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卖唱女

钟丽思

  四年前一个下午,我将提包又遗忘在地铁的座位上,才走出路面,就有只小手扯我的衣角:“哈罗,中国人!您丢东西了。”
  我转过身来,见一张白如粉团的脸蛋儿正朝我笑:“我翻过提包了:一个身份证,一件衣服,一本书,不是么?”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眉毛又细又浓,柔柔地几乎延伸到鬓际。
  我一面道谢,一面伸手去接那个背包。
  “请等等,”她好敏捷地将背包藏在身后,说,“您付多少钱?”“50法郎。好么?”“不够的。”她仰起那张美丽的脸,摇摇头,问我,“您知道去警察局补领一个身分证的价钱是多少么?”“知道知道,是160法郎。”
  “那么,我应该挣得80法郎——等于您有一半我让一半。不是么?”我哈哈大笑,却怎么也凑不够这个数。
  我告诉她,我家不远,请她跟我回去拿,来回10分钟就可以了。
  “那么,您就要多付10法郎了,因为您将耽误我的工作。”
  我们一起回家去。“您可以叫我乌阿玛哈小姐。”她说,一本正经地。一路上,她告诉我,她是阿尔及利亚人。姐弟共5人个,大姐15岁,小妹才2岁。
  这不正是应该上学上幼儿园的年龄么?“我们当然读书!”她口齿伶俐得很,只是带了些微北非口音,“放了学就工作呗,嗯,当然,是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们干两个工作日。”
  她告诉我,大姐去一家阿拉伯杂货店收款;13岁的二姐去一家阿拉伯餐馆洗碗;8岁的四妹抱了两岁的小妹去闹市讨钱;她刚满12岁,到地铁车厢卖唱。
  到家时,我去揿门口的密码,她转开了脸,不看。
  拉开抽屉,我才发现家里也没有零钱,便递给她又一张50法郎。她为难地瞧瞧我,说是今天还来不及工作,无法找给我10法郎。我说算了,不要紧的。她先是嘀咕了一句“这不公平”,随即一拍巴掌喊道:“哎!我为您唱支歌好吗?为您一个人唱,用心唱。”说着就把条粗粗的褐色大辫往后一甩,将背轻轻依了墙壁唱起来。歌声清清甜甜,很美,尚着些许儿忧伤……我送乌阿玛哈下楼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你的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呢?”“父亲死了,两年前。”她说,眼圈儿一下便红了起来,“他是位商人,去贝鲁特做生意时死于战乱。妈妈以前只在家照管我们,干不了工作。”
  “那——你哥哥呢?”“哥哥跟大姐是双胞胎,在学校专心读书,跳过两级的,明年就可以参加高中毕业会考了。”提起阿哥,小姑娘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你哥哥课余又干什么工作呢?”“我哥课余就到蓬皮杜图书馆看书,周末就在家读书,他读得很多很多。”
  “他怎么可以这样?!”这觉得这才是不公平哩,尤其是在以爱惜女子为风尚的法兰西。
  “哥哥是男人,对我们穆斯林来说,男人是家庭的荣光,不是么?”我正思量应该如何回答,她又理直气壮追补一句:“你们中国人也这样,不是么?”我哭笑不得。
  三天后,我刚踏入2号地铁一个车厢,乌阿玛哈小姐就跟了进来,她冲我甜甜一笑就开口,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那嗓门儿哑哑乏乏干干巴巴,口齿倒依旧那么伶俐:“小姐们女士们行生们,请原谅我不得不打扰你们。我是罗马尼亚人,因为国破家亡来到法兰西……”我分明记得前几日她才对我说是阿尔及利亚人,怎么忽又变成罗马尼亚的了呢?”“……如今为大家唱支我家乡的歌。”她正眼也不瞧我,快快结束了开场白,张口便唱。天哪!那歌子就唱得又硬又粗!当乌阿玛哈小姐唱完了她的歌时,只见这节车厢的乘客都不约而同长长吁出口气;继而,好些兜里包里手提袋里便铿铿锵将地冒了硬币出来……“罗马尼亚语,”那先生答道,“我还听过她唱阿富汗歌哩!”说着,“噗”地笑了起来,“我发现哪个国家发生动乱,她就说她是那个国家的。也怪,这孩子还真不知去哪儿学来些歌子唱,居然都是原文的。”
  乌阿玛哈拎只做工精巧的小陶罐,一路收起钱来。
  我满肚狐疑,见她下车,便不由得匆匆跟了追着问:“嘿!你的噪子出什么事故了?”她脆脆一笑,清清朗朗对我说:“哎呀您!地铁里噪音那么厉害,若是天天认真唱,别人无法听,自己也会坏掉噪子。如果我平夹着喉咙粗声粗气,女士位先生们为了图个耳根清静也会赶紧掏钱打发我的。”忽地,那张美丽的脸庞呈起一片严肃,“哎呀糟糕!您会觉得我这样做不正派,不是么””我实在难以评说,于是道别。她又仰了脸,软软地求我:“您可以见见我哥哥么?她问了我两次哩。”那调门儿甜得纯净。
  “那应该付你多少法郎呢?”我想开个玩笑,话一出口,却又后悔。
  她已是红了脸,红了耳根,不过依然仰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不,不是您付帐。我请您喝咖啡,再加一份点心,好么?咖啡馆请您定,时间也请您定,好么?”我暗自叹息,好生感慨,便干脆请他们翌日上我家小聚。
  第二天,乌阿玛哈小姐如约候在我家大门前。一见面,她就神采飞扬地将兄长介绍给我。
  那兄长,是个目光深沉英气勃勃的卷毛小伙,举手投足都很见教养。他送给我一盒录音带,说:“希望您给予我这种荣幸——向您介绍我故乡的音乐。”
  我冲咖啡招待我的客人。妹子就去扯哥的衣角:“你快点提问题,别浪费时间呀!”小伙子开始提问了,问及中国风貌,问及中国习俗,然后问及儒、道、佛之宗义……我越来越惊诧于他的思路之清晰与兴趣之广泛。便忍不住打断道:“乌阿玛哈先生,您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将来去中国经商。”
  “经商?!”“经商。如果与中国人交谈时,能对中国的情况提出自己的看法,首先就会使对方从感情上产生一种亲切感,感情上越契合,签约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告诉我,“这是父亲教的。”
  他说他父亲博览群书,希望儿子能学识丰富,以便将来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尤其是成为一个与中国发生贸易的商人。他告诉我,好几种中国商品,都是在中国滞销而在阿尔及利亚匮缺的,但阿尔及利亚人却是从法国市场买那些中国货,更可笑的是,它们都是由法国商人从香港商人处买得;而香港商人,则从中国大陆所购……这位15岁的少年郑重地告诉我,他要将中国货直接输入阿尔及利亚,甩掉一切中间商。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彩。
  夜色越来越重,谈兴却越来越浓,我便留这兄妹俩吃饭。
  饭后,乌阿玛哈小姐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她的兄长端坐着喝茶,我忍不住向他提了个问题:“您知道您的母亲和姐妹为您所做的一切么?您心安理得么?”少年那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我知道一切,也心安理得。因为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我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成为家庭的光荣。我是男人。”
  我无言以对。“我为您唱支歌,好么?”那妹子又轻轻地拉我的衣角,“唱支罗马尼亚民歌。”
  我不懂罗马尼亚文,但知道那确是一首罗马尼亚民歌,歌词诙谐而简单,歌名叫《妈妈要我出嫁》,乌阿玛哈小姐如上次那样,微微靠在墙上,用心唱,表情幽默,音色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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