是好人受了委屈。而王海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她,使她意识到她自己已经不再是干净姑娘,而是被人嫌恶的脏女子了。
  那么我这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呢?王海想。
  想到这一层,王海就觉得自己又犯错误了。
  他无奈地苦笑笑。他想自己怎么老是犯错误呢?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替她私了这个案子?或者是在替她私了案子以后,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去娜娜发廊了……
  当然他也可以问心无愧。怎么说也是我先帮了你吧?只是你要和我睡觉,我不和你睡。难道这就伤害了你吗?
  难道和你睡觉就不伤害我自己吗?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在王海意识深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春花去做鸡了,这和他有关系,实际上他对此负有责任。
  说到底,还是自己做错了吗?
  13
  又过了两个月吧,有一天,王海的呼机响了。
  竟然是春花在呼他。
  “是王哥吗?”春花在电话里说。
  声音也变了,发软发甜,滑溜溜的。
  “我是王海,你是春花吗?”
  “呀,王哥,真是想死我了。”
  真是像“鸡”叫了。
  “春花,你怎么会这样?”
  “王哥,别教育我,好吗?我想见你。”
  “我,我很忙的。”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想开了,干什么还不一样?只要能够捞钱就行了。你说是不是?你知道小妹现在的身价吗?一晚上五百块呀!不过,我可以免费给你提供服务,你想推油吗?你想打飞机吗?要不要我给你吹箫?”
  王海默默地把电话放下了……
  从这以后,春花就像挑衅一样,经常给他打这种电话。
  他无法回答她。
  他也没有勇气把她抓起来。
  作为警察,他感到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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