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又如何            
  



    可馨来到曼姝莎丽精品商厦时,正是客流量最汹涌澎湃的时候,因为是周末,大概也因
为两位数字的通货膨胀率教会了所有的人及时行乐,商厦内两条滚动电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
人。
    前厅是化妆品专柜,布置得金碧辉煌,不同名牌的厂商分别为他们的推销小姐定做了醒
目的制服,配上她们严谨的化妆,几乎人人具备明星风范。连中年妇女都歪着头听她们大谈
美容常识。穿过前厅,可馨无心观察大堂内时装销售的繁荣,她只是不断地碰撞各色的胳膊
和肩膀,绕过童装世界,向左边的楼梯口走去。
    她要到三楼夹层的经理室找莫爱宛。
    楼梯处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并且相对装潢一新的商厦内部,这里显然只花了很少的钱,
露出了老房子年久失修的窘迫。
    可馨的母亲和爱宛的母亲曾经像亲姐妹一样地要好,可是爱宛的母亲是个“药罐子”,
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即便是泡在中药里,她也在爱宛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一年之后,爱宛的父亲准备再婚,可馨的母亲便把爱宛接至家中对着她独自垂泪。
    晚娘还是把爱宛接走了,她是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的女人,五官显得过分灵活,总能照
顾到四面八方。她给爱宛做了新衣服、买了新书包,还很喧哗地带她到公园去玩,一时令可
馨羡慕不已。爱宛过去一放学就到医院去看母亲。在病房里做作业,换了一个这样健康新潮
的后妈,也就很快在惊喜中接受她了。
    可惜没有多长时间,也就是在人们对后妈赞扬并失去警惕之后,一天晚上,爱宛来到可
馨家,只对可馨的母亲说了一句话:“我再不回去了。”问她什么原因,她又不肯说。晚上
可馨和爱宛睡一张床,可馨见到她腿上尽是鸡毛掸子抽打的旧印新伤,青一块紫一块,便偷
偷告诉母亲,母亲气得拿起电话就向爱宛的父亲兴师问罪。爱宛的父亲说,家里两次丢钱,
而且数目都不是很小,她后妈对她这样好,她这样做简直太让她父亲失望了。
    爱宛当然没有偷钱,因为晚娘再也没有到可馨家来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赶走了
爱宛又保住了贤慧。
    爱宛离家的时候只带了一张母亲的遗照。她后来变成了一个从不相信温情的人,便起源
于她痛恨自己因为一件廉价的新衣而轻易地背叛了母亲,这件事之后,她的眼泪明显地少
了。
    爱宛在可馨家长大,十八岁那年,她没有考上大学,便在东方红商场鞋帽柜当了一名售
货员。那时的国营商场还有集体宿舍,爱宛就搬走了,不过她常常会回去探望可馨的母亲。
    可馨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想当初,爱宛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能够一眼看出顾客穿多少码的鞋,加上百拿不厌百问不
烦,当了模范什么的,可馨却已经留着披肩的秀发,戴着校徽,去湖畔诗社参加朗诵会了。
暑假期间,同学相约去名山大川旅游,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人们羡慕的神色。大学毕业以后,
可馨分配在出版局工作,环境也是一流的。
    曾几何时,可馨就是去东方红商场鞋帽柜看一看爱宛,遵母命给她带去一瓶辣椒肉酱什
么的,也会令爱宛兴奋莫名,因为在柜台姐妹眼中,她竟有这么体面的密友。
    然而这几年,社会突然开始急剧地震荡,金钱成为唯一的主宰,支配着变幻无常的生
活。机关再不是年轻人想往的地方了,谁在清水衙门上班就是没本事的代名词。而爱宛,先
是承包了供销社水平的东方红商场,狠赚一笔之后,找到投资方,又率先走精品路线,在第
一时间从观念上全面废弃旧商场,以曼妹莎丽的崭新面目,迎接物质欲畸形高涨的各界人
士。
    莫爱宛显然是难得的经商人才,她很快成为一颗商界瞩目的新星。她的照片被放大登在
报纸上,同时还要回答一切影视明星必须回答的问题,比如喜欢什么颜色?人生的座右铭?
爱好?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最爱和最恨等等,可馨记得信奉的格言那一条里写着:给我多大
的舞台,我就做多么精彩的表演。
    晚娘一定后悔,她当初急不可待地怒沉的,果然是一只百宝箱。
    可馨来到经理室时,爱宛正在打电话,她打手势叫可馨在对面坐下来,继续对着话筒
说:“……没问题,不就是几百箱快过期的啤酒吗,还好不是敌敌畏,我会用我的关系给你
批下去,不过等到了夏天,你可不要让我们曼妹的货车也在啤酒厂门外排长龙啊…”
    爱宛的办公室相当简洁,一点也不豪华。加之是夹层,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似的。
这很符合她的经商作风,一寸地方都不肯浪费。比如商厦前厅和大堂的衔接处是狭长的一
条,本派不上用场,她设置了顾客服务部以及收费的礼品包扎。她常说自己当初缺乏远见,
没有把夹层与三楼打通,变成钟表和珠宝专柜。可馨说那你总得有办公的地方吧,她说仓库
附近有闲置的房间。可馨追问,赚钱很上瘾吧。爱宛道,过瘾,空手套白狼最难,到了钱生
钱的阶段就简单多了。
    可馨看着爱宛打电话,想到一句广告词:收放自如的动感。觉得用在爱宛身上很贴切,
一个成功人士若曾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就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才而只有“人造卫
星”。
    物欲横流的时代造就了爱宛。
    爱宛挂上话筒正要与可馨说话,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进来忧心忡忡:“莫老板,这几天进
全棉纺织品太多了,肯定会造成库存……”
    爱宛打断他的话说:“我就是要库存,纺织品要全面升价,有多少你给我收多少。“
    女秘书进来说:“记者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爱宛道:“他其实是来拉广告的,三千以内你就跟他定吧,狮子开大口,免谈。”说完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个人赶紧退下了。可馨这才嘟起嘴说:“我今晚要在你那里过夜。”
    爱宛惊喜道:“你离家出走了?”
    可馨道:“你好像很高兴似的。”
    爱宛笑道:“我就是很高兴,你太顺了,普天下受苦受难的妇女大众心理怎么平衡?”
    可馨困惑道:“我有那么幸福吗?”
    爱宛道:“你还不幸福?都说你和沈伟是梁祝转世,你们闹别扭还不是甜蜜的小插
曲?”
    “我现在不想提到他。”可馨把眼皮子耷拉下去。
    爱宛仍旧轻松道:“那好吧,我先请你吃西餐,然后去我那儿,我新装了桑那设备,咱
们好好舒服舒眼,可惜没有`马杀鸡’(异性按摩)。”
    可馨道:“肖拜伦给你按摩不就得了。”
    爱宛道,“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浪迹天涯,不过听说有才华的人都这样。”
    “他有什么才华?”可馨不屑道,“诗一首也发表不出去,歌词酸得倒牙,其它症状倒
是跟顾城蛮像的。”
    爱宛宽容道:“你们这是文人相轻。”
    可馨道:“我跟他可不一样,我又没有精神病。”
    爱宛喜欢肖拜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比爱宛小四岁,是爱宛的同居伙伴,曾一
度被可馨强烈反对,可是没有用。
    肖拜伦长发披肩,总是一副困顿的样子,苍白清瘦,又常常闹头痛,一把一把地吃阿斯
匹林,所以身上有一股淡谈的阿斯匹林味。开始可馨对肖拜伦的印象挺好的,以为他果真仙
风道骨,结果有一天,肖拜伦去出版局找可馨,叫她到下属出版社走后门出本诗集。
    可馨愣了好一阵才说:“行是行,可是你得还俗,不要做这副样子骗莫爱宛。”
    肖拜伦道:“可能是我一事无成,所以会喜欢爱宛强悍的那一面。”
    可馨讥讽道:“强悍的女人多了,你都喜欢吗?”
    “你无非要说我喜欢她的钱。”拜伦敏感道。
    “喜欢钱也没什么错,干吗你背后喜欢钱,当着她的面又不食人间烟火?”
    拜伦不悦道:“我不过看你是爱宛的妹妹,求你帮个忙,我总得让别人知道我的才华才
行。”
    可馨道:“耐不得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当什么诗人?”
    拜伦道:“你不如说不自杀还当什么诗人,是啊,现在诗写得精彩不如死得精彩。”
    可馨见拜伦的脸色铁青,知道他真恼了,便说:“帮人出书的事我干过,不过没有不要
钱的午餐,买书号加上印刷、纸张所有的费用优惠价八千。”
    肖拜伦想了想说:“算了吧,我没那么多钱。”
    可馨脱口飘出一句话:“爱宛有。”
    拜伦火道:“朱可馨,别见人就开生活讲座,别人怎么活关你什么事?”说完掉头而
去,任微风撩起他的长发。
    这件事可馨并没有向爱宛提及,然而不久,爱宛对可馨说,拜伦突然变了一个人,原先
从不跟她提钱,现在却要很多很多的钱,还凶巴巴地要,去西藏、去甘肃,行头也换了,名
牌改成短打……不过在爱宛眼里,拜伦更酷了。可馨真不忍心扫她的兴,只不明白爱宛怎么
就在拜伦身上得出天才的定义?他的那些诗,可馨都读不懂,爱宛还能明白吗?
    她又奇怪,肖拜伦跟爱宛要了钱为什么不出诗集却去走西口,为什么?
    这时爱宛处理完办公案上的义务,对可馨说:“走吧。”两个人去了“左一吧右一
吧”,这个地方虽然是路边形式,但是品位不低,服务相当地道,侍者是老年男子,雪白的
衫衣上打着黑领结,笑容是从容而宽厚的。酒吧的中间有一大型的花坛,所以才会分为左
右,风格倒是一样的,素笺般的餐巾上放着雪亮的刀叉,配上独枝的恣意开放的天堂鸟,仿
佛一个美人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似的。
    音乐永远只用巴赫、李斯特、肖邦的名曲,喧嚣的流行音乐显然与这儿的慢条斯理不搭
调。
    爱宛要了一杯金巴利开胃酒,问可馨,可馨赌气要顺风十二年,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管他呢,一醉解千愁。
    沙律和牛扒端上来之后,可馨不但没有食欲,反而显出一丝焦虑。想了半天还是对爱宛
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回家,叫天宜听电话。”
    爱宛笑道:“天还没黑呢,就想女儿了,这也叫离家出走?”边说边自沙驰手袋中拿出
手提电话,接通,递给可馨。可馨听到天宜的声音,顿时鼻子一酸,继尔哽咽地说不出话
来。爱宛正色道:“不要在这里演苦情戏,真受不了你嗳!”
    可馨收线之后瞪了爱宛一眼:“商人重利轻别离。”
    爱宛道:“你和天宜一对小女儿,哪个男人不是心肝宝贝地呵护,我单枪匹马在商场搏
杀,年龄一大把了还嫁不掉,还叫我同情你呀?!”
    吃完饭,爱宛又开她的雪铁龙拉可馨一块回家。
    爱宛自己住两房两厅,全套的红木家具,因为缺乏情调,整个家显得硬邦邦的。可馨第
一次去就说,土豪劣绅,真该搞第二次土改,革命是有对象了。说完抚摸茶几上的大理石
面,凉润水滑,又道,买这么结实的东西干吗?好传给我们天宜了。爱宛道,将来天宜结
婚,我送她一套房。可馨道,别光说,有空写下来,我也好拿去公证。
    然而今天,可馨却没有心思开玩笑。匆匆洗了澡,钻进客房里安歇。爱宛伸进一个脑
袋:“这么早睡,不等沈伟来接你了?!”说完挤挤眼。
    爱宛道:“要不要我给他打电话说你割腕了?”
    可馨无奈道:“拜托爱宛,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一个人的生活,常常是先有了幸福的评语,而后才有了幸福。爱宛关上门离去,可馨熄
掉台灯,在黑暗中长吁了一口气,静静地躺着,想着。
    这般的安宁,真让她久违了。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功的爱宛,如果没有这个小小的港
湾,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在大街上倘佯,还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杀时间?抑或是在夜场影院
看猛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会呆在家里。
    这个家曾经非常的温馨、优雅。可馨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沈伟的,当时沈伟是哲
学系的研究生,也快毕业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见钟情。沈伟虽谈不上高大威猛,但也十分
斯文、俊朗,加上严谨的思维和沉着的谈吐,早早地就有了一种成熟美。大学时代的可馨,
清瘦、骨感,又偏爱白色装束,也颇称沈伟的心,所以他们情路历程没有什么波澜。就是可
馨在向父亲报告这件事情时,41年参加革命的父亲对沈伟小业主的出身有些不满意。沈伟
的祖父曾经开过煤店。他家住在旧城区,是典型的市民阶层。
    可馨说,我又不嫁到他家里去过,再说他家那个鸽子笼,我们去了也住不下。母亲叹
道,你懂什么,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哪可能分那么清?
    两个人还是顺理成章地结了婚。那时沈伟已分到市委宣传部工作,很快有了两房一厅,
可馨的那点小布尔乔亚情调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一看就知道是贫穷的文化人在过
舒适清高的生活。
    如果不是一个突发的事件,即便是在全国上下人人意于脱贫的今天,可馨和沈伟仍旧能
够闲适地读书,晚饭后漫不经心地散步。他们俩的金钱观惊人的相似,赚那么多干吗?够花
不就行了吗?金钱之外还是有许多我们需要珍视的东西啊。因投奔商海而变得行色匆匆的朋
友们对他俩真是不可思议。
    可馨和沈伟在各自的单位都是力争上游的好青年,可馨在出版局管理处上班,领导说干
吗就干吗,且腿勤手勤,性格又委婉(爱宛说她是装乖),深得处长的赏识。管理处王处长
是个胖太太,照说受老女人的领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是可馨老实、正派,不像处里另外
一个女孩,外号“大亚湾”,两只眼睛见了男人就放电、漏电,不但喜欢奇装异眼,还特爱
搔首弄姿,有一回穿着满身亮片的时装在办公室里晃,使所有的人眼晕,有她在一旁比着,
王处长当然是喜欢可馨的。
    王处长主动要做可馨的入党介绍人,并在党支部大声呼吁,党组织就是需要这样朴实能
干的新鲜血液。
    可馨回家在饭桌上说,她不是很想入党,因为大家都不入。另外局里还有几个老同志拉
可馨入民盟或九三学社。父亲整个晚上不说话,最后把可馨叫进书房,神情严肃地对她说,
你可以不入共产党,但除此之外,你不许入任何党。可馨能够理解父辈对共产党的感情,后
来她决定加入共产党,不能说完全没有对父亲的怜悯。
    支部大会上,可馨读自己的志愿书时相当平静,既然父亲那么执着,而王处长又那么热
心,她觉得加入组织也不是什么坏事,今后仍旧努力工作就是了。她与本处的杨副处长是一
块发展的新党员,杨副处长在念志愿书时,刚说了第一句话,我对党……就双手捧着脸呜呜
呜地哭起来了,党员同志们都比较感动,觉得杨副处长对党的感情就是不一般,只有可馨吓
了一跳,看着一个半大老爷们这么哭法,她老觉得不至于吧,且比起父亲,杨副处长的做法
太有点戏梦人生了。
    大约是在党员预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天晚上,可馨要打一个重要的电话,翻挎包才
发现电话号码本拉在办公室了,正巧沈伟在部里有应酬没回家,天宜又在条件最好的省委第
一幼儿园全托,于是她决定回办公室去取电话号码簿,顺便在那儿拨两个私人长途。这种做
法很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哦。一路上她还自嘲地想。
    可馨当然不知道这个晚上她回办公室的决定将改变她的生活轨迹。
    办公室走廊上的电梯在利用下班时间全面整修,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可馨在底层发现
电梯暂停使用就想打道回府,办公室在九楼,高不高低不低,犹豫半天她还是决定徒步走上
去。
    上到九楼,她已经喘不上气来,在楼梯口站了站,拿出钥匙,径自进办公室,打开灯。
她完全惊呆了,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几乎是赤身露体地展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上班可馨像个戴帽右派,做事畏首畏尾,神色慌张且目光躲闪。王处长说,可
馨,你病了吗?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倒是一切正常,道貌岸然。
    最令可馨不可思议的是,平时杨副处长总是流露出对大亚湾的轻蔑,认为她轻浮、不自
重,说她是“公共汽车”,怎么他自己也跑到车上去了?
    一时,可馨不知是向领导汇报杨副处长的劣迹,还是向大亚湾揭露男人的卑鄙。
    问沈伟,沈伟毫不犹豫他说:“告发他,因为目击者总是最危险。”
    可馨道:“杨副处长把入党的事看得很重,如果我告发他就堵了他的官道,别人会不会
觉得我想捞个一官半职?!这就太可笑了。再说这种事,要是有人告发,也该是大亚湾或者
杨副处长的老婆,我算干什么的?!”
    沈伟道:“你不要相信善有善报,有时善良恰恰导致恶果。”可馨气道:“又不是我做
错事,凭什么我遭报应?!反正我不想落个想当官的臭名。”
    沈伟突发奇想道:“可馨,这不真是你的一个机会呢,王处长信任你,你又入了党,杨
副处长又这么不争气……”
    可馨黑着脸打断他:“变节行为。什么芝麻官,能叫我朱可馨尽折腰?笑话。”
    “不信你就看着吧,你会为这次心慈手软而付出代价。”沈伟拍拍可馨肩膀,很轻松地
说。显然,他当时也不知道代价会大到什么程度。
    三个月之后,可馨和杨副处长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半年之后,王处长退居二线,杨副处长扶正。
    九个半月之后,出版局改革试点,全面推行招聘制。管理处仅可馨一人没有收到聘书。
    杨处长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一如既往地不与可馨单独谈话。其他同志感到奇怪,杨处
长也不做任何解释。
    一天,可馨去洗手间,大亚湾正在里面对镜整容,见可馨灰着一张硷,有些尴尬道: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佯……为这事我跟他大吵一
架……”可馨没表情道:“你不用说了,我会提出辞职。”
    这话可馨是赌气说出来的,本以为处里的同志得知后会为她声援,讨个公道。毕竟这几
年她是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而且无所求,该是有目共睹的吧。然而处里的反应相当沉寂,一
是杨处长上台,大家都在观望,不敢造次,二是不管怎么说,可馨原先得王处长的宠也无形
中开罪其他人。这种反应实在让可馨心冷。这时沈伟才说:“你后悔了吧。”可馨嘴硬道:
“我又没做错事,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沈伟道:“他想激怒你,叫你自然消失。”可馨
道:“我就不信离开出版局,就得去五星级酒店做厕所大婶。”沈伟道:“你不是要辞职
吧?”可馨道:“我就是要辞职!”“你这又是何必?我帮你一块办调动,不信找不到一个
好单位。”可馨急道:“现在哪个好单位不是人满为思,调工作,就算快也得一年,我在管
理处再待一年,就该被精神病院管理了。”
    辞职的念头就这样在可馨的思绪中一发不可收拾,一天24小时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反反
复复考虑利用现存的关系网,找到一个最佳落脚点。
    权衡了半天,她最终选择了洛兵,他在省对外经济贸易促进委员会当人事处长,洛兵的
父亲与可馨的父亲是老战友,又住得门对门。向洛兵开口,可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就像找
自己的大哥办事一样。
    可馨给洛兵打电话,洛兵果然说:“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档案。”这话
令可馨当场热泪盈眶。心想,到了贸促会虽说也是招聘人员,但至少心情舒畅,不用受杨处
长这种人的鸟气。
    然而不管怎么说,对于可馨来说,辞职是一件大事。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实在太烦
了,又要推醒沈伟,坐在他身边说:“我真的辞职了?!没有保障了,万一没有工资拿怎么
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沈伟看着惊慌失措、大乱方寸的可馨,疼惜地搂住她说:“你
这个样子,不辞职也会生病,那就辞吧,就算出什么意外还有我呢!”可馨遂抱住沈伟的脖
子哭起来。
    她一下子感觉到爱情的伟大,一个人可以在现实中拚杀得遍体鳞伤,但有爱情的抚慰,
到底不同些。她甚至反过来同情大亚湾了,如果她出现了危机,又能在哪一处臂膀那里靠一
靠呢?最终也还是舍身自救吧。
    三天之后,可馨正式交出辞呈,果然如沈伟分析的那样,杨处长希望她自然消失,看完
辞呈便拿起电话通知人事部和财务部给可馨办手续、除名。
    洛兵派人来取走了档案。
    可馨坐在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清理抽屉里的最后一点东西。她的内心里不是不空虚
的,大学毕业后分到这里,一口气干了六年,从未迟到早退,就是现在打开她的工作柜,分
档、整理、交接也都是清清楚楚的。生了天宜,她没有多休一天产假,把孩子在母亲那里一
放,又开始了全省清查盗版书的工作。然而这一切抵不上杨处长轻轻一提,她便连根拔起。
    杨处长亲自给她做了鉴定,上面是数不尽的优点。
    可馨突然对父亲的崇高信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
    处里有同志捧着热茶杯来到可馨的桌前:“可馨,在外面发了大财,可不要忘了我们
哦。”可馨勉强笑笑算作回答。这种酸溜溜的话她已不是第一次听了,现在局里上下都在传
她耐不住清贫,要下海发财,真不知道这比想当官的名声是高尚一点,还是更卑微?就在她
准备彻底离去的时候,沈伟打来电话:“可馨,先不要辞职,今晚回来我有话跟你谈。”
    可馨完全能感觉到沈伟语气中的沉重,但她已没有耐心小心伺候,她真够了,所以把怨
愤投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晚了,我已成自由身。”不等沈伟回话,她冷冰冰地挂上话
筒。
    最后离开出版局大楼时,她拾级而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无声关闭的
自动茶色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本是最成熟灿烂的,在她眼里却是残阳如血。她原不是什么悲
壮人物,竟也想到,这一脚迈出去,前面纵是有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回家路上,可馨出了超级市场又进农贸市场,买了许多好吃的,回家闷头下厨,什么也
不想,一心等沈伟下班回家,她能献上一桌好菜饭。
    沈伟是按时下班的,回来后并没有留意餐桌,劈头就问可馨:“你要去的贸促会,原来
洛兵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你父亲的关系呢!”
    可馨奇怪道:“洛兵是在那里,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外经委……既然你知道他在那,干吗还要去?该不是有预谋的
吧?!”
    “洛兵在那儿怎么了?!”
    “可馨,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谁不知道你们俩青梅竹马,他一直暗恋你到现在还不结
婚?!”
    可馨瞪大眼睛道:“你不要瞎扯啊。”“我瞎扯”,沈伟没好气道:“我刚跟你结婚不
久,有一回在你们家饭桌上,你妈对你爸说,对门老洛的儿子洛兵回来了,刚转业,挺出息
的,25岁的副营长。你爸说,洛兵当然出息了,本来跟我们可馨是一对来的,话没说完,
就被你妈使眼色制止住了……”
    可馨思索道:“这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沈伟道:“就算你不知道,他一听这事就大包大揽,还忙不迭地派人去取你的档案,你
难道就不问个为什么?”
    可馨不高兴道:“为什么?我爸跟他爸在战场上是生死之交,这种情感不是你们小市民
能理解的!”
    沈伟的脸色刷地一白,再也不说话了。
    一桌的饭菜晾在那里没人动,也没人收拾。可馨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伤了沈伟
的自尊心,但她此刻正被辞职的烦恼纠缠着,假如她跟杨处长真刀真枪干了一场,那又不
同,辞职也算虽败犹荣;而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是她在一条看不见的战线上被迫出局,别
提心里多窝囊了,加上沈伟节外生枝,她哪还有心意反过来劝慰他?!
    冷战好了。
    当晚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沈伟也不吃早餐,背对着可馨说:“你不许到贸促会上班啊,我沈伟老
婆还是养得起的!”
    沈伟走后,可馨也怄气不吃早餐。想到在学校和沈伟谈恋爱时,无论如何也领略不到他
小心眼的这一面,简直不可理喻。他爷爷是卖煤球的,他的心胸就果然不会博大,可馨真不
愿相信这一点。
    可馨还是去了贸促会,因为没有心思,自然不化妆打扮,只穿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
眼圈乌胄乌青的,下巴也尖了许多。
    洛兵见了她,愣了一下,笑道,“不就是辞职嘛,怎么如丧考妣?”
    可馨瞪他一眼,气道:“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洛兵道:“你在第一营业部上班,办公桌给你搞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报到都行。”可馨
道:“我想单独跟你谈一淡。”洛兵道:“行,会议室没人。”可馨道,“不在这儿,去咖
啡厅吧。”洛兵指指对面说:“那就贵都酒店咖啡厅吧,你先去,我把有些事交待一下就过
来。”
    在可馨眼中,洛兵总是一副沉着有序的样子,不会为任何事一惊一乍。
    在贵都酒店咖啡厅,可馨故作轻松地对洛兵说:“你看沈伟多可笑,非说你以前暗恋过
我,现在暗恋这个词到处泛滥……没这事吧?!”
    洛兵道:“我不想骗你,有这事。”
    可馨吃惊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我爸跟你爸提过,他说从侧面问过你你不接话。”
    “你干吗自己不跟我说?我会吃了你?”
    “我以为你心里明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是怕双方尴尬……不是你今天问我,我还是不
会说。”
    “你后来不结婚总不是为了我吧?!”
    洛兵直截了当道:“我不是一般地暗恋你,小时候跟你一块玩,就非常明确地想,可馨
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妹妹,是将来跟我当老婆的。”
    可馨没说话,心想,他怎么跟他爸这么像啊。听父亲说,洛兵的爸爸洛凯,当年是部队
最年轻的师长,有一次打电话对新来的女话务兵说,我是洛凯,女话务兵以为谁跟她开玩
笑,便说:“你是老K,我还是尖子呢!”后来洛凯对秘书说,去把那个尖子给我找来,如
果长得漂亮,我就让她当我的尖子。后来女话务兵就成了洛兵的妈。
    两个人由此谈起父辈的往事,加上小时候在一块玩一块上学的各种笑话,一下子聊去了
很多时间,但又十分开心,至少让可馨暂时忘却了烦恼。
    最后洛兵对可馨说:“你叫沈伟放心,我是军人出身,相当自律,懂得怎么处理这类
事。”
    可馨冲他很信任地点点头。的确,回想以前与他的交往,从未有过暧昧的拉拉扯扯,这
也是可馨从未想过洛兵对自己有意的原因之一。懂得尊重与克制,现在看来洛兵是不失男人
本色的。两个人分手之后,可馨才发现天色已晚,便匆匆忙忙地往家赶,然而路上塞车,等
到家时,沈伟已经端坐家中泡康师傅方便面,尽管没做什么,毕竟洛兵的一席话不能令可馨
理直气壮,她想先到卧室去,一方面好好想一想,另一方面也避开与沈伟的正面交锋。但是
沈伟叫住她,冷冷地问:“你到哪儿去了?”
    可馨也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了:“去爱宛那了……”
    沈伟勃然大怒道:“别放屁了!她刚才还打电话找你!”
    可馨低下头去,唯有沉默。
    沈伟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要到他那去上班,天天看着他,也
用不着编这么一套开场白……老实说,我甚至怀疑杨处长和大亚湾的事是你编出来的……什
么没有聘书……”他突然变得语无伦次,喋喋不休。
    可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陌生的沈伟,仿佛素不相识。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盛怒之下的沈伟用了许多刻薄的词语数落洛兵,可馨插不上话,只好干听着,又觉得分
外刺耳,像利器划在玻璃上那样分裂人的神经和感官。她听见沈伟说:“……怪不得他帮你
办事件件能办成,我倒还蒙在鼓里……我的摩托车牌照是他办的,天宜上省一幼也是他办
的,这些事好办吗?他跟你的关系不特殊会给你办吗?……看来我要带天宜去做亲子试验
了……”
    这句话真正是刺心的,可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向头部涌去,完全是下意识地抓起手
边的一个精致的镜框向沈伟飞去,沈伟一偏头,镜框撩过他的额角掉在地上,玻璃呈放射状
的破碎,上面是一家三口在从化温泉的留影,天宜坐在沈伟肩上,沈伟仍搂出一只手搂着可
馨。
    随着玻璃破碎的声响,沈伟的声音也嘎然而止,他用右手捂着额角,鲜血仍从指缝中渗
出来,屋里刹那间静如沙漠、岩洞、瀚海。
    鲜血并没有令可馨惊慌和心软,这是他们结婚之后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吵,小的矛盾不
是没有,但基本是不过夜的。而这次争吵似乎是沈伟爱她的反证一一因为爱才担心失去她。
但可馨却从中得出相反的结论,爱就是用最刻毒的话刺伤对方。
    她根本没有看沈伟一眼便默默转身离开了家。
    她被自己的冷漠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是曾经准备为他粉身碎骨、肝肠寸断
的,结果怎么样?不但他对她的爱走了样,她也能在他的鲜血和疼痛面前拂袖而去。爱又如
何?
    将近天亮的时候,可馨才昏然睡去。
    阳光自果绿色的窗帘缝隙中射在她的脸上,突然,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夹,满床头柜
地找闹钟,以为自己上班要迟到了。闹钟拿在手上,才发现不是自己那只罗马数字的仿古制
品,这才醒过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就没那么自在了。辞职,离家出走,天宜是否要妈,今后该怎
么办……所有的烦恼一拥而上,却又都没有着落。可馨不敢躺下去,慌慌张张跳下床,跑到
客厅去。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两个煎荷包蛋。爱宛留了张纸条上班去了。
    可馨去盥洗室梳洗,发现镜中的自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无心恋镜,她在左手食指上挤
一段牙膏在嘴里捅来捅去算是刷牙,洗脸就更简单,打湿之后用面巾纸吸干。用了一点爱宛
的护肤品,是名牌兰金,擦在脸上就是不同些,遂想到若有爱宛雄厚的实力,自己该不会这
样惊慌吧。
    钱可防身,可以让人处变不惊,这是她没想到的。
    吃早饭时,可馨决定不去洛兵的贸促会上班了。档案暂且挂在那里,人是不能去的。一
方面沈伟误会太深,她不是怕他或向他妥协,而是一意孤行只会加重他的误会,实在没有必
要,另一方面,洛兵已承认了对自己的感情,既然不想跟他发生什么故事,却又在他眼前晃
来晃去,自己别扭不说,对他也不公平,不人道。
    那么到哪儿去呢?如今没有手心向上从沈伟那里要家用他都凶成这样,如果指望他供
养,那还不得每天察颜观色,举案齐眉地伺候一旁?再则沈伟的那点干薪,养三个人,吃酱
油捞饭不知够不够。
    一时,又后悔自己不该意气用事离开出版局,不信杨处长就真能一手遮天,自己何必一
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总之脑子越想越乱,最后决定出门。
    满街的人都是毫不相干的面孔,谁也不为谁存在,谁也不为谁停留。悠闲形式的逛街早
已在这座城市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行色匆匆,又都是为了一张嘴,现在可馨也加入这个
行列了。
    可馨先去了报摊,找了几份广告多的报纸买下来,见到上面布满了黑体字“诚聘”,明
知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位置但也颇得安慰,决定回去之后精选,眼下是找个去处,止住内心的
空虚和没有着落。
    父母那里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一下子成了闲杂人员,叫他们怎么接受这个现实?!本来
天宜住在他们那里,由他们接送上幼儿园,就够让她心里过意不去的了,再把烦恼倾泄在他
们那里,自己暂时轻松地离开,她做不出来。
    除了父母和爱宛这里,可馨发现自己原是无处可去的。自结婚后便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
朋友,现代人,谁又是阿拉丁神灯,在你需要的时候闪亮?所以她只好死心塌地到市中心逛
街。
    每个商店都不放过,包括乐器商店,医疗器械商店,五金交电,看了半天不知道看什
么。
    很累了,才去了一个常去的健美中心健身,把最后的余力全部花在扩胸、举哑铃、蹬计
数脚踏车上。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爱宛的住处。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会想。
    爱宛来开门时颇显不安,小声对她说:“你婆婆来了,等了你两个多钟头。”
    可馨进屋,一眼看见婆婆冷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她走进来,斜着眼打量她。
可馨想叫一声妈,张了张嘴,只没有声音。
    心里又恨沈伟告刁状。
    可馨跟她婆婆一开始就不投缘,度蜜月时在沈伟家住了几天,住得狭小还是次要的,关
键是婆婆的挑剔,可馨给全家人盛饭,婆婆说她不该“掏心窝”,要从锅里边上的饭盛起,
掏心窝盛饭就不吉利;买了新鲜的鲤鱼,可馨积极地去鳞剖肚,婆婆说是不该去鳞的,又有
一整套的说法。可馨因没做过家务事当然手下不会很利落,婆婆又觉得她不如大儿媳能干。
总之可馨后来是逃离沈家的。
    如果婆婆仅仅是市井妇女,只不过挑理儿又好办些,恰恰她特别地不甘寂寞,天上地下
无所不知。上至邓小平的身体如何(“有一次被热水袋烫了一下”好像她看见了似的),市
长热线电话内容(塞车问题和道路无计划的翻开、埋上、埋上、翻开,好像她听见了似
的),银行利率调整(中央为什么做出调整,好像她在场似的),下至蔬菜价格将大幅度上
升,又要发粮票了,气功可以治艾滋病等等,她都是绝对的专家。可馨简直受不了她这一
套。见可馨不说话,婆婆忍不住板着脸对她说:“沈伟的头上都见了红,你也该闹够了
吧?!”
    婆婆越说越激动:“别以为就是我们家沈伟高攀你,其实我们对你也不是那么满意,那
么瘦,人又不能干,沈伟有得吃苦了……”
    今天的可馨没有耐心听这些,她横下一条心冷冷地打断婆婆:“那就离婚好了,你叫沈
伟写离婚书,我签字。”
    她不是吓唬她,事情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去?不过如此,沈伟既然能够因为一个莫须有的
罪名怀疑天宜的血源,那么在她心目中曾经坚如磐石的婚姻,其实也是不堪一击的。
    显然婆婆要对可馨刮目相看了,她一贯的小鸟依人,一贯地对沈伟言听计从,再说在婆
婆心目中,结婚有了孩子的女人是最不敢提离婚的,可馨的干脆反倒把她震住了,据说她父
亲当年在战场上举着大刀片子与人肉搏,想必他女儿也是敢做敢当的。
    最终还是婆婆换了一副嘴脸和口气劝可馨回家。
    婆婆走后,爱宛向可馨打出胜利的手势。
    可馨自然没有什么兴奋,精神涣散地打开冰箱找吃的,拿出啤酒、熏肠、煮花生米等
物,一脸的我是赤贫我怕谁的表情。又见到两个硕大通红的华盛顿苹果,还只看了一眼,爱
宛便喊道:“别动,那是我给拜伦留的,他特喜欢这个品种,不容易买到。”可馨不理,拿
一只在衣袖上擦擦,站在那里冰箱的门都没关就咬一大口,夸张地嚼。
    爱宛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改变了你。”
    可馨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桌前吃东酉,而后无甚表情地简单复述自己的遭遇。
    爱宛道:“你做得对,实在没地方去,就到我们曼殊精品做董事。”可馨道:“我又不
懂事。”爱宛道:“以你的聪明,当总理照样自学成材。”
    可馨喝了一口啤酒道:“爱宛,我不跟你开玩笑,今天在街上广告栏,看到‘避税学习
班’招生,我想自费去学,再回头恶补会计课程,毕业之后,能否在你的财务处分一杯
羹?”
    爱宛道:“不要这么惨烈好不好?我手下的会计都会造假帐,还缺你一个避税学习班的
新生?你就来做董事,我当总经理,正经的姐妹档。不然妈知道要怨的。”
    可馨道:“你不要跟妈说我辞职,”
    “我是说她早晚要知道,总觉得我们这种个体经济朝不保夕,又只让她的亲生女儿做个
小会计,她会骂人。”
    “你拚死打下的半壁河山,我凭什么直接去坐交椅?算了算了,我不到你那去了。”
“把曼妹精品办起来当然不容易,不过咱们俩谁跟谁?”爱宛环视一下房间左右,笑道:
“除了肖拜伦,你喜欢什么,随便拿。”可馨撇嘴。
    两个人正在说话,意外地听到钥匙在撞锁中旋转的声音,便对视了一眼,都不作声的盯
着房门。
    进来的是肖拜伦,风尘扑扑,一身的仔装肮脏不堪,背上一个硕大的背囊也磨损得起毛
和泛白。由于他事先没跟爱宛通电话,所以爱宛非常兴奋,整个人改变节奏,又是给他找吃
的,又是给他放洗澡水。拜伦仍旧是没表情没话,由着她去忙。可馨把两只胳膊在胸前抱成
一个麻花,冷眼旁观。
    拜伦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甩掉高帮运动鞋,换上拖鞋,又将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把,趁爱
宛去厨居之际,不客气地对可馨说:“你来干吗?也没钱了?”
    可馨气道:“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没钱我会自己挣,不像你。”说完还轻轻哼
了一声。拜伦不在乎道:“我怎么了,我也没白要她的钱,至少我抚慰了她的寂寞。”可馨
咬牙切齿道:“你真无耻,总有一天我要在爱宛面前揭穿你。”拜伦冷笑道:“你不就是这
么想我的吗?!我说出来了,你又骂我无耻,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活得最崇高,最纯粹,自恋
狂!”
    可馨正要咆哮,爱宛端着一盘炒面从厨房出来了,热情地招呼拜伦吃面,又给他拿佐
料,根本没有注意可馨气白的脸。可馨一甩手回了房间。
    直到临睡前,爱宛才来到可馨的房间,可馨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串骨质的项链,上面
是一颗一颗的小骷髅,手腕上也戴着两只尼泊尔风情的大手镯。不等爱宛开口,可馨摸摸项
链道:“八角街买来的便宜货,你还当什么宝贝似的。”爱宛幸福道:“难为他这么远带
来,总是情,总是爱。”可馨道:“你少肉麻了你!我是旁观者,看得最清楚,你是真爱
他,可他是利用你。”
    爱宛摊开双手道:“他利用我什么?钱他并不多要,曼姝精品的股份他又不要。我现在
倒是很想他利用我,这样可以拴住他哦。”可馨无言。
    爱宛拍拍可馨的面颊,待她目光不再发直时才说:“男欢女爱的事,有时非常简单,不
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可馨道:“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爱宛逍:“你知道我对结婚这种形式不感兴趣。”
    可馨当然知道,那时爱宛到了待嫁年龄,父母便为她的婚事操心,父亲还在部队机关查
了年轻军官的花名册,找出几个候选人,但爱宛都婉言谢绝了。
    原来,她在东方红商场时认识了一个糖烟酒批发公司的供销员,两个人开始是工作交
往,渐渐产生感情,后来都准备结婚了,两个人也就很自然地住在一块,爱宛还给那个人刮
了一个孩子。然而后来,供销员的姐夫提升为某烟厂的副厂长,主管销售,供销员便离开了
批发公司,自己单独做烟,不久就发了,成为本市财大气粗的烟老板,可以说赫赫有名,不
仅开了一辆奔驰,还用上保镖了。
    烟老板提出以替爱宛承包东方红商场作风险担保为代价,解除了与爱宛的婚约。当爱宛
感觉到烟老板要甩她时,并没有痛不欲生,毕竟早年失母的重创令她对承受苦难有了一定的
免疫力,她冷静地处理了这件事,答应了烟老板的条件,并在后来的一段时间,仍与烟老板
合作,稳定了东方红商场的财政状况。
    对于这件事,可馨是很佩服爱宛的。如果是她,她想,虽不至于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一
定是不讲任何价钱地分手,让对方去内疚吧。可馨处理问题就是这么文艺。
    她永远也不会理解爱宛心灵深处的倔强和悲哀,她怎么能够在养父母面前哭哭啼啼呢?
尽管他们对她很好,但从小到大,爱宛学会了自立、忍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吞下去,而
不是吐出来。并且,自她住进朱家之后,曾暗暗起誓,她一定要有所成就,让养父母自豪,
让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后悔当年收留了她。原先拼命要当劳模和后来拼命赚钱,都具有这一
层内涵。
    肖拜伦对于爱宛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形象。那是在两年前,有人向爱宛推荐一个诗人承包
曼妹莎丽精品商厦五楼的咖啡室,把他说成阳春白雪,品位极佳,能够让曼妹精品更放异
彩。于是爱宛接见了肖拜伦,倒是被他飘逸的外形和不羁的风格所吸引。
    拜伦的线条很不柔和,似斧子粗粗地劈成,又不爱笑,就显得酷。见人不会无理,但决
不谦和。他向爱宛提出先要预支一笔钱重新装修咖啡室,认为原先的港台风格他没有办法接
手经营。爱宛是带有一点好奇心同意他这一要求的。
    咖啡室被拜伦改造成正宗茶室,内部是全竹品质。竹桌、竹塌,竹编的器皿盛着上好的
茶叶,用木勺去舀。每个桌上还有一套紫砂茶具,精致纤巧,另点一只酒精炉,用特制的壶
烧水,现烧现冲,茶味一流。
    竹壁上还挂着两块竹匾,分别刻着几个绿色的斗方:有名闲富贵,无事小神仙。
    室内的女孩,全部穿着采茶扑蝶式的装束迎送客人,倒也别开生面。
    对此,爱宛颇欣赏拜伦的独树一帜和清雅。不像她认识的许多人,粗俗、狡诈和势利。
渐渐地,她多去茶室品茶,也常和拜伦聊聊天。
    然而经商之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商厦内的咖啡室,改成茶舍,没有了咖啡、饮
料、鸡尾酒,更没有三明治和快餐了,这对于实实在在来购物而不是闲谈的顾客,多少有些
曲高和寡,加上品茶的价格不菲,让人感到财力和时间同样搭不起。不出三周,茶室门可罗
雀。
    显然肖拜伦不是一个商业俊杰,但他的气质颇得爱宛受用,爱宛非常相信他有才华,叫
他重新握笔,等待诗歌灵感的到来。而茶室由爱宛亲自挂帅改建成竹园食街,营业额很快回
升。
    爱情常常是以互相崇拜开始的,在爱宛欣赏拜伦的同时,他也对这个女中豪杰刮目相
看,发现她在危急时刻,决不任性和惊慌,总能举重若轻,驾轻就熟地度过险滩。
    两个人的关系深入以后,拜伦自然要退出曼姝精品,一是他对纯粹的餐饮业兴趣索然,
二是爱宛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犯不着在下属面前暴露隐私。
    这时可馨听见爱宛冲她说:“喂喂喂,我跟你说话呢,怎么又短路?!”
    可馨回过神来道:“知道你要赶着去销魂。”
    爱宛脸红道:“他这个人踪迹不定,说是又要去莫高窟了。”她指指隔壁房间。
    可馨道:“他扮这种浪漫诗人的款,是专门给你看的……”
    爱宛打断她道:“三件事,第一欢迎你到曼姝上班,第二这是我这儿的钥匙,来去自
由,三是这五千块钱你先拿去……”见可馨急如星火地要推托,她也急忙说:“从现在开
始,我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哦。”说完陶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样子也是相当妩媚的。可馨
将钥匙收进挎包里,钱放回桌上。她知道自己既不会要这些钱,也不会去曼妹莎丽上班,不
仅会成为爱宛的包袱,也会让拜伦耻笑。她想,明天就去人才交流中心找份工,还可以参照
《南方人才市场报》的老板点将台,何至于连自己的嘴巴都糊不上了。
    到底自虐了一整天,可馨感到体力透支得厉害,躺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可馨被一阵呻吟声闹醒,她睁开眼睛,清夜如水,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
疯狂造爱的动静。当她反应过来时,不觉脸红心跳,忙用被子蒙住脑袋,想到沈伟在这方面
也是相当温存体贴的,又有些对刚才冲婆婆发出的离婚誓言感到后悔。一旦想到两个人真有
可能劳燕分飞,便又不由自主地温习对方种种好处。
    婆婆说得没错,他们对她的确不是特别喜欢,不过碍着沈伟的面子,对她客客气气。也
是在婆婆家住时,他们的房子古老陈旧,买洗衣机无处安置。每回都是沈伟悄悄地把两个人
的衣服洗净,然后让可馨大张旗鼓地去晾,显得媳妇分外勤快。单独过起小日子以后,沈伟
也是尽职尽责的,包括结婚纪念日送花,天宜过生日买礼品,从未有过疏漏。有天晚上可馨
去参加朋友的派对很晚返家,刚下出租车就看见沈伟在他们的宿舍楼前焦急地跑步,见到她
也是凶巴巴地说,你看看几点了?又不打个电话,我真怕你出什么事情!可馨记得自己当时
很感动,跟在沈伟后面回家,上楼梯时,突然在黑暗中抱住沈伟,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以
感谢他对自己的牵挂。沈伟没有作声,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家去。
    记忆真是一眼甘泉,令可馨饮之浸润肺腑。她从沈伟的呵护关爱,想到自己的身世、家
境、学历、以及工作的勤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样莫名其妙的境地。她一把拉
掉蒙头的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瘦骨伶仃的肩膀,比任何人都先一步
同情起自己来了。
    热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
    好容易捱到天亮,可馨蹑手蹑脚去盥洗室梳洗,回来叠好被子,又坐下来给爱宛留条,
将装五千元钱的信封压在字条上,表示心意已领,恕难从命。
    她早早地离开爱宛家,是觉得呆会儿三个人对坐餐桌,实在令她尴尬。
    大街上还没有上班的人流。空气还算清新,可馨想到人才交流中心至少九点以后才办
公,便决定去省委第一幼儿园看一看女儿天宜。
    她搭公车去省一幼,看着大街上的自行车渐渐多起来,等到自己该下车时,公共汽车上
已经挤得水泄不通,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们,不觉又在心中暗暗羡慕他们。
    幼儿园大班的老师说,天宜昨天就没来上幼儿园,会不会是病了?可馨听了心里一惊,
忙跑到幼儿园大门口往家里挂电话。
    是父亲接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就风风火火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
天宜病了,你妈带她去了中山医学院,你快去吧,是小儿科……”
    可馨来不及细问,忙奔出幼儿园在大马路上拦计程车,直接杀到中山医学院附属一院。
来到小儿科,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便扑过去问道:“天宜呢?”
    母亲含泪指了指急救室,可馨抬眼看到这三个红字,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在
一旁哽咽道:“发高烧,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退不下来,我昨晚抱了她一夜……”
    可馨要往急救室里冲,被出来的护士挡住。母亲也在旁边说:“你冷静一点,天宜的公
费医疗证带在身上没有?没带就赶紧回家取,到住院部给天宜补办住院手续。”
    可馨一愣,谁都知道,孩子的公费医疗随母亲,天宜的公费医疗证自然已同可馨一道除
名了。
    母亲见可馨这么不中用,埋怨道:“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
他们说你不来了,不来了是什么意思?打电话给沈伟,他说你在爱宛家,可爱宛家又没入听
电话……”
    可馨截住母亲的话:“沈伟呢?他跑到哪儿去了?”
    母亲遣:“他昨晚在咱们家守着天宜,也是一夜没合眼,一大早回单位处理点事,请了
假再赶来。”
    可馨对沈伟满肚子的气消掉大半,慌慌张张地赶到住院部,询问没有公费医疗要交多少
钱,答复是先交两千块钱的押金,可馨倒吸一口冷气。先想到回家拿存折取钱,又觉得费时
麻烦,一个银行,一个邮局是她最怕去的地方。但又没办法,坐在出租车上,才想到爱宛家
桌上的那五千元钱,顾不了那么多,忙叫司机调头去爱宛家。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天宜有公费医疗时连沙眼都没得过,现在却……最麻烦的是病因还
没查出来;自己在爱宛和拜伦面前嘴巴硬,现在却要巴巴地赶去拿人家的钱。
    办好住院手续之后,可馨回到小儿科,沈伟已经在那里,见到她说:“我叫你妈妈回去
休息了。”可馨点头,看到沈伟满眼血丝,也对自己的任性有些自责。两个人坐在长椅上,
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医生沉着脸出来问他们孩子昨晚有没有吐?可馨看着沈伟,沈伟道:“有。”医生问:
“是不是喷射状的?”沈伟不明白,努力回忆着:“反正是吐了……”医生没说话,扭身回
到急救室去,可馨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吐了会怎么样?吐了会怎么样?”
    沈伟急忙上前制止她,急救室的门又关上了。
    直到晚上,天宜的高烧仍旧不退。医生同意可馨和沈伟进去看看孩子。两人进了阴森苍
白的急救室,只见天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两颊绯红,人烧得昏睡不醒如死去一般,自她
小小的无助的身体上接出若干根各式输液管、氧气瞥、导尿管……可馨看到此情此景,真如
万箭穿心,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被劝出急救室后,医生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如果孩子的烧再不退,极有可能是脑膜
炎。脑、膜、炎!可馨想到大院里有一个孩子,跟她和洛兵一样大,就因为得过脑膜炎。现
在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不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她睁开眼睛时,自己也躺在病床上,沈伟拉着她的一只手在床边打盹儿。四周围很
静,可能已是半夜了,邻床的病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馨想下床去看天宜,一动,沈伟先
醒了,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天宜的烧退下来了。”可馨长吁了一口气,一把抱住沈伟的脖
子,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二天中午,天宜的烧全部退尽,被搬至普通病房。沈伟这才去上班,由可馨陪着天宜
治疗、恢复。
    邻床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也是由妈妈陪着。一问,才知道是白血病,已陆陆续续住院
九年,她妈妈说,幸亏有公费医疗,否则就是倾家荡产,孩子也活不过三年。
    一席话说得可馨心里沉甸甸的,她想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保险公司给天宜买保险。
    两个星期后,天宜出院的当天,可馨去了保险公司。
    接待她的是一位美丽的小姐,态度和蔼可亲,认真聆听了可馨的要求之后,对她解释
道:“您要买的这种保险,只有一种形式就是集体投保。单独一个人是不办的。”
    后来可馨又给省一幼院长办公室打了电话,院长助理说,绝大多数小朋友都有公费医
疗,暂时还没有谁的家长提出买保险,等有了之后,我们再同你联系。
    至此,可馨觉得天宜是在一种毫无保障的环境中生存,她生病了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怎
么办?她和沈伟的存折里总共只有一万两千块钱,除去还给爱宛的和给天宜买滋补品,只剩
下八千多了。
    这样一个清高的人,居然每天晚上梦到钱,很多很多的钱。可馨始知,什么叫作面对现
实。即便是自己不愿承认,内心也都已经面对了。
    一切恢复到原先的生活轨迹之后,可馨去找了几次工作,都不尽如人意。加上她是学中
文的,选择的范围也并不广泛,最终去了《女人女人》杂志社做编务工作,月薪八百。想到
家庭一半的担子,可馨也就不挑拣了。
    又成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一族,可馨似乎轻松了许多,每天一大早往杂志社赶,擦桌子、
扫地、打开水,拆看来稿,选出稍有基础的稿件送给编辑大人。
    沈伟见她最终未去贸促会上班,疑虑不攻自破,仍旧对可馨恩爱有加。
    干了一段时间,可馨就感到进项太少,过去在出版局,工资收入不见得多,但总有各种
各样的福利填补空白,而这里,八百元是干手净脚的,每天累得半死,不会多出一个大子
儿。短暂的充实感消失之后,可馨又有了新的失落,那就是自己挣钱太少。人际关系方面,
是可馨不习惯的冷漠,每个人各管一摊事,杂志社挂在一个广告公司的下面,人马均是招聘
而来,彼此的联系非常松散。
    一天下班之后,所有的人相继离去,可馨在清理办公室时,无意中发现本刊去年的合计
本,便坐下来翻看,静心研究下来,发现稿件的整体水平不高。于是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
不用笔名写稿呢?也是挣钱的一个重要手段。
    当晚回到家中,与沈伟草草吃了晚饭,便把自己关迸卧室之外的另一间房,铺上稿纸,
冥思苦想,憋到半夜三更,总算写好两篇有关女性的千字文。
    笔名方面考虑良久,最后决定用:李香君,看上去也还别致,风雅。
    第二天,可馨将稿件混进自由来稿之中交给编辑,而后密切观察事态发展动向。数日之
后,李香君的稿子居然顺利通过三审,得以签发。
    这一结果极大地鼓舞了可馨的斗志,以至于每天晚上她都在客房里铺排得到处是稿纸,
挖空心思地写专栏稿。
    为了不暴露身份,稿费是寄到沈伟那里的。
    一天深夜,可馨照例在奋笔疾书。沈伟揉着眼睛进来,不以为然道:“如此小儿科的东
西,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热情?!”
    可馨头都不抬道:“我要挣钱,不想进文学史。”
    沈伟低声道:“你知道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可馨道:“不是天天在一起吗?”沈伟
道:“我是指……”可馨明白过来道:“我最近有生存危机,所以清心寡欲,造爱也不会有
感觉。”
    沈伟叹道:“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你辞职的。”可馨不无得意道:“收到稿费是什
么心情?”沈伟道:“每张汇款单不超过八十块钱,牺牲掉我们多少良宵美意?!”可馨这
才转过身来逼视沈伟:“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不可能永远捧着金饭碗,未雨绸缪,你应该
明白其中深刻的道理。”
    沈伟道:“这的确是一个哲学命题,作为跨世纪的一代,我认为我们应该着重于人格的
重建,信仰的重建。”
    可馨几乎背过气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到隔壁房间去重建,我得把稿子赶出
来,明天准时上班。”
    沈伟无奈地走过去亲了可馨一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日月穿梭。
    自从天宜得过那场伪脑膜炎之后,可馨就结束了掉以轻心的日子。她常常会神经质地打
电话到家中询问天宜的情况,连母亲都烦了:“你要是不放心,接回去自己带好了。”可馨
不敢再罗哩罗嗦,便抽空跑到幼儿园去探望天宜,常常是晚饭后发水果,做游戏,老师也只
让可馨蹲在窗外,伸出半个脑袋往里瞧,不许惊动天宜和其他孩子。
    天宜没有医疗保险成为可馨的心病。沈伟的能力又是“有限公司”,指望不上。
    有时可馨会靠在卧室的床上发呆,忧心忡忡,对看报的沈伟说:“我看天宜大头虾的样
子,一点没心眼儿,会不会不到十五就失贞?!”
    如果是爱宛听到这话准会骂她无聊过头,
    沈伟却说:“这倒是个好题目,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少女过早失贞。”
    可馨横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没有哲学意义?你上厕所总要拿本书没有哲学意义了
吧?!”
    沈伟平和道:“你要原谅我这段时间的偏颇,因为最近我写了几篇这一类的理论稿寄到
报社去,又有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稿费虽然没你多,但保持了一定的格儿。”
    可馨忍不住冷言相讥:“横竖我们是没有格儿的,要不怎么能衬出你的深刻呢?!”
    然而不久,沈伟的稿件如数退回。
    他不服气,又改用王国维的笔名重新寄出,再一次东游列国,还是完壁归赵。
    沈伟回家发牢骚道:“这个社会都堕落成什么样了?!稍微有一些思想水准的文章不能
发表,泛情滥爱的东西倒是大行其道。”可馨气道:“你说谁泛情滥爱?”沈伟理直气壮
道:“你写的那些文章有多少哲学意义,理论价值?”可馨道:“可我这是真情实感,现代
人受到来自各方面势力的挤压,需要的就是这种真情实感。”沈伟冷笑道:“别不承认了,
现在的报刊杂志全走的是地摊儿路线。”可馨知道沈伟为退槁的事不开心,耐着性子说:
“你自己是不是也得调整一下思维角度,总不能全怨别人吧?!”
    “我再调整,也没有他们的素质和水准下降得快。”
    “你怎么像女人似的?”
    “我像女人?!我当然没有洛兵像男人了。”
    “你想吵架是不是?”
    “是。我就是想吵架,我心里闷,我喜欢悠闲和安定的生活,讨厌这种风雨飘摇!你当
时为什么要打破我们家的理想结构?!你不应该辞职!”
    “我现在想说,你连女人都不如。”可馨没有大喊大叫,但还是摔门出去了。
    她一个人在大马路上倘佯,既不会去找爱宛,也不会去见洛兵。这段时间的磨砺,她已
经能够独自对待烦恼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沈伟会这样脆弱不堪,他们在恒温下培植的
爱情显然无法适应风云变幻的世界。假如他们只能用互相发泄不满和刺伤对方来维持一种平
衡,那么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一天下午,可馨在班上校对稿件,因为印刷厂要得急,她看稿看得眼都花了,脑袋也大
了一圈。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作为编务的可馨,每天不知要接多少电话,几乎没有自己的。
因为落草为寇,可联系的人就更少了。但是这个电话却是找她的。
    对方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一问,才知道是菊花。菊花原来是天宜的小保姆,可馨还没
生天宜时,菊花就来了,当时又穷又土,连换洗的内衣裤都没有。但是菊花人很勤快,无论
叫她干什么事她都痛痛快快地答应,并且立刻就去干。
    菊花不仅能干而且仁义,每回可馨给她自己的旧衣服,她都是感激涕零,逢年过节回乡
下看看,天宜穿小了不要的衣服,装奶粉的空罐子,断胳膊断腿儿的布娃娃和小猫小狗她都
洗干净,装进包里扛回家去。说是给她姐姐,她姐姐也刚生了孩子。
    菊花把天宜带到三岁才离开。她就是本地人,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小镇上。菊花在电
话里说:“可馨姐,我要请你吃饭。”可馨道:“今晚回家去,我们一块吃吧。”菊花道:
“不,我请你在外面吃,我打电话给沈伟大哥才知道你现在的电话,我已经跟他说你不回去
吃晚饭了。”可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菊花立刻说:“我六点钟来接你。”接着又核实了
一下杂志社的地址。
    放下电话,可馨想,菊花一定挣到钱或者嫁了个乡镇企业家,现在到市里来办事,便换
上他们那些人认为好看的时装,比如衣领上挂着塑料珠子什么的,而后在大拍档请旧时的主
人吃顿饭,找到所谓真正的平等,以了却以往三年多内心的失落。不过菊花这个人还不错,
可馨认为可以给她这个面子。
    菊花也不是不精明的,她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由于可馨在出版局工作,常常带一摞
摞的书回家。菊花读过中学,也就整天捧着琼瑶什么的乱看,有时连饭都忘了做,胆子也越
来越大了。先是招集她家乡出来的小保姆在可馨家聚会,后来发展到自学家中的一切电器。
从安全出发,沈伟不许菊花用电器和高压锅之类,做所有的家务都是手工,为这事可馨提出
过异议,都被沈伟一一驳回。但有一次可馨回家,在楼梯口就闻到一股焦糊焦糊的味,回到
家中,看见沈伟大声训斥菊花,原来菊花私自用电饭堡,发现开关自动跳阀之后,锅里的饭
并没有熟,便自作主张用火柴棍支起自动开关,直烧到连饭带锅全部变成黑色。
    沈伟认为这些恶性事故的出现皆因可馨怂恿菊花看书,人怎么能看书呢?人都是看了书
才学坏的!可馨道:“你这样说不公平,为什么我们能看书菊花不能看?!”沈伟道:“这
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们请她来不是看书的,是来带天宜
的。”可馨道:“我可以批评菊花不要看书误事。”沈伟道:“我要把书柜都上锁,不许她
看书!”可馨气道:“你也不是什么世袭的贵族,干吗对下人这么凶恶?!”沈伟遣:“我
当然不是贵族,只有贵族才对下人宽容体恤呢。”
    两个人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菊花则跑到她和天宜的那个房间一个劲地哭。不一会天
宜跑出来用小手打沈伟的腿。家里简直乱成一锅粥。
    但这件事显然深深地刺伤了菊花。风暴过去,沈伟就把一切都忘了,但是菊花对他的态
度变成了一种生分和客气。菊花甚至单独对可馨说过,你为什么不跟洛兵大哥结婚呢?
    然而对于可馨,菊花却显现出一种交颅换颈般的情谊。比如有段时间沈伟在党校学习,
她便担起所有的家务重担,的确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一回可馨得了一种很怪的皮肤病,所
有的西药都不管用,菊花居然连夜赶回家乡刨来许多中草药,熬成汤给可馨洗,来回坐长途
车把两只脚都坐肿了(当然那个药汤并不管用,后来还是在中医研究所治好的)。
    有一年春节,王处长和杨副处长来拜年,走后菊花提醒可馨杨副处长很阴险。现在看来
她还相当有预见性。
    菊花走后,可馨收拾她用过的衣柜,衣服已经搬空,只剩下两盒椰丝蛋卷。可馨记得这
是前一天晚上沈伟送给菊花的。她却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了这份施舍。
    往事如烟。
    下班以后,可馨在办公室等菊花。不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喇叭的鸣响,便从窗户里伸出
头去,果然看见菊花从一辆农夫车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出乎意料的是,菊花并没有穿什么时装,普通的衣裤,也没烫头发,比原先黑瘦了一
些。随身背一个人造革的黑挎包,破旧不堪,依稀可见上面磨花的三个白字:大富豪。菊花
热情地请可馨上车。
    农夫车开到国际大厦,菊花便把司机和车打发走了。然后和可馨一块去乘电梯,准备上
五楼的潮江春潮莱馆。可馨心里一直打鼓:这到底是谁请谁呀,潮江春以贵出名,好些有头
有面的人物都不轻易问津。菊花可知深浅?!
    菊花倒是一路说笑地在潮江春里进,偌大一个餐厅,只有零零星星几桌客人,见她俩进
来,四五个女服务员过来服务,又是冲茶,又是递热毛巾,又递上来莱单。
    服务员并没有对菊花表示出丝毫的怠慢,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她们大都具备英雄不问出
处的修养。
    可馨道:“我们简单一些。”菊花恭敬道:“好吧,就简单一些。”她要了两盅鱼翅,
一只大冻蟹,一盘鹅头,又点了几样风味菜和潮式精点。可以说她对潮莱的熟悉程度远远超
过可馨。
    菊花对可馨说,她所在的县升为市了,所以她家乡那个镇升为县。一切变化都很大,她
姐夫做起了书商生意,她因为在可馨家读过不少书,也就跟着做,目前自己有一个书局,可
以批发书,她还派给可馨一张名片,上面有她手提电话的号码。
    可馨难以置信道,“那你现在不是很有钱?”
    菊花实在道:“那看跟谁比了,反正我随身带的流动资金,总不能少于二十万吧。”她
顺手打开黑挎包,里面是满满的一包现金和一个大哥大。菊花又对可馨说:“你需要多少,
先拿去用吧……’可馨急忙说:“我不需要不需要……”
    可馨想不到自己见到一大包钱和见到初恋时的沈伟一样,脸红、心跳、额角冒汗,莫名
其妙的紧张。
    菜上来以后,两个人边吃边聊。菊花说:“可馨姐,你在出版局干得好好的,干吗跑到
这个小杂志社?”可馨不想细说,便搪塞道:“也算是下海吧。”菊花道:“那你也太不彻
底了,不如咱俩一块干。”可馨不自信道:“我能干什么?”菊花道:“你能不能搞到书
号?”可馨道:“我试试吧。”菊花道:“要不要先拿些钱去搞定他们?!”可馨不觉矜持
起来:“先不用吧,都是老关系。”
    可馨本来是不想矜持的,但菊花的变化实在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内心的平衡几乎是瞬间
向一边倾斜而去。假如她现在仍旧是出版局的干部,那她决不会被钱打动,大可以居高临下
地看待菊花的致富,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与菊花站在同一台阶上,那么她对富有和贫
穷便无法不在意了。
    何况原先她是她家的保姆,这多少有一点花袭人最终搭救贾宝玉的意思。
    这顿饭,可馨吃得并不开心。
    回到家里,可馨把这件事讲给沈伟听,以为他一定是不屑一顾的。想不到他却说:“你
倒是可以考虑跟她一块干,说不定真能赚大钱。”可馨不悦道:“那我不成了她的马仔
了?”沈伟道:“怎么会呢?保险在菊花心目中,你永远是主子,她永远是奴才。”
    可馨听了这话,不知是安慰还是反感。加上沈伟这种典型的小业主式的推断,又多了一
重厌烦。
    夏季是伴随着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湿热而来的。
    这一天,可馨上班后刚去打完开水回来,暖水瓶还没放下,编辑部主任就说:“编务,
今天通讯员病了,你去把要上门取的稿件给取回来。”说完把一张作者姓名、地址的名单放
在可馨桌上。
    可馨放下暖水瓶说:“我怎么去?”
    主任说:“随便,骑自行车、搭公车都行。”
    可馨差点掉下脸来,但是忍住了。
    室外骄阳似火,可馨出了杂志社就拦了一辆计程车,心想就是下半个月扎脖子,也不能
搭公车去取稿,那不要说去五个地方,取了第二份稿子就得虚脱。
    第一家是陈医生手记的稿子。陈医生是位老中医,又对妇科病极有研究,所以能在杂志
上开专栏。老先生鹤发童颜,留半尺白胡须,一身蛋清色的的中式对襟衣裤,真丝质地。头
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白袜黑鞋也是一尘不染。他的家收拾得井然有序,见到可馨,请她
在客厅与另一位来访的客人品茶,他去书房给文章收尾。
    不一会儿,文章拿出来了,墨迹末干,整洁如一张药方。可馨小心翼翼接过来,折好放
至挎包中,礼貌地与陈医生告别,方才离去。
    第二家就没有这么好运,叫门叫了足有十分钟,才有一个矮胖子的男人睡眼惺松地打开
门,不满道:“你是哪儿的?”可馨陪笑道:“我是《女人女人》杂志社的,来取稿子。”
那人半天才一拍脑门说:“糟了。”回身就去写字台上找。
    这个人号称女性问题专家,可馨发现他家非常脏、乱、差,又没有女主人,不知他是如
何做缺席研究的。
    专家好不容易找到一篇稿子,可馨刚接过来,他又说不对,这是给《东方女性》杂志写
的,于是又找了一篇给可馨,可馨翻看一下道:“可是这篇文章没写完啊?”专家不耐烦
道:“你回去把它补完不就得了,真是弱智。”可馨道:“可是我不懂女权主义。”专家
道:“内容都在中段,你学习一下,结尾还不容易吗?”可馨也只好告辞。
    这时时间已近中午,可馨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像通了电的烤箱,便走到邻街的一个小
铺子买矿泉水喝,一面拿出作者的联络名单,发现有一个写晚清艳情小说的作者青山一卧龙
先生也住在这一带。她决定拿完一卧龙的稿就去吃快餐,然后再赶到与这边大对角的城西,
取两篇时装和今晚吃什么的稿件。
    卧龙先生住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房子也是灰扑扑的老式公寓,只有五层高,外墙
已有脱落之处,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伤口露出的骨头。
    走进公寓是黑黑窄窄的楼梯,伸手仅见五指,根本分不出手心手背。可馨一下从阳光里
走进来,几乎是摸着上楼的,三楼302号是一扇紧闭的铁门,可馨按响了门铃。
    屋里传出动静,有人走过来开门,似乎还带倒了一张凳子。门打开之后,四目相望,可
薄谦和的笑容整个地僵在脸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肖拜伦,可馨道:“你怎么在这儿?”不等拜伦回话,她已推门人
房,见室内无一人,且拜伦夸张的背囊挂在墙上。可馨又道:“原来你就是青山一卧龙,你
根本就没去过新疆酉藏,不过是在老藏的地摊上买点东西骗骗爱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
城市!”
    肖拜伦始终阴沉着脸看着可馨走进房间,看着她激动地质问他。半晌才冷冷地说:“你
跟踪我?!”
    可馨道:“过奖。我是来取稿子的,你给《女人女人》杂志的连载小说《深宫绝学》第
24回。”见拜伦将信将疑,可馨打开取稿单道:“第24回是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红绡被
盗秋帆遣昆仑。”拜伦不说话,将装好信封的稿件递给她。
    可馨接过稿件,装进挎包里。见拜伦面向窗外,一言不发。知道他是不想跟自己多说什
么,但可馨觉得她是一定要把话说出来的:“你这样欺骗爱宛,真是太过分了。”
    肖拜伦低声说:“我是无能,我是卑鄙,随便你怎么想都行……我需要爱宛的钱租房
子,直到我有能力养活自己,有能力自费出诗集。”
    可馨这才注意看了看这套小型的一房一厅,外间有简单的桌子和书柜,上面积案如山,
多是稿纸与杂书以及乱七八糟的报刊,里间是卧室,门大敞着,床上的被子也没叠,摊着各
色衣物。可馨道:“那你原来住哪儿?”
    “我辞职了,再说集体宿舍也干不了什么。”
    “你可以在爱宛那里住。”
    “我需要她的崇拜,也喜欢她,在她面前我只能是桀骜不驯的诗人,她如果看到我世俗
的一面,就一定会离开我。”
    可馨冷笑遣:“你就用这种方式喜欢她吗?”她用手指着卧室床上的女用睡衣和床下的
绣花拖鞋:“你用爱宛的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姘居,钱花完了就做出远足归来的样子去找
她。你怎么有脸出现在她面前?!你真叫我感到恶心!”肖拜伦用左手抚住后颈,疲倦地把
脑袋绕了两圈说:“我喜欢女人,而且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就像有的人写作离不开烟和茶
一样,我同时开写三部长篇,就一定得造爱,要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那种
面壁十年然后修成正果的圣贤。”
    可馨气道:“这话你自己去对爱宛说!”
    拜伦平静道:“类似的话我跟她说过,我说如果我有钱,就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我喜欢的
女人。”说完他看了可馨一眼说:“当然不包括你,我看见你就不开胃。所有的男人在你眼
里都是小人、色魔、坏蛋,而你是圣女贞德。”
    可馨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拜伦的住处。出了巷子也不叫车,只是气势汹汹
地疾步而行,令路人侧目。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开始上下打量自己,心想我真的就这么差
吗?我真的是那种被男人在背后讥笑的人物吗?!
    这一天可馨下班特别晚,因为由此思维错乱,到城西取稿时跑了不少冤枉路,回办公室
再处理一天积下来的工作,将近八点才到家。
    出入意料的是沈伟也没回来,可馨吃了两块饼干,倒在床上生闷气。越想越恼火,她猛
地从床上跳起来给爱宛挂电话。
    那边响铃之后,爱宛来接听,可馨道:“你在于什么呢?”爱宛道:“没干什么,看电
视剧……”可馨突然火道,“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总看那种东西!怪不得会喜欢肖拜伦这种
人渣!”爱宛笑道:“肖拜伦怎么了!你这样与他不共戴天,很像爱情的先奏哦。”可馨啐
道:“他决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酷,那么清高优秀,比如他有可能找门子自费出书,或者去写
什么艳情小说混稿费,还有可能跟别的女人睡觉!”
    电话的那一头陡然一片静寂。许久,爱宛才说:“可馨,我理解你的好意,但人不可能
活得那么纯粹。你如果知道拜伦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要告诉我。”
    这实在令可馨震惊,她坚持道:“爱宛,你不要自欺欺人!你为什么要这样?!”
    爱宛道:“我不是自欺欺人,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跟烟老板其实没
有断绝关系……”
    她没有说她内心的苦闷,她在繁华中的寂寞,以及她对异性关爱的渴求。她再没有说什
么而是轻轻挂上了电话。然而可馨知道,爱宛这样面对自己无法治愈的伤口,不是不痛的。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沈伟才回来。可馨因为没有心思写香君小品,早早上床靠在床头
翻杂志。见到沈伟气色呆板便问一句:“你上哪儿去了?”
    沈伟也不说话,换上睡衣径自去了盥洗室。
    可馨正没好气,心想,做这个样子给谁看?!难道我在男人眼里真的是残花败柳了!因
而堵气倒头就睡。
    沈伟洗完澡上床来,看看可馨没有动静,又是后背冲着他,便叹了口气,关灯就寝。可
馨本指望沈伟回来一解忧怨,一吐衷肠,想不到他比自己还颓败还沮丧,再加上一点“谁能
告诉我,是对还是错”的苍茫,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可馨重新拉亮台灯,起身道:“到底什么事嘛?!”
    沈伟叹道:“我们家那边抛迁,拆迁办给我们家安排的住处又特别远,交通又不方便,
我父母不想去,今晚全家商量,又觉得住谁家都不合适……”
    可馨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我们这儿好了。”沈伟惊喜道:“你同意吗?”可馨
道:“是你父母来住,又不是外人,他们养大你不容易。”沈伟突然抱住可馨,用热吻堵住
她的嘴。可馨推开他小声埋怨追:“你吓我一跳!”沈伟道:“我知道你和我妈不和,所以
不敢瞎答应。”可馨嗔怪道:“这是两回事。”
    这个晚上算是比较和谐的。
    然而事态的变化比他们想象的要糟几百倍。由于子女们的犹豫和推诿,沈伟的父母心里
颇不痛快,终于造成第二天凌晨,沈伟的父亲脑溢血,因抢救及时才落得一个半身不遂。
    他是抬进可馨和沈伟这个小家的。
    原来有序的生活顿时大乱,这是可以想到的。可馨和沈伟作出暂时的分工,沈伟负责早
餐、买菜、随时跑医院,可馨负责做饭、买药配药,挤出时间回父母家看天宜。婆婆以照顾
公公为理由,不洗衣服,不打扫卫生,不下厨,就这样还天天喊累。家里只好请钟点工打扫
卫生和洗病人经常更换的被单、衣物。
    最严峻的是家中的积蓄像一夜之间长出腿来,在一片混乱中走光了。
    一粒安宫牛黄丸250元钱,医生说最好每天吃一粒。
    病人需要营养,活鸡活鱼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可馨疲于应付繁忙的家务,只好暂停专栏写作,连80元一张的汇款单也日见稀少了。
    两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急躁,易燃易爆。
    沈伟本来是比较注意仪表的,渐渐地只好不修边幅,且要在可馨反复催促下才去剃头。
可馨更是无比惭愧,不仅经常跟卖菜和卖水果的小贩发生口角,还经常在睡梦中梦见天外飞
来横财。
    一天,可馨正在上班,突然想起菊花曾经委托她搞书号的事,记得她说搞到就给她多少
多少劳务费,总之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不过是因为她不愿在菊花面前放下架子,才没有
动心。现在,她在心里大声他说,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可馨给她过去的朋友一一打电话。他们先是有些惊喜,但一提到书号问题,就变得吞吞
吐吐,支支吾吾,有些则当场婉言谢绝。
    她觉得很奇怪,这些人原先跟她交情都还是不错的。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她现在已不
是出版局管理处的人马,谁还会向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呢?
    想到自己原先工作的地方,的确已是心中的旧址,变得十分遥远,早已没有了原先那么
强烈的归属感。但却意外地冒出一个雪亮的念头,给大亚湾打电话,索取书号,她是有办法
的。尽管这样做多少有些敲诈的性质,但可馨还是拿起话筒,拨号。
    电话号码她没有忘记,估计是不会忘记了。
    她听出是过去的一位同事接电话,便报出大亚湾的芳名邬亚梅。那人也听出了她的声
音,说“可馨吧,你怎么会不知道,大亚湾死了……”
    可馨惊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又说:“是宫外孕,大出血死的。临死前她说了你的事情,
因为这一系列的间题,杨处长已经调离管理处了……可馨,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大家识别
他,需要时间……”
    可馨默默地放下电话,心中有一种同类方能痛惜的悲哀,邬亚梅,你又何必这样?!即
使你死去,我也不会说什么,肉体的痛苦不算,你又何必背着千夫所指的罪名离去?我不
说,并不是我默认这种行为,而是我不想说。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证明我的清白。
    几天之后,菊花给可馨打电话询问书号的事,可馨莫名其妙地负气道:“我搞不到。”
再就没有一句解释了,菊花现在修养远在可馨和沈伟之上,照样和颜悦色:“搞不到没关
系,我已经搞到三四个了,你帮我挑选两部好看的书稿怎么样?我付给你高额审稿费。”可
馨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几乎深恶痛绝。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可馨发现自己的厌家情绪疯狂高涨,每天下班她都给自己找各种理
由逗留一会儿,但婆婆没有帮她洗了米或摘了莱,她回去多晚,家里就多晚开饭。
    几乎是同时,沈伟也常常晚回家,有时则是吃完晚饭匆匆离去,不搞到十一二点不见人
影,且总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无声无息了。
    对可馨的态度也变得漠然,一回可馨在厨房里炒菜,油都烧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手忙
脚乱之中,一大滴滚油溅在她的手臂上她不由哇的一声叫起来,连忙关了火,用另一只手捂
手臂,正巧这时沈伟进厨房,可馨立刻哭叽叽地说:“你看嘛你看嘛,要是溅在脸上就成麻
子了……”以往的沈伟一定是心肝宝贝地捧着她的手臂哈气,至少也会体恤地拍拍她的肩
膀。然而现在,沈伟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你小心点嘛。”就迅速地找了一只干净的空碗
出去了。可馨这时候才涌出两泡泪,心里十分委屈,她想沈伟一定认为她是沈家的儿媳妇,
理应忍受这一切,不必他像日本人一样在旁边励志和加油。
    爱情是什么?它在生活中仅仅是一种装饰,一旦生活暂时蒙上一层阴影,它总是最先被
牺牲掉。
    家里一天到晚弥漫着中草药的特殊气味,令人反胃。
    沈伟的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地来探视父母,提着点心盒子和水果,大声地说着宽慰父亲的
话,譬如某某某也是这种情况,活了一二十年呢。他们总是以极大的关切之心,向沈伟和可
馨具体指出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但谁都没有接父亲回家暂住的意思。
    拆迁办推倒了父母的老房子,那儿现在成了一片废墟,想想吧,建立起26层的五幢楼
群,是不是得二零零零年?!一想到这一远景,可馨不知道自己还指望什么?!
    中年人的沧桑美都是这样积攒而来的吧。
    沈伟家的人为了平息他们心中的内疚,大张旗鼓地上演孝敬老人的正剧。他们走后,可
馨要洗菜杯、扫地、拖地,整理孩子们乱跳乱闹乱扔东西的沙发。
    她永远要微笑着待客,没话找话。她真够了。
    她回父母家探望天宜,只要露出半句牢骚,父亲就会严肃他说,你要顶住,无论发生什
么情况。尤其不要埋怨沈伟。这就是她的父母,他们决不会说你当初要是嫁给洛兵哪有这种
事。他们跟小市民的差距是多么大啊。
    烦恼,根本没有保持现状的意思。一天晚上,将近12点了,可馨和沈伟刚进了卧室,
婆婆就尾随他们进来关好门,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们不用这么愁眉苦脸,我们有
钱了。”
    她的双手背在后面,眼睛里流露出按捺不住的狡狯之光。可馨和沈伟面面相觑,以为她
会猝然地拿他们所浑然不知的传家宝,玉器还是黄金?
    她拿出一块红绸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镶钻手表。在可馨和沈
伟四只眼睛死死盯住钻表时,她说:“最少值两万。”
    沈伟狐疑道,“你这是哪儿来的?”
    婆婆说,她今天回单位领退休金,在表店门口碰上一个心急如焚的等钱用的人,他们两
千块钱成交。
    沈伟一下用手捂住前额说:“完了。”好一会才无力地问道:“你哪来的钱?”婆婆
遣:“是可馨叫我顺路买安宫牛黄丸的。”沈伟狠狠瞪了可馨一眼:“谁叫你把钱给她的,
买药本来是你的事。”
    可馨懊丧地无言以对。
    婆婆奇怪地看着他俩,“这怎么了?转手就是十倍的钱。”她掂量着手中的钻表。可馨
道:“妈,你上当了,报纸上天天登这种骗局。”婆婆笑道:“我是什么人?我会上当吗?
路边就有一个修表师傅,我让他打开表,鉴别了真假。”
    沈伟无力道:“那还不简单,他们是一伙的,你知道钻表鉴别费是多少钱?一百二。再
说镶钻金劳,哪有两万的价,最少也是二十万。”
    婆婆始终也不相信沈伟和可馨的话,一遍遍地复述她的买表过程,复述卖表人的忠厚、
老实以及他忍痛割爱时的怅然与可怜。
    第二天,沈伟请了两个小时假,带他母亲去李占记钟表行,花一百二十块钱,换来老师
傅金口一言:假的,价值不会超过二百块钱。
    那段时间,床上躺着一对病人。
    沈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原有的潇洒和闲情逸趣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夜里回家的时间从
十一二点继续后移,有一天晚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冷不防可馨猛然拉亮大灯,时针
指向两点整。
    可馨端坐在床上:“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沈伟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没干坏事。”
    可馨道,“既然你没干坏事,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
    “我不想说。”沈伟拉灭了大灯。
    那段时间有消息传来,洛兵当了贸促会的一把手。
    可馨因为夜夜等沈伟,渐渐地睡眠失调,她又重新开始写香君小品,常常为沈伟还要晚
睡。加上她白天,还利用中午的时间,去想方设法组菊花的稿子,更加成了排骨美人。这种
几近非人的磨蚀,不仅令两口子无话可说,连性生活也已是零。
    又是一闷热的傍晚,可馨正在厨房里左右开弓,大烹大炒,脸上已略显麻木的神倩。这
时菊花边扎着围裙边走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活儿,麻利地干起来。可馨遣:“你现在是客
人。”菊花笑道:“什么主人客人的,我又没那么多讲究……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
了……”可馨鼻子一酸,倒不是因为自己瘦,实在是整个家中不曾有一个人说过这种痛惜她
的话。
    她退出厨房阵地,第一次早早地洗好澡,换上干净家常衣裤,坐在餐桌前等饭吃。这种
感觉是多么久违和快意啊。什么叫世事难料?其实她当年对菊花的偏袒,并非是追求所谓的
人格平等,不过是对自己家庭出身的一种维护,因为她实在觉得沈伟对菊花大喊大叫有失身
份。而今却可以坐享菊花对她的恭敬了。
    饭后,沈伟照例匆匆离去。菊花像多少年前一样收拾了碗筷,将厨房擦洗一净,热上老
人的中药,才出来翻看可馨为她准备好的几部书稿。
    好一会儿菊花才说:“这些书稿都不行。”可馨急道:“怎么不行?这些都是有名气的
人写的,纯文学,思想性也强,作品的涵义很深刻。”菊花笑着摇头,可馨气道:“到底是
你懂还是我懂?!”菊花忙道:“当然是你懂,你懂,不过可馨姐,我知道什么书卖得动,
什么书卖不动。”她的脸堆满阿谀逢迎的笑容,像一朵怒放的菊花。
    也就是在数月之后,可馨无意中目睹了菊花对书贩子的凶狠及恶语怒骂,简直无法与今
天的菊花对上焦距。
    菊花温和道:“这种纯文学惯例是靠一渠道发行,就是新华书店、报刊门市部什么的。
我们二渠道发行的书,多发才能赢钱,所以一定要看准。”可馨没好气道:“那你需要什么
书?什么书才赚钱?凶杀、打斗?新鸳蝴派?”菊花道:“这些都过时了,最好是野史、艳
史、秘史,纪实的有爆炸性新闻的也好卖。”
    可馨想了想,命令道:“你跟我走。”
    两个人乘着夜色,乘上计程车。菊花道:“我们去哪儿?”可馨不耐烦道:“到了你就
知道了。”菊花知趣地闭上了嘴,计程车在夜景熙攘的大街上疾驶。
    计程车绕上立交桥,这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超到汽车前面,车灯照耀之处,可馨
发现这辆摩托车的车牌她万分熟悉的--她只找洛兵办过一个车牌,就是沈伟的。她突然意
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沈伟的车后搭着一位妙龄少女,她穿着短裙,小腿均匀修长,因为戴着
头盔,当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飘散在头盔外的长发迎风飞舞。
    可馨感觉到身上的体温在一点点退却,她以为她会心痛、失控、或者泪流满面。然而她
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任由它全速行驶。只是她不明白她这样屈尊跟着菊花瞎跑,
到底是图个什么?!
    她不算不懂爱情了吧?又不是她父亲病了,又不是她没钱花,她就差没有牺牲色相以祭
爱情的神坛了,可她得到了什么?!她甚至想笑,爱又如何?!
    菊花并不知道在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侧头看着窗外变幻无常的景致,一只手下
意识地护着她随身背着的大富豪挎包。沈伟和他的新欢,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此后的可馨一如常态,她带菊花敲开了肖拜伦住所的门。他那里当然有女人,是一个年
轻丰满的女人,但姿色并不在爱宛之上。想到刚才的沈伟,可馨始知,男人的本质是一样
的,可笑的是她原来还以为沈伟比肖拜伦高尚。
    菊花非常严肃地翻看了《深宫绝学》这部书稿,可馨觉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滑稽。
她把书稿放回茶几上说:“开个价吧。”
    虽然肖拜伦没有思想准备,他咔咔地按响每一个手指头,一额角的虚汗,他结结巴巴地
说:“就两万吧。”而且他说完紧盯着菊花的脸,怕自己的狂言把菊花吓回去。
    菊花爽快他说:“我给你三万。你再不许给任何出版社和书商了,这是买断价。”她熟
练地从人造革挎包中拿出成打儿的打印合同,抽出一张叫肖拜伦签字画押,然后把长方的一
捆像肥皂一般结实的钱立在拜伦面前。
    可馨发现肖拜伦那双永远困顿的眼睛在那一刻无比锃亮。他在菊花去上厕所时,不知所
措地冲可馨笑笑。可馨突然大声地对他说:“我根本无意成全你!我讨厌你!我这只是为了
我自己!为了钱!”
    卧室和盥洗室的门同时打开,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冲到客厅注视着他们俩,菊花提着裤子
对可馨说:“他非礼你了吗?”拜伦则无比温柔地说:“你比以前可爱多了。”
    出了肖拜伦的住所,可馨对菊花说:“你还有点良心嘛。”菊花没表情道:“不是我有
良心,这人是个傻子,他的这部书稿,最少值七万。”
    可馨半天没说出话来。
    菊花跟可馨分手时递给她一包钱:“这是你的。”可馨警惕道:“你别拿我也当傻子
呵。”菊花笑道:“哪能呢,我们乡下人也是有规矩的。”
    不过她还是不无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想骗人,那还不把你们骗得一愣一愣
的。”
    可馨第一次对菊花有了几分敬意。
    两年之后,当可馨成为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和地下掮客时,曾收到肖拜伦寄给她的一本
诗集,不记得是《五月的雨》还是《六月的风》,略有记忆的是封面素白,伫立一把撑开的
桔色花伞,好像诗人多纯情似的。
    这本诗集大概摆满了爱宛的书架吧。
    可馨再也没有问过爱宛她和肖拜伦的关系,或谈及他们可能出现的几种结果。她曾看见
他们俩在左一吧右一吧吃正宗的法国大餐。肖拜伦挥舞着刀叉正在说着什么,而在曼姝精品
叱咤风云为爱宛却乖得像波斯猫一样,俯首为臣地频频点头。
    经过生活反复地挤压和拷问,可馨不再挑剔别人的性伙伴了。她甚至在爱宛家碰上烟老
板也能处变不惊。
    可馨依旧深爱爱宛,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自可馨亲眼看见沈伟的秘密之后,她苦撑了两个星期,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她
的教养,决不可能骂出那个小狐狸精是谁这样的话,逢沈伟外出,她就拼命写专栏稿,使笔
名发展到六七个之多。
    但她气不过,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爱宛。爱宛道:“不会吧。”可馨急道,“我亲眼看
见的。”爱宛道,“家里躺着两个病人,沈伟还能在外面养条菜(老婆是饭,情人是菜,可
换的),那我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可馨气道:“我九岁时就招男孩子喜欢,你嫉妒到现
在,可称心如意了?!”爱宛笑道:“谁还会看上沈伟啊,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气质还
不及肖拜伦的一半,不是你捕风捉影,想出几个假设敌吧?!”
    可馨真的恼了,不理爱宛,爱宛逍:“反正我觉得他不会,你要不顺这条气,就当面问
问他。”可馨道:“我问不出口,也太掉价了!”爱宛迢:“那你就搬出洛兵来,看他还像
不像过去那样发神经。”
    这话倒是提醒了可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可馨做出非常随意的样子说:“沈伟,我明
天请洛兵吃饭,还是想请他帮天宜办一个医疗保险,他一定有办法的。”
    本以为点燃这根导火索,沈伟即使不当场爆炸,也熬不过这个晚上。想不到沈伟考虑了
片刻,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大有拱手相让之势。
    饭后洗碗,可馨失手摔破了两个碟子。她想,果然她在沈伟的心目中不重要了,或许他
还对自己过去的醋意九悔不已呢。还有什么残酷的现实需要她来接受?!一块降临好了,别
这么软刀子杀人,一点一点地折磨她。
    这个晚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所以沈伟没有外出。
    给两个老人安排好以后,可馨进了卧室伏在桌上写稿,幸亏是誊抄,否则以她时下的心
绪,半个字也是写不出来的,她机械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这时候沈伟走进来,她直觉他在她身后停下来了,他走近她,动作有些笨拙地抚摸那个
他已明显生疏的身体,可馨只觉得躯干和四肢无比僵硬,任何感觉都没有。那双手慢慢移到
了她的胸部,她小小的圆润的乳房,猛然间,她想到他也用这种动作对待另一个女人,她不
可遏制地暴怒了,像只困兽一般凶猛。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沈伟大力推开,因为没有防
备,沈伟向后摔去,他一把抓住床架,才没有坐在地上。
    沈伟大喊道:“你干什么你?!你干什么你?!”
    他终于发火了,可馨站起来,有些快意地逼视着沈伟:“我不愿意你碰我!”
    “谁想碰你,我不过是看你在掉眼泪。”
    可馨下意识地一抹,果然两眼是泪,但刚才,她的确浑然不觉,“我怎么样不用你
管!”
    沈伟气道:“我根本不想管你,也不想回这个家,一看你拉着两尺长的脸我就够了!是
的,你是做了不少事,但想叫我每天感恩戴德赔笑脸,我做不到!”
    可馨简直气晕了,她每天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换来的就是这几句话,她大声冲沈伟
喊,“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有本事你永远也别回来!”
    沈伟也提高了嗓门儿,“我不回来我爹妈怎么办?你不是要请洛兵吃饭吗?你请他好
了,你到他们单位去工作好了,你搬到他家去住好了,他现在在名雅苑有三房两厅,出门坐
凯迪拉克!”
    可馨无法相信,她这样胼手胝足、苦苦挣扎,在沈伟的眼中也不过是个虚荣的角色。如
果他不是觉得那个女人千好万好,断不会变成这样的睁眼瞎吧?!
    可馨气得手脚冰凉,大脑完全失去控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是要好好想一想,
当初应该嫁给谁!”
    沈伟愣了一下,二话没说,卷起他的枕头和毛巾被去客厅了。
    其实那时,可馨跟洛兵并没有任何联络,但可馨决定,第二夭一定要见洛兵,并且跟他
吃饭。
    不过那顿饭吃得并不好,可馨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负气的话。却又在心里拚命对自己
表白,我这样做不是报复,不是报复,只不过是没必要辜负了洛兵的一片深情,既然人不可
能活得纯粹。
    她没有提天宜医疗保险的事,她没提到任何具体的事,她只是喝酒,只是说负气的话。
    但是她最终站立不住的时候,又不让洛兵扶。
    洛兵来赴约时,穿一普通的素色村衫,一条深蓝色的长裤,比原先略宽广一些,更显出
成熟男人的沉着和稳妥,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关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倾听,已让可馨怦
然心动。
    洛兵诚恳地说:“可馨你不要这样,你应该跟沈伟好好谈一谈,其实什么事情不能沟
通?”
    他越是这样说,可馨越是难过,不是失悔,而是深深地难过。
    可馨哭诉道:“你没有血气。”洛兵道:“你如果跟他和平分手,平静地到我这儿来,
我会接受。但这个样子,算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两个人准备离开饭店时,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许多人在有遮挡的前门厅避雨,等计
程车,可馨和洛兵也站在人群里,洛兵用手提电话让他的司机把车开来。
    大概是交通方面出了故障,好长时间竟没一辆车出现。细雨的清新令可馨的酒意渐醒。
    这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稳稳地停在前厅前面,一个提公文包的小伙子从后座上跳下
来,摘掉头盔后,递给骑手一张整钱,“不用找了。”他说,然后大步奔进饭店。
    骑手把钱塞进裤兜,方才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这时可馨看清楚了,他是沈伟。
    她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看见好几个人围住沈伟砍价。她下意识地抓住洛兵的手,但是
眼里还是迸出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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