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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下午五点钟。朱瑞芳把徐义德拉到她的卧房里,谈了一会,她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相信,你真的一点也不晓得。你总拿我们女人家不当人看,回来啥也不说,从来不谈正经的。”
  “哪件大事体没和你商量?”
  “我没有这个福气。”她否认道,“你啥也不和我商量,我蒙在鼓里过日子。”
  徐义德并不把她的攻势放在心上,耸一耸肩膀,微笑地说:
  “守仁到香港去,给你说了没有?‘五反’厂里的事,和你商量没有?工商界消极不满的情绪,告诉你没有?你仔细想想看,哪件大事体没有和你谈过?”
  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些事确实和她谈了,没谈的事,一时想不起来,可是不服。她说:
  “反正我外边的事体一点也不晓得。”
  “难道要我把肚子剖开给你看吗?”徐义德拍一拍他的满是脂肪的隆起的大肚子。
  “那边的情形你从来没有讲过……”
  朱筱堂到徐公馆那天,把乡下的情形详细给姑妈谈了一通。他诉说母子俩受苦难的熬煎,不知道哪一天才有重新出头的日子,像过去那样在村里威风凛凛地过舒服的生活。乡下闷塞的很,除了报纸上的新闻,啥消息也听不到。他想姑爹一定知道台湾那方面的消息,不敢当面问姑爹。姑母说,不要紧,有她在,别怕,有话当面说好了。
  前天晚上,大太太和林宛芝已经上床睡觉了,朱瑞芳把徐义德带到楼下书房里,朱筱堂和徐守仁早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朱瑞芳走进去,反手关了书房的门,直截了当地对朱筱堂说:
  “你姑爹在这里,有话,当面说好了。”
  朱筱堂腼腆地望了徐义德一眼,见姑爹器宇轩昂,坐在沙发上,面孔对着书橱里的《万有文库》,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好不高兴。他不愿低首下心,没有啧声。
  徐义德给朱瑞芳硬拉进来,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进门看见朱筱堂和守仁这孩子在里面,更是气上加气,一听朱瑞芳开门见山两句话,越发恼怒了。他深深感到自己受骗了。朱筱堂到了上海,他设法避免和朱筱堂单独接触,总是拉着林宛芝或者大太太在一道,使得朱筱堂无从开口。朱筱堂到上海来的目的:一是打听台湾那边的消息,二是想弄点钱。他完全清楚。朱筱堂已不是当年的朱筱堂,朱暮堂不知道埋在啥地方去了,骨头怕已成了灰。朱家的天下早完了。朱家的人在乡下成了臭狗屎,谁见了他们都远远离开了。朱筱堂到上海,当然也不会是香的。朱徐两家是至亲,朱瑞芳又给他生了守仁这宝贝儿子,没法远远离开朱家,更不可能和朱家一刀两断。朱筱堂这次到上海来,他尽量不让亲友知道,怕出意外,沾惹到他的头上。他暗中远远离开朱筱堂。现在朱瑞芳把他和朱筱堂拉在一道,还有守仁,尽是朱瑞芳身上的人,叫他无从借口推却。更糟糕的是她要朱筱堂当面问姑爹,使他无处躲闪。他哪能和朱筱堂谈这些事?万一传扬开去,一定会连累到他的头上。他犯不着冒这个危险,并且这件事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告诉朱筱堂呢,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朱筱堂生气吗?他才不放在心上哩。朱家人财两空,在乡下的势力完蛋了。今后他用不着朱筱堂了。要是朱筱堂从此不再上徐家的门,谢天谢地,才巴不得哩。他下了决心,争取主动,封住朱筱堂的嘴,毅然地说:
  “我们蹲在上海,和你们蹲在无锡差不多,那边的情形也不大清楚……”
  朱筱堂一听这口气,他啥闲话也讲不出来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沮丧。他不相信姑爹真的不清楚那边的情形,他在上海熟人那么多,会不听到一些吗?为啥不肯告诉他呢?地主不吃香了,朱家垮台了,姑爹不把他看在眼里了。这次白来上海一趟了!他嘟着嘴,决心不再问姑爹,干脆回到乡下去,听天由命,今后再也不跨徐家的大门。
  朱瑞芳以为朱筱堂会追问下去,见他不说话,又皱着眉头,像有心思。徐义德呢,仿佛已经办完了这件事,掏出一支雪茄来,点燃,悠然自得地抽着。徐守仁见大家不吭气,他望着朱筱堂,莫名其妙地问:
  “筱堂,你不是要和姑爹谈吗?怎么现在又不谈呢?”“没有谈的。”朱筱堂发觉这句话有点过火,又收不回来,于是改口说,“姑爹已经谈了。”
  朱瑞芳发现朱筱堂不满的情绪,而徐义德满不在乎,一点也不理睬他。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在丈夫和内侄之间,谁也不好得罪。
  书房里空气紧张。大家沉默着。窗外蛙声啯啯地叫着,更显得屋子里沉寂得可怕。朱瑞芳摘下腋下的手帕,拭去脸上的汗,打破沉默:
  “今天真闷热,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可不是,”徐义德给她一说,好像也感到热了。他拿起一把纸扇子轻轻地扇了扇,漫不经心地说,“今年比往年热的早……”
  “无锡热吗?”朱瑞芳有意逗朱筱堂讲话,想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
  “也热,闷得透不过气来。”
  徐义德懂得朱筱堂这句话的含义,他说:
  “热天过去就好了。”
  朱瑞芳以为他们会从此谈下去,等了一下,朱筱堂又嘟着嘴了。她向他噘噘嘴。他闭紧嘴,不让一个字透露出来。她没办法,只好正面向他提了:
  “筱堂,你不是要打听那边情形吗?你姑爹在这里,怎么不说呢?”
  “我问过了。”朱筱堂忍着一肚子的气,简单地说。“你啥辰光问的?”她点破他,说,“你不是要问你姑爹一大堆的事体吗?怎么忽然不问了呢?”
  她这么一逼,他只好摊牌了:
  “姑爹说那边的情形不大清楚么……”
  “生我的气吗?”徐义德半开玩笑地说。
  朱筱堂没有啧声,心里却说:你现在是上海滩上的红人,又是我的长辈,怎么敢生你的气哩!他姑妈说:
  “你怎么好和孩子一般见识?义德,他老远从无锡来,就想听点消息,你多少给他谈一些好了。”
  徐义德看到窗外的夜色很浓,啯啯的蛙声听不到了,轻微的凉风习习地吹进屋子里来。时间不早了。他得想法跳出这个对他不利的局面,不能让朱筱堂无休止地纠缠下去,那太不值得了。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改口说道:
  “我们是至亲,啥闲话不好讲呢?你从无锡老远跑来,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想打听点消息,我要是晓得,为啥不讲呢?”
  “这一点,我心里完全明白。”朱筱堂并不低头。
  “你明白,那就太好了。”徐义德也不让步。
  “姑爹这样关心我,实在太感谢了。”
  “那倒用不着。”
  “其实那边的消息,我不过顺便问问,晓得不晓得也没啥关系。”
  “你顺便问问?”朱瑞芳听朱筱堂的口气越说越不对头,诧异地问道。
  徐义德从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当年耀武扬威的派头。他心里好笑,徐义德不是过去乡下的泥腿子,不吃这一套。他不动声色,客气地说:
  “筱堂从来不说假话。”
  朱瑞芳的嘴叫徐义德封住,一时找不到词儿。朱筱堂丝毫不改变他的态度:
  “一点也不错。”
  徐守仁越听越奇怪了,不禁劈口问道:
  “你不是想听那边的消息吗?”
  朱筱堂没有吭气。
  “是呀,”朱瑞芳接上去说,“姑爹也不是外人,有啥好客气的?”
  “那是过去的事了。”朱筱堂开口了。
  “有话快说吧,不早了。”朱瑞芳催促他。
  徐义德看看窗外:夜已深沉,黑乌乌的,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稀疏的星星,仿佛也有点儿疲倦了,不断睒着眼睛,一闪一闪的。他乘机有意对朱筱堂打了个呵欠,说:
  “真的不早了,大家该睡了。”
  朱筱堂给徐守仁戳穿,有点狼狈;让姑妈一催,他的心倒确实有点动了。一见姑爹暗示性的呵欠,他就打消了再问的念头,跟着说:
  “确实该睡了。”
  “再谈一会……”朱瑞芳设法挽回僵持的局面。
  徐守仁精神抖擞地翘起右手的大拇指说:
  “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在乎!”
  “谁像你这个贱骨头?”徐义德站起来说,“我明天早上还有事体哩,——你们再谈一会吧!”
  徐义德开了书房的门,迅速上楼去了。
  局面已经无可挽回。朱瑞芳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着朱筱堂说:
  “你这个阿木林,今天晚上这么好的机会,一个外人也没有,为啥不直截了当地问呢?”
  “姑爹说不晓得么。”
  “那是客气话。整天在市面上混的人,他哪件事体不晓得?”
  “不肯讲也没用。”
  “你不问他,他怎么讲呢?”朱瑞芳代徐义德解释。
  “我已经问了,他不肯讲,我有啥办法?”
  “你不会再问吗?”
  “我不想听了,——我明天回无锡去。”
  “你回去?”朱瑞芳从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的影子,想起哥哥死的情景和他们在乡下艰苦的生活,一阵心酸,眼睛润湿,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来。她用白纱手绢拭去,声音有点喑哑,抱歉地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这点事体我给你办。”
  “不,姑爹是上海滩上的红人,事体太忙,我不能帮他的忙,不该再麻烦他老人家了。”
  “我的心都碎了,你还和我说这些话?”
  “我明天回去,再不说了。”
  朱瑞芳用白纱手绢捂着发酸的鼻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伤心地说:
  “你,你……”
  朱筱堂站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回无锡。徐守仁一把抓住了他,说:
  “你放心好了,老头子慢慢会讲的。”
  “筱堂,你在上海多住几天,这事交给我好了,我一定给你办到。”朱瑞芳觉得这点小事办不到,不单是对不起死鬼,也对不起内侄。
  她在内侄面前夸下海口。从第二天起,她就暗暗观察徐义德的行踪,寻找有利的机会,好向徐义德再提起这件事。她知道今天晚上徐义德要在家里请工商界大亨们吃饭,希望她带朱筱堂和徐守仁去看马丽琳,表面上是为了关怀朱延年和马丽琳,实际上是调虎离山,好让林宛芝出面招待客人,也怕工商界朋友们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地主的儿子。要在平时,朱瑞芳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今天,她要抓住徐义德的把柄,很快就答应下来了。她叫徐守仁陪朱筱堂在楼下白相,等候她的消息。她亲自和徐义德开谈判,要他答应把那边的消息告诉朱筱堂,然后再把朱筱堂叫上楼一起谈,免得又谈僵了。她威逼徐义德透露一些那边的消息。他却老练地闪开她的攻势,反而向她进攻,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了解,怎么说呢?这不是逼尼姑上轿,有意叫人为难吗?”
  她给反问得没有话说,可是她答应朱筱堂打听,不能一点名堂也谈不出来。但徐义德这边的门依然关得很紧。她不知道再怎么问是好。她正在为难,老王敲门了。徐守仁和朱筱堂在楼下白相得有点不耐烦,看看时间不早,急着要去看马丽琳,又不愿亲自上楼打听,就叫老王来问。朱瑞芳一见老王,就知道来意,暗示地说,要他们在下面再等一会。老王识相地退出他的卧房,在外边把门带上,然后从钥匙眼里向里面窥望,见他们两位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像是开谈判。他生怕给主人发觉,神秘地悄悄下了楼。
  林宛芝站在客厅里,面对着墙壁镜框里的齐白石的墨虾,低声练习宝莲灯里那段二簧慢板:“站立在屏风外侧耳细听……”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仔细回味冯永祥所讲的:二簧慢板的声调,比西皮还要耐人寻味些,个个字都要使腔,要费好多时间,唱时不能性急……她觉得冯永祥真了不起,啥都懂,连京戏也唱得这么好,还会讲出一番行家的话。她在活蹦活跳的墨虾里隐隐约约看到冯永祥嬉皮笑脸的影子,竟没有发觉老王在一旁注视她。
  老王听她唱一段忽然不唱了,轻轻地离开,连忙去泡了一杯浓茶,送到客厅来。快走到客厅,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谛听里面的动静。客厅里传出李盛藻和雪艳琴唱的宝莲灯:“他父子因何故大放悲声……”雪艳琴唱一句,林宛芝跟着也唱一句,等到唱片完了,老王把那杯浓茶送到她面前:
  “唱累了吧,喝点茶,润润嗓子……”
  “京剧这玩意确是迷人,”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说,“你看,雪艳琴唱的多好,特别是那段二簧慢板,个个字都使腔,比西皮声调够味的多了,你说是不是?”
  老王对京剧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他谈起来却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那当然,我一听京剧就舍不得走开。你最近唱的比从前好的多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听了他的话心里又舒服又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
  “不,我还差的远哩,这段二簧慢板真难唱。”
  “照我听来,非常好,和雪艳琴唱的差不多了。”
  “怎么能和她比呢?”
  “你要求太高了,就凭你刚才唱的那段,我看,就可以灌片子哪。”
  “那可要笑死人了。”她望着窗外,阳台那边摆好了两张桌子,十几张椅子,一色大红的,给绿茵茵的草地一衬,越发显得耀眼。她问,“饭菜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怎么老爷还不下来?”
  老王把声音放低,露出机密的神情,伸出两个手指,说:
  “在楼上和她谈话哩!”
  “早不谈晚不谈,偏偏要在请客的辰光谈?”
  “好像谈重要的事体……”
  “重要的事体?”她暗自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系。
  “谈啥,”老王见她有些紧张,怕自己卷到是非涡里,慌忙声明,“我不晓得。”
  “你催他一下,别忘记待会有客人来。”她望着身上那件天蓝色的麻纱旗袍,觉得颜色深了一点,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还要换衣服去哩。”
  老王闪在一旁,让她走出客厅。他收拾好客厅,把她没有喝完的那杯浓茶端走,接着上楼,轻轻敲了一下二太太卧房的门。徐义德开了门,老王站在门外把头伸进去,低声地问:
  “总经理,一会客人就要来了,要不要先下楼去看看?”
  徐义德给朱瑞芳纠缠得脱不了身,刚才老王来敲门,失去了一个机会,这次见了老王,连忙答腔道:
  “哎哟,真的不早了,我要下去看看。”
  他把门完全打开,想趁势走出去,但怕朱瑞芳当老王的面发火,使他下不了台。他暗中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横眉瞪眼,满脸怒容,紧紧闭着两只薄薄的紫红的嘴唇,一言不发。那神情好像说:你敢走一步试试!徐义德装做不曾看见,放下笑脸,缓和紧张的空气,对老王说:
  “我还有点事体,你先下去。”
  老王慌忙退走,在甬道上伸了一伸舌头,庆幸自己没有挨骂。
  朱瑞芳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指着沙发,对徐义德说:
  “老实告诉你,今天不把那边的情形告诉筱堂,你别想走出我的房门。”
  “今天晚上我打算睡在这里。”他忍不住顶了一句。
  “真的?”
  “当然不是假的。”他沉住气。
  “我陪你。”她进一步威胁道,“丽琳那里今天索兴不去了!”
  “去不去,由你。”
  “我决定不去了。”
  “你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你不去,你失信。”
  “这不关你的事。”
  “筱堂到上海来好几天了,不上延年家里去,说的过去吗?”
  “那你陪他们去好了。”
  “我今天晚上要请客。”
  “我代你招呼。”
  “还要商量事体……”
  “告诉我,我和他们谈。”
  “你,你……”他见她紧紧相逼,一步也不放松,有点忍耐不住了。
  “我不是徐家的人?”
  “谁说你不是的?”
  “为啥我不能谈?”
  “这是正经事体啊!”
  “正经事体,我也可以谈。”
  “不行。”
  “那么,请客改一天。我告诉老刘,客人来了,都请他们回去!”她站了起来,准备出去。
  徐义德心里想,万一她真的通知老刘,把客人都赶走,他今后在工商界就别想混了。他不能丢这个脸!他不能坍这个台!他不能出这个丑!这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但是告诉朱筱堂一些那边情形,如果传出去,是徐义德讲的,牵连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他不能答应!他不能泄露!他不能冒险。特别是“五反”以后,他更要谨慎小心。这也是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现在朱瑞芳卡住他的脖子,要他现在就要选择一条道路,二者必居其一,不容犹豫。他两条路都不愿意走。但又不能不走!她就站在他前面,稍一迟缓,她便要下楼去了,事情如果发生了,挽回就难了。他立刻先把她挡住,咽下这口气,勉强堆上笑容说:
  “办事别那么鲁莽,考虑后果没有?”他指着沙发说,“坐下来,慢慢谈。”
  “啥后果,改天请客不是一样吗?”她勉强坐了下来。
  “我以后要不要在工商界混了?”
  “谁不要你混?”
  “你这样做,得罪了客人,我能混下去吗?我混不下去,对你有啥好处?”
  “你为啥不肯和筱堂谈谈呢?”
  “这些事哪能随便谈?亏你还是个聪明人哩!”
  “筱堂也不是外人,告诉他有啥关系?”
  “筱堂当然不是外人,可是你晓得,他是地主的儿子,现在管制劳动。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定会有人监视,他听到了一些消息,走漏出去,追查起来,谁担起这个风险?”
  “我要他不要对旁人说好了。”
  “没那么简单。”
  “有多复杂?”她听他口气还是不肯说,尽掉花枪,马上眉毛一竖,瞪他一眼,气生生地说,“不管简单不简单,今天你不和筱堂谈,你别想请客。”
  她威胁地又站了起来。
  他见辰光不早,花园里树梢上的蝉声吱吱地叫,仿佛告诉他客人快来了。他不能再和她扯皮下去,要寻找一条脱身的道路,既能满足朱瑞芳和她这位宝贝内侄,又不伤害自己。他冷静地想了想,今天不应付她一下是过不了关的,轻轻叹息一声,说:
  “不是我不肯讲,我是考虑他的处境,也考虑我现在的地位,万一出了事,对他对我都不利,对你也不利。他们母子俩蹲在乡下,地主的罪不好受,希望有个出头之日,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样好了,我告诉你,你私下告诉他,可别提是我说的,叫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
  “你好好给我商量,我哪桩事不依你?我一定叫筱堂不说出去”她只要打听出那边的消息,是徐义德亲自对筱堂说,还是她说,都没有关系。她脸上漾开了笑纹,亲热地说,“上海滩是个大码头,往来的人很多,你又是工商界的红人,一定听到不少那边消息。”
  “听倒是听到一点,”徐义德说到这里向屋子四周望了望,发现房门给风吹开了。他肥厚的手指着房门。她会意地过去把门关紧了,回来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低声说下去,“广东、湖南一带,常常有那边的飞机来散传单,有的地方还投下粮食……”
  “传单上怎么说?”她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焦急地问。
  “听说传单上讲,要大家团结起来,对付共产党,那边很关心大陆上的同胞,特别是老蒋,无时不想念大陆上的同胞,要大家安心等待。那边积极训练队伍,准备反攻大陆……”
  徐义德说到后来声音更低。她心里充满了喜悦,压低嗓子问:
  “上海来过吗?”
  “上海?过去来过,”徐义德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一提,哦,想起来了,不久以前也来过,那边对大陆的情形好像也晓得一些,传单上说,很同情我们资本家在‘五反’中吃的苦头,还号召史步云、潘信诚和马慕韩这些巨头到那边去哩!”
  “他们去吗?”她急着问。
  “他们——”徐义德摇摇头,说,“不会去的。”
  “为啥?”
  徐义德紧对着朱瑞芳的耳朵,小声地说:
  “解放初期,大家以为共产党占不长,蒋光头八月中秋要回来吃月饼,现在好几个中秋节过去了,也没点影子。共产党在朝鲜和美国佬打起来,大家以为共产党这下不行了,可是一直顶到现在,还打了胜仗哩。”
  “那边还有希望吗?”
  “这就很难说了。有人讲,有希望,因为有美国做后台老板,反攻大陆只是时间问题;也有人讲,解放了好几年都没有动静,大概没有希望了。”
  “你看呢?”
  “希望不大。”他摇摇头。
  “美国还帮助那边吗?”她对那边寄托很大的希望,巴不得蒋光头早点回来,好给哥哥报仇。
  “帮还是帮的,美国第七舰队就驻在那边,所以共产党到现在还没有解放台湾。”
  “我也看到这一点,”她平时非常关心台湾方面的新闻,不解地说,“他们为啥不动手呢?”
  “谁晓得!”徐义德把肩膀一耸。
  “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打起来吗?”
  “更难说了……”
  他有意看了看表,催问朱瑞芳:
  “我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你了。你们该走了吧,时间不早了。”
  “好的。”她指着他的腮巴子,关怀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你请客的。”
  徐义德讲了这些私房话,怕走漏出去,于自己不利,又补充了两句:
  “我谈的这些,都是市面上的谣言,有些事体谁也闹不清是真是假。你告诉筱堂千万别对旁人谈起,不然追查起来,谁也吃不消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
  “客人快来了,我得去准备一下。”
  徐义德走后,朱瑞芳下楼带着朱筱堂和徐守仁上朱延年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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