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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地说(上)
       
朱苏进
  妻子被抬上产床,软弱得像片羽毛。她眼睛惊惧地大睁着,直视我:都是你,都是你!她鼻孔往外喷出透明的火苗。一进入产房,她就忍着不叫了。而在此之前,她一个劲地叫,不管疼得凶不凶她都大口小口地叫。她全身挺直,两手欲罢不能地按着隆起的蠕动的腹部,用一条喉咙替两个生命叫。她觉得叫着好过,她用叫声向全家人撒娇、抗议,好让人们什么都别干,全围着她。但是姥姥总把人们赶开,说:别理这个葫芦瓜,早着哩。又训我:你睡去,快快睡去,有你熬的。此刻,妻子冰凉的手指抓住我不放,护士把她手指一下子掰开,极有技巧,甚至连句话都不说就用下颏撵我出去。这位护士一连串地准备药盘棉纱器械,没有半点多余动作。连掰开妻子手指也是顺道完成的,显出一派不凡。我极想向她恳求点什么,告诉她:我妻子和别人不一样,她的心脏……请千万……但是护士的下额——那微翘的能把人挑上半空的下颏儿,使人敬畏交集。其实她个头并不高,但只要她把下颏儿稍微一翘,我就觉得她比我高。
  你别走……妻子异样地唤我。
  于是我看见一张垂死者的面孔。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恐惧使妻子脸那样凄清,竟成了张什么也无的白纸。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但我见过垂死者,那面孔就和妻子一模一样。生和死居然贴得这么紧,紧得让人辨不出谁是谁。门旁有一副带滚轮的担架,帆布垫上有暗色血渍,不知干透没有,也不知还沾过其它什么东西,不灰不黄的。那里有血,哪里总该沾染些别的,不是么?它真丑真脏,又停在我身旁,用它的模样逼我烤我噬我。我强迫自己久久注视它,并不知道这种注视有什么意义。注视,注视!于是心中有样东西渐渐流失了。几小时后,妻子也将躺在上面。如果她还活着,就推向病房;如果死了,就推向太平间。两个地方一生一死,却都十分安宁。担架车空着,这更令人阴郁。你别走啊……声音更弱了。那小葫芦瓜是我们不经意得的,我们本想在明年春天充分蕴酿身心后好好地种下一个。谁知她——我相信是女儿——迫不及待地跟来了。仿佛不把自己当回事。真太随便。我们不安,我劝妻子刮掉。她痛苦,她越发不安,但是她不。既然来了,就要!说话时的神态,让我心颤,多像头母兽啊。她身上那古老的母性情慷苏醒了,而一旦苏醒,世界在于她便是一个充满威胁的世界。谁要违拗她,都会伸出真正的爪子。即使生个残废,生个畸形儿,她也必须生。她完全是不由自主地照腹中小葫芦瓜的心思行事,尽管那小葫芦瓜还无心啊肝啊什么的,却已在役使着她了。我从来都觉得孕妇丑,丑得让我心痛。她们捧着一座坟包走路,时时晕眩,丝丝喘息,稍一受惊便赶紧护住自己肚子。人变短了,四肢粗肿,两手总在划水般吃力地摆呀摆。我竭力不看她们,竭力按住自己心中那点对女性的美好感觉不要失散。一个母亲的出现便是一个少女死去,而我对女性的美感原本汲于青春少女。每当她们的光焰烫着我的眸子,我便在心中一抖一抖地把她们消化掉,那样快意和那样无愧。现在我的妻子也膨胀成孕妇了,头三月并无异样,后来--几乎是一夜间,她的肚子高高凸起。此后我简直是一天一惊,不会胀破么?我一下子失落了美丑界限,另有种温馨的爱恋在胸中胀大,我不让妻子遮掩畸形体态,我发现孕妇最大的变化根本不是她的身躯,而是她的眼睛。
  那眼睛老是定定地痴柔地注视一样东西,眼睛后面还藏着一双眼睛,同时往外看!男人眼后是坚硬的头颅,女人眼后是另一双眼睛。它不到时候不张开,张开后我也永远吻不到。剖腹产还是自然分娩?妻子身材极好,可别损坏啦!但医生说她盆骨略窄,让她考虑剖腹产。说轻轻一划,痛苦小,接产快,以后你基本上还是个姑娘哪。妻子说不,我自己生,生不出来你们再把我切开。医生说那等于生两次,受两次罪呀。妻子说不,我自己生,生不出来你们再把我切开。切大一点!夜里妻子躺在床上揉自己的乳房。我说你没奶不要紧,我们可以给她喂牛奶,街上有好多种奶粉卖。妻子说不,我要让她吃我,我是母乳呀。我说你别动了,我替你揉。妻子放开双手,略微羞赧地偏开头。我走过去,边走边说,我会轻轻地……但我的手刚刚触到她的乳肤,她双手猛地护住双乳,说不了不了!你一揉,我就会想那个了,还是我自己揉。你把灯关掉,把窗帘拉死,你睡觉吧。从现在起,我们都不许想那个了,那个会惊到她的,人家和你说真的!我在妻子身边躺下,妻子身躯在黑暗中微微蠕动,那黑暗也在微微蠕动。蠕动波及到我,我感到从未有过困意。妻子摹然低叫:她动了……真的!她活了,哦,又动一下。我忙起身问,在哪儿?
  妻子捉住我的手,按到她腹侧。过去结实的部位忽然变得十分绵软,隔着她腹肉,我摸到一股小波浪。我的手若即若离地搁在小波浪上。这竟是个人么?是头,是手,还是足?妻子随着小波浪轻叹:喔……喔……她全身发烫,抓住我手不放。悠悠的。小波浪消失了。我静等许久,妻子说她睡了。我说你也睡吧。她应声不动了。后来她又坐起来更起劲地揉自己的双乳。我说你非得老揉老揉吗?她说不,说书上讲早晚各揉一次,每次十分钟就行。我说你揉得我都受不了啦,你也会累死。她说不,说我要多揉一揉。揉得大大的,我要她吃我,偏不吃奶粉!唉,你说它们大些没有?我怎么看着老没大呀?
  隔着妻子薄薄的腹肉有个小人儿。妻子揉乳时的蠕动一阵阵融化我。我忽觉得自己又是个婴儿了,忽又觉得不是,我顿时渴望再生,生为一个女人,或是一头母兽,或是一茎雌株。我要把她们身受过的一切点滴不漏地身受一遍。到人的另一半重新为人……妻子终于罢手。临睡前喃喃一语:到时候你别离开。
  我肯定在你身旁,绝不离开!我不仅是为了保护你,不仅是为了让你抓住我。我早已按捺不住这个欲望:我要看看我怎样被母亲生出来!
  小时候这个谜就纠缠过我,我是从哪儿来的呀?我这么大,母亲的嘴、鼻、耳朵都那么小,我不可能从那里出来。后来我懂了,再后来也就淡然了。妻子一怀孕,我那熄灭的欲望忽然胀大,我要通过我的女儿的诞生,亲眼看看三十年前我的被挤瘪的身躯怎样随着母血生出来。不管血淋淋的“我”会给我心上带来什么异变,我还是要看!我非知道我不可。我非得让我再被挤瘪一次,再啼哭一声,再紧紧地痛上一回。我总该盯住我,才会最终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非看见我裂变的一刻不可!
  这欲望使我骄傲,使我发生临战前的战栗,使我冷透了硬透了浸透了全身。我怎样也遏制不住它,就像遏制不住爱。哦,不,就像遏制不住谜的诱惑。究竟爱的劲大还是谜的劲大?我说:当然是谜!但是护士下巴颏儿一翘,我便默默后退,连妻子的呼唤也没留住我。我像一千个丈夫那样乖乖地不情愿地退了出来,也许我退得更坚决些,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再次感到想盯住自己认清自己太艰难大痛苦了。唉,让那个谜儿埋上一年吧,以便它能散发一千年以上的诱惑。也许,诱惑--比谜本身更重要;也许,诱惑——在勾引人的同时又在逼人后退。
  姥姥来了,拎着一罐红糖龙眼汤,死沉死沉的。她换上一套干净衣裤,手拿把蒲扇,头脸全是汗,蒲扇却只上下拍打那套衣裤。我说您来干嘛,随便叫谁来就行啦。她说:规矩!非俺来不可。我说您提个钢精锅不是轻快多了嘛?那罐儿比汤还重。她说:规矩!俺这是啥罐儿?你这个葫芦瓜……我搬张椅子请姥姥坐。她说俺才不坐呐。把罐儿拎到椅上。伸脸望产房:那个葫芦瓜呐?我说上产床了。她说:怪呀,怎么不叫?早时候俺可叫得凶,现时人可好,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叫得天歪倒。我说不叫可不妙。她说你放宽心,俺说顺产就顺产。又问:那是个啥?我说是担架车。她说那不滑人么?我说不滑就推不动了。她听了得条大理似的连连点头,忽然用蒲扇遮住脸:哎,咱们只能悄悄说……每当姥姥做出神秘样儿预备说点什么时,那么她想说的事肯定传遍大院了。我靠近倾听,姥姥却又把扇子一挥:俺不说了,俺不说了。于是我明白不会是好事,姥姥怕冲撞了即将诞生的小葫芦瓜儿。
  今天上午,邻居陈伯家来了两位军人。他们带来了陈伯儿子的遗留物品,一个背包,两顶军帽,几本书……没有信,没有日记本。他们说儿子没有阵亡,是负伤后失踪了。陈伯明白,儿子完了。他大发雷霆: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让战友活着被人抓去?为什么不把他的信和笔记本给我送来?……他们说没有信,有两本笔记,以后会给你送来的,儿子也会回来。陈婶流泪道:没死就好,怎么的也能放他回来,是么?大家都是人呀。陈伯说你懂个屁,这比死还窝囊哩!于是陈婶就昏倒了。
  儿子在休假中接到军校电报,通知他停止休假,尽速归队。陈伯就和陈婶商量,该告诉他啦。陈婶说,咱们不是早定下规矩了么,说定一辈子不告诉他。陈伯说不行啊,现在非让他知道不可喽。陈婶说:这辈子我啥事不是听你的?这件事就依我吧。要不你等我死后再告诉他,反正我肯定死在你前头!但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一天不许告诉他。陈伯说不行啊,老太婆,和你说不清楚,还是让我们男人和男人谈吧。于是陈伯把儿子叫来。说,听好了,儿子。你先告诉我,爸爸妈妈待你怎样?儿子笑了:这还用说嘛。陈伯说:听好了,儿子。你不是我们生的。你母亲年轻时,身体被还乡团弄残了,终生不育。解放后,治呀治呀总治不好,可是我们不能没有孩子!我们就从医院里把你抱来了,我们至今不知你亲生父母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儿子说:爸爸,告诉我这些干嘛?陈伯说,不干嘛,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大了,你的相貌和我和你妈不同,哦,比我们年轻时好看多啦,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道?儿子说:不知道。陈伯说:现在你知道了。儿子说:知道了!
  儿子一天没有归家。陈婶做下满满一桌儿子爱吃的菜肴,一样样冷却了。夜里有人轻轻敲门,一个姑娘怯怯地走进来。告诉他们,儿子归队了。陈伯盯住她说:我早料到了。姑娘说:他说他爱你们。陈伯说: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他不和我好了,告诉你们名字又有什么用!你们和他说过什么,说过什么呀?……陈婶拽过姑娘,瞪住坐在藤椅上的陈伯,说:你们爷俩,你们男人,好狠心啊!陈伯不做声。陈婶哭道:什么兆头呀,儿子还能回来么?你说他还回得来么?陈伯依然不做声。
  忽然传来啼哭,隔着长长的走廊,仍是惊心震胆的响亮。我觉得那是非人类的声音,否则不会那么凶狂激烈。姥姥使劲拍蒲扇:俺说顺产就顺产!是的,姥姥不会错,她早把一生中的错事忘干净了,只把说对的事牢牢记着,再一遍遍对人说。我朝产房奔去,推开门。那位护士迅速回望我一眼,我觉得是一个笑容。那个比巴掌略大点的通红的小葫芦瓜,正在她掌中大号不止,又嫩又急的声浪从圆圆小口中扑涌而出。不知是急是气还是委屈的抗议。
  哦……你啊,你用力哭,全身都动,小肚子一鼓一瘪,像一汪亮亮的水起伏着。你向右侧身,小肚子便苹果般地松软地挂在右边。你向左侧身,小苹果就滑着挂到左边。护士用棉纱拭去你身上的血,哦,生命是在血中形成的。你被血泊漂着送到人间。母亲的血,把你染成一朵通体嫣红的小花。现在你从血水中伸出头来,你吞进第一口空气,你长达十个月的梦醒了,你在十个月里走完人类几十万年的进化历程,所以你非大喊大叫不可。
  果然是女儿。
  护士迅速把她往秤盘上一放,又取下,捧进早已准备好的褪褓布中间打包。她们打得那么紧,我看了好心痛。但是女儿仿佛又回到母腹,哭声渐渐弱了。我向妻子望去,一见到她无力的双眼,就知道我一进来她就一直望着我。现在我也望她了,她却不好意思地闭上眼,脸如白纸。她在倾听女儿的啼声,她下身浸在血泊里。孕育一个小生命竟需要那么多血,漂起胖胖的小葫芦瓜,也漂起干涸的你。护士抱过褪褓让我看,说:五斤半,标准体重,大眼睛高鼻梁……我知道这是职业语言,却也把它真后来享受。我刚刚看女儿红熟的小脸和微微抽动的蚕豆般小嘴,护士一摆腰肢抱走了。我不禁跟她走。拐到另一间房门前,她回头朝我一翘下巴颏儿,我站住脚,里面是恒温无菌婴儿室。我隔着玻璃朝里看,护士把女儿放入一张带木栏的小床。那小床上并排躺着三个女儿,可爱得如同剥开豆荚出现的三颗一模一样的豆子。我朝房内望一遭后再回头望这张小床,竟找不出女儿了。这时我看见每个襁褓上都扎着个扑克牌大的卡片。我把妻子推进大病房,房内坐卧着十二位产妇。我们进来,她们同时停止动作,没有询问,没有惊叹,只用浪一样的目光和温郁的沉默迎接我们。直到我将妻子抱上床,让她舒适地躺平了,她们才松口气,才陆续动作起来。妻子闭住眼,一只手在布单下面微动,我知道这只手在召唤我,便把手伸到布单下面握住它。我说你为什么不叫?她说你走了,我叫给谁听?我说我没有走。她说她也知道我没有走,但是她早就决定不叫,许多丈夫受不了妻子的惨叫。我说叫是用劲呗,孩子生得快。她说小葫芦瓜一蹬一蹬的,猛一爬就滑出来了。我说你疼不疼?她说现在不疼了,就是心里空空的,孩子一下子出去了,叫人空得受不了,还是怀在肚里舒服啊……
  一株老树足有三四抱粗,树冠大得像一座倒举的山。我抱住它,又抱不过来,如同婴儿非要抱又抱不住母亲身躯。它的树皮已经老成甲胄了,却有一股温热和馨气,我方知树木不是凉的。我举首望,树冠和夜空融为一体,我忽觉得它就是夜空。风来了,狂风!它纹丝不动。风去了,四周静谧,树身益发热,热到后来,它开始摇晃。此刻一缕风也无,它却越晃越厉害。在我头顶上,树枝和树叶相碰,发出金属般声响,我方知枝叶有那么硬--如刀剑相击如铁筝嘶鸣如牙齿咬着牙齿。老树大幅度摇晃,每一摇,根部一片巨大土壤就要翘起来。每一晃,夜空便低低压缩,再徐徐舒张。老树粗干上,挂着一座沉重的铜钟,它也随之摇晃,像巨大的钟摆,嗡嗡嗡嗡。我听见老树说,你已经在我身上吊了几千年,你还不肯下来么?沉默许久,我听见铜钟说,我已经在你身上吊了几千年,我想下也下不来了。老树说,我吊不动你了,你非下去不可。铜钟说,你的根扎得那么深,是因为我把你压下去的;你那么让人崇敬,是因为我替你发出震撼人间的声音。要是你摆脱了我,你我就全完结了。老树说,我不怕完结,我非要摆脱你,铜钟说,我不会相信。你摇晃了几千年,并没有把我摇下来。老树说,你说得对但是我还有最后办法,我会劈断自己,你就掉下去了。铜钟说,不要这样,我在你身上吊了几千年,你一直平稳地站着,一旦我掉下去,你自身的重量就会使你失去平衡,你会往那头倾倒,把你从土里拔出来。老树和铜钟都沉默了。忽然咔地巨响,老树伸向东方的主干断了,铜钟扑然落地,滚动着辗压着,却无一丝声息。紧接着大地开始呻吟,老树倾斜了,土壤一块块跳起来,露出下面盘绕的粗白的树根,有的从土里吱吱抽出,有的嘣地断了。我大叫,你不能倒,我在你身上呢,你倒下来会压死我。老树说,孩子,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快从我身上下去呀。我说,你把我吸在身上了,我不知道你会吸住人,我下不去了。老树继续倾斜,距地面只有几尺,我将被它慢慢地沉重地压瘪。老树平稳他说,孩子,我没有办法站住了,你早该出声啊,早该出声啊……
  妻子说:你睡得像个娃娃,从没见你睡得那么死。我爬起身,脚踩到一张小方凳、我是陪夜的,四角钱租了这张小凳,我本该坐在上面侍候妻子,谁知竟在妻子的硬板床上睡死去,她被我挤到床的三分之一处去了。我把她放平整,她舒适地叹口气,说你累了吧?我说一点不累。她说硬板床怪略人吧?你睡起时关节咯哩叭叽响了好几下,我说长这么大没睡过这么好的觉,大概在母胎里才会有这么好的觉。妻子小声说:哎,我一直憋着呢,身子都麻木了。
  我赶紧半扶半抱地送她去厕所。
  几位护士陆续进屋,她们每人抱着两个婴儿,左臂弯一个,右臂弯一个。于是,处在当中的她们的脸庞便说不出的柔美。房内的母亲们躁动了,近处的几人迫切地伸出双手,护士偏偏没给她们,却给了后面的几位母亲。另有位母亲抢着去接护士左边的胖些的婴儿,护士一摆腰肢,将右边的给了她。谁是谁的,她们比她们清楚。妻子呆直地坐在床上,死死地看。婴儿落到谁手里,她就看谁。她嘴角微抽,紧张得要命。直到最后一个婴儿了,护士才把她抱在我俩中间。妻子发出急促的鼻息,上身一扑,仿佛用口去衔似的,把襁褓按过来,脸顿时通红。她抱着襁褓微微摇晃,那样得意地瞟我一眼。又把襁褓搁在身边软毯上,伏下身细瞧女儿那酣睡的小头小脸,嘴唇轻触她额角,细声说:喔,真好闻。我问是什么味道。她说说不出来。我说打开来看看她好吧?她说好,我们只能轻轻地看。于是她剥洋葱般万分小心地剥开襁褓。女儿红红的身躯每露出一点,她便在一点儿上吻一下,口里喃喃说:喔,小可怜,喔,小可怜……我笑了。妻字说:你轻点笑嘛。喔,告诉你,她身上是甜的。我说:她真的是个女儿哩。妻子嗔道:坏!不准你看她了。妻子把襁褓包起来,可是她不敢包紧,女儿在襁褓里滑来滑去。忽然她动了,噗地伸出个乒乓球大的小拳,红扑扑光溜溜,让人瞧了真想用口衔住这颗小果子。她的细腕上套着个也是乒乓球般大的圆纸牌,上面写着:某某某之女以及编号。我说:写的是你之女,为什么不写我之女?妻子说:不,我生的我生的永远是我的!不信你看。我看见襁褓外面扎着扑克牌大的卡片,正面注明:某某某之女,体重身长出生年月日时。背面却使我心惊,上面印着妻子的大拇指印,拇指印旁边,是女儿的足印。两个印儿一般大,哦,不!女儿的足印略高些。妻子的指纹丝丝清晰,而女儿的足纹细腻极了,非贴近了看,才看出那纹印胆怯似的极密地挨着,一圈圈小进去。妻子说:两个印儿都是蘸着我的血印上去的,不是你的血!有了它,我俩不会搞错了,我俩分不开了,我要永远保存它,要是她……要是她将来不认我了,我就把这个拿给她看。我会说你瞧呀,妈妈生了你,可妈妈的血印还比你小点儿呢,你就不可怜妈妈吗?……妻子含泪将女儿小拳放进襁褓,我不做声,死盯住卡片。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可爱的艺术品,雪白的纸,殷红的印儿,两个生命同时停留在一张小卡片上,各自打着圈儿,又并列挨在一块。女儿的足掌。状如一枚花生,顶端有五粒珍珠。那是她的脚趾。如果她能站,真可以绰绰有余地站在这张卡片上,而卡片又可以搁在我的手掌上。似乎少点什么?哦,少了我,没有我的印我的血。意识到缺憾,我便意识到另一样令人心痛的美。哦,我只能把我的心搁上去补它了,补在她们的手与足之间的小小缝隙里,尽管心的印儿无色无形……
  妻子开怀哺乳,当她那对乳晕浓艳的丰润乳房露出来时,我慌忙用身体遮住它们,病房里有许多男人呀!而妻子竟坦然无觉。我缓慢而又警惕地朝身后望去。男人们,也就是丈夫们都在照料自己妻子,或为她们擦身浴脸,或为她们拭血换纸,或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汤,或把妻子偎进自己怀中看她哺乳婴儿。妻子们都那么安详,袒露着乳房。腰肢。大腿甚至女人的隐私处,听任丈夫侍弄。她们脸上漾动温和的光辉,躺在床上像躺在田野中的水泊那样宁静自若。丈未们都垂下双眼,谁也不看谁。目光偶一滑别处,也充满柔爱,没有一丝不安或羞涩。我忽然窥见男人铁样的头颅和铁样的心灵内里,居然也藏有丝毫不比女人差的柔情,原来这柔情同渴望争斗渴望强勇一样,同是我们男人最为古老的情愫。我浸在这里,浸在淡淡的乳香、淡淡的血气、淡淡的药水味和淡淡的女人身躯气息中,觉得清心情神,觉得魂灵一洗。于是,我也没有不安没有了羞意,甚至没有了悲也没有了喜,只感到无可言喻的平和。我汲人人类似乎久远的气息,恍如再造。哦,这拥挤的病房莫非也是古老洞穴的再造?我有说不出的爱,引动这一切的是什么?
  一个小葫芦瓜。
  妻子抱起她,将乳头送到她两片小唇间,胸脯一动一动地,焦急地低呼:你吃我呀,你吃呀……小葫芦瓜嗅嗅碰碰,却不肯衔。妻子将乳头硬塞进她口里,于是她小腮帮子立刻鼓满了。她开始一吮一吮,全身都在搏动,全身都在努力。妻子又惊又喜,吃吃笑:喔,痒死我了!喔,痒死我了!她憋着劲忍住不动。但女儿吮了几口,吐掉奶头哭了,哭得激烈又而伤心,居然哭出两滴小泪。妻子的乳头潮湿红润,却没有一滴乳汁淌出来。我说算了吧,你没有奶,现在好多母亲都没有奶。妻子说不,我有奶,我肯定有奶,我胀得难受,我都不敢挤了,一挤就疼,我要她吃我,我是母乳啊……妻子噙着泪使劲挤压膨大的乳房,因痛楚而变了脸色。她望着女儿,怎么办呀?我说:是呀,怎么办?妻子说:昨天那位大姐偷偷告诉我,她嫂子生孩子时也不出奶,是她哥哥吮出来的。喔,小可怜哭得好凶……我不做声。妻子越发悲伤了,小声说:我想,那位大姐说不定是讲自己呐,她开始也不出奶,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有了。我终于说:你靠近点。妻子赧然道:就在这里?我点点头,看准那颗令人头眩的滚烫的熟透了的果实,一向衔住,闭住眼睛拼命吮吸。妻子紧紧抱住我脖颈,发烧的脸颊埋进我头发里,断续地呻吟着。过了一会,妻子忽将我一推:通了!几乎是同时,我也感到极细的热流冲人口舌。我放开妻子,淡黄色初乳从她乳头上连连滴落。她慌忙抱起襁褓,女儿的小唇刚碰到乳汁,立刻张口衔住乳头,起劲地吮起来。妻子轻轻地叹道:喔,好大劲。喔,好厉害。喔,好舒服啊。她两眼似睁非睁,如痴如醉,身子几乎坐不住了。
  我迫使自己回头望,从纷纷避让开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们刚才是多么惊讶地望着我们,他们脸都红了。然而我静静地望着。我看见,妻子们和丈夫们,每和举动显得更加温柔了。我口中残留着一位母亲的乳汁,我竭力想辨清它的滋味。三十年前我吮吸过它,那时根本不识其味;三十年后我竟又吮吸到它了,知其味却感到无言可述。正如爱是无言可述的,一旦能够说出来,已经不是原样的爱了。我忽然意识到三十年来我并没有走多远,我仍和婴儿贴得那么近--近得辨不出谁是谁。我渴望再度成为不识其味的婴儿,重新开始伟大的人生!于是,我初次尝受到苍老的滋味了。
  你这小可怜小精怪小葫芦瓜儿,你还睁不开眼,你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啊,然而你一口叼住了人的心,叼得人心痛。
  人,是人的未来。而我,只能是现在的我了。
  今日换装。
  上午8时起,人民解放军全体现役军人都必须换穿新式军装。国家兴,军威振,整座大院随之一亮,军人们如同再造,个个光彩夺目。走起路来,仿佛被万人盯住似的那样拘谨那样得劲。花坛附近,散落着十儿个老军人,他们或坐一把旧藤椅,或坐在水泥台子上,或支住一柄竹杖,或搂着一个外孙,不时找两句话说,松松地晒着太阳,他们已被命令休息,不发新式军装,每人领到四百元制装费,且做一种补偿。他们不缺钱,他们极想要套新军装。他们打报告提意见,闹过哭过恳求过发怒过。没几年啦,让我们穿新式军装进火葬场。但是军委命令下达,不发。他们也就不做声了。于是这天一到,他们忽然找不到衣裳穿,当兵四五才年,许多人竟无一套便衣。旧式军装不准再穿,他们只好把领章剥下,把军上装浑浑然充做半套便衣,下身穿着儿子或老伴的便裤。或者倒过来,下身穿着旧式军裤,上身穿着儿子的或老伴的农裳。也有人只着一套光溜溜的军用棉衣裤,外头却无罩衣。热了,便把怀敞着。其实,他们每人箱底,都有一套五十年代配发的精致的将校礼服,质地与样式,比今日新式军装还强,但没有一人穿它。他们只能牢牢地留着它了,待离开人世身赴炼火时再穿。身着新式军装的青年军人们益发显得青春勇武,他们却益发显得破旧衰老。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到这美丽的花坛旁,似乎在拣两句话说,似乎在松松地晒着太阳。没人敢惹他们,甚至没人敢走近来。陈伯不在这里,陈婶也没出现。所有的老人们都到我家看过小葫芦瓜,唯独邻居陈伯陈婶没有露面。
  陈伯的儿子依然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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