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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背后

作者:张欣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3期


  三

  经济技术开发区坐落在市郊北部,与旧城区相比,这里显然是经过精心规划的,不仅建筑风格气宇轩昂,就连绿化带也是相当的宽阔铺张,长满进口青草的广场仿佛一张张打开的波斯地毯。空气里也透着清新的草香。
  改革开放初期,开发区是紧挨着汇澜港工业区而建,它们兄弟般的并肩成长,在一同繁荣壮大中,终于在一九九二年合并,调整之后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占地面积近三十平方公里,成为沿海开放城市的重要标志之一。
  远远望去,这里高楼林立,三资企业一个赛一个的独具规模,无言地向人们展示着它们积累财富和名扬天下的实力。
  与美国、日本等独资公司或中美、中日、中韩等合资公司相比,万顺贸易公司不仅本乡本土,而且微不足道。它仅是在某庞大的办公楼中占了少少的一层,布置得温馨、祥和,而不是颇讲排场的那种,所到之处无不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万顺不同,普通的玻璃间始终是敞开的,里面是一圈陈旧并且磨损了的皮沙发,茶几上竖着几支矿泉水,就像你爷爷家的会客室。接待员也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仔,除了负责接待工作,还要兼顾速送文件、买盒饭、打扫卫生等等跑腿打杂的事。
  如果你因此小看万顺公司,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也许,有海岸线的地方都在所难免地滋生着走私,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有森林资源的地方便有猖獗的盗伐盗猎,有高科技就有智能犯罪,繁荣带来娼盛一样。围绕着W市的长长的海岸线便是不法分子的走私天堂,尽管边防和缉私的力度在迅速地加强,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昔日在小舢板上瓜分香港、台湾、菲律宾的走私物品偷运上岸之举早已成为历史,就连走私前辈也对此不屑一提。这之后的装甲走私艇有着惊人的速度,有时连缉私艇都追不上它们,只能望洋兴叹。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能够手眼通天,打通各路关节,从而大摇大摆出入海关的走私犯才是最大的赢家。走私明星高锦林有一句名言: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有所作为,靠的不是钱、权,而是关系。
  铁一般的关系,这在中国是一个人人都心知肚明而又讳莫如深的关键词。
  万顺公司简而言之就是通关公司。合伙人是两个看上去并不大起眼的年轻人。男的叫寇奋翔,矮矮胖胖的,但为人相当精明。女的便是杜党生的女儿彭卓晴,这也算是物尽其用,卓晴黑黑瘦瘦的兼有几分俏丽,人称黑牡丹,但与哥哥摆在一起,也只能是俗物。父母亲离婚的时候,卓晴被判给父亲,懂事之后十分羡慕哥哥,反倒是卓童经常去探望父亲,有着说不完的话。而卓晴对母亲却有着说不完的委屈,因为相比之下,父亲太过默默无闻,如果她不想学日文,那她就什么光也沾不上。
  彭树与杜党生离婚之后,并没有再跟小业主的女儿来往,多年以后,小业主的女儿的丈夫过世了,他们成了孤男寡女,彭树与她也还是没有结果。其中,彭树固然是要用事实表明自己的清白,同时让杜党生内疚之外,也是因为许多事正应了那句歌词,“没有岁月可回头”。
  这一对错配的夫妻,从来也没有共过一副肚肠。对于彭树的无言的表白,杜党生好像并没有内疚过,她永远也搞不清楚知识分子是怎么想事的,好的时候就抱在一块又哭又啃,你要成全他们,他们却说一切都过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可是他们抱在一块却是她亲眼所见,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说谁知道他们的清白是不是装出来的,都是些又要面子又要里子的人。
  不过杜党生还是疼女儿的,像许多单身母亲一样,她总是认为是自己的错误婚姻给女儿造成了巨大不幸和内心孤独。所以她明知这是犯忌的事,也还是同意女儿这么干了。
  卓晴一点也不缺乏政治智慧,有这个公司她就够了,她什么事也不会找母亲办,省得她烦。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她。这一点恐怕全世界都一样。
  表面看上去,万顺本部的业务并不显得格外红火,人声鼎沸,相反还给人冷清之感。谁也知道,初级阶段的中国,生意都是在酒店的饭桌上或者夜总会小姐的身边做成的。跑到公司来一本正经地说事,多半脑子有问题。不过,今天到万顺公司来找卓晴办事的男人不仅正常,而且正派。
  他的名字叫上官器,长相属于酷呆了那种,同时又是某进出口集团公司的老总。他的到来倒使卓晴暗暗吃了一惊,寇奋翔也显得格外热情,拿出上千块钱一斤的“粒粒香”亲手给他泡上。对于别人的刮目相看,上官器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父亲是省委副书记,他自小受精英教育,是那种力争上游的好青年。平常生活简朴,工作踏实,他今天的位置应该说也是他一拳一脚干出来的。
  上官器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他要通关。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卓晴知道上官器这类人在心里是看不起她和卓童的,无非他们是纨绔加旁门左道而他自己才是传统观念中的子承父志。保持一身正气根本就是他的注册商标,从一开始他们就承认这种距离。卓晴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泛起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
  上官器的表情也有些无奈,的确,他说过,我就不相信走正道就做不成生意办不成事?!可他现在的处境多少有点自打耳光的味道。由于他的倾力投入,公司的规模正在逐年扩大,业绩也在一天天显现,同时独具慧眼的他对于高科技产品在本公司的渗透抱以巨大的热情。然而,他手下的IT厂,部分散件入关时,海关要求提供的单证太多,手续太复杂,有时要对货物采取全检。而散件非常精细,全检的难度很大,这就需要时间,有时一压就是几个月,即便是守法的企业也苦不堪言。因为这个行业格局变化快,三个月就可能速朽,同时IT产品的货值高,占用资金量大,货物在海关停留的时间越长,企业的资金周转越困难。
  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上官器还直接抓了一个实验室,硬件相当可观,网络的人才也让人叹为观止,如果哪一天上官器领导的实验室宣布找到了攻克艾滋病的新药,你不要认为是天方夜谭,上官器的确是有鸿鹄大志的人,而他手下有一帮跃跃欲试的科技尖兵。就是这样一个重要实验室的试剂却压在海关达半年之久,据说他们从未见过这种试剂,便怀疑这种试剂里面藏有冰毒,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这真让上官器哭笑不得,目前实验室的科研人员不仅无事可做,有些性格躁动的人因此对国内的管理和效率失去信心,从而改变了人生的大方向,准备辞职出国。有人说,按照海关现在的速度,即便是试剂到了我们手上也已经过期失效了。
  所有这一切,上官器当然不会跟彭卓晴娓娓道来,他的确是不屑于跟这些人打交道的,他们也一定以为他还是耐不住寂寞,最终向金钱低了头。可他的父亲是从来不写条子的,无论碰上任何事他都得自己想办法。父亲是大老粗出身,靠的是实干和廉洁,认准了这是他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石,所以在一片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呼声中,他始终不破这个例。上官器走投无路,只好出此下策。
  他拿出货单等文件递给卓晴,这些都是卓晴无比熟悉的,她也很快在计算器上按了一个数字,算是通关费。这个数字不禁让上官器脱口而出:“你们也太黑了。”
  卓晴一听,心里就不太高兴,她觉得自己对上官器已经十分优惠了,这里面也已经包涵了上官书记的面子,可是看起来上官器一点不领情。卓晴不快道:“我们也是顶风作案,现在上面抓得很紧,中央刚刚开完打私工作会议。”
  上官器理直气壮道:“我恰恰不在被打击之列,只是等不起而已。”
  卓晴道:“时间也是钱。我知道你是代表组织走私,为的是为地方经济作贡献。”后面的话她没说,她觉得上官器其实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和业绩,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什么都不图的人。
  上官器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走私,走私和通关是两回事。”
  卓晴一字一句道:“你找到万顺就是一回事。”
  上官器愣住了,他没想到彭卓晴会这么嚣张。好歹他在本地也是一个人物,还没有谁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彭卓晴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女流之辈,在圈子里还颇有行侠仗义的美称。这一点她很想得通,既然你开门做生意,那就来的都是客。所以不管是谁的走私货被扣了,也不管这关系拐了多少道弯,只要找到她,她都一口应承,而且先不谈钱,事成之后送来的钱总是比她要的还多。吃这碗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绿色通道,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事。对于卓晴的豪爽之举,掏腰包也掏得心甘情愿。
  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万顺公司开张的时间不长,但却财源滚滚。
  偏偏卓晴就是看不上上官器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知道他被人宠惯了,走到哪儿都有叔叔阿姨照顾,到处都是他爸爸的老部下,就算出现真空地带,他那张电影明星的脸和伟岸的身躯以及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能让他把事办成。可他从不会心存感激,目光始终炯炯有神,不带丝毫温情,似乎这一切天经地义,你没有好好待他那就是你的错。
  在卓晴的身上当然也有优越感,但是不可忘记她同样具备贫民意识,并且根深蒂固。这是因为她是跟父亲成长并生活的,父亲的生活相当清贫,他们得计算着过日子。即便是这样,父亲也还要接济比他更加困难的穷酸文人,他的一个也是搞翻译文艺作品的朋友英年早逝,他便每个月拿出一定的生活费帮助朋友留下的孤儿寡母。卓晴至今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去买菜,只带回来几根葱,他说,卓晴,我们下猪油面吧。
  她曾问过父亲,我们没有钱,为什么还要帮助别人?父亲说,有钱,那不是帮助,而是施舍。这句话她当时并没有闹明白。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永远是在灯下,桌前,深陷在积案如山的书、词典和译稿里,可是他的译作却出得很少,不知出版社是不喜欢他的翻译风格还是压根没看上那个日本作家,可是父亲却对这个寂寂无名又不叫座的家伙情有独钟,大有终其一生都要研究他的钢铁意念。
  父亲的优秀品质当然感动过卓晴,但有压倒感动的东西,那就是卓晴曾在心里发毒誓,今后的生活绝不能像父亲这么贫寒,更不能被人接济。
  同时,她从心里恨那些口含银匙出世的先天优越的家伙,明明是起点高,却总要标榜是个人奋斗的结果,是自己的能力了得。真是笑话,你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告诉他你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当副省长的父亲,你看他的能力会不会陡然扩张?!就算你是根正苗红,循规蹈矩,或者有点才华,那也不能夸大至唯一和超常,你碰到的困难不会有常人那么多,解决的办法倒是常人的几倍。
  本来,卓晴并不想为难上官器,但是他良好的自我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所以她看见寇奋翔在频频给她使眼色,就是佯装不知。
  寇奋翔只好赔着笑脸道:“算了吧,我看就象征性地收一点费用。”
  卓晴笑道:“可以啊,你答应的事你办。”
  寇奋翔当然知道自己在万顺不是领衔主演的角色,表情十分尴尬。上官器心想,通关一条龙的服务公司也不是就你一家,我就不顺这条气!一怒之下,走了。
  望着他的轿车绝尘而去,卓晴的脸上又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里快意得很,比赚到钱还开心。站在她身后的奋翔道:“你总该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你不是说能帮人处且帮人吗。”卓晴道:“这种人就该让他碰碰钉子,凭什么我们搭了关系赔了笑脸还要让他看不起?!他有本事他就去操正步,到了我这儿就是江湖上的价码,童叟无欺。再说了,什么官官相护?现在的官儿都成精了,一旦有人出事,他们跑还来不及呢,摘得比谁都干净。”说完,她漫不经心地捞起电话。
  奋翔以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要为上官器先疏通疏通关节,卓晴早看出了他的疑问,道:“别臭美了,我天生就不喜欢什么电影明星,像他这种四十得回来找我。”卓晴开始拨电话号码,她要找的是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就是海关的副关长冉洞庭,他是杜党生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冉洞庭是湘姨的儿子,当年来投奔杜党生的时候,只有一个中专文凭,人也长得土头土脑的。应该说是杜党生慧眼识英雄,看准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
  本来,杜党生是要一心培养卓童的,但卓童令她太失望了,能够平平安安的不惹事已属万幸。而冉洞庭却十分听话,同时手勤脚勤,肯学东西,杜党生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有意识地锻炼他,给他加担子,而各种各样的压力反而变成了他的机遇,他是吃得起苦的,现在已经磨炼成为一个相当成熟的国家公务员了。
  目前卓晴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手上压着二万吨的走私钢材,货主很急,也答应给高价,卓晴很想把这件事做成。因为这个人据说是托尽了关系,但由于风声紧,原来的老关系都不敢出头。他也知道万顺收钱收得狠,所以最后求到卓晴。卓晴觉得这件事很有挑战性,也是她提高江湖地位的大好时机。不错,她是杜党生的女儿,可是杜党生在外面给人的印象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报纸上还有她拒贿的特写,夸奖她是反腐倡廉的楷模。而且毕竟母亲跟父亲离了婚,而她又是判给父亲的。这些都让外人对她的能力大打折扣。
  冉洞庭也不应该随便找,这她明白。本来这件事一个副处长就能办了,而且这个副处长为了不调到边远下属的海关明升暗降,曾托过卓晴暗地说情,事实上她也帮了他这个忙。可是现在风声一紧,这个人是死活不肯办事,气得卓晴心想,这种过河拆桥的人,就该发配到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电话拨通以后,卓晴刚说了一句:“请问冉关长在不在?”寇奋翔就伸手把电话挂断了,卓晴瞪着眼道:“你疯啦?!”
  “你才疯了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干?!”
  “富从险中求。你懂不懂?!”
  “可你也得有命去享。我看钢材的事,退回去算了。”
  “那我们可太没面子了,我可不愿干砸牌子的事,现在公司生意正火。”
  卓晴真的是欲罢不能,现在的走私生意都做疯了,其他的通关公司居然放出谣言,说她根本不是杜党生的女儿,而是她父亲的私生子,于是一块被扫地出门了。如果她败下阵来,谣言岂不变成了事实?!以后谁还找她呀?!
  虽然是跟着父亲生活,但卓晴从小的学习成绩就不尽如人意,完全不像哥哥,学习跟玩似的。卓晴没考上大学,还是母亲托人,她才当上一名普普通通的文员。对于哥哥丰富多彩的人生,她觉得就像一出日本的偶像剧,既让她心动又让她遥不可及。机会终于来了,得到这个机会她还得感谢寇奋翔。母亲只同意以寇奋翔的名义开公司,当法人,说是为了避嫌,内在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以卓晴对奋翔的了解,他也没上过大学,只是玩过股票期货而已,并没有发多大的财,而且也无家庭背景可言,长相就更不要说了,对于这样一个人,母亲为什么会如此用心良苦呢?这一点卓晴始终也想不明白。
  当然寇奋翔很识相,他也知道海关的人多半会买谁的账,所以公司里业务还是卓晴长袖善舞。但奋翔也不是酒囊饭袋,大事上他会提醒卓晴。
  他讲了很多道理,但卓晴根本听不进去,并用讥笑的口气说:“我知道为什么你混迹商海多年就是发不了财。”奋翔闷了一会儿道:“发财也要肉长在里面,做人没必要那么张狂。”卓晴笑笑,“那你说应该怎么做人?赔不完的笑脸哈不完的腰?每天都夹着尾巴?这我做不到。”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轻飘飘的,但内心已十分坚定,决不放过任何一条大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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