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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背后

作者:张欣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3期


  五

  在繁华都市里,高尔夫球场是最养眼的地方,通常都是依山傍水,绿草茵茵。无论有多少工作压力,只要挥上几杆也就烟消云散了。而且这里是男人的交际场,吃饭不如流汗已成为一种时尚,不会打球哪能见到那么多总经理和政府官员?!
  此刻,冉洞庭就置身于绿色的草坪之中,由于他的偶像是泰格·伍兹,所以也穿一件枣红色的耐克衫,戴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配上他深棕的健康肤色和结实的体态,没有人怀疑他已经进入了富人行列。
  他单手戴手套,侧着腰身,以最标准的姿势打出一杆,白色的小球在空中拉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便无影无踪了。他微眯着眼睛,颇为陶醉地向远处望去。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乡下出身,高锦林到现在也适应不了洋玩艺儿,他不吃西餐,说是等同吃屎;高尔夫打得让人贻笑大方;脱了裤子更是农民,刚才他在桑拿室换衣服,四角大花内裤上是一只只鸵鸟,令冉洞庭瞠目结舌。冉洞庭是彻底地脱胎换骨了,内裤最差也是保罗,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不过冉洞庭还是很佩服高锦林的,他出手阔绰,有时一点也不像农民,譬如他热心公益,往中央台扔“炸药包”,便成为那一年春节联欢晚会的座上宾;他养的一支足球队征战四方,这是最让省市领导开心的事;更为可贵的是富不忘本,回家乡盖希望小学,为老人盖福利院,据说那边流传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高锦林”的美谈。
  他很会跟人交朋友,决不求人时才送礼。冉洞庭还没当副关长的时候,高锦林就送给他这个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证,价值六十万元,令冉洞庭感激涕零。
  也就是在几年前,他的东泽国际中心破土动工,要盖四十八层的大厦,号称超五星级,且极尽豪华之能事。那一天嘉宾云集,场面宏大,从省市到中央就有二千多人来祝贺,真可谓花篮如海歌如潮。据说后来也的确有很多头面人物在那里秘密享受过人间仙境。
  冉洞庭的胆子也不是一天就大起来的,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人能扳倒高锦林?!
  多少年来,冉洞庭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乡下仔总是要被人欺侮的,杜党生对他也是呼来喝去,他除了忍耐,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沉睡的潜意识里到底要图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图的就是在这种富人游戏区占有一席之地,且能挥洒自如,同时利用一切手段,让财富像火山的金黄色岩浆那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腰包。
  秋天的阳光不那么烤人,对身体是一种抚慰,冉洞庭和高锦林在球场里并肩而行,球童开着小车很知趣的离他们有几米远,缓慢地跟随其后。
  高锦林对打球并没有太大兴趣,但今天是他主动约的冉洞庭,也只好奉陪。现在他们已经打得一身大汗,可以进人正题了。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我想在汇澜港设立一个公共保税仓库。”
  冉洞庭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东泽国际在汇澜港有许多进口业务,利用保税仓,走私逃税也就更方便了。他不是不想帮高锦林,他拿高锦林的好处还少吗?单单他在香港的账户这一项,高锦林就给他汇进了成千上万的外币,只要他帮忙,就一定有账收。高锦林的诚信度极高,这他一点都不怀疑。
  但设立保税仓是件大事,他根本做不了主,非得杜党生点头不行。
  要说服杜党生并不那么容易,他太了解她了,在她的身后有着长长的一张骄人的成绩单。杜党生十九岁人党,二十岁当支部书记,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她刚调到海关的时候,并没有人重视她,便被派去负责基建,是个没人要干的活。
  那时的海关,无论是办公大楼还是职工宿舍都是因陋就简,有些工作人员还住在长年失修的危楼里,更有不少无房户成为单位的老大难问题。从未搞过建筑的杜党生是在接受了新岗位之后,才知道盖栋楼房有多么繁杂。她从征地跑土地局开始,经计委、建委、市政、电业、城管等三十多道手续,盖回来三十多个公章,这里面的甘苦是可想而知的,但同时也反映出她非同凡响的工作和协调能力。
  施工开始了,为了压缩成本,从三大材料到零部件,杜党生自己带着采购人员货比三家,择优购进。施工期间,为了便于处理夜间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常常和衣而眠,有时干脆整夜钉在工地上。这根本就是一个男人的活儿,连从不抱怨的湘姨都愤愤不平,但是杜党生只是默默承受,她工作起来的劲头,男人都不得不佩服。
  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杜党生从没坐过办公室,每天一件工作服,一顶安全帽,一身泥和水,和工人一起泡在施工现场。那时的包工头就想用钱把她攻下来,但她仿佛跟钱有仇似的,一分都不肯拿。有人扔下钱就走,她就把贿款上交,交上去的钱就有上百万。
  那时候就有人知道冉洞庭在杜党生身边工作,便来做他的工作。他也曾试着说服社党生把工程给包出去,又赚钱又轻松,只要把住验收这一关,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他被杜党生臭骂了一顿,杜党生说,任何的失职和投机都不可能让你把住最后一关,你给我记住这句话。楼房竣工之后,不仅质量上乘,还为公家有所结余,这在几乎每个工程都要增加预算款的情况下可谓“奇闻”。
  就连包工头都十分佩服她,工程公司也给她送来了“廉洁拒腐”的锦旗。
  那时的杜党生是连续多年的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在这之后,她被派到郊区做货运监管,货管是海关系统最重要的业务之一,杜党生等于从头学起,但她勤奋好学,又肯钻研,无论谁有事她都愿意顶班,工作很快就上手了,对业务十分熟悉,别人都以为她是个老货管。还有一条就是她的凝聚力,只要是她呆过的地方,最终都成为先进单位。
  共产党没有理由不信任这样的干部,杜党生终于被放在了海关关长的位置上。她没有让领导失望,第一年就查获涉嫌走私案三千八百五十四宗,扣私货价值近十亿元,上缴罚没收入共六点二亿元。查私案值在当年为全国第一。
  杜党生没有什么爱好,不贪钱,你有时拿她还真没什么办法。对于不爱钱的官员,高锦林送过价值不菲的古画古董,送过七十八万元一张的虎皮,也送过十二万元一套的传世藏书。但这一切对杜党生好像都不会奏效。如果是男人,不好赌也好色,可杜党生又是个女的,而这种工作狂型的女强人毕竟不是老公包二奶的黄脸婆,不会对小白脸感兴趣。
  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高锦林就这么认为。他认识的一个干部就不爱钱,又阳痿,他硬是让黄色娘子军轮番轰炸,令这个人再展雄风,恨不得每天泡在夜总会。身边有女人的人,还敢说自己不爱钱吗?不过是一种迂回的方式。杜党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有母性,伟大的母爱有时也会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度。
  “要在她孩子身上把文章做足,她的子女走得越远,她也就陷得越深。”高锦林温和地对冉洞庭说,看上去一点也不急。
  他叫冉洞庭送给彭卓童的金卡是没有金额限制的。
  冉洞庭已认同这一做法,所以他对卓童和卓晴有求必应。前两天,卓晴找他过两万吨的钢材,这件事风险很大,但他还是想方设法去办了。他把两万吨钢材分成几张小单报关。粗算了一下,这一宗生意万顺公司就赚了五十四万。
  高锦林问冉洞庭这段时间卓童都在干什么?冉洞庭笑道:“他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想办法把钱花出去罢了。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小星,整天腻在一块儿。”他把卓童和亿亿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高锦林想不起亿亿演过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想红。这种事他在行,还能帮上卓童的忙,他现在就是要让卓童心想事成,所花的费用将来都能在杜党生那里找回来。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柔软的女声:“喂——”
  “曼俏啊,在干吗呢?拍戏啊?”
  “废话,不拍戏我吃什么?”
  “最近想不想动一动?”
  “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刚买了一艘二手游艇,他妈的全新的太贵了!在香港铜锣湾避风塘,意大利制造,有九成新,船主因为金融风暴破产,只好忍痛割爱。你过来玩玩吧。”
  朱曼俏是明星里不那么蠢的人,所以才能在风雨飘摇的演艺圈屹立一线而不倒,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所到之处会造成交通阻塞,她的衣着、发型、所用的护肤品,被大众争相效仿并旋风般成为时尚。即便是现在,她也是媒体备加关注的焦点,这是她多年来保持神秘又不在外面滥交的结果。
  高锦林不见得那么喜欢朱曼俏,但是喜欢她身上的明星之光。在高锦林用重金搬上床的女友名单上,也不乏名气显赫的歌星影星,但她们都比不上朱曼俏的艳丽和冷傲。
  明星社交从来都属于有身份的人,高锦林知道,朱曼俏的周围一定会有重要的政府官员出没,所以他要成为她的朋友。有时不上床的人恰恰才能办成事。在北京,高锦林托人请朱曼俏吃饭,封了一个二十万的红包,朱曼俏推说病了,没来。高锦林一路加下去,一百万才把朱曼俏请出场。
  只要认识了,高锦林就能把他的能耐发展到极致。有一次朱曼俏在拍戏,高锦林组织了七辆奔驰去探班,为整个剧组包下高级酒店的总统套间,让他们狂欢三天。他还重金悬赏名笔,为朱曼俏度身订做剧本,许多自恃清高的作家也不得不为金钱美女动心。朱曼俏只不过介绍他认识了一个银行行长,后来这个行长给高锦林贷款了两个亿,这当然是高锦林会下功夫,但他还是送给她一幢价值上千万元的别墅。
  朱曼俏也不得不承认高锦林是她最“拎得清”的民间朋友。
  此刻,手机里传来一串朱曼俏的娇笑,“好好的,怎么想起叫我去玩游艇?肯定是有事求我,说吧,想见谁?”
  “真的没事。”
  “说吧说吧,趁着我高兴。”
  “帮我提携一个新人吧,我知道你上的戏都不差,你推荐的人导演也不敢不用。”
  “谁呀?”
  “莫亿亿。”
  “千千、万万也罢,亿亿也罢,这种事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朱曼俏的口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虽然她跟高锦林也没什么,但是想到他将用同样的手段去追别人,心里还是不那么自在。
  高锦林急忙解释道:“曼俏,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无人可比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现在的生意盘子太大,这是我的命!生意砸了什么不是扯蛋?!说难听点想巴结你你也不认啊!我现在是七仙女一起下凡也无心消受,这不是要拉关系吗?!”
  “你怎么不当演员啊?说得那么可怜。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朱曼俏的口气又恢复了轻松。
  高锦林道:“游艇的事可是真的,随时光临啊!”
  收了线以后,高锦林对冉洞庭说,买下游艇的那天,他在水上兜风,想起多少年前骑着摩托艇在海上走私,根本想不到会有今天。他说我们乡下仔可能就是没的靠,所以才会有今天。说狠一点是一种阶级仇恨。
  他说,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瘫痪在床?是因为抢粪。你看着我干吗?听不懂吗?就是大便!因为同样是去掏驻军的厕所,但是空军的粪好哇,肥呀,比化肥好用又不花钱。这么好的东西大家都要去抢,他被人打成重伤,差点滚到粪池里去。要不然我怎么会去捡垃圾?!他像在说别人的事。
  冉洞庭很佩服高锦林自揭伤疤的勇气,从不忌讳自己卑微的出身。他相信他一定能干成大事,就是坏,也是大奸大恶,能坏出名堂来。

  闹钟响的时候,冉洞庭翻了个身,想让自己更舒适一点。昨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是瓶子里有一艘玻璃帆船的那种五粮液,味道十分醇正。后来高锦林又拉他去了夜总会,坐台小姐跟他猜拳,又输喝了几杯马爹利。疯够了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国酒和洋酒混杂在一起,搅得他头痛欲裂,他洗都没洗,倒头就睡。
  单位分给他三房一厅,却只住着他一个人,他坚持不让老婆孩子到这儿来。单身男人的日子虽然不好过,没有热饭热菜等着,也没人帮着洗洗涮涮的,一切都是瞎凑合,但他宁肯这样也不愿自寻烦恼。 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甚至可以算是简陋。旧家具是别人更新换代之后给他的,高锦林到这儿来过,称这里是八路军办事处旧址。冉洞庭对豪华装修不起劲并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而是不愿面对他的家庭,他的老婆。装那么好干吗?他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婆还不得一生一世地赖上他!
  冉洞庭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娶了个乡下老婆,脱胎换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当年到了适婚年龄,在母亲的催促下,他自认为自己独具慧眼,看上了镇里湘剧团的一个女演员,下功夫追了一通,追到手之后以为捡了个金蛋蛋,新新鲜鲜地过了两年,同样一个女人,带到城里来休假,不光是土,而且还俗里俗气。也不知是老婆老得太快了,还是冉洞庭的眼光越来越高,总之他觉得老婆根本拿不出手。在海关上班的随便一个女文员,不知比她强哪儿去了。
  人家年纪轻轻的,全穿黑色的,素色的,老婆却是什么花穿什么,头发烫得枯草一样,还要扣上一个大花夹子,看得冉洞庭眼晕。以后凡是她来休假,冉洞庭从来不跟她在一块走,见到同事也不作介绍。
  人事处有若干个机会可以调他老婆进城,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有时夜深人静,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有今天,他无论如何得熬着,那他现在就是钻石王老五了。他可以选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城市女孩结婚,他们的子女才能彻底摆脱乡下血统。
  不能再睡了,冉洞庭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怔,才跳下床快速地梳洗。尽管睡了一觉,但他仍感到头重脚轻,他一边用电动刮胡刀在下颏来回移动,一边单手冲了杯浓茶,心里想着今天如何找机会为高锦林的事在杜党生那里铺垫几句。
  冲进办公大楼,他看了看表,还是迟到了,他随便想了几个理由,譬如塞车之类,所以说城市交通不好不能算是没有一点好处。他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房门,他愣住了。
  杜党生黑着一张脸坐在他的大班椅上。
  “你很忙啊!”杜党生的眼睛像鹰隼一样地看着他,严格地说这已经不是女人的眼睛了,她盯着他,同时用手指敲了敲大班台,“我要找你谈事还得坐在这儿等你!!”
  冉洞庭一声都不敢吭,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任何一条理由招来的只能是痛骂。跟了杜党生这么多年,他深知她暴怒的时候你只能一言不发,哪怕你是对的也不要解释,非得等暴风骤雨过去之后再作分解。他低着头,但是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想着杜党生可能是为哪件事生气。
  经他手办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有点发懵。
  杜党生火冒三丈道:“高锦林是你什么人?!他是你亲爹吗?!怎么他的货还没到关,电脑上就已显示‘验讫’,我查过了,是你授意在电脑数据上作了手脚,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的,我是让他走过两批货,那也是为了公安局换装备,加上你在旁边说他怎么怎么有背景,我也没拿他一分钱好处!别以为有初一就有十五,我也不能关门失守让他长驱直入啊!你跟谁商量了就敢这么干?!”杜党生拍着桌子质问冉洞庭,气得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起身踱到窗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她当时就不应该开这个戒,凌向权说情是一个方面,但她还是十分犹豫的。就是这个冉洞庭,他说,金三角是怎么兴旺起来的?不就是某某富商送了一百台车,你以为他给钱了?没有,你们把车卖了不就是钱吗?赠送的车不打税,卖车不就是逃税吗?可是没钱怎么搞建设?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搞活经济就不能认死理。假如当时不这么变通,还会有今天的金三角吗?!
  出了事怎么办?这些歪道理能讲得清吗?
  能出什么事?什么事才算事?广州的乙烯厂,河南中原制药厂,川东氯碱工程等等,算大项目吧?十几亿几十亿的投资付之东流你找不到责任人,一句“决策失误”就再也没有人来追究了。我们为公安局行方便,那也是为了保证本地区的安定团结,总不能看着犯罪分子比咱们人民警察还威风。如果这也算事,那只能说是办了一件好事。
  怪不得过去的皇帝还要“清君侧”,一把手身边全是这样的人,那还不是一步一步把我往断头台上送?杜党生想到,以往她对他太客气了,总觉得是看着他长大的,还能坏到哪儿去?新找一个副手,谁知道他跟你是不是一条心?现在看来是她自己把猫都养成老虎了!
  杜党生转过身来,看见满头大汗的冉洞庭,声调降了下来,“鉴于你最近的‘突出表现’,我准备向党委提出来,让你参加今年市里的扶贫团,到下面去好好锻炼锻炼。”
  冉洞庭也没想到自己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双腿一软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岗位上!但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能哭着喊着不去,看来这回杜党生是真的生气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泪流满面地说:“你狠狠地打我一顿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你的亲儿子,我太不争气了!我去扶贫团,哪怕是去援藏都没有问题,但是把你气成这样,我真的心如刀绞!对不起你我简直就不是人!
  “你从小把我从农村带出来,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冉洞庭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杜党生的眼圈也红了,这么多年,她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卓童和洞庭都让她失望了。她是一个重情份的人,在她艰苦工作,心力交瘁的时候,是湘姨知冷知热,问寒问暖;在她离婚后的寂寞日子里,是湘姨陪伴在她身旁,开解她心头的苦闷;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看见阳台上站着湘姨的身影,一直观望着她回来的那条路。她没有母亲,她所接受到的母爱全部来自这个普通的乡下妇女。她相信这个乡下妇女无论在谁家做都是一样的,因为她有一颗纯朴而博大的心。
  可是湘姨什么也不需要,她的生活简单极了,后来又生了病。也正因为对她的爱,她才一次次容忍了冉洞庭的错误。
  “你赶紧站起来吧,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杜党生的心果然软了,但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的话仍旧像刀子一样,刀刀见血,“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别人告诉我,你每个星期都去打高尔夫,你哪来那么多钱?别人请那就更不应该去!中央三令五申国家公务员要自律,市里也一再强调干部‘放下你的棍子!’可是这些对你来说全是耳边风!
  “你多久没去看你妈妈了?半年还是八个月?你再忙也忙不过我吧?!为什么我每次去,大夫都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一个人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没时间关心,你说他还是人吗?你刚才说,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你错了,没有你的母亲才没有你的今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杜党生的双眉紧皱,拧成一个大疙瘩,看也不看冉洞庭,怒气冲冲地走了。
  冉洞庭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半天缓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拿出备忘录,记下一行字:星期六去老人院。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他也是爱母亲的。他有一个专门的账号在老人院,任其工作人员支取。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发展到大小便失禁,用纸尿布会好一些,不那么受罪,但是单单这一项,每个月的费用就是三千元,有许许多多的新生儿未必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做的,能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病人没有意识,她完全不能感受到这是一种爱,从这个角度说,用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原始的尿布,或者听其自然,反正护理人员会定时清理。
  但是他坚持让母亲用最好的,包括她的营养饮食,这些都是钱,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输入那个账号,而且摆明不会有任何回报,而且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真的是很少去看母亲,对他来说,母亲除了生他养他爱他之外,更是一个顽强、深刻、挥之不去的记忆,那就是农村贫苦的生活,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脏到极致也累到极致,甚至每一分钱都可以困扰他们。
  穷就没有尊严。他还记得母亲没有出来帮佣的时候,他发高烧,母亲抱着他去乡里唯一的卫生站,就因为没有两毛钱的挂号费,便没有人理睬他们,母亲只能一次次到厕所里用凉水打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后来母亲说,如果你那时抽起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给人家下跪,求他们救救你。
  他太不愿意面对那样的过去。可是,只要看到母亲,看到她的衰老、疾病、关节变形的双手和深深弯曲的脊背,以及饱经风霜之后的漠然,他还能想起什么来呢?!

  尽管内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上官器还是第二次来到万顺公司,他在外面跑了一大圈,在几家报关公司进进出出,发现彭卓晴给他报的价是最低的。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走私分子喂肥了这些人,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把价格抬上去了。
  城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曾几何时,他就是一张活名片,谁见了他都愿意给予帮助。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在个人私事上求人,总是为了单位和集体的利益才去找有关领导,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事。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效应在一天天的褪色,优势全被新贵们占去了,他们天王老子都不认,要办事就拿钱来。
  他就是带着钱来的。
  本来他还有点尴尬,毕竟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吃回头草了。但显然他是多虑了,卓晴和寇奋翔对他非常热情,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任何隔膜。他们还一再表示,如果他的钱周转有问题,那就以后再说。
  他都有点糊涂了,但是他坚持放下钱,生意场上的人,不会拿客气话当真。
  彭卓晴并没有吃错药,有一天她回母亲家吃晚饭,无意间提起上官器在省城的父亲,卓晴说,我听说他很廉洁,但能力也很有限,别人向他汇报工作,他就是三句话:要抓大事。要想问题。要弹钢琴。说完就大笑起来。
  杜党生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关心国家大事,善于思考问题,干工作要像十个指头弹钢琴一样,这是毛主席说的。这是非常精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卓晴还是笑,十指在胸前灵活地晃来晃去,做弹钢琴的手势。
  杜党生突然很严肃地说,听说上官书记有可能调到中央去。
  卓晴脱口而出道,就他这水平,不要亡党亡国呀?!
  放肆!杜党生道,你以为当官有水平就行了?!当官讲的是综合素质,有的人没有水平,但是他可能很民主,能听不同意见,能容纳百川,这样的官也是好官。毛主席会打仗吗?可是毛主席会用兵,能把江山给打下来。
  而且,杜党生意味深长地说,官场上,常有两派僵持的局面,这种时候,就很难讲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得去,因为他越有能力,来自各方面的钳制力就越大。毛主席为什么要用华国锋?事实也证明他用对了人!
  妈妈,你很崇拜毛老头吧?
  他老人家真的是伟大。杜党生充满感情地说。
  彭卓晴也有很功利的一面,本来她以为上官器的父亲并非官场上的风云人物,水平又不高,无非等着“安全着陆”,享受晚年。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她也犯不上得罪上官器。不过话又说回来,让她一分钱不赚,她也不甘愿。
  不是她不能放过一个上官器,而是金钱守则上有一条铁律,就是不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让步,那你每回都会跟金钱失之交臂。而她现在是在商言商。
  所以她想,如果上官器不想花钱,那她只好让母亲去做顺手人情;但如果他肯花钱,她就把这件事交给冉洞庭去办,省得母亲追查地收多少手续费的事。
  “三天之内,一定给你答复。”卓晴向上官器作出承诺。
  上官器不卑不亢道:“不会是不好的答复吧?”
  卓晴道:“你放心吧。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两个人还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走出万顺公司,上官器心里还是不痛快,毕竟给人家割去了一块肉。他妈的这年头就是“屁股指挥脑袋”,上官器想,如果我是反贪局长,非把这些人抓起来统统枪毙!可我现在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却不得不“知法犯法”。这叫什么事啊?!
  这段时间,因为总有进账,卓晴和奋翔的心情都很愉快。加之上面的风声一紧,许多通关公司的内线全都按兵不动,采取观望的态度,等待着阵风阵雨过去。这就等于送肉给他们吃,那没办法,市场经济是拼实力的。
  寇奋翔把腿架在茶几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兴奋。事实证明,的确是他多虑了,再大的声势也挡不住他们的关系是对接,没有九曲十八弯,分薄了利润不说,每一层关系都是一重危险。卓晴的母亲是一棵大树,完全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有了钱,你打算怎么生活?”他像是在问卓晴,又像是在问自己。
  卓晴想都没想,“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生活。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受制于人,活得很体面。因为每个人都是嫌贫爱富的。”
  “你说得太对了,今后我们就这样,公一份,婆一份,挣出我们的美好人生。”
  “去去去,谁跟你公一份,婆一份,我跟你可不是很熟啊!”
  “我知道你看着谁好,可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你什么事啊?!”
  “寇奋翔,你少胡说!”
  “我胡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有什么好啊?!不就你们家一保姆的儿子吗?!”
  “那怎么了?!那他也比你有品位。英雄不问出处嘛。”
  “你看,承认了吧。”
  卓晴不再理寇奋翔,背起她的小坤包,一扭一扭地往外走。
  寇奋翔叫道:“喂喂喂,不是说好一块吃饭吗?”
  “我不想吃了。”卓晴头都不回地走了。
  望着卓晴的情影渐渐远去,寇奋翔并没有生气,反而是一脸的志在必得。
  一开始,应该说卓晴对冉洞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由于某种“胜似亲人”的关系,冉洞庭经常出没在母亲身边,他们也就慢慢熟悉了。卓晴办公司以后,与冉洞庭的接触越来越多,她发现他有头脑,办事利落,特别是他的分寸感,简直修炼得炉火纯青,决不会因为办了几担漂亮事就跟你套近乎,也不会唯唯诺诺只懂得逢迎和巴结。
  正是这种若即若离,使卓晴感到内心有点异样的飘忽不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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