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第四章

  



罗宗祺两脚悬空地骑在大梁上。所谓大梁,不过是根胳膊粗的木头。他在盖他家的 小厨房。 “整了你十几年,你还这样天真。我劝你不要抱多大希望。”他把钉子对好了部位, 挥动起钉锤。“这不,我也平了反,我也主持了工作——当然要比他官小得多,可也是 一方之主。但我这就告诉你,我能不能扭转乾坤。” 咚、咚、咚!他好象很气忿,又似乎要叫我清醒。我走了一上午,从我们团场到他 的团场足足有四十里路。阳光明净极了,使我想起大海。我要到他这里来求教那些象形 文字。他能把我领进迷宫。但他刚把我领到第一道走廊,阳光就昏暗了。 我不停地喝着茶。茶很酽,我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它会把带血的肉食化得精 光。一杯茶就能把我从食肉动物变成人。文明真是奇妙!垂着竹帘的房子里还响着呼呼 的声响。那是朱蜀君在为我剁饺子馅。有肉有面就行,为什么非要用面包着肉才好吃? 这一切我都不太习惯了。还有这小院:蜀葵虽然没有开花,但已经长得很高。一小方平 整的土地上,栽着西红柿、辣椒、茄子的绿苗。黄土用筢搂得茸茸的,仿佛一条地毯。 两只灰蝴蝶在漫无目的地翩飞,靠墙还有一棵小杏树。 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我有一种回到家来的感觉,尽管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陌生。 我躺在帆布椅上,昏昏欲睡了,但又酝酿着要讲话的冲动。 罗宗祺继续说: “我是这里的团场长,可是给我配的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说一件事情你 就知道,这个老太婆原先是秦渠农场的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当然一筢子全搂了进 去。她女儿往牛棚里给她写信:妈,他们不让我加入红卫兵,咱们断绝关系吧,哪怕暂 时假装一下也行。可她是怎么回信的呢?她承认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三反分子’,要女 儿真正地——注意,不是假装的——跟她断绝关系,在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不要‘温 情主义’,要她坚决革命到底。结果,一个十七岁的丫头成了一个凶得叫人害怕的打手, 据说打断了两个老地主的骨头。你想想,一个连妈都不认的人还认得谁?只有这样中了 邪的妈才会教育出这样中了邪的女儿! “好。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婆,现在当了我的党委书记。我说,让农工们自己种点菜 吧,这儿荒地多得是,业余开点荒,调剂调剂生活也好。菜刚长出苗,她就派拖拉机去 全犁掉了。我说,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长的一个茄子、一根黄瓜、一个西 红柿都是社会主义的财富,为什么不让他们种?她说,社会主义财富只能是在国营企业 里生产的,个人生产的一律是资本主义。她还背了一大套语录,我当然说不过她。从此, 我们两个见了面都不说话,她走东,我走西。老章,你想想,一个团场长,一个党委书 记,是这样的关系,工作能搞好么,连在二者之间取个平均数都不行,双方的力量都抵 消掉了,最终等于零。 “从这点,我就推想小平。那老太婆至少还不是过去整过我的人,而小平偏偏跟整 他的人在中南海里划一条船。你想想,把一群惊魂未定的人跟一群饿狼放在一条船上, 会有什么结果?而且,周总理还病着。哼哼!……据我看,这只能是悲剧的继续!” 他停下手中的锤子,居高临下地瞅着我。那眼睛使我想起悲观主义的老乏羊。我也 悲哀地微笑了。 “唉!”我伸了个懒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喂,老罗,我总觉得 这场悲剧太长了,演了十几年。不知道观众是什么感觉,我这个演员是演乏了。” “在中国,没有观众,都是演员!”他断然地说。“一部分演整人的人,另一部分 演挨整的人,到了一定时候,又互相对换一下。你不过是演挨整的人演乏了而已。怎么 样?你也想演演整人的人么?……” 罗宗祺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瘦削的长脸,如果他那对炯炯的眼睛再深一点, 挺直的鼻梁再高一点,活脱是一个英国的福尔摩斯。一九七○年,我们一起蹲过两年监 狱,共盖我的一床棉被,共用我的一个饭盆,因为曹学义以前的那位连队书记,连朱蜀 君送来的一根筷子也要没收。在一个被窝里冻得索索发抖的时候,我曾向他说,林彪肯 定不得好死!他问我有什么根据。我说什么根据也没有,只觉得他象我认识的一个被枪 毙的劳改犯。这个劳改犯外号叫“四百瓦灯泡”,也是个秃头,两个人脸上的法令纹和 下巴都很相似。开心地笑了一阵,便不感到那么冷了。他每天请罪有一个特别的姿势, 不是低着头,而是歪着脑袋,仿佛在沉思。从他那一长串请罪词中听出来,一九四二年 在延安他就挨过整,一九五七年包庇过“右派”,一九五九年自己也成了“右倾机会主 义分子”,一九六六年终于被划拉到“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但他却不知道这个“司 令部”设在哪里,指挥过什么战役,于是惹恼了“好!好!好!”的“革命委员会”。 监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他没有背这么多历史包袱,早已是厅部级干部了。 “我看透了,”他骗拢腿,从房顶上爬下来,一边爬一边说,“现在最好是给自己 盖个小厨房啊,打件家具啊……哎,老章,我自己用汽车轮胎绷的沙发还是挺好的,跟 弹簧一样。你进屋里来试试。” 虽然他五十多岁了,但手脚还很灵便。“我没有发胖吧?”他站在地上洋洋得意。 “人还是应该蹲蹲监狱,一来对身体有好处;二来蹲了监狱你才知道,同志常常不是坐 在一个办公室里的人,而是在一起坐过牢的人。” 我们掀开帘子进屋,在他亲手做的沙发上坐下。我说:“老罗,我觉得,我们的悲 剧不光是因为人和人的相互牵制,实际上是我们的制度有了毛病。” “是呀。可是你要改革制度首先要调整人和人的关系。”他倒着茶说,“要我和老 太婆这样的人一起工作,别说改革不合理的制度,连盖个公共厕所的决议也通不过。” “还有理论,”我突然发作了一种幽默感,“我觉得我们现在实行的根本就不是马 克思主义,而是杜林主义……布哈林主义,还有秃林主义!”我笑着说,“国民党实行 所谓的‘三民主义’,我们在实行‘三林主义’!” “这话怎讲?”他张着嘴问我。 “这还不明白?杜林主义,就是唯意志论、唯暴力论;布哈林主义:你听布哈林是 怎么说的吧。他说,无产阶级要机械地消灭自己的敌人布尔乔亚是容易的。但是,布尔 乔亚将凭藉几倍于无产阶级的文化力量反回头来将无产阶级吃掉。因此,掌握了政权的 无产阶级要巩固自己的政权,必须经过文化革命。老罗,原来发明文化革命的不是咱们 伟大的领袖,布哈林早就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登记了专利权。至于秃林主义,那最简 单不过了,就是搞个人崇拜。” “你呀,”他笑道,“怪不得你老挨整,把你打成反革命一点也不冤!” 这时,朱蜀君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了,“一个反革命,一个老右倾,该上桌吃 饭了!”她眯缝着眼睛笑着说,“老章,你有一年多没上咱们家来了,一定要多吃点。” 她挺着高高的胸脯,卷起衣袖,露出胖胖的胳膊。她的女儿替她掀着门帘。简陋的 砖房里顿时有了一种宴会的气氛。我忽然兴奋起来。很久没有和人进行这种聪明的谈话 了,虽然我天天和羊这样说。 “还有理论,现在搞得极其混乱!”我坐在简陋的砖房里、拿着发黑的竹筷子,吃 着肉馅饺子,却象坐在会议桌上主持一个会议。“我们现在的任务,倒是真正地回到真 正的马克思主义那里去。比如,那个老太婆向你背《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你满可以用 列宁的话反击她。列宁说,试图完全禁止、堵塞一切私人的非国营的交换的发展,即商 业的发展,即资本主义的发展,那就是愚蠢,那就是自杀。列宁连私人资本主义的商业 都不禁止,何况让农工业余种点莱了。” “唉,那都是列宁在过去说的话了……”罗宗祺咕哝着。 “是呀。”我微笑着说,“我们现在不正是在领袖的过去的话里打转吗?你用这位 领袖过去的这句话来对付我,我用那位领袖过去的那句话来对付你。这就是马克思说的: 死人抓住活人;我们现在理论发展的表现就是理论的不发展。我们如果要在这窒息的情 况下谋求发展,就是善于挑选有利于发展的语录。我们的聪明才智不能用于创造,只能 用于选择。这就是我们理论的悲剧;它的最后一幕就是把我们全体领进死胡同。” 罗宗祺一面嚼着饺子,一面用心地听着。他又象请罪时那样歪着脑袋,说,“那么, 照你看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现在吗?现在什么都谈不到了!只能先照列宁的话做:在一个经济遭到破坏的国 家里,第一个任务就是拯救劳动者。”我想着和我在一个连队的农工们——“哑巴”、 马老婆子、黑子、何丽芳……“要叫他们能过上人的生活。然后我们才能改革我们的制 度,而改革制度的最主要的基点,在《资本论》第二卷第十八页上……” “哼哼……”罗宗祺用鼻孔笑道,“你背得真熟!喂,老章,你想过没有?”他严 肃地说,“你应该把你学的这些心得写下来,写成论文的形式,现在没有用,将来一定 有用的……” “我怎么写?”我苦笑了一下。“我还记得那个周瑞成吗?我现在跟他住一间房。 原来那家伙过去是爱打小报告的。而只要我有一行字落到他们手上,我就不能到你这儿 来吃饺子了。弄不好,他们还要请我吃三毛六分钱一颗的花生米。” “老章,”朱蜀君一直站在我们旁边督促我们吃,这时插嘴说,“你也应该结婚了 吧。有个家,就方便多了……” “对了!”罗宗祺把筷子朝桌上一拍。“你最好有个家,自己有一间房子,你写东 西有谁知道?现在正是比较松的时候,他们会批准的……” “为了写论文而结婚?”我笑了笑。他的女儿也在旁边偷偷地笑。 “就是不为干什么,你也得结婚呀!”朱蜀君说,“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帮助 你。” “经济上到没有什么困难,困难的是——没有那一个人!” 其实,我心里想着,那一个人已经有了! 云层先是低低地掠过地平线,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将群山笼罩住了。暗绿色的麦 田上空,穿梭翻飞着无数黑色的燕子,焦躁慌乱地鸣叫着,空气中已含有潮湿的土腥味。 齐刷刷的小麦杌陧不安,悉悉索索地在等待雨的降临。 来的途中天晴气朗,回去的途中乌云沉沉。但我在这阴沉的天气中,颤动着兴奋、 颤动着希望。忧郁的主旋律下有一个明朗的对比复调。 我在田野上大步地走着。一会儿,大滴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土路上腾起白烟;白烟 沿着土路滚滚而来,仿佛后面有什么怪物在驱赶。林带地和庄稼地猝然响成一片。冰凉 的雨点打在我脸上,即刻就向下流淌。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面孔灼热。是的,我在暴雨 中找到了一个洞穴。罗宗棋的话好似使这个洞穴更明亮了。结婚,这个词真不可想象! 这件事真不可想象!我从前想象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以这种不自由的身分 结婚,和与我身分相同的女人结婚。想象总是美丽的。那是在慰蓝色的天空下,我的新 娘披着白纱……而这个新娘却是她!这太出乎我意料了。那么,我曾想过我的妻子应该 是什么样的吗?没有!除了那一件白纱礼服以外,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个固定不变的 模样。她总是随着我审美层次的变化而变化。因而自由的想象使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 “好色之徒”。而在白纱礼服变成了黑色的囚服以后,在号子里做的梦中,妻子就仅仅 是女人而已;反过来说,任何女人都能够做为妻子了。因为失去了自由,正常人的一般 正常生活既然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又何必花心思去构想一般的幸福生活?没有希也 就不会有失望,最大的希望却又隐蔽在没有其他的一切希望之中。这样,失去的反而会 在感觉中以为是得到的;一次较轻的刑罚还可以认为是极大的侥幸,倒能使自己在接踵 而来的刑罚前面乐不可支;把颠沛坎坷当作是生活的丰富多彩,把饥饿冻馁看成是天将 降大任之前的磨练,做一个把磨鬼当成风车(而不是把风车当成魔鬼)的现代唐吉诃德, 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 但是,真的结了婚——就是跟她结了婚!有了家——就是目前我和周瑞成、或是她 和马老婆子住的那间房!有了妻子——就是她!那么我就会牢牢地被绑在一个什么车西 上;琐琐碎碎的现实生活,都象从天上下来的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结结实实地砸在 我的头上,使我变得现实起来,失去了在想象中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资格。我也如同 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从云端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栽进土地里,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地所吸 收,最后变为一撮烂泥。 然而,那赤裸裸的、柔软而又生气勃勃的肉体,始终吸引着我,使我激动,使我兴 奋。我的面孔灼热,我浑身滚烫。冰凉的雨点打在上面,立刻象落在烙铁上一样蒸发出 一股白烟。 况且,家,也就是洞穴,这是人在史前时期就必须要有的栖身之地;家,就是窝巢, 据说有巢氏正因为发明了这个安身立命之所才被拥戴为皇帝。而在我,家,就意味着我 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有了几平方公尺的天地。罗宗祺说得对!要在乱糟糟的九 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划出几平方公尺的清净土地给自己。于是我就独立了!我是拥有几 平方公尺的独立王国的主人!且让我在这个独立王国中,潜心地思索其他九百六十万平 方公里的前景。 悲剧总有结束的时候…… 过排水沟的时候,鞋吸在泥里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去他妈的!干脆扔了它!也 许她还会给我做双新的哩!……我这样想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集体宿舍。 “咦!你怎么不在林带地里躲一躲?”周瑞成从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抬起头。他又在 写申诉。你写吧,你写吧,哼哼!真是悲剧的继续……“你看你,浑身都淋透了。” 他又露出那种讨好的而又是降贵纤尊的笑容,今天我看见这种笑容好象格外讨厌。 跟这种人住在一起格外觉得不舒服。 “妈的!这点雨算什么!放羊的时候,遇见过比这还大的雨哩!” “咦!”一会儿,他瞅着窗外,笑容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讥讪。“你看,太阳出来 了!” 果真,窗户对面,前排房屋的后墙上,出现一片淡淡的黄色的阳光。原来我遇见的 不过是一场过路雨。 “妈的!天也跟我作对!”我躇在被窝里嘟嚷,“喂,老周,咱们这个日子,什么 时候才算完呀?!” 他的一张苍老的瘦脸立刻涌满疑惧。他以为我又会说出什么“反革命言论”,这会 给他带来麻烦:是汇报?还是不汇报?汇报了我抵赖怎么办?…… “我看,只有娶个老婆,这个日子才算到头了。”为了不使他心慌,我把心里正在 想的话说出来。 我望着屋顶上熏黑的椽子:这间房子怎么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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