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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工人辛辛苦苦劳动,流血流汗,为啥要四马分肥呢?徐义德他凭啥要拿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息红利?对老板太便宜了。要是没收了,不必发股息,可以拿这些钱去办重工业,国家早一点工业化,社会主义早一点来,对我们大家都好呀!”谭招弟昨天从汤阿英家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是欢天喜地,又是愤愤不平。社会主义要来了,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这么迅速,像是一声春雷,轰的一声把她怔住了。等她冷静下来,想到社会主义改造,私营企业要向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发展,分三级形式,还要四马分肥,胸中积郁着不满的情绪:这算啥社会主义呀?要到社会主义了,资本家还是讨便宜。昨天汤阿英没有解决她的思想问题。传达报告是余静做的,她又常常跑区委,一定了解原因。今天下了班,连饭也来不及吃,她就匆匆忙忙跑到党支部办公室,找余静去了。
  赵得宝正在看各个车间听了传达报告以后小组讨论的汇报。钟珮文埋头在整理,归纳各个小组的记录,准备给中共长宁区委写书面汇报。谭招弟一走进去,没有看到余静便问:
  “余静同志呢!”
  “她到车间去了。”赵得宝抬起头来,说,“有啥事体?”
  “有重要事体……”
  “对老赵说一样。”钟珮文放下手里的小组记录。谭招弟就没头没脑劈里啪啦地讲了一遍,赵得宝放下手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汇报,宁静地注视着她,等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还有意见吗?”
  “一肚子意见哩!”
  “那都掏出来吧。”赵得宝从容不迫地说。
  “慢一点掏,”钟珮文仰起头来说,“别再放机关枪,我的耳朵可吃不消。”
  “吃不消?你别听!”
  “要我不听,容易极了,请你别在这里放!”
  “放啥?”
  “放机关枪!”
  “小钟,你少说一句,听招弟的吧。”赵得宝指着他说。
  “好吧,好吧,请放!”钟珮文向谭招弟伸出右手去,做一个让的姿势。
  “我要听听老赵的意见。”谭招弟气呼呼地说。
  赵得宝开口了:
  “你不赞成四马分肥吗?这是中央规定的。”
  “中央规定的?”谭招弟思索这句话的意思,迟疑地没有说下去,停了停,才说,“中央规定的,就不可以提意见了吗?
  工会为啥要布置时间讨论呢?”
  赵得宝简单的回答不能满足谭招弟,反而引来她的质问,但也给他一个启发:谭招弟懂得的事体多了,不是工会三言两语可以把问题解决。他说:
  “要你们讨论,就是希望你们提意见的,意见越多越好。”
  “你那点意见算啥,”钟珮文拿起摊在桌子上的一份小组原始记录说,“这里有的是意见,我看都看不完哩。”
  “我的意见,记录上有吗?”
  “谭招弟的意见谁敢漏掉一句半句?你放心好了,一个字也少不了,全在这里头。”钟珮文把手里的原始记录晃了晃,说。
  汤阿英走了进来。她在门外就听到谭招弟和钟珮文的对话,她一跨进门,就凑趣地问道:
  “还有我的哩!”
  “劳动模范的意见更少不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了。”
  “好像看到?真看到了还是假看到了?”
  钟珮文给汤阿英一说,马上严肃地说:
  “确实看到了,百分之一百看到。”
  谭招弟焦急地说:
  “老赵,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你抓的真紧。给资本家股息红利,使资本家有利可得;在企业里,还要使资本家有职有权有责。这样可以发挥资本家的经营积极性。”
  “资本家的积极性倒是有了,我们工人的积极性却没有了。”
  “你想怠工吗?”汤阿英笑着说。
  “我们整天到晚忙忙碌碌,还是给资本家忙!”
  “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呀,就是说只有四分之一呀!”赵得宝解释道,“这是中央过去规定的,至于私营企业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公私合营了,给私方多少股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这四分之一也是剥削啊!”钟珮文从旁边插了一句。
  “当然,这也是剥削。这个剥削是受了限制的,是政策规定的,是允许的。”赵得宝说,“凡是股息,都是剥削。”“我听说有一家厂,只有五亿资本,这几年赚了三十多亿,按照四马分肥,资本家要拿七亿多,那不是比他原来的资本还要多?”
  “你说的对,招弟,”赵得宝说,“七亿多股息红利,超过资本两亿多,说明了资本家的利润受了限制,不能像过去那么无穷无尽地剥削。在从前,这三十多亿不全上了资本家的腰包吗?”
  汤阿英觉得这么说也有道理。谭招弟却不同意。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要过渡到社会主义去了,要是没收了,不是连股息也不用给了吗?国家拿这些钱办工业,多好哩!”
  “对啊!”钟珮文点点头,说,“我也觉得拿这些钞票给资本家太便宜他们了。”
  谭招弟得到钟珮文的支持,她的精神更抖擞了。
  “私营厂是三只轮盘拖只老黄牛,国营厂是四只轮盘一齐转。①把私营厂没收了,改做国营厂,劳资关系没有了,工人和国家的关系更密切了,腐蚀,破坏工人阶级的人没有了,也不用‘五反’了,集中力量来生产,工人便能发挥更大的积极性了。管理制度也可以改进了,发展生产,增加产量,大家都可以买到又便宜又好的工业品,农民兄弟有了便宜的工业品,农业也可以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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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只轮盘指党、工会和青年团;四只轮盘指党政工团;老黄牛指私方企业。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巩固工农联盟哩!”汤阿英认为谭招弟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
  “上海有多少工厂?有多少商店?你们晓得啵?”钟珮文认为除了余静报告里说的理由以外干部可能也是个问题,便说,“上海私营工商业,大大小小有十六万五千户,全没收了,国家一时哪里有这许多的干部管理?没收了,没有干部管理,资本家一定不愿意再管了,那不要乱了套吗?”
  “全国算起来,工商户就更多了。”汤阿英说。
  “干部?”谭招弟想这倒是一个问题,接着以为这也不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她说,“那么,搞公私合营就不要干部了吗?国家要搞公私合营,一定要准备大批干部,就像‘五反’那样,派出一个一个检查队去。把私营厂没收了,让那些准备搞合营的干部来搞国营,干部不是有了吗?没收了,国家还可以节省干部哩!”
  “还可以节省干部?”赵得宝听出了神。
  “是呀,税务局不用派驻厂员了,劳动局也不用管劳资纠纷了,统战部不需要了。杨部长可以当国营厂的厂长,那是刮刮叫的好干部。统战部还有叶月芳她们,也是很有才学的干部。这不都是干部吗?国营厂培养干部快,国棉一厂二厂,有的车间主任都当了厂长了。过不了两年,又可以培养出一大批干部来。干部有的是呀!”谭招弟越说越有理。
  “像秦妈妈这样的老工人派出去也可以当个干部哩!”
  谭招弟从钟珮文的话里得到了启示,说,“私营厂里还有我们的人哩,有党有工会,还有青年团啊!”
  赵得宝摇摇头说:
  “私营厂有这些组织的只是少数,大多数都没有这些组织,别说党和团啦,有的连工会的组织也不健全,有名无实。”“为啥不快点发展?我们厂里原来只有几个党员,一发展,现在不是有好几十个了吗?团员更多,有二三百了。”谭诏弟说。
  “发展党团员,不能出次品,要慢慢慎重选择培养哩。我们厂里发展,不是一天两天发展起来的,经过了五反和民改,快四年啦。”
  “只要政府肯没收,干部有的是。”谭招弟说,“要是不够的话,我们工人也可以凑个数,党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一定听党的话。”
  “党提出来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你为啥不听呢?”赵得宝笑着问。
  谭招弟从耳根子一直热到脸上,差点回答不上来,想起刚才说的话,又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不是要我们讨论的吗?我们提个意见,给党考虑考虑,要是党决定了,我们一定做。”
  “过渡时期总路线就是党中央和毛主席决定的。”赵得宝说。
  “这个我晓得,”谭招弟说,“我不过提提意见。”
  “我倒想起了一个办法。”钟珮文看到车间那些记录,有不少人要求没收,还提出办法。他个人认为干部问题解决了,就好办了。他说,“要是把上海十六万五千户私营工商业都没收,干部确实不好解决。百人以上的大工厂,上海只有几千家,这些厂的生产任务是国家给的,生产计划完成靠我们工人,先把这些厂没收了,我看干部资金都没有问题。”
  “别的厂怎么办呢?”谭招弟问,她不满足只没收大厂。
  “一步一步地来吧。”
  “有些厂的老板一定有意见。”汤阿英了解中央政策没有这样规定,她认为这么做不妥当,“为啥没收这些厂,不没收那些厂呢?”
  “干脆一塌刮子没收,谁也没有意见。”谭招弟嫌分批没收太慢了。
  “全没收,你当然没有意见,厂也不是你的。没收百人以上的厂理由也不充分。”汤阿英摇摇头。
  “那么,你说呢?小钟。”谭招弟问。
  “我想了几条理由,不晓得对不对,说出来给大家听听。”钟珮文说到这里看了赵得宝一眼,他没有表情,在静静地听他说话。他大胆地说,“说的对,你们举个手;说的不对,黑板上的字,擦掉重来。我再听大家的意见……”
  “别噜里噜苏的,快说吧。”谭招弟有点不耐烦了。
  “逐步没收是个办法。我想了想,下面这几种大厂,可以没收,五毒俱全的严重违法户,‘五反’以后,仍然犯五毒的,属于帝国主义财产的厂;属于国防建设必须保密的厂,对国家建设关系重大的重工业的厂;资本家经营管理不积极负责的厂……这些大厂没收了,保险资本家没有二话讲。政府下一道命令就行了。这样逐步没收,打击少数,争取多数,警告那些资本家,一定要积极发挥作用才有前途。我们有了资金,又培养了干部,将来再全部没收。”
  “你想的真周到,究竟是喝过墨水的人。”谭诏弟赞赏钟珮文,他讲的有分寸,有步骤,还有政策哩。她对赵得宝说,“小钟这些意见很好,你赶快向区委汇报,说不定上级会采纳。”
  余静从车间回来了。她听谭招弟要赵得宝向区委汇报,便站在屋子里,问赵得宝是啥事体。赵得宝把刚才讨论的意见,说了一番。她坐下来,陷在沉思里,没有啧声。赵得宝认为这样不符合中央的精神,他不同意,轻轻摇了摇头。
  谭招弟以为余静没有意见,站起来,走到靠墙那张桌子旁,按着桌上电话听筒说:
  “要不要我给你向区委挂电话?”
  “不忙,这样大的事,要慎重考虑考虑。”余静说。
  “迟了,就来不及啦。向区委汇报一下,有啥关系?就说是我们提的意见好啦。”谭招弟对余静说完了,转过脸来,她看钟珮文,有意激他,“你怕不怕把你的意见向区委汇报?”
  “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怕啥!”
  “小钟,照你这么说,我们女子就应该怕是不是?看你一脑筋的封建意识。”汤阿英望了钟珮文一眼。
  钟珮文发现屋子里只有他和赵得宝是男的,其余全是女的,伸了伸红腻腻的舌头,说:
  “你这顶帽子可不小啊!”
  “只要戴在头上合适,大一点没关系。你的头大,也不在乎。”余静微微笑了笑。她对大家说,“没收不没收私营企业是党的路线政策问题,不是缺少干部问题。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先天不足,也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同情或者和我们一道反对过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他们又愿意跟我们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私营企业对国计民生也有一定好处,中央就对他们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不采取没收的政策。毛主席说只要对人民做过好事的,人民不会忘记他们。他们一定有前途的。这次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不是随随便便提的,经过慎重考虑的。我们厂里对总路线讨论的很热烈,提了很多意见,很好。我大体看了一下各个车间的汇报,刚才又到车间去了解了一下,绝大多数工人同志拥护党的总路线,赞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认为今后工作好搞了,任务加重了,党会派强的干部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工人主张没收的,要求干脆彻底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省得麻烦,不愿意再和民族资产阶级打交道了。民主革命时期民族资产阶级有过贡献;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他们愿意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总不能把他们消灭吧,有几千万人,他们生活在社会上,党和工人不和他们打交道,谁和他们打交道呢?还有少数人,认为徐义德这些人‘五反’以后老实了,处处听指挥,事事问工会,可以和平地进入社会主义了,不用改造了,没有斗争了。你们说,对啵?”
  余静根据她做的那个“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是工人阶级唯一的道路”的启发报告内容,扼要地讲了讲道理。这些话,在她做报告的辰光,都讲了。可是大家现在听来,感到很新鲜,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汤阿英,她刚才听谭招弟的话,觉得虽然也有些理由,可是和党的精神不对头,她却又说不出道理来。她听过余静的报告,认为余静讲的每一句话都对,但凭她学的文化,还没有能力记笔记,脑筋里一时也消化不了那么丰富的内容,许多道理听过了,记得一些主要的内容,体会的还不深刻。现在余静一讲,有些她又想起来了。她挺着胸脯,说:
  “余静同志说的对。我完全拥护总路线,我也赞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没收的不对,不要改造也不对,利用,限制,改造,这个办法最好不过了。把资本家改造了,也跟我们一同走社会主义道路这不好吗?”
  “只有你拥护总路线,我们就不拥护总路线?”谭招弟把嘴一撇,说,“看你说的,我们比你拥护的还彻底,把私营厂没收了,不是可以更快发展社会主义工业吗?”
  “拥护归拥护,”赵得宝解释道,“意见还是可以提的。”
  “你们可以提意见,我也可以提意见呀!”汤阿英说。“大家都可以提意见。”余静向大家摆摆手,说,“我们把这些意见整理出来,在党支部会议上讨论一下,然后写成书面汇报送给区委,根据区委指示讲给大家做一个解答报告,好啵?”
  “那太好了。”汤阿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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