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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

作者:宗璞

               

  第一章

  一

  这一年夏天,北平城里格外闷热。尚未入伏,华氏表已在百度左右。从清晨,人就觉得汗腻。黑夜的调节没有让人轻松,露水很快不见踪影,花草都蔫蔫的。到中午,骄阳更象个大火盆,没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哪儿也吹不来一丝凉风,满是绿树的景山也显得白亮亮的刺眼。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积着阳光,也积着一层水气,准知道水也不会清凉。空气经过暑热的熬煎,吸进去热辣辣的。在热气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令人惊恐的东西,使人惴惴不安。
  说不出这种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它却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种心情。自从东北沦陷之后,华北形势之危,全国形势之危,一天比一天明显。“塘沽停战协定”实际承认长城为中日边界。《何梅协定》又撤驻河北的中国军队,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动。日本与汉奸们鼓噪的华北自治运动更是要使华北投入日军怀抱。几年下来,北平人对好些事都“惯”了。报纸上“百灵庙一带日有怪机侦察”的消息人们不以为奇。对街上趾高气扬的外国兵也能光着眼看上几分钟。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各自忙着生计时,还不失北平人的悠闲。晚上上戏园子听两口马派或谭派。摆香烟摊儿的在左近树杈上挂着个鸟笼子。学生们上学时兴兴头头把车骑得飞快。太阳每天从东四牌楼东转到西四牌楼西,几座牌楼在骄阳中暴晒过多少年,并未发生火灾。什刹海绿堤上夏天的鲜碗儿里,鲜藕、鲜菱角和鲜鸡头米没有少了一样。就在这平淡中,掺杂着惴惴不安。象是一家人迫于强邻决定,让人家住进自己院子里,虽然渐渐习惯,却总觉得还是把他们请出去安心。
  人们过日子之余,还是谈论天气居多。“今年这天可真邪乎!”其实去年可能也一样热,只是人们不记得罢了。
  不过明天或下一分钟要发生的事,黎民百姓谁也难于预料。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西直门过高亮桥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着薄底鞋都发烫。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点,直来直去,尽管距离不近,拐弯不多。出西直门经过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纱帐初起,远望绿色一片。西山在炽烈的阳光下太分明了,几乎又消失在阳光中。路旁高高的树木也热得垂着头,路上车辆很少。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走着,几辆人力车吃力地跑。只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得飞快,向北驶去。
  车上坐着两位四十上下年纪的先生。他们是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庄卣(友)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着黑框架眼镜,镜片很厚,着一件藏青色纺绸大褂。庄卣辰面色白净,着一件浅灰色绸大褂。他们刚在城里参加过一个聚餐会。孟先生闷闷不乐。庄先生却兴致勃勃。
  “蒋的这次庐山谈话会规模不小。”庄卣辰说。他每次参加这种聚会都觉得很新鲜。其实庐山谈话会的消息,报上已登了许多天。谈话会分三期进行。邀请许多名流学者参加。中心议题是对时局的分析和对策。
  孟樾看着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缩短着的路,心不在焉地说:
  “可真能解决什么问题!”“邀请你参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头小,眼睛长而清澈。脸上总有一种天真的神情。
  孟樾转过脸,对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怀疑有什么作用。杨、秦两校长已经到了南京。现在大概已经在庐山上了。”
  “谈谈总有好处。”卣辰好心地说。
  “我们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地改变。”孟樾说,“你听见那民谣吗?”他一面说话一面回想着聚餐会上听说的民谣,那是他的连襟澹台勉说的。澹台勉是华北电力公司副总经理,留学德国,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园煤矿视察回来,说那里流行一首民谣:“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当时大家说象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阕。孟樾便说,民谣素来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预言作用。他反复念了两次“腥风血雨艳阳天”,餐桌上的空气渐渐沉重。有两位先生正举箸夹菜,那乌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谣其实都是人故意编出来的。”卣辰说,“譬如李渊要做皇帝,就编一个十八子怎样怎样,忠义堂前地下的石碣当然是事先着人埋好的。”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孟樾一半是问自己。“--我们的国家已经经过快一百年的腥风血雨了。--其实逃不过的。”
  “打仗吗?”庄先生坐直了身子。
  孟先生沉默了半晌,才说:“政府现在的对策仍是能忍则忍。今天大家谈话虽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战,却较谨慎,你看出来了吗?’
  卣辰睁大眼睛,认真地想自己看出来没有。
  白闪闪的路继续缩短着。他们斜穿过一个小镇很快看到明仑大学的大门。
  车子驶过校门,穿着制服的校警向他们肃立致敬。孟樾摆一摆手。校园里别是一番天地。茂密的树木把骄阳隔在空中,把尘嚣隔在园外。满园绿意沉沉,一进校门顿觉得暑意大减。
  “先送庄先生。”盂樾吩咐车夫老宋。
  车子绕过一条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庄卣辰下车前郑重地说:“我看出来了,也有人不谨慎,你看出来没有?”
  还没有等回答,他就说,“那就是你。”
  两人各自抬抬手臂,算是分手的礼节。
  车子复又绕过小河,往校园深处驶去。
  “我说了些什么?”弗之想。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常常把做过的事回想一遍。他自己曾说:“吾日三省吾身,太费时间。一省还是做得到的。”他很快想起来,午饭间他曾说;“国家到得这个地步,远因是满清政府的腐败,近因就得考察一下。中华民族有的是仁人志士。为什么许多事办不成?主要是不团结。”接着说到以北平为国际性的文化城的不可行处。这种设想几年前便有,要把北平变为不设防城市,要将华北作为特殊地区。弗之说,华北特殊化实在是日本操纵的华北自治运动的延续。“自治来自治去,都自治到别人名下去了。”下面的话大概有不谨慎的嫌疑。他说的是“苏联革命有其成功之经验。是不是社会主义更尊重人才,能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团结?”当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咳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生物系教授萧澂(澄)马上岔开了话,一般地说了几点目前形势。
  “子蔚谨慎有过于我啊。”弗之暗想。他知道萧澂岔开话是免得多谈主义。可是大家虽都谨慎,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语,却于沉重之间感到腥风血雨之必来,而且不该躲避。
  “我辈书生,为先觉者。”弗之想着,望着秀丽的校园。车子经过一处新修整的假山,在玲珑剔透的孔穴间留有一窄块平石,说好等他题字的。
  车子经过槐荫夹道的路,经过小山和几座古式建筑,停在孟宅门前。他下了车,对老宋说:“明天下午三点,到欧美同学会。”老宋恭敬地应了一声,看着孟樾进了门,才把车开走。
  屋内很静。悬着浅黄色纱窗帘的小门厅十分舒适宜人。通过道的门楣悬着一个精致小匾,用古拙的大篆书写“方壶”二字,据考证,这是这座房屋原址的名字。不远处的校长住宅,名为圆甑。孟樾每次回家,一跨进大门,便有一种安全感。他知道,总有一张娴静温柔的笑脸和天真的、稚气的叫“爸爸”的声音在等着他。他们该都睡过午觉了?他走进过道,过道拐弯处有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的窗,正对花园。凸窗下有一个嵌在墙上的长木椅,是孩子们爬上爬下的地方。这时一个男孩正垂头坐在那里。
  “小娃!你怎么没睡觉?”孟樾诧异地问。
  小娃没有象往常一样扑上来迎接爸爸,他慢慢放下手里正玩着的东西,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专注沉思的表情,和一个六岁的孩子很不相称。停了一下,他还是跑过来牵住爸爸的手,一面伸着脸儿,问:“爸爸,耶稣是哪一年生的?”
  孟樾每天和孩子谈话的时间很少,而每次小娃都提出不止一个问题,使他颇失为父的尊严。这次倒还好。他不必思索就答出来:“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以前。就是说,今天是1937年,七月七日。我们的公元纪年就是从耶稣生那年开始算的。”
  “为什么从耶稣开始算?为什么不从你生出来或者娘生出来或者姐姐或者嵋生出来开始算?”。
  “耶稣是个伟大的人物。”孟樾说,觉得一时很难讲清耶稣究竟怎样伟大。“他爱人,愿意为别人牺牲。--小娃刚刚玩的什么?”
  他们走到凸窗前,小娃从椅上拿起一个木制十字架递给孟樾。这十字架上有耶稣受难像,雕镂精细。无怪乎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是嵋从姐姐房间里拿来的。”
  姐姐孟离己小字峨,今年从一个教会中学毕业,正准备考大学。
  “耶稣爱人,愿意牺牲,别人就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吗?”小娃仍仰着小脸问。
  “那些人当然是坏人”孟樾忽然有些烦躁,把木像还给小娃。小娃体谅爸爸可能累了,便握住木像不说话,跟着孟樾走进内室。
  室中彩色缤纷,床上地下都拖着亮光纸环的链子,象到处流淌着鲜艳颜色的小溪。孟夫人吕碧初和十岁的小女儿嵋正高兴地裁纸涂浆糊.“小心,别踩了!”她们笑着警告。小娃拉起一条金黄的纸链,又拉一条鲜红的,“我也来,我会涂浆糊!”“得了,得了,就快完了。”吕碧初说。
  “这是为明天卫葑的婚礼吧?”孟樾脱下长衫,嵋抢着接了放在椅子上,碧初也笑盈盈地站起,从椅上拿起长衫挂好,转身从浴室里取出凉手巾。让弗之擦汗。一面说:“婚礼我们不用操心。新房布置得虽不错,可太素净了,拉几条颜色链子就热闹多了。已经够了。”说着把小娃手中的木像拿过看了一眼,说;“这是峨的。你怎么拿出来?一会儿姐姐要生气。”
  “是我拿的。”嵋忙说,“我们放回去。”姐姐是家中最爱生气的人。谁也不愿意惹她。
  “先收拾这里。”碧初说。小娃也帮忙,一面说着笑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笑的什么,满室温馨的气氛,让人心里熨贴。弗之坐在藤椅上看着,忽然自语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你说什么?”碧初把那彩色河流束拢了,放进杂品柜里。转脸问,马上又说:“时局怎样了?外面有什么消息?”
  “那蚕食政策是明摆着的。狼子野心,无法餍足。一味忍让,终有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说,见大小三张极相似的脸儿都望着他,自己笑了。“也不至于马上就打到北平来。”说着起身往书房去了。
  书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们是不准进的。一排排书柜占据了大半间房。靠窗处摆着一张大写字台,堆满了书稿。这桌面是禁地中的禁地,连碧初也不动的。弗之自己说是“乱得有章法”,别人一动就真乱了。在弗之坐的转椅后面墙上,挂着大字对联,每个字有一尺见方,是从泰山经石峪拓下来的,这几个字是“无人我相,见天地心”。桌上在乱堆着的书稿中有一个大面绿色玻璃铜框台灯。灯身上镌满了篆字,细看可以辨出是五千字道德经。
  转椅内侧有一个小长桌,摆着五六方砚台,有的有漆匣或红木匣,有一个“墨海”,是在一块长方形石上雕出四座小桥,簇拥着当中的圆形砚池,这里聚墨最多。还有一块朴素的汉砖砚,看去直如一块大砖,磨来很温润滑腻,这些都是弗之心爱之物。他这时不看一眼,只在转椅上转过身面对大字对联.默默坐了半晌,忽又转回来,把桌上的文稿堆开,也不管它们压着扭着,自己低头写他的著作;《中国史探》。
  嵋和小娃在碧初房间里玩了一会。赵妈来说大师傅问太太,从秦家花园里挖来的十几株荷包牡丹是不是种在花坛边上。这位大师傅名叫柴发利,除做饭以外兼做园丁,于饭食和花木倒都有些审美趣味。碧初说自己去看看。“老阳儿还高着呢,地下火烤的一样;您等晚饭过了再去不行?”赵妈笑着说。
  “就种在花坛边上罢。”碧初想了想说,“你交代过了,还来帮我收抬衣服。嵋的准备好了,小娃的短裤扣子得重钉。”
  “大小姐不去?”赵妈随手整理着什物。
  “忙着呢,”碧初说,“毕业考试完了,还一样忙。”她皱眉。转脸看着嵋和弟弟在热心地读格林童话,两个小头凑在一起,黑发真象缎子一样,不觉嘴角漾起一线笑意。“外老太爷起来没有?”
  “刚起来,坐着写字呢。”赵妈赔笑道,“我跟大师傅说一声就来。”说着退出房外。
  “我们看老爷去。”小娃抬头说。吕老太爷平常在城里住,和二女儿绛初“做邻居”,也时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这里的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吸引着他,尤其是小娃。
  “我等会儿去。”嵋埋头看书。她看的是《铜鼓》,正为书中少年的命运把心悬着,简直想跳进书去帮助他。
  “老爷说我们可以到他房间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过来倚着碧初。碧初抚着他的头:“冰箱里有剥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老爷累了,就快出来。”
  “嵋,你要吗?”小娃问。嵋仍不抬头,小娃跑过去捂住她的书,嵋不耐烦地推开他,说:“不要!不要!”小娃笑着走了。
  碧初在镜台上拿起一副银镇尺看着,两个镇尺上分别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鹤花纹,很是古雅。她把它们装进一个有衬垫的花硬纸盒。这是用吕老太爷名义送给卫葑新夫妇的礼物。卫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儿子,也是近亲。他平素对吕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请老人出席他的婚礼。老人自七十岁后对任何邀请都是礼到人不到。其实人看去很是矍铄,不觉衰老,他却说:“老态可恼,不必让别人看着难受。”
  过道里电话铃响,嵋一手捧着书跑去接。“二姨妈!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话呢,娘就来。”碧初过来接过话筒:“二姐吗?明天爹回城住几天,我们送去。子勤兄来接?这边有事么?好的。放了暑假孩子们一直闹着要进城。明天可不行。卫葑婚礼完了我得回来招呼一下。新房在倚云厅,那里是单身宿舍,都收拾好了。过几天一定去。玮玮要和嵋说话?好。”嵋并未走开,靠在小桌边看书,一手接过话筒,眼睛还在书上。“玮玮哥,你干什么呢?”
  那边的玮玮说:“我画了一张全国地图,很象秋海棠叶子,可是我不想涂绿颜色。”
  “我画过的,涂红颜色。象红叶。”嵋说。
  “我也不涂红的,不相衬。有好些虫子爬在上头。”玮玮说得象真事一样。
  嵋吃惊地放下了书,“那是外国兵。我知道。--玮玮哥,你看过《铜鼓》吗?一敲就出来一大批军队。”
  玮玮在那边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虫的据点画出来,等你来看。”他象是自问自答,“于脆画个分省图吧?涂多种颜色。”
  “你明天去吗?葑哥结婚。”
  “妈和爸不去,他们有事。妈说我和炫(王玄,下同)子可以去。”玮玮总是叫他姐姐的名宇,好象小娃对嵋那样。
  “嵋,明天你拉纱,不能随便跑。”碧初在房里说。“玮玮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来住几天。”
  玮玮知道明天嵋和庄家的无采一起拉纱,因问:“庄无因进城吗?”“不知道。这两天没看见他。”无因、无采是庄卣辰的一双儿女。无因和玮玮上同一个中学。他们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们又交谈几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玮玮到孟家来,那边二姨妈也同意了。
  “喂,喂!再说一句。萤火虫飞起来了吗?”玮玮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边小溪上都飞着许多萤火虫,孩子们可以让想象随着一起飞舞。
  “玮玮哥,你真好,也想着萤火虫。”嵋说。
  “问一问炫子姐来不来。”碧初又叮嘱。
  玮玮说炫子不在家。“我明天来看萤火虫。”他郑重地说,挂了电话。
  嵋放下电话就走到凸窗处接着看书。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这时在老爷屋里,祖孙二人都很开心。先是一人一颗轮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写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轮着写,好象做游戏。写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图章。再讨论哪个字好,哪个字差。
  吕老太爷每天上午诵经看报,二者交叉进行。到哪儿都是同样节目。随身必带一只小宣德香炉,有五斤重,每天点一炉好香,一上午让这炉香陪着。老人生活俭朴,只有每天这炉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产的鸡舌香,别的香一点就头晕,如果不点也头晕。念诵的经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念到“菩提萨婆诃”,大声念十遍,再小声念别的,念一会儿就看报,如果报还没有来就要问报来了没有,怎么不送进来。下午午睡很长,起床后的时间如果可能,就是说如果外孙可以奉陪的话,就把它都交给外孙。在城里和玮玮玩,在乡间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个女儿,晚年能有外孙谈谈,觉得是人生第一乐事。
  祖孙二人对今天的肥皂头都很满意。小娃已经刻了一个“嵋”字,现在正刻“孟合己”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块书本大的肥皂,是肥皂头煮化后倾成的。刻的是“还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满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纸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儿不好,小娃看不出来,说:“反正比我刻得好。”
  “‘还’字里的这个走之不好,这一笔顶难写,‘我’字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边是个‘戈’字,必须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个‘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着老爷。
  “现在看你的。”纸上印出了盂合己三个红宇,小娃高兴得拍手大叫。
  “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两块肥皂都切去一层,“再来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头语,只称呼他所喜爱的人。
  两人又专心地摆弄刻刀了。
  吕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时中过举人,青年时参加同盟会,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过县狱,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国初年曾当选为国会议员,中年丧妻以后,眼见国是日非,逐渐觉得万事皆空,变卖了家乡田产,到北平挨着两个女儿居住。
  “外老太爷,开晚饭了。”赵妈在房门口恭敬地大声说。老人早中饭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饭和大家一起坐坐谈谈。
  小娃从矮凳上一跃而起,祖孙一起到饭厅。孟樾夫妇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与碧初坐在两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着。
  “大小姐呢?”碧初皱眉问。话音未落,孟峨走进来了。她正当妙年,身材窈窕,着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袜,完全是1937年北平大学生装束。笑盈盈一张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好象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儿去了?”碧初和蔼地问。
  “同学家。”
  “复习功课吧?”弗之也和蔼地问。
  “复习一点儿。”峨不情愿地回答。
  小娃的座位是一个高椅,前面一块横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饭,照说他这个暑假后上小学,早该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间磨蹭,想坐下来。“我都会刻图章了。”他摆出自己的优越条件。
  “今天没有交代摆你的座位。”碧初温和地说,“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后天吧,后天开始。”小娃想,明天下午进城,晚饭不在家,头一天上桌少一次有点吃亏。“等玮玮哥来了,我们挨着坐。”小娃说着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兴紫砂小锅,象个大碗,但有盖有柄。碧初揭去盖子,满屋一阵甜香。这是百合、红枣、糯米和青海特产长寿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开始用饭。
  “明天晚上玮玮哥来了,我们到荷花池去看萤火虫。今天玮玮哥问来着。”嵋一面嚼饭一面说。
  “吃饭别说话。”峨瞪她一眼。
  嵋转着乌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决定对着公公继续说:“荷花池的萤火虫和后门外头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诉你吃饭别说话!”峨严厉地说。
  “那你还说呢。”嵋顶嘴。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说得对。你们都专心吃饭。”碧初温和地说,看着两个女儿。孟家从来是长幼有序的。
  峨、嵋两人的脸都很秀气,轮廓很象,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满含少女的迷惑朦胧,妹妹的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最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神气,这和年龄无关。卫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带些涩。“那我呢?”小娃曾问。卫葑一时想不出,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你是五味俱全。”卫葑说。大家哈哈大笑.
  “这几天这样热,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说。这时一只小狮子猫跳到他怀里转了两圈就坐下来,抬头望着大家吃饭。这猫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儿和头顶有一点黑,猫谱中名为鞭打绣球。
  老人正夹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着,那都是单用小碟装的,几片鲜红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炒成糊状的西红柿鸡蛋。莱很简单,但整治精细。
  “爹说进城住几天再过来。”碧初代答。
  “时局怎么样?”过一会儿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郑重地问,他每天都要这样问的。
  “今天有一个聚餐会,有人说日本向丰台运兵呢。”弗之说。
  “丰台离北平不过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驻兵,已经三年了。”老人向峨与嵋说,“他们想把北平变成沈阳第二。我从十八岁奔走革命,满清政府倒了,国事还是一团糟。劳碌一生,没有成绩!”
  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忧而忧。”峨说,听起来有点讽刺的味道。
  “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爹已经尽了力了,别再操心。”碧初对峨看了一眼,说。
  “听说下星期有昆曲名角来学校礼堂演出……好象是几位票友,难得演的。”弗之说,“舅父来看看才好,到时候,荷花也盛开了。”他因说话,手里夹着一箸菜,小狮子盯着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来。赵妈赶紧过来打扫。
  “小狮子它们没吃饭吗?”碧初向,孟家对猫和狗要比对孩子宽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猫吃不了,还剩着呢。”赵妈笑着把小狮子抱走了。
  一时饭毕,大家吃西瓜。这时门铃响,嵋跑得快,打开大门,见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门前。
  “对不起,孟离己小姐在家吗?”青年彬彬有礼,用手指托一下眼镜。
  “姐姐,有人找你。”嵋认得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经济系二年级学生,便让他进客厅,叫了姐姐出来。孟家规矩,有客人说话,小孩不准凑在旁边。只听见姐姐说:“掌心雷,你来了?”口气是问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饭厅,见外公和爸爸谈得热闹,小娃已从高椅上下来了。
  “咱们出去玩?”小娃问嵋。
  “娘,我们出去玩。”嵋问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纱厨前整理
  东西。“萤火虫要飞起来了。”嵋又说。
  “别跑远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嘱。两个孩子应了一声,高兴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门外是一条小溪。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是女生宿舍。这时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两个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桥头斜放的一条石头,据说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他们坐了一会儿,远天霞绮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两人仔细看着草丛,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边一个!”小娃兴奋地站起来,嵋连忙拉住他。他们俩为追萤火虫不止一次掉进小溪,弄湿了衣衫。“这边一个。”嵋也叫道。草丛上有一点亮光从岸那边急地掠过来。这边一点亮光轻盈地飘过去。
  在这幻想色彩浓重的景色中,对岸小山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骑着车,飞快地冲过石板桥,停在他们身边。“庄哥哥!”嵋和小娃笑着叫起来。庄无因双腿撑地,坐在车上。他身材修长,眉和眼睛都是长长的,很象父亲,只是眉宇间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好象总在思索什么,就凭这一点,在千百人丛中也能很快让人认出。
  “你们这一对幻想家!又在这儿了。”无因说,“萤火虫都说了些什么?”
  “玮玮问你明天进不进城?”嵋说。“婚礼吗?我才不去呢。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无因心不在焉地说。他也沉浸在萤火虫的幻想世界了
  从草丛间飞出的亮光愈来愈多了,草丛间露出发亮的水波,水波上飞动着亮点儿,这些亮光和六只发亮的眸子点缀着夏夜。他们专心地看,都不说话。
  “妹妹,”赵妈走过来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总是叫成妹妹。“庄少爷也在这儿!太太叫你们回去呢。”
  “大批的还没出来。”嵋说。“那边一个大的!”小娃指着小溪上游,果然一个特大的亮点儿在飘。那是小仙子的灯?还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来吧,明天玮少爷来了,一块儿玩。”
  “澹台玮明天来?我也来!”无因说。“叫庄姐姐也来!”小娃说。“好吧,好吧。”赵妈替回答。无因轻快地一踩车蹬,车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见!”两个孩子听话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点儿招招手,跑回家去。在过道里听见姐姐对娘说,她不参加卫表哥的婚礼。她要和她的同学吴家馨还有掌心雷一同去听邻近教会大学的音乐会,她要骑车去。
  “明天我们有舞蹈会。”嵋说。不无几分骄傲。参加舞蹈的是萤火虫和白荷花,观众是玮玮哥、庄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已。
  多么宁静芬芳的夜!孟宅里每个人怀着对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个北平城一起,安稳地入睡了。

  二

  清晨,随着夏日的朝阳最先来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块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贮存到夏,再一块块送到用户家中。冰车是驴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可还从缝里直冒水气。小驴就这么腾云驾雾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铁夹子和草绳把冰从车上搬到室外,最后抱到冰箱里。然后在已经很湿的围裙上擦着手,笑嘻嘻和柴师傅或李妈说几句闲话,跨上车扬鞭而去。接踵而来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馆菜店的伙计。他们包揽了校园里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能送来鲜红的西红柿,碧绿的豆角,白里泛青的洋白菜。还经常有南方的新鲜绿菜象芥菜、油菜苔等。嵋和小娃过家家玩时,也会学着吩咐,让如意馆送点什么来。
  直到吃过早饭,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带着嵋和小娃还有年轻的李妈到倚云厅去装饰新房。倚云厅是一座旧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间房,是单身教职员宿舍。卫葑的一间在月洞门里花木深处,已经收拾得花团锦簇。因卫葑这几天在城里,晚上婚礼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来,碧初怕有疏漏,特地来检查。
  “可别动,什么都别动。”碧初嘱咐两个孩子。开了房门,见一切整齐。床是凌雪妍的母亲凌太太前天来铺的,绣花床单没有一丝皱纹,妃色丝窗帘让绿荫衬着,显得喜气洋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母亲身后。这里似乎是个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点下,那些彩色链条很快悬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热闹气氛。“这新房多好!”李妈赞叹。
  碧初环视一周,见窗下玻璃面小圆桌上没有摆设,心想要让赵妈送个点心盘子来。等到觉得无懈可击时,便叫靠在窗上向外看的两个孩子:“看好了,咱们回家。”遂走出房,锁门转身,却见卫葑急匆匆跨过月洞门走来。
  “葑哥!”两个孩子欢呼。
  卫葑是个英俊青年,风度翩翩,眼睛明亮,穿着白绸衬衫,浅灰西服裤,一件银灰色纱大褂拿在手里。
  “你怎么回来了?”碧初有些奇怪。
  “昨天夜里日本兵寻衅攻打宛平城。”
  碧初没有言语,在考虑这消息的分量。小娃牵住母亲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前面,以御敌侮。
  “二十九军守城十分英勇。”卫葑心里很激动,但话说得很平静。“--我有点事。”说着要走。“下午的婚礼呢?”碧初不得不问。“一切照常。我会赶进城去。”卫其一面说话已进了屋。“你可别把东西弄乱了。”碧初忙嘱咐.“知道。”
  卫葑不知在做什么,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见那些恰到好处的陈设。她轻轻叹息,领着孩子走了。
  她们到家时,弗之在接电话。好几次说起芦沟桥。一会儿,弗之走进房来说:“驻芦沟桥的日军寻衅,说是走失了一个兵,要进宛平城,已经打起来了。萧先生来的电话。”
  “刚刚卫葑说了,”碧初说,“他回来了,说有点事。还说婚礼照常举行。”
  “我们当然希望能照常。”
  “去和爹说一声。”碧初说。
  老人先没有听清,“啊…啊”了几声,等到听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说,“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
  “总还是边打边谈的。”弗之说。
  “只有牺牲,才能保存。”老人说,“不管怎样是已经打了,不至于象东三省,十万大军,一枪不发,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要是真打起来,战乱年月,我担心爹怎么受得了--”碧初说。
  老人看着她,目光很严厉。“可担心的事多着呢。”
  “学校倒是有准备。”弗之说。“在长沙准备了分校,图书仪器也运了些去。”这时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他询问地望望碧初。碧初说;“广东挑来了。”她走到院子里,果然见两个孩子在一个货担前,和挑担的高兴地说话。
  广东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广东毫无关系,可能因为担上货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这种货挑很讲究。一头是圆的,如同多层的大食盒,一格格装着各样好吃的点心。一头是长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装着稻香村的各种小食品,糟蛋、龙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欢的是一种烤成枯黄色的鸡蛋饼,每一块都是弯的,他们叫它做瓦片。每次广东挑来了,碧初都得买这种点心。
  “太太出来了。今儿个的点心真新鲜。汽车刚到,我收拾收拾,头一个就给您送来了。”广东挑笑嘻嘻地说。他刚剃过头,光光的头皮白里泛青,左眉边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一条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他也听说打仗了,可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只要他挑着这副货担,他就拥有世界。
  “让孩子们挑吧。自己看喜欢什么。”碧初微笑道,走下阶看着摆开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两样,看见有吕老人喜欢的核桃云片糕,想这几天老人不在,可以等下次再买。随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时局会怎样变化?”她不由得想,“也许再等几年,等小娃大一点再打才好。”但马上自责,“真是妇人之见。”
  嵋和小弟正商量给玮玮预备什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认为瓦片最好。广东挑笑嘻嘻地把东西捡出来,收了钱。柴师傅让他到下房喝茶,象莳园做饭都有审美趣味那样,柴师傅让茶倒不是为多拿回扣,北平话叫底子钱,那有一定比例;而是他喜欢这广东挑,觉得它有超出只是吃饱的趣味。有时候他也买两块枣泥馅的绿豆糕,给他想象中的儿子。
  两个孩子回到自己房间。嵋立即抱起坐在桌上的一个破旧的洋囡囡,那是峨传下来的“小可怜”,很得嵋的关心。嵋安慰它:“你别怕,有我呢。”她想想,说的仍是这两句:“你别怕,有我呢。”
  “打仗是怎么回事?”小娃沉思地问。
  嵋抱着洋囡囡站在窗前,看着花园的一片浓绿,一个花圃里种着一片波斯菊,这种花的茎细而长,头上顶着一朵花,显得很单薄。合成一片却很丰富,好象长荒了,给人不羁不拘的感觉。
  必须多看两眼。嵋想,接着向小娃说:“这就是打仗。”见小娃不懂,又说,“打了仗,这些花都没有了。所以得多看两眼。”
  “我不喜欢打仗。”小娃仍沉思地说。
  “我也不喜欢。”嵋把洋囡囡放在窗台上,让他帮着多看两眼。
  整个中午孟家的电话频繁,客人不断。中午二时许澹台勉来接吕老太爷。说日方要我方上午十一时撤离芦沟桥,我方当然不答应,又打起来了。他很兴奋,说只要打,就有希望,怕的是不打。老太爷说过几天虽然还要来,那“还我河山”大图章必须带着,好不时修改。他上了车,忽然又下车,要到花园看看。“爹,这会儿正热,等再来,傍晚到园子里坐。”碧初说,老人似乎听不见,只管走,大家只好跟着,一同来到花园。
  花园里骄阳当头照得花草都没有精神,老人扶杖在柳荫下站定,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学校对老人来说,是个美好的地方。他半生奔走革命,深知事在人为,人材最为重要。从花园望过去,在绿荫掩映间,可见一排排的教室和两座楼。老人曾多次站在这儿,看学生夹着书来来去去,心中总升起模糊的希望。这时因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炮火还没有引起动静。众人把眼光落在那五颜六色的波斯菊上,心里都不平静。
  “这花开得好盛。”澹台勉叹道。
  “公公也多看两眼,”小娃忽然仰头说.
  “是要多看两眼。”老人轻抚小娃的头。
  大家不由得都多看两眼。柳荫遮住阳光,遮不住地下的热气。说话间,老人已是汗涔涔了。碧初说道:“爹,上车吧。子勤兄进城还有事。”
  “我不忙。下午有一处邀去讲讲华北供电情况。今天不知道还讲不讲。”子勤在老人耳边大声说。
  老人默然,摆摆手,上车走了。
  碧初进屋,安排吩咐了几件事,就去梳妆。赵妈给孩子们换了衣服。小娃的是一套淡蓝色海军服,他穿好了立即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正步走。嵋换上一件白纱衣,领口袖边都是荷叶绉边,秀美的头衬在绉边中,真象挺立的花朵。脚下是红白相间薄皮编结的凉鞋。赵妈把她一提,放在梳妆台镜前,“看看我们二小姐,多么俊!”嵋立刻挤着碧初坐下了。“娘,给我擦点什么。”她靠着母亲笑。一面椭圆形大镜子嵌在硬木流云雕框中,镜中映出依偎着的母女,眉儿都弯弯的,眼睛充满笑意。碧初给嵋系上一条鲜红的发带。一面说:“小孩子以自然为好,不用擦东西。这样显得做作。”嵋不说话了,只看着碧初梳头。碧初的头发很多很黑,全都拢到后面,梳了一个圆形的髻,是照吕老太太的样式梳的。老太太的发髻在阜阳县城里很有名,有吕家髻之称。吕家三姊妹都不剪发,婚后都梳头。北平是大地方,无人注意了。这时碧初在髻上插了一朵红绒喜字。带上一对翡翠耳坠子,衣领上别了同样的别针,都是椭圆形的。她天生肌肤雪白,并不需怎样修饰,一会儿便停当。母女两个对镜微笑,忽然从镜子里看见峨走进房来。
  “娘,你们都去,就我一个人在家。”峨不高兴地说。
  “你不是要参加音乐会么?是不是不开了?一起进城吧。”碧初耐心地说。
  “怎么不开?我还得去收门票呢。”
  “掌心雷来吗?”嵋好奇地问。
  “关你什么事!”姐姐怒目而视。
  “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气执拗,很难管她。“有同学一块儿去吗?”
  “当然了。”峨看了看一双弟妹,转身走了。
  老宋车到门前时,弗之四人已在门厅里了。他们很少让车等。碧初又叮嘱赵妈好生招呼峨。赵妈笑说:“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们,我们都是管干什么的!”
  两个孩子上了车,照老规矩坐倒座,弗之夫妇面对这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不觉对看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可是彼此了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会有怎样的遭遇。
  “咱们让玮玮哥把他的捕虫网带来。”小娃悄悄对嵋说。他们两个也会心地对望了一下。有一次玮玮来,捕了好些萤火虫放在屋里,三个人开萤火大会。后来挨碧初好一顿训斥。可他们并无改过之意。
  “孟先生,您瞧这回怎么样啊?”老宋是个极规矩的车夫,坐车的先生们谈话,他从不插嘴,也绝不传话。今天情况实在不同一般,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除了抵抗,咱们没有别的生路。”弗之平静地说。
  “这北平城,这么多好东西,真打到城里头,可怎么办?”
  弗之知道故宫博物院从前年就在收拾宝物,运往南京,这也许是个办法吧。他轻轻叹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北平城为谁保存?”
  “我想着也是。”
  车子出了校门,那一段槐荫夹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后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闻见槐花的甜香,不觉向退去的校门招呼。“再见!”她说。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来,倒象告别似的。”说着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门越来越小,车子转弯,看不见了。
  城里店铺照常开业,表面上很平静。“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语。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着窗外,和假期间的校园相比,街上人够多了。顺着西直门大街向前,两边店铺的招挑儿往后退。忽然一个大铜壶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着,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壶!”
  “那是卖茶汤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妈家不远就有一个茶汤店。”嵋忙道。
  弗之笑说:“校园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没有地方色彩,可见我们这样阶层的人脱离群众。”
  两个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头衔,只顾向外看看。车过西单,牌楼下的铺子有的已在上门板,提早关门。
  “卫葑会按时到吧?”碧初有点担心。
  “他总是有办法,就是今天耽误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战争比起来,一次婚礼真不足道。”
  车子很快开到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进了大门。停车场上车并不多,和大厅前张挂的灯彩比较,有些寥落。大厅中人还不太少,热闹中有一种兴奋的气氛。
  卫葑的岳丈凌京尧走过来。他是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还是最早的话剧运动参加者。父亲在满清末年做过尚书。他身材不高,有些发胖,但自有风度。“弗之,我这儿已经有一个话剧腹稿了,卫葑说我们可以去劳军。”
  满屋子人热心议论的不是婚事,而是战争。卫葑说可以去劳军的话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卫葑已经来了?”弗之四面看。
  “刚到,在里头换衣服呢。”凌京尧说着,又和碧初打招呼,“内人和雪妍在东厅。”正说着,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过来,先和弗之夫妇见礼,眼光敏捷地从碧初微笑的睑上落到她墨绿色起黄红圆点儿绸旗袍上,在那一副翡翠饰物上停留了几秒钟,遂即对京尧说:“去接伴娘的车回来,说她不能来了,家里不让出来。你看怎么办!也不早说!”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学,住在南城。岳衡芬继续说:“照说不让出来也有道理,打仗呢。我们家赶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是真说打退日本人的挑衅,这可是喜事。”弗之说,“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兴。再说衣服全预备好了,多不吉利。”
  这时碧初早已打量过蘅芬的穿着,一件暗红起金灰花纹的纱旗袍,里面的衬裙也是暗红的,饰物是金丝镶的红玛瑙,光泽极好,一时看不出质地。她不再研究,帮着出主意说:“找个人代,行不行?”
  “三姨妈!三姨父。”清脆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扭头看,只见澹台炫和澹台玮已经站在碧初身旁。炫子是益仁大学外文系学生,暑假后二年级,她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极端正,皮肤极白细,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玮玮也腼腆地含混地叫了一声,亲热地望着碧初。他是一个俊雅少年,目朗眉长,神清骨秀。他见过长辈便只顾和嵋、小娃说话。
  “你们来了。”碧初眼睛一亮,轻轻抚着炫子的肩,询问地望着蘅芬,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说:“澹台小姐我们见过,知道。”说着便拥着碧初和炫子往东厅走,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一个角色,便由碧初回来找嵋,见嵋和玮玮、小娃已经跑到大厅的东头,和庄先生、庄太太还有几家的孩子们在一起。
  庄太太是英国人,是卣辰的继室,不是无因的母亲。她身材修长窈窕,自认为很有资格穿旗袍。这时穿一件银灰色织锦缎镶本色边旗袍,高领上三副小蟠桃盘花扣子,没有戴首饰,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镯型小表。她正笑吟吟地对嵋说什么,抬眼见碧初过来,便迎了两步,伸出手来说:“孟太太,你都给孩子们吃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也学学。”她高兴地打量着嵋和小娃。
  “你看,我们已经借了无采了,还要带嵋过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这次婚礼真难得,无采和嵋一起拉纱,一辈子都记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芦沟桥的炮声,”卣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高个儿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满敬意,她总是这样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说;“只要我们打,就能打赢,怕的是不打。”
  “这话未必尽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正好在旁边。“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国家现在的状况经得起打么?一百年来,也打了几次,结果都是更大的灾难。”
  “那你说该怎么办?”卣辰有点迷惑。
  “只好谈判。也是不得已--”钱明经叹息道,“你那实验怎样了?这时停下,岂不可惜。”他滔滔说起实验来,倒是卣辰在用心听。碧初忙点头微笑,又嘱咐小娃好好跟着玮玮,便带嵋穿过人群,到东厅去了。
  东厅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热闹,人并不太多,却是香气氤氲,笑语回荡,到处挂着衣物,显得很满。理发椅上坐着庄无采,完全是个混血儿的模样。她正吹风,不停地扭来扭去。转一座纱屏,只见凌雪妍盛妆端坐,白纱拥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当,早来等候。“凌姐姐象仙女!”嵋高兴地叫出来,“有云雾托着。”炫子站在当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孙妈正张罗她。
  “我们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轻轻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头吧。无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炫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给老孙妈。炫子对嵋做了个鬼脸。
  “啊,我不!不喜欢吹。”嵋抗议。有一次雪妍到理发店做头发,带了她去,吹风机热烘烘在头上转,真是可怕的经验。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气,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极讲究的。虽然今天大家都有点心烦意乱,这到底是雪妍的婚礼,能做到的总得做到。她沉着脸望了嵋一眼,嵋不响了。
  无采吹好下来,蓬松的有些发红的黑发衬着一双碧眼,对着嵋笑。嵋不待再说,自己爬上椅子。“这位小姐勇敢。”理发师夸她。屏风里边,炫子抗议了;“太紧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为你!”“得啦,得啦!”老孙妈哄着,“差不多,稍微小一点。”“怎么挑这么热的天结婚!”炫子又加一句。
  有人传话说客人都到礼堂了,问新娘子准备得如何。凌京尧也在外面等着了。由他把女儿送交夫婿。在凌、孟两位太太导演下,雪妍站好了,炫子、嵋和无采都各就各位。纱屏风撤了。嵋小心地捧着手里一段轻纱,忽然要打喷嚏,她的鼻子有点毛病,这里的香气让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阵,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凌太太瞪了她一眼。“我做新娘的时候,可千万打不得。”嵋想,她觉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门开了,卫葑和伴郎走进来。伴郎李宇明,是卫葑的同学。他们都穿黑礼服,十分神气,嵋简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着头,炫子和无采却都抬头睁大眼睛。卫葑握住雪妍带着半臂无指手套的手,却望着炫子笑。他没想到炫子做伴娘。他觉得雪妍和炫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虽然今天也很新鲜,炫子的美使他惊奇。雪妍娇嗔地提他的手,他才忙转眼对雪妍笑。
  “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蘅芬指挥着。卫葑和伴郎听话地走了。凌京尧过来把手臂递给雪妍。一行人缓步来到礼堂。一个小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嵋和无采遵照嘱咐郑重地走着,注意保持距离,以免把纱拉得太紧或太松。这场婚礼的安排是煞费各方苦心的。本来凌雪妍主张到教堂结婚。她喜欢那庄严气氛,很想听牧师问那句话:“你愿以你身旁这个人为夫吗?终身爱他,服从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卫葑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进教堂。凌太太主张请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长缪东惠证婚。卫葑又坚决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官。后来几经讨论,大家同意庄卣辰做证婚人。他是卫葑的老师,学术地位很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礼上除了各种致词外,还安排了交换戒指、向家长鞠躬。卫葑后来总带了一种温柔痛惜的心情回想这婚礼,觉得它象自己一生一样不伦不类。
  乐曲停了。新人队伍走过了来宾的一行行座位,在许多鲜花中面对庄卣辰站好了。来宾席中有不少座位空着,但还是充满了喜气。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随孟、凌两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着大厅里,看一切是否就绪。
  庄先生讲话了。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说是了不起?因为在今天解决了我素来不懂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我素来不懂为什么中国人总是挨别人打。听说是孔孟之道造成中华民族许多劣根性。一个中国人能办的事,三个中国人势必办不成。这就叫三个和尚没水吃。从今天起,我看见中国人在办一件事了,一件大事。--把强敌打出去!若说是近百年我们的抵抗都失败了,我们就该等着失败,我看不出这里的必然联系。抵抗,还有希望。投降,只有灭亡!”卣辰的声音不高,可是全场全神贯注,这个问题显然比两个人结婚更让人关心。一说到投降这两个字时,厅里缓缓掠过一阵叹息。
  “至于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卫葑和凌小姐,众人皆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一直不懂他们怎么还不结婚,今天我懂了,他们是等着这伟大的时刻!要在伟大的时刻中--,”似乎为了证明伟大时刻的到来。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一阵隆隆的声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几下炮声,人们还镇定,这时的炮声虽还在远处,却响得足以使妇女惊惶失色,有人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这就是伟大时刻的证明了。”卣辰继续发挥。“等到我们中华民族真的站起来了,等到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兴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悬着,脑子全在脑壳里,不用分一部分挂在外边考虑怎样躲避灾难,我们决不要忘记这时刻。这时刻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希望未来的小宝宝长大成人结婚时,只有亲人的温暖,花朵的芳馨和音乐的悠扬。可是今天,我们少不了大炮!我们需要大炮!”
  全场沉默,司仪也忘记宣布下一项节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无采放下披纱各自端过一个小盘,由嵋端给卫葑,无采端给雪妍,两盘里红绒上各摆一只纯金绞丝戒指,做工精细非常。卫葑取了戒指给雪妍戴,他看着那莹白瘦削露一点青筋的手指,手背让无指手套的花边束着,心里十分感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该怎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知道时局能允许他有多少时间当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讲了些吉利话。京尧却讲了一篇爱情的崇高意义,还用法文背诵缪塞的诗《五月之夜》中的几句,从这首诗忽然扯到《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诗句。那是朱丽叶说的:“我的慷慨象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象海一样深沉;给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没有穷尽。”婚礼中引朱丽叶的话怎么想都有点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见。
  座中有一些骚动,是缪东惠进来了,他除了纺绸长衫外,还罩一件团花纱马褂,以示郑重。他连连摆手儿,在后面坐下。有几位客人凑过去问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语。
  司仪终于宣布礼成,新人队伍在乐声中退场。知客们招呼客人到宴会厅入席。蘅芬先赶过去:“七舅,还当您来不了,没等您。”“按钟点办事,不用等我。”他看上去很疲惫。
  “是在谈判么?”弗之过来问。
  “是的,中午又打一阵,现在又在谈,争取双方都从芦沟桥撤退。”缪东惠当年学铁路工程,曾留学日本,做过一任交通部次长,因为家里有万贯家财,一度没有做事。倒是热心公益,为北平市政建设捐过款操过心,后来安排成一位副市长。他的政治态度很暖昧,是各方都团结的人物。“吕清老没有来?上一次大悲法师讲金刚经,他也没有去。”
  “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没有人会自动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
  “在谈判,在谈判。”缪东惠对弗之点点头。又对各样熟人打招呼。“看样子一下子谈不成,刚才又打了一阵。不过,日本首相前几天还声明目前没有蹂躏国民生活,强迫彼等牺牲之必要。”
  “走这边,七舅。”蘅芬招呼着。“昨天我带雪妍去请安,您听经去了。”
  “我可不是投降派,”缪东惠没有接话,还是对弗之说,“事情太大,四亿生灵的大事。你我凭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死而后已,当局考虑问题可就得仔细掂量了。”
  “考虑问题第一得顺乎民心。”卣辰说。
  “那是当然。”大家说着,走进宴会厅,只见十几张圆桌都围着水红绣花桌围,每张桌上都摆着鲜花,厅顶两排大鎏金吊灯,照得满厅通明雪亮。穿着制服的仆役垂手侍立,缪东惠点点头,在当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纷纷就座。
  一会儿,卫葑夫妇换了衣服出来了。嵋和炫子等人都集到最边上两桌。李宇明走来,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说得很热闹。嵋觉得凌姐姐漂亮极了,穿礼服时象仙女,现在穿上正红缕空纱旗袍,于尊重中有几分学生气。她看着他们走到缪东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灯灭了。”炫子无所谓地说。
  她们都无所谓。厅当中却有些骚乱,其实天还未全黑,仆役很快送上烛台,一台五支烛,倒别有一种情调。
  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这一席菜不知有几个人真尝出滋味。孩子们这桌很热闹,都把面前排着的酒杯斟满,学着大人碰杯。
  玮玮为嵋和无采斟了酒,别的男孩也为嵋和无采斟酒。炫子说:“怎么没人管我?我莫非已经老了?”李宇明大概听见,走过这桌来和炫子说话。他说:“早知道有一位澹台小姐,不知是这样的爽快人物。”“你就是那打网球的。”炫子笑说,双颊晕红。映着杯中的红酒。“宇明是北平市大学网球赛冠军,你说人家是打网球的。”卫葑说。他和雪妍走来道谢。炫子高兴地把酒一饮而尽,还照一照杯。
  “真喜欢你这样无忧无虑。”卫葑又说。雪妍温柔地微笑着,望着炫子和李宇明。这时碧初走来,正要说话,厅中忽然一阵骚动,象是波浪一样,传过来,是这样一句话:“城门关了!”
  城门关了。是缪东惠的秘书来报告的,可能中国人在观念中有某种封闭的东西,对于门很重视。城门一关,不管哪一阶层都觉得事情格外严重。
  最受影响的是卫葑夫妇,他们不能用各方精心布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经预备了回门用的房屋,精致富丽自不待言,卫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这时也无法了。客人中不少是从明仑大学来的,都在算计住处。一般在城里都有亲戚朋友,平日进城时也经常下榻,这时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无家可归了。碧初在人丛中,唇边仍堆着笑,眼睛却焦虑地寻找弗之,他们看见了,走近了,目光习惯地在对话:“开始了么?”“开始了。我们要忍受一切。”“我会的,”她说出来的却是:“住爹那里吧?”“当然。”嵋和小娃也对望了一下。两人又遗憾地看着玮玮,玮玮却很高兴,说:“萤火晚会延期举行。咱们可以一起在城里玩,城里好玩的多着呢。”众人中只有他真高兴。他希望嵋和小娃在城里住,愈久愈好。他和炫子上了车,还扒在窗上,看嵋的车是否真和他一路。

  三

  什刹海旁边香粟斜街三号是一座可以称得上是宅第的房屋。和二号四号并排三座大门,都是深门洞,高房脊,檐上有狮、虎、麒麟等兽,气象威严。原是清末重臣张之洞的产业。三号是正院,门前有个大影壁。影壁四周用青瓦砌成富贵花纹,即蝙蝠和龟的图样。当中粉壁,原仿什刹海的景,画了大幅荷花。十几年前吕老太爷买下这房子时,把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涂去,只留一墙雪白。大门旁两尊不大的石狮子,挪到后花园去了。现在大们上有一副神气的红漆对联“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是翁同龢的字。商务印书馆有印就的各种对联出售,这是弗之去挑的。吕老先生很喜欢这副对联,出来进去总要念一念。
  老人买这座大房子,一来因为要和女儿住在一起,而又不愿住女婿家,索性房子大些,三个女儿都照顾到,二来认为把土地变成房子,比变成纸币好一些。大女儿素初远嫁云南,这里也留着她的住处。二女儿绛初和澹台勉应酬多,住了过厅和第三进院。三女儿碧初一家平常不住城里,只用一个小院,做为进城时休息之用。老人自己住了第四进正房。前院南屋是客房,经常住着各式各样的客人。十几年来,时局动荡不安,这里大门一关,日子却还逍遥。
  这里虽然有孟家人的行馆,现在弗之车到门前,心里却有一种投奔他人之感--本不打算来而不得不来,和计划中的行动不一样。一路上碧初还想到西直门看看,万一能出城就好了,她真不放心峨。弗之说肯定没有用,老宋也说最好不要在街上转,车子才和澹台家的车同时到。
  整个胡同静悄悄的,时间并不晚,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在街上乘凉。大影壁森然露着那一片白。车一停,玮玮先跳下来,赶过去给弗之夫妇开车门。宅子的黑漆大门刚开一条缝,他就飞跑进去报告三姨妈一家来了。绛初和澹台勉晚上有应酬,在同和居吃饭,饭间公司里的人把澹台勉请走,只有绛初一人回来。正和伺候上房的刘妈说着城门关了,孟太太一家大概会来,听说忙迎出来。她走过院子进了过厅,碧初和弗之已进了垂花门。大家相见,都想不出话说。
  绛初比碧初大两岁,两人相貌酷似。一次她到明仑大学,在孟宅花园外面,有好几位不认识的先生向她打招呼。她好生奇怪,后来知道他们都以为她是孟太太。其实两姊妹气质很不一样。绛初精明,碧初娴静,绛初有富贵气,碧初有林下风。这是多年不同的生活使然的。
  过厅是澹台家的外客厅,布置很富丽,碧初等并不在这里坐,向里走时,玮玮的狼狗亨利迎上来,摇头摆尾表示欢迎。它很清楚来人的亲疏关系,很少弄错。
  大家到上房外间起居室坐下。碧初忙打电话,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想必是峨听音乐会还没有回来。”弗之说。碧初只好放下,等等再打。“爹睡了吧?”她问。“刘妈往后院去看了,大概睡了。”绛初答。
  说话间帘栊响处,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妇人,小而圆的眼睛象两粒发亮的扣子,着一件灰绸旗袍。这是老人的续弦赵莲秀。老人中年丧妻后,内助无人,生活诸般琐事别人怎么照管也是不方便,大家都劝他找个身边人伺候,那时这样实行的人不少,不过不再用纳妾这样的说法。反正中国的语言和智慧可以为同一件事找出各种不同的,甚至是褒贬截然相反的说法。吕老先生别具一格,坚持明媒正娶,续了这一房。虽说是续娶,实际上赵莲秀在吕家地位不高,人们从未把她和碧初等的母亲张夫人同等看待。一来因出身,她是云南路南小县上一个木匠女儿,是滇军严亮祖师长夫人吕素初游石林时发现的。二来因年纪,她比碧初还小两岁。本来吕素初找这个人只是为侍奉老父,没有想要正式嫁娶,及至吕老先生要以平等待人,她和碧初都觉得无甚不可,只有绛初坚决反对,后来反对不成,一种轻视怠慢的气氛总在。赵莲秀倒是一位贤德本分之人,服侍老人很尽心。
  这时她笑着招呼过大家,带着小心讨好的神气,用报告的口吻说:“老太爷已经睡了,他原说要等你们回来问问外头的事,天晚了,就睡了。”又笑着去拉嵋的手,她很喜欢嵋。嵋见到她,也很亲热,不见面时却很少想到。孟家人在一起时也绝少提到她,就象没这个人似的。所以嵋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盼着你们,盼不来,这下子倒好,可以多在城里住几天。”她一手拉着嵋,又去拉小娃,说,“公公不管这些,说只要炸弹没掉到头上,一切照常。”
  “玮玮,你们孩于上你屋里玩一会儿,西小院收拾好了,就该睡了。”绛初说。三个孩子巴不得这声命令,连忙往外走,莲秀缩回手,微笑着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了。她一般都是招呼一下,坐几分钟,就退走。炫子已经回自己屋去了。
  玮玮的房间是正房西头一个小套间。这一排正房后面有一个进深很浅的院子,院中布满藤萝,称为藤萝院。一枝藤萝悬在玮玮后窗上,嵋很喜欢那样子。
  “关灯,关灯。”玮玮进门刚开灯,嵋就叫起来。
  “嵋要看那藤萝。”小娃解释。关了灯,果然看见婆娑的叶影,一枝粗如儿臂的枝条斜过窗棂。“怎么城里没有萤火虫?”小娃说,“萤火虫会动会冲。咱们明天能回去不能?”
  “明天开了城门,就能回去。”嵋说。
  “那可不见得。--来,看我画的地图--藤萝看够没有?”
  嵋颔首表示同意开灯。灯一亮只见房中间吊着一架漂亮的飞机模型,漆成淡蓝色。这是玮玮暑假的手工,一张大地图摊在桌上,是暑假作业。玮玮的书桌很大,比澹台勉的办公桌还大。桌上划分了各种区域,有数学区、历史区、地理区、航空区等。嵋走过去看地图,小娃缠着玮玮让把航模取下来。飞机取下来了,两人就蹲在地上研究。
  “我想你们长大都要开飞机,”嵋说,抛开地图也蹲下去看。
  “我是要造飞机,”玮玮说,“人应该飞起来,不然太可怜了。鸟看我们人,大概就象我们看蛇一类的东西一样。”
  “我也要造飞机,”小娃学舌,“象萤火虫一样飞。”他看看嵋,“嵋不会造,我们造了给你坐。”
  “我可以负责把飞机收拾干净。”嵋说,她对造飞机毫无兴趣,但她相信飞机里也象家一样。
  “要是炫子,一定说,我才不坐呢,我怕摔死.”玮玮笑着说。
  “今天炫子姐真好看,和凌姐姐一样好看。”嵋认为只要是新娘,就应是最好看的。
  三人看一阵飞机,又研究地图。玮玮的地图把驻外国军队的地方都标出来了。“这么多!”嵋吃一惊。“芦沟桥在哪儿?”
  “我这图没有那么详细。要不要画上一个?”玮说着拿起笔来。
  这时刘妈走进来要领嵋二人去睡。玮玮也要跟着。刘妈说:“太太说了,你也该睡了。太太一会儿就过来呢。”
  “那我们明天到什刹海去。”
  “明天能让你们出大门?得了吧,我的少爷。”
  “那就到后园去挖运河。”玮玮说,后园对孩子们来说,是个神秘的所在。因为人少,园子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草中有一座古旧的二层小楼,仆人间传说楼上住着狐仙,晚上有小红灯挂出来,当然谁也没有看见过。
  三人又嘀咕了几句才分手。孟家姐弟从东头夹道到正院。正院中正房十四间,是钩连搭的样式,房子高大宽敞。院中两棵海棠、两株槐树都是叶茂根深的大树,当中一个大鱼缸,种着荷花,有两朵不经意地开着。这时院里静悄悄的,只廊上亮着灯,廊下晚香玉浓香袭人。孩子们放轻脚步。“跑你们的,这么大的院子,惊动不了老太爷。”刘妈说。
  他们进了西侧月洞门,这是一个小跨院,想来原是书斋琴室一类,规模小,却很精致。院中沿墙遍植丁香,南墙有一座玲珑假山,旁边花圃中全是芍药。灯光静静地透过帘栊,照见扶疏的花木。掀帘只见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么。刘妈帮着张罗两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会儿,门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没有?”碧初知道这是老太爷的本家侄孙吕贵堂,答应着让进来。老人自己没有儿子,可是一县凡姓吕的都说是他的本家。这吕贵堂认得几个字,在乡下教过几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负债太多,过不下去,去年带着女儿香阁投奔老太爷来,想找点小事,把债还了。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显得头脑清楚,且极忠厚本分,老人因让他常到正院谈谈讲讲,帮着照料家事,地位介乎亲戚与仆人之间。只是上上下下对他没有个称呼,一律直呼其名,成为习惯。吕家人本想让香阁上学,贵堂说北平不是他们留的地方,先还清债务再说。父女俩揽了些文稿来抄。大半年来,陆续还了些债,过得很平静。
  “来给三姑、孟姑父请安。”吕贵堂掀帘进来,后面跟着十六岁的香阁。碧初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又长大了,更惹眼了;每次都更感到她伶俐有余浑厚不足,却不知为什么。她穿着旧月白竹布衫裤,松宽的裤腿,随着行走飘动,虽是农村装束,自有一种韵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问的是嵋。
  “没有,没有!你来!”嵋和小娃在里间正睡不着。香阁先看碧初脸色,觉得没有阻拦之意,方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彩线角儿来,带着亮晃晃的长穗子,笑说:“还是端午节给小姑姑缠的。”往里间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欢呼,他们见了什么都欢呼的。
  因给峨的电话还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电话。外间弗之和吕贵堂说了几句时局。贵堂不敢耽搁,弗之留着问农村情况,才说:“有个族弟来信说,乡下日子更不好过了。一个乡的人都得了一种病,先是害眼,再发烧,然后右腿动不得。本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搭拉着一口气,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进来,更没有活路。不知道这次日本人要怎样?”
  “先要吞并华北,再要吞并全中国。”弗之说,“就看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有没有骨气坚持抵抗。要是再让了华北,以后更难打了。”“孟姑父!不瞒您说,”吕贵堂忍不住说,“我常觉得自己是个残废人。文的虽识几个字,算不得知识分子,武的虽生长农村,可用锄头镐把也不精通。我这样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罢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着我的,我没有什么挂牵!”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往里间看一眼,“香阁么,三姑二姑会照应的。”
  弗之很感动。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会毁家纾难的。可是该怎样把这样的精神集结起来,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说:“明天我们要回学校去,这里还要你多照料。”“能在老太爷身边,这是我的造化。”贵堂说,随即站起叫出香阁。香阁一边走,一边答应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随着贵堂告辞。
  一时碧初回来,已经打通电话,和弗之说过,进里间看两个孩子。
  “姐姐在家,没事,音乐会照常举行。”碧初抚着小娃的头,“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们两个先住在这儿。不是很好玩吗?”
  城里的世界丰富而新奇,两个孩子平常总是住不够的。这时一听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时把那彩色角子扔得远远的。她多么想跟着回家,“我们不能回去么?”“我也想回家,”小娃响应。
  “住几天,看看时局变化,就来接你们。”
  弗之从外间走过来。“公公会讲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玮玮会带你们玩--”他没有说下去。四个人一时都觉得方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愿离开的。
  “我们还能回去吗?”嵋把被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应该可以。”弗之只能这样回答。
  “很久吗?”
  “不过几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想到,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回去。那时他们已经长大,美好的童年永远消逝,只能变为记忆藏在心底。飞翔的萤火虫则成为遥远的梦,不复存在了。


  野葫芦的心

  亲爱的孩子,我竟从没有见过你们穿着宽大睡衣的样儿;也从没有给你们讲过故事。现在可以讲一个,虽然你们已经睡着了。
  我真愿意和娘在一起,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你们天真的梦,心里为你们默默念诵。
  这是大山里的传说,一个原始的,毫无现代色彩的传说。
  故事开头,照例是古时候。古时候,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村庄边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芦地,好象从开天辟地,就生在那儿。春夏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来结很多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全村人都喜爱这葫芦。每有新生小儿,便去认一个,把小儿名字剪纸贴在上面。等葫芦长成,把小头切开,就成为一个天然的容器。认葫芦成为这村庄的一个风俗,象洗三,过百岁,抓周一样。每个小儿都有一个可爱的葫芦挂在床头。女孩子的更有五彩丝线的网络套着,装着心爱的零碎。
  一年秋天,敌人打进山里,究竟是什么敌人,从没有人说清过。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村人侥幸逃生,也沦入做苦工的境地。敌人到处搜刮,看见这一片金灿灿的葫芦,不少葫芦染有名字;知道原委后,登时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儿集中,一刀一个全都杀了。
  然后摘下葫芦,也要砍开来用。谁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芦纹丝不动。无论怎样砍、切、砸、磨,连个裂纹也没有。敌人发狠,架起火烧,只见火光中一片金灿灿,金光比火光还亮。烧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芦原样。敌人发慌,把它们扔进山溪,随水飘去。
  水流很急,葫芦不时沉入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溪面一时布满葫芦,转着圈,打着漩。据当时看见的人说,水上忽然响起一阵愤怒的哭声,撼山震谷,只觉得那飘在水中的,不是葫芦,而是小儿的头颅。
  葫芦带着哭声飘远了。
  来年野葫芦地里仍然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天。仍结了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
  嵋皱起脸,象要哭,是不是在想,每个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梦?
  小娃伸伸脚,你们真象两个小玩偶。不知战争会怎样扭乱命运的提线。我很不安,为你们该得到却不可测的明天,为千千万万在战火中燃烧的青春,为关系到我们祖国的一切。
  许多事让人糊涂,但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是明白贴在人心上的。很难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换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依恋的方壶,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历史,美丽丰饶的土地,古老辉煌的文化和沸腾着的现在。它不可更换,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噎,令人觉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滚烫的。
  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从不敢任性,总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会,有益于他人。虽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远不能洒脱,所以十分敬佩那坚贞执着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芦。
  夜,静极了。传来沉重的炮声。娘走来说,不知明天会怎样。
  亲爱的孩子,明天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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