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起程            
  



    ◆一◆
    夜深了,我睡在客厅里临时加的小床上。这是我回家四十多天以来,第一次在家里过
夜。身边没有钟表,也不知几点了,躺下我又坐起,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天怎么还不亮。但
我不敢起床,怕吵了爸爸和弟妹们。
    我老是听见有流水的声音,但这声音又时断时续的。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似乎可以分
辨房间里有人饮泣吞声。我右边是父母的房间,而现在终于可以断定,妈妈再也不在爸爸身
边了。我左边是弟妹的房间,有时好象是这个房间里的动静。几个房间全是一片黑暗,只有
我面对的妈妈遗像前,长明灯代替着蜡烛,彻夜通明。妈妈的遗像是姐姐用一张彩照翻拍的
黑白照,照片上影像比彩照朦胧,然妈妈的笑容一如既往,漫无机心。这种了无机心的笑正
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特具的表情。
    这张作为遗照的放大像,姐姐把它带到医院时,我很想让医生护士看到,我想让他们知
道,妈妈曾经是多么舒心,多么安逸。妈妈的长发盘在头上,全是黑发,妈妈的额头光洁,
眉眼的线条明晰。妈妈的笑像小孩一样,是说什么很好玩的那种笑,而不是那种操心操不够
的老太太苍老的笑。我甚至想给妈妈看,因为妈妈一向喜欢照相,我们竟从未想到为她放大
一张照片。
    妈妈那会儿已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四十多天里,抢救没有停止过,吊针没有断过,医
生几次打招呼,让准备后事。后事中的一项是放照片和做黑纱。这些在同一天做好了。
    更早的一天,医生说血压垮下来了,赶快把要见的人喊来见面,又问:寿衣准备了没
有?我慌慌张张地说:没有,我怕不吉利。我是准备买的,妈妈的毛衣都旧了。医生说:过
了七十就该准备的,把它包成一包,每年还要晒晒。亲友们来到病房时,我和弟妹赶快开车
去给妈买新衣。时值元旦后的第三天,商店里全是过节气氛,我和弟妹说,咱们给妈买日常
可以穿的新衣,不买那种全黑的寿衣,穿着像地主婆似的。我们在内衣、毛衣、棉衣、鞋袜
等柜台都照着质量好、款式大方舒适的买。想到竟是为最后一次准备的,我抱着那些新衣,
眼泪兀自地流。那天,回到病房时,妈妈已缓过来,吃了晚饭,我说:妈,给您买了新衣
服,等您出院时好穿。穿新衣服回家过年啊。然后我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穿给妈妈看。妈妈看
了,一样样点头,请来的护工小史,在旁不住口地赞叹。羊毛袜子上的绣花、丝绸的长围
巾,我都连说带比划地给妈妈看了。妈妈都声音急促地说声:好。直到今天,我依然拿不
准,妈妈是否清楚这些衣服是所谓后事?妈妈一向也是喜欢新衣服的,好吃好穿的东西,妈
妈都是兴致勃勃。只不过,她多年来难得下楼,对她来说,新鲜的东西太多了。
    我睡下的方向,正对着妈妈的遗像,就像在医院中,我躺在妈妈对面的一张床上,头的
方向在妈妈的脚头。我合衣、高枕着棉被,睁眼就可以观察妈妈的情形。那些夜晚,是我的
记忆中和妈妈唯一亲近的夜晚。有十多年,我只是每年春节回去几天,做全家人的年饭,给
妈妈洗脚穿袜子。
    我耳边仿佛依然可以听见妈妈叫我的声音,妈妈说:你来!最后几个夜晚,总是觉得
冷,把暖气开到最大还是觉得冷,有时,我就披着棉被坐过去。在妈妈身边,我说:我陪着
您啊。妈点点头。妈妈的手是热的,一直是热的。但她呼吸困难,总是气喘吁吁,汗水浸透
了衣服和头发。
    早上,弟妹两人如常来看妈妈,然后说,妈,我们上班去啊。后来我问:妈早上有表示
吗?弟弟说:妈点了头的。医生让我去另一家医院送血气化验,我坐了弟弟的车走。我记得
妈也明白的。我们在车上说妈不好。在医院的门诊部,记帐的人把我当成本院的,结果让我
多跑了一趟冤枉路。否则,我就会早一点回到妈妈身边。可又怎么知道,这一天是妈妈的最
后半天!我痛悔,在那天早上,没有让弟妹们守着妈妈。
    中午,医生吸痰后下班了。妈妈呼吸更快、心跳一百二十下。我数了几遍,只有再喊医
生、护士。他们如常地量血压,又说该打的针都打了。值班医生说:今天情况蛮差。我说:
我知道,我只希望妈妈少一点痛苦。医生说:她现在没有痛苦,她是昏迷的。医生又走了。
我握着妈妈的手,又想得喂妈妈一口水。水在咽喉里似乎没下去,又听见喘气的声音夹杂着
呼噜呼噜的水的声音,我再也不敢喂。过一会儿,没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了。我想我现在睡一
会儿吧。自从请了护工以后,我中午都眯瞪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只听得妈妈气喘像牛、像
火车。小史不停地用棉签沾了水去涂妈妈的唇。我想睡,不睡晚上熬不住。可怎么睡得下
去,心里惶惶不安,这么吼下去,妈怎么受得了!我翻身起来,让小史再去找护士。护士带
了实习生来量血压,护士量了,再让实习生量,我问:多少?护士神色凝重,说:四十、六
十。实习生又量,说:六十、一百。他们又量,我犹如在梦中,这情形又熟悉又陌生。好象
他们来打针了,他们又量血压。我说要不要我喊我弟弟?护士说:赶快去!我拿磁卡,翻电
话号码,让小史去打电话。我再把手放在妈妈的手掌下,妈妈的手温热。医生来,医生说:
你喊她。我轻喊:妈妈。他们又拿手电照瞳孔,我说:妈妈你喝不喝水?妈妈似乎还点了点
头。这一幕又好象是我喂妈妈水以前发生的事。总之,房间里又只有我和妈妈了。医生再次
进来时,把做心电图的仪器推到床前,妈妈的呼吸突然舒缓下来,一口气比一口气慢。大约
倒了不到十口气,医生过来按她的胸部。他们比划了一阵,站到一边去。我还握着妈妈的
手,听见护士说:两点十分。
    我愣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的话。我顿足喊:妈妈呀妈妈呀。医生护士都没有声音。
我摸妈妈,妈妈全身哪儿都是热的。我问:是不是真的?医生说:是的。我不能相信,泪眼
模糊我问:我妈妈身上都是热的啊!
    医生护士说:你们尽到责任了,请节哀。他们走了。吊针,持续了五十天的吊针拔了。
氧气关了。后来,护士来把输尿管撤了。妈妈一直说不要的这些管子现在终于都不再束缚她
了。我喊小史烧水,烧多多的水。她说,水够了,水瓶全是满的。她端来水,我给妈妈从头
到脚的洗和擦。妈妈一身干干净净,不脏不臭。妈妈的皮肤白皙柔软,妈妈的胸腹、大腿都
还是丰满的。妈妈的肚子上,手术后的刀口都长好了。可就是这个胆囊摘除的平常手术,导
致了最后致命的呼吸和心力衰竭。
    弟妹们赶到,我们给妈妈穿衣,弟弟用手给妈妈合上眼。爸爸到了,爸爸哀哀地哭说:
你怎么不等我呢?爸爸被人扶到走廊上,后来,主治医生京京和爸一起进来,京京是我们的
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说:家属不相信,来,再拉个心电图。心电仪接上,竟然出
现了曲线!她喊:赶快!呼吸机、心三联、呼三联。医生护士围起来,呼吸机接上,长长的
针头对着妈妈的胸部口扎下去。然而心电图上终于一条直线不再变化,爸爸哀哀的嚎啕,他
被人扶走。
    进来的弟弟的同事们帮着收拾我们住院的东西,一样样往楼下搬。给妈妈熬的鱼汤倒
了,早上才买的苹果妈妈不会吃了。妈妈现在穿着我们不熟悉的衣服躺着。我们等着殡仪馆
的车来。爸爸说要把妈妈抬回去,医院的人说现在那兴往家里抬,又不是农村。我和弟弟
说,直接去殡仪馆吧。弟弟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家清开始张罗如何办事、派车、办手续。手续
是由医院开出死亡证,再到卫生防疫站办,同时去派出所下户口,然后殡仪馆才能火化。
    姐姐说,明天就,是不是太快了。至少要停三天的。尸骨未寒啊!我说,停三天我们可
怎么过?爸爸不安,我们都不安,妈妈一个人停在外面。
    护士长进来,再次问我们是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直接去殡仪馆。然后,她带了手套进
来,问我们是用什么打包。我说妈妈垫的白床单是我们自己的,我又拆下了妈妈盖的薄被子
的被套给她。因为这家医院远离闹市,又是省属医院,病人不多,妈妈单独住着这间病房,
所以我们带了许多家里的东西来。护士长让我们帮着,使妈妈的头冲着床单的一角,被套也
是用被角,两下里包起来,她再用纱布条在颈部、身上、腿上和脚腕上环绕着打了结。妈妈
穿了棉衣、棉裤、棉鞋,经她捆扎,我们看不见妈妈的脸了,一个厚厚实实的人形包裹躺在
床上。不时有人进出,房门老开着,天气如此之冷,正如我们的朋友新发所说:老人和天气
是相互感应的。
    天色黑下来时,殡仪馆的车到了。我们把妈妈抬到他们带来的担架上,然后推出房间,
走廊,进了电梯。然后出了病区大楼,妈妈治病而来,来的时候妈妈刚过了七十九岁生日,
弟弟花了上千元,给她买了一套梁羽生全集作生日礼物,让她老人家接着看梁羽生,因为金
庸她已经看了几遍了。妈妈有满满几架武侠小说,这些年她就是看武侠度日,高高兴兴的。
妈妈进手术室时,弟弟说:妈妈不怕,妈妈什么世面都见过。妈妈说:我什么世面都见过,
还就是没有开过刀。谁曾想,五十天后,是这样出了医院!寒风中,工人拉开殡仪馆专车的
车尾底部,露出一个刚够放下担架的空厢位,他们就这样把担架平放进去,“砰”的一声,
关上门。我们则坐在车上,好象家清也开了一个车,天气黑沉沉的,几个车相继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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