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到美国(第三部分)
七、为罗素任翻译及结婚
        在留美十年之后,上一章结尾刚才对美国说一声“再见”,可是我仍将第十一年在
北京这一章包括在“在美十年”之中,这有几项理由:第一,我从未觉得永远离开美国,
只是名义上从康奈尔休假。第二,我和杨步伟恋爱结婚之后,我们立即决定前去美国定
居,所以那年不过是我旅美年代中的一个插曲。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自我结婚生女
之后,一家数口多次往返于欧、美、亚三大洲之间,成为洲际旅行的常客:1920—1921
年在中国;1921——1924年,在美国;1924—1925年在欧洲:1925—1932年在中国;19
32—1933年在美国;1933—1938年在中国;1938—1973年在美国(1959及1968年曾到台
湾);1973年春在中国;1973年至今在美国。不过那是我们夫妻将要合写的另一本书
《杂记赵家》的主题,而由我太太以第一人称所述说。现在回到1920—1921年。
    自旧金山到上海这段海程,于7月24日上船,8月17日到达,一共是二十五天——不
对,我8月5日的日记说:“没有8月5日”,那天我们通过一百八十度子午线国际日线
(International Date line)。我们还是在船上二十四天多一点。7月29日早晨我看到
彩虹,晚间又看到月光反射的彩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种景象。经过火
奴鲁鲁时,我像观光客一样参观悬崖及水族馆,也看到我哈佛的朋友钟(M.F.Chung)。
我和驾驶亨利(Henry)先生交上朋友,他准我掌舵几分钟。奇怪之极,轮船居然达到目
的地。经过日本时候,轮船停泊横滨,我甚至有时间到东京参观东京大学。然后我致电
上海青年会“请于星期三为赵元任保留一房间”。到了上海以后,我去拜访好几位老朋
友,其中有俞大维、晏阳初,我女友的未婚夫胡宣明等人。那时正是中国科学社在南京
开年度会议的时候,所以我匆忙赶去南京,自该社迁到中国后,我第一次出席年会。我
会晤到当时的会长任鸿隽、编辑杨铨、三位胡先生,以及我在美国结识的许多其他朋友。
那时离学校开学还太早,我回到家乡常州看阿姆娘(常州话“伯母”),阿姆娘娘家姓
左,谈论往事以及我解除婚约的事。几乎每次我经过常州,我都要去天宁寺和清凉寺,
并拜访清凉寺的方丈静波。然后我再去苏州拜候我外婆和姨妈大寄娘,1905年我曾在她
家住过一年。我仍然能够流利地说常州话8月19日我在南京的时候,我从胡敦复、胡明复
及胡适处听说,梁启超、张东荪等人领导的进步党要我为罗素(Bertrand Russell)作
翻译,罗素即将来中国作学术讲演。三位胡先生警告我不要被该党利用提高其声望,以
达成其政治目标,并告诉我不可让他们把我仅仅当作译员看待。我同意小心将事,同时
也欢迎有此机会会晤这位学者并为他任译员,他的著作对我在哈佛的工作具有极大影响。
因而我在清华任教的事便发生了变化,我在北京城的时间倒比在清华园的时间多(译者
按:清华大学在北平西直门外,距市中心约一小时车程)。惟在罗素来到之前,我还有
时间北上在清华教书。我在清华西偏院的西南角,称为学务处的建筑,找到一间房间。
后来有人告诉我,那间房间是个幸运房间,任何单身汉住在那里,不久便会结婚——我
也不例外。最初我本定教代数和英文,以后教务长赵国材要我改教中国史和哲学,最后
决定教心理学和物理。可是我还没有教多少天,就得南下去接罗素。为了请罗素来中国
讲学,特别组织了一个“讲学社”,由蒋百里和清华校长金邦正交涉“借”我为罗素作
翻译。蒋氏咨询的著名学者有蔡元培、丁文江、陶履恭、秦景阳等人。我请我的朋友王
赓在我离开清华期间,用我的讲义大纲,代我授课。
    在我开始为罗素翻译那年之前,有件事情使我伤脑筋、费时间,比为罗素翻译要麻
烦得多,那就是我是江阴女孩陈仪庄(译音)的未婚夫,这个女孩我从未见过,是我家
在我双亲逝世后为我订的亲。9月18日整个下午我在“国语统一委员会”开会,会后太晚
了不能回清华,城门业已关闭。因此我去到庞家,表哥庞敦敏是我大寄娘的儿子,他太
太织文,我称为“五哥”,是我舅父冯聃生的女儿。那晚他们有个颇为盛大的聚会,大
多数客人是中央防疫局人员和留日学医同学。聃生舅父也在那里,我解除婚约须付两千
元代价的事,成为谈话资料。是合于逻辑呢还是偶然呢?那晚我遇到“五哥”和敦敏的
在日本同学李贯中和杨步伟两位女医生,她们两人在绒线胡同合开了一家“森仁医院”。
她们以前学医同学林贯虹早死,这三个人的姓,林、李、杨都是木部,三木成“森”;
其中一人已故,只存两人,所以称“仁”,这就是“森仁医院”名称的由来。次日这两
位医生请“五哥”和敦敏在中央公园吃饭,我是住在“五哥”家里的客人,所以也在被
请之列。我在日记上说这两位女主人百分之百的开通,杨大夫也有个家庭安排的未婚夫,
那个婚约被她解除了。全体人员饭后去到医院,被招待吃法式西点和美国巧克力糖。敦
敏和五哥唱昆曲,我则唱Annie Laurie歌。第二天早晨我想回清华赶上八点钟课,可是
没赶到,我的手表慢了一刻钟。此后我几乎每两天去森仁医院一次,到了9月25日我向两
位大夫告别说,我恐怕太忙,如果我不能再来,希望她们不要介意;可是当晚我又去了。
听到外面出了车祸找医生,我随着她们跑到大门,匆忙中我踩到花盆,打破一盆菊花。
自那时以后,每年在你们知道是谁的生日,我便买一盆菊花。
    我该南下迎接罗素了。我先到汉口、由赵大夫介绍她两位堂兄弟赵缘生和赵雨生招
待我,他们陪我参观汉阳铁厂、黄鹤楼等处,黄鹤楼很让我失望,被火焚毁之后,重修
成方顶西式建筑。经过九江时,我短暂停留,纪录当地的方言。经过南京时,我不须纪
录南京的方言,我在1907—1910年,曾在那里住过三年,10月13日我看到“波诌”(Po
rthos)号轮船停泊在上海,料想罗素一定大驾已到。我在日记上记载罗素极像我从照片
及描述中所想的模样,惟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更强壮、更高、仪态更优雅。由于我们在哈
佛有共同朋友、所以我易于结识他。当天在上海,次日在吴淞有盛大的宴会和欢迎会。
在欢迎会上,随同罗素来的荳拉·勃拉克女士(Dora Black)也讲了话。欢迎词以及罗
素和勃拉克的答词都由我翻译,通常是讲完一段翻译一次。我发觉客气话极难翻,不过
以后翻译学术演讲就比较容易,尤以事前我能看到讲演大纲的时候为然。在上海短暂停
留后,我和罗素一行经杭州、南京、长沙,然后北上去北京,沿途趣事颇多。在女子高
等师范讲演的时候,人们兴趣浓厚,有一千五百人挤不进讲堂,那个年头并没有有效的
音响设备将讲词播放于场外。我利用这种机会演习我的方言。在杭州,有名的西湖便在
城外,我以杭州方言翻译罗素和勃拉克的讲词,杭州方言实际上是一种吴语,因曾为南
宋(1127—1279)首都,故带官话语汇。在我们去湖南长沙途中,在江永(S.S.Kian
g Yung)船上有杨端六,他是湖南赞助人之一,我从他那里学了一点湖南方言。10月26
日晚,我翻译了罗素的讲演,讲完后,一个学生走上前来问我:“你是哪县人?”我学
湖南话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以为我是湖南人,说不好官话,实际上我能说官话,而说不
好湖南话。次日有几次集会和餐会,我得有机会晤见蔡元培(以后任北京大学校长和中
央研究院院长)和比我年长的同乡吴稚晖。在湘督谭延闿请宴席上,我为谭翻译,杨端
六则为罗素翻译。那晚月全蚀,罗素在讲词中特别提到两位古代天文家因未敲打盆锅和
放爆竹,吓走试图吞下月亮的天狗,而被处决。可是杨端六只翻译他说的客气话,而未
翻月蚀的事!
    回到北京,活动频繁,讲学社的蒋百里在东北城(译者按:以内城及当地习称而言,
应为东城)遂安伯胡同二号找到一所住宅,由我和罗素同住。他和勃拉克小姐住在北上
房,我睡在东厢房,书房则在西厢房。在那个年头,结婚前,青年男女见面都有悖传统
(《自由结婚》小说是1900年代印行的),而罗素先生和勃拉克小姐同宅而居竟未引起
议论。校长金邦正同意将我“借与”“讲学社”一年,于是我便从清华搬进城内。11月
5日进步党领导人梁启超先生来访,那是我第一次会晤这位著名学者和大人物,在1900年,
每个月我们都引颈盼望阅读他所主编的《新民丛报》。
    罗素在北京大学讲演,通常是在三院,在师范大学则在顺治门(译者按:又称宣武
门)外。第一次演讲,约有一千五百人前来听讲。我在11月10日第二次讲演后的日记上
写道:“我照着己意大加引申说明……以译员的身份讲,比主讲人讲,更有乐趣,因为
译员讲后才引起听众反应。”在师范大学讲哲学问题,讲到老问题:什么是物质(Matt
er)?不足挂齿(Never mind)!什么是心意(Mind)?无关重要(It doesn't matte
r)!我翻译起来颇觉困难,只能说那是一种英文文字把戏。“需要大加思考以证明没有
思考”(It required a good deal of thought to prove that there is no thought)
这句话还较易翻译。有一次勃拉克小姐在师大演讲,提到未婚男人和未婚女人。中文的
“婚”字,男子是“娶”,女子是“嫁”,我给翻拧了,成了“男不嫁、女不娶”。听
众当然大笑,勃拉克莫名其妙,我只得小声对她说:“现在没时间解释,以后再告诉你。”
和罗素讲演有关的一连串活动开始进行了。11月,蒋百里创刊《罗素月刊》,由瞿世英
任编辑。不久,罗素赞助人之一的傅铜创立一个“罗素研究组”,第一次聚会是在“西
方回国学生俱乐部”举行的,有时也在其他处所。
    我既搬进城内和罗素住在一起,和我两位女医生朋友在森仁医院见面的机会更多。
她们常请我吃涮羊肉,或在医院,或在附近的小馆。有一次罗素在师大演讲,我和杨大
夫迟到了,罗素站在台上呆看着,毫无办法。看到我和女孩子进来,他低声对我说:
“坏人,坏人!”照那时的发展情形看,我觉得我确知我爱谁,或开始爱谁。不幸李大
夫多少较为天真。我写给她一封长信,用友好的口气解释我的感觉,先给韵卿(杨步伟
女士别号)看——我开始这样思量赵大夫——她说李大夫不会懂我的意思。我将信交给
她,她果然不懂,我不得不直说我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不久李大夫便神经紧张不宁,不
得不到汤山温泉休养,以后我和韵卿曾同去看她。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给韵卿问明天早
上能不能看她。她说可以,她会在家的。我说我要在中央公园西山坡上见她。七点钟她
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山顶上等了。
    “你那么高啊,赵先生”,这是她说“早哇”的另一种方法。我走下山坡对她说:
“杨大夫(我一直不敢叫她名字,除非在思想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很佩服
你待朋友那么好,可是我怕你可能伤害她,而对她没有好处。我愿意一切美好,不过我
不能老让她误会。也许像我以前说的,我应该少来看你们。可是为什么我该——”我说
了半句停住不说了,和她在公园里静静的走来走去,最后在“公理战胜牌楼”停下来,
她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于你最好,于我也最好。”
说了她就转身走开。
    “韵卿!”我亲切地叫她,她回过头来。
    “韵卿!”我又叫一声,“就那么样算了吗?——我是说咱们?”我怕她会回答:
“咱们?怎么叫咱们?”但是她未作声,向我走过来。
    “韵卿”,我说,“我不能。”
    我们在公园里走着,又回到西山坡,走过“来今雨轩”,穿过松林,走“格言亭”
底下,经过“社稷坛”,到了公园门口,一直到游人渐渐多起来,才提醒我这公园不光
是属于“咱们”的,我们两个都还有工作呢。
    要是没有李大夫,森仁医院显然就得关门或转与别人,后来真的转与别人了。当时
的情况已很复杂,更复杂的事还未来呢。罗素大部分演讲是在北京,1921年3月,一百里
以南的保定(译者按:北平距保定名义上四百里,至少三百五十里)育德中学请他去演
讲。附带在此一提,我曾到我儿时住过的元宝胡同和肩担胡同一观旧居。像通常一样,
儿时到过的地方,时隔多年之后,现在看起来,至为矮小。尽管罗素思想激烈,在日常
习惯上,他却是一个完全可尊敬的英国绅士。他在不生火的大礼堂讲演,一向坚持脱掉
大衣。结果,他回到北京即发高烧,住进德国医院,由狄博尔(Dipper)大夫诊治。到
了3月26日,左右两肺均发炎,身体极为虚弱,朋友们考虑请他签字委任状给勃拉克小姐,
因为他们还未正式结婚。杜威(John Dewey)为他拟好草稿。他虽然虚弱,可是却颇清
醒,口中喃喃而言,“委任状?”然后试着签字。医生恐怕他办不到(er kann nicht),
可是他还是潦草的签了B.Russell。他仍然认得我,小声叫我“尺先生”(MisterCh’)。
他叫杜威的名字说:“我希望所有我的朋友不离开我。”翌日,艾瑟(Esser)大夫说罗
素先生情况“更坏了”,但是杜威夫人则说鲁滨逊(Robinson)大夫不那么悲观。到了
4月17日,他已无危险,5月3日已能接见访问者。同时伦敦报纸报道说罗素业已逝世。听
到这个消息,他说:“告诉他们,我的死讯太过夸大其词。”他的健康恢复得很好,在
回英国前,还作过若干次讲演,并参加几次盛大宴会。
    我和杨韵卿恋爱日深,需要赶快解决我的老问题。我舅父冯聃生和叔祖赵竹君作中
间人,两方同意男方给女方“教育费”两千元。我特别去到南方安排此事。我到苏州看
大寄娘,在常州看阿姆娘;将我父母老早存在两家当店的存款提出,并将我买的一些
“自由公债”(Liberty Bonds)换现,凑足“教育费”交与叔祖,正式解除了婚约。在
沪宁铁路上跑了多次,车上一个泡茶侍者我竟遇到四次。回到北京,我以自由之身去看
我的女友。几乎经过二十年后,我第一次可以说:“我是自己的了。”(她以前也那么
说过。)
    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作我们喜欢作的事了,我们觉得该作的事太多了。森仁医院
歇业后,转给以前所有人的同学朱征小姐,韵卿称之为“湘姊”,更名为“继仁医院”,
李大夫在西山另就职业。韵卿搬到箭杆胡同两位英国小姐李伏西(Misses Livesies)家
中,在那里我可以更私下会晤她。像通常一样,我把几个熨斗同时放在火中,结果都未
烫完。不过我却写好第二次通函——或第一次绿函——寄给我的朋友,因为封面封底是
用绿色的。3月19日,我寄出一六四封,七十九封寄给中国朋友,八十五封寄给非中国人。
那时我开始接触到卡尔格兰(Bernhard Karlgren)的杰作《中国音韵学》(Phonologi
e Chinoise)(以后罗常培、李方桂和我,我们三人译成中文)。有关“国语统一委员
会”的活动,商务印书馆要我写一本教科书,并制作一套国语留声片;但我最感兴趣的
还是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是我的处女作,由胡适命的书名,1922年在上海出
版。
    我并不是尽在工作而没有玩,韵卿和我到各处去玩。4月15日我们到灵光寺(译者按:
为西山八大处之一),在那里我以文言为她作了一首诗。另一次我们到南口游明陵,骑
在石骆驼上照了一张相。最后我们在东城美好角落找到一所住宅——小雅宝胡同四十九
号(以前那个胡同叫作小哑吧胡同),一楼一底,房间极舒适,还有屋顶花园。住的地
方是有了,还有许多别的事须待处理。我们到中央公园,自照了多张相片,决定以在格
言亭拍的一张和我们结婚——或无仪式结婚——通知书一起寄给我们的亲友,一共寄了
四百份左右。相片上刻的格言是“阳明之言曰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丹书之言曰
敬胜怠者昌怠胜敬者灭”。我的同班同学胡适劝我们至少用最低限度的办法,找两个证
人签字,贴四毛钱印花,才算合法。下面是胡适回忆那晚写的话:
    “赵元任常到我家来,长谈音韵学和语文罗马化问题,我们在康奈尔读书的时候就
常如此。以后我注意到他来的没有那么勤,我们讨论的也没有那么彻底。同时我也注意
到他和我的同乡杨步伟(韵卿)小姐时常来往。有一天,元任打电话给我问我明晚是不
是有时间来小雅宝胡同四十九号和他及杨小姐,还有另一位朋友朱春国(Chunkuo,湘姊
朱征的号)小姐一块吃晚饭。城里那一带并没有餐馆或俱乐部之类用餐的处所,我猜想
是怎么一回事。为了有备无患,我带了一本有我注解的红楼梦,像礼物一样,精致的包
起来。为防我猜错,在外面加包一层普通纸张。
    那晚,我们四个人在精致小巧住宅里,吃了一顿精致晚餐,共有四样适口小菜,是
杨小姐自己烧的。茶后,元任取出他手写的一张文件,说要是朱大夫和我愿签名作证,
他和韵卿将极感荣幸。赵元任和杨步伟便这样结了婚。我是送给他俩礼物的第一人。”
    在我们寄给亲友的通知书上,我们说接到这项消息的时候,我们已在1921年6月1日
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结了婚。除了两项例外,贺礼绝对不收。例外
一是书信、诗文或音乐曲谱等;例外二是捐款给中国科学社。在通知书上定的结婚时间,
我们其实是在邮政局寄发通知书和照片呢。
    第二天《晨报》以特号大字标题《新人物的新式结婚》。后来我问罗素先生我们结
婚的方式是不是太保守,他答称:“足够激进”。威斯康辛州威廉斯贝夜可思天文台的
比斯布罗克教授接到英文通知书,就贴在天文台的布告牌上,让他的同事们看1921年6月
21日(译者按:不知何故著者于此处及第三部分第四章,均作6月21日,实际则为6月1日)
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发生了何种天文现象。年轻人开始学我们的
结婚仪式,实际上没有一次学像了的,我们四个女儿也不例外,他们的婚礼总不如我们
无仪式的结婚简单。
    我们这种激进方式触怒了若干我们不想触怒的人士。我最喜欢的姑妈侬姑(杨梦龙
夫人〔Mrs.Yang Meng-Lung〕)送来一个花篮,我未听韵卿的劝告,退回了,因为既不
是文字也不是音乐作品。此后我一直在追悔,那个花篮总可看作精心制作的祝贺卡片呀。
为了弥补那次不愉快,我们试图和她儿子毕尔(译者按:原文为Bill乃William之昵称,
其中文姓名据杨时逢先生告为杨祺祚)保持友谊,他现在南加州大学任教。韵卿的大伯
本来不赞成她退婚,这次更是大为尴尬,因为刚在他告诉朋友不晓得他的女儿又是侄女
在何时何地结婚之后,每个人便接到通知书,有些人甚至比他还早收到。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无从对以后生活确定计划,虽然韵卿晓得我想回美国,
在名义上而言,我仍是从康奈尔休假。可是如果她要继续医学工作,康奈尔医学院设在
纽约,而非在绮色佳。因此我们开始想回哈佛去,哈佛附近便有个医务学校。我和教过
我的教授伍德斯一直在通信,6月间我接到他来信说哈佛哲学系可以收留我,让我作逻辑
学和中文的讲师,我立即表示接受。接着是一连串的准备与活动。为了避免结婚喜宴麻
烦,其实我们不得不分着举行许多次聚会,加起来比举办一次大宴会还要麻烦,可是分
着办乐趣较多。我们请了两家的家眷亲戚们;有一次我的叔父Li Ch'ing(侬姑的兄弟)
玩弄我的提琴,用力的拉,我说:“叔叔,你弄断了我的弦啦!”在中文里,断弦意思
是太太去世。韵卿和我都喜欢说让人吃惊的话。另一次聚会是在屋顶花园请“中国科学
社”的会员。还有一次屋顶花园聚会,请罗素、勃拉克和英国公使馆的班奈特(E.S.
Bennett)(译者按:在同书插图中又作W.S.Bennett)。我冒昧说那天罗素照的相片
极似“发怒的独居人”(Mad Hatter),他说不那么妙想天开的比喻也许更为适切。我
请读者看一看那张相片,自己评断一下。为罗素、勃拉克及杜威送行的宴会多不胜数,
我发现翻译那些客气话比翻译数学的哲学要难得多。为杜威翻译,有时我不得不自作主
张,他的格调极难表达。例如,他提到“谈话、讨论及会议”(talks,discussions a
nd Conferences),我不得不想出几个中文近乎同义字。另外一件占我许多时间和注意
的事,是准备制作国语留声片,我到美国后,要为哥伦比亚留声机公司录音。在长串旅
行准备当中,出现一个疙瘩,就是眼睛有了麻烦。医生说我的右眼有沙眼,去不了美国,
在协和医院多次诊治后,总算好一点,为了确保不致被羁留,我从美国驻华大使(译者
按:当时各国驻华使节最高为公使)舒尔曼(J.G.Schurman)获得一封介绍信,他以
前作过康奈尔大学校长,我认得他。
    最后,在1921年8月20日,我们离开北京前往南方,在东站和许多送行的亲友说再见。
那天的日记是韵卿用文言文代写的:“今日乃与吾夫旅行之第一日。多人来东站送行,
余觉吾等并非离开北京,似乎不久便到天津。余未晕车。经过许多麻烦,吾等获得极佳
之买办仓票。吾等到岸上百乐门(BelCmont)餐馆吃顿西餐。”以后我恢复写日记。到
了8月30日,我们搭乘“西伯利亚丸”从上海经日本去旧金山。到船上为我们送行的有胡
适、林炳南(Lin Pingnan)(她同学贡虹的兄弟)、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等人。我们为
每人叫来冷饮。胡适看到韵卿在玩弄柠檬汽水,喝得并不多,他说:“杨大夫,也许我
语无伦次,我想你不是晕船,可能是‘害喜’吧?”在中文里“有喜”便是怀了孕。
    我太太计划到美国后从事医务工作,便这样变成生儿育女,及从另一面看听诊器。
最后我们生了四个女儿,全都结了婚,有了六个外孙男孙女。我们以后的故事将在另一
册书中加以叙述——《杂记赵家》,由赵杨步伟执笔,我则供应语言学及音乐的细节,
加上通常不相干的脚注。
                  ※               ※                 ※
    译者附言:书中留美学生姓名,承胡光麃先生自英文译回中文;赵元任先生亲友姓
名,则承杨时逢先生赐告,一并在此志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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