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十四行抒情诗
■■岛国之秋
降落在大贩
故乡
——给中野良子
箱根鸟笛
伊豆的少女
东京之夜
银座酒吧里的维纳斯
注:每个大标题上一行看不清楚,故未校,请对照原书补上。
147页底“——”后的符号不能处理。
168页:(饣畏),括号内是一个字,左右结构。
■■■■岛国之秋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降落在大贩===
在这里我才意识到有海,
有辽阔的隔膜和长久的疏远;
那浪花,负载过沉重的仇恨,
也负载过更为沉重的爱情。
海成为一个无边的陷阱,
昔日的木船鱼贯沉入海底。
白色的长帆早已腐烂,
黑色的故事还挂在桅杆上。
岛上的风紧紧地拥抱着我,
用喷着桂花清香的唇向我耳语:
你是从云海上飘来的,
一个陌生的疑问陪伴着你;
当你在这个岛国上合起翅膀的时候,
笑道欢迎你的将是一连串新的疑问。
1986.10.18 大阪
===故乡===
——给中野良子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你无论走到哪儿,有多么远,
它都紧紧地牵着你的心。
一首热情的悲歌,
将和你同生共死。
你迎风站在故乡的海滩上,
我看见了你童年的梦幻,
海潮掠夺了你一千座沙堆的楼阁,
你却为一千零一次成功拍手大笑。
生活比海潮要残酷一万倍,
它曾对你进行一千零二次掠夺;
你当然还会有一千零三次成功,
但你再也不会有儿时浪花般的欢笑了……
1986.10.21 常滑市
===箱根鸟笛===
披着芦之湖诗一般的秋色,
箱根的卖笛人在呼唤我;
木雕的鸟笛蹲在他的手上,
高唱着《北国之春》。
此刻,忽然从遥远的五十年前,
飘来外婆慈祥的声音;
她曾用生命的余烬温暖过我。她说:
千万不要跟着卖笛儿的人走,
他会把你拐到荒野把你杀死!
好的!——我战战兢兢地答应过她。
但我终生都不敢相信,
能用竹管吹出歌儿的人会是凶手!
于是,我象梦游者那样迎着笛声走去,
身不由己地踏着歌儿的节拍……
1986.10.23 沼津
===伊豆的少女===
多谢弯弯曲曲的山径,
把你送到我的面前;
傍着一丛丹红的枫叶,
夕阳在皓齿间燃烧。
何必如此多礼呢?!
让一个长夜插入白昼。
瀑布般的青丝奔流而下,
遮住了花蕾般的微笑。
一瞬之间能够称为长夜吗?
可总共又有几个一瞬之间呢?!
我必须和你匆匆错肩而过,
不能在你身边稍稍停留;
因为我怕你问起我,
回答你的只能是异国的语言。
1986.10.23 沼津
===东京之夜===
在这里,爱情不要果实,
把姻缘交给十字街头的风;
当青春如霓虹灯般盛开的时候,
绝不吝惜色彩和光芒。
在轻易抛掷的同时,
也可以轻易得到。
有了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
何必虚无飘渺的百年重托。
最真诚的相爱,
是最真诚的忘却。
没有庄严的相约也就没有痛苦的相思,
自由自在的、自然的凋零。
最后,默默地伫立在鲜艳的晚霞里,
任每一片黄叶悄然飘落……
1986.10.24 东京
===银座酒吧里的维纳斯===
女性最诱人的年华,
在暗蓝色的灯影里闪光。
玉色的胸、红色的酒同时奉献,
但您切不可自作多情。
圆润的肩头垂在你的脚下,
连连的应诺,惶恐而轻柔;
包括那醉上加醉的回眸一笑,
全都是物物交换。
在这里,她们是有价格的商品,
一尊尊活动的维纳斯的塑像。
她们的胸不再丰满的时候,
才还原为有血有泪的人;
她们才无可挽回地认识到;
万吨黄金也铸不成一个女人的幸福。
1986.10.25 东京
■■■■追赶我的道路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追赶我的道路===
道路紧紧地追赶着我,
那蛇一样蜿蜒滑行的道路;
我转身抓住它高高昂起的头,
但我抖它不动,太重,
只好立即放开它,快跑!
在它的追逐下疲于奔命。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只有我的灵魂从细纱眼里漏出来,
无声,无色,无影,无形,
自由地俯瞰着人间,包括肉身的自我。
道路正缠着山腰爬向喜玛拉雅雪峰,
那些磕长头去西天朝圣的人们,
在蓦然抬头时看到的竟是一个妖怪!
1986.11.2 上海
聿桦·怒潮
■■■■我们和你们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我们和你们===
从两千多年前就有了,
我们和你们。
汩罗江里的一条神鱼,
从地狱的底层把我们驮出水面。
我们,复活了的我们,
和神鱼共用一根脊骨。
目不转睛地仰面朝天,
注视着亿万颗太阳的沉浮。
此后,你们的眼泪,
不断地补充着神州大地的江河;
唯恐水浅浮不起那条神鱼,
使我们气馁而沉沦。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耳朵是闭不住的,
即使把耳轮割掉。
两千多年的孤独和寂寞,
在无声的天地间追踪惊雷。
暴雨是我们的嚎啕,
闪电是我们的狂啸;
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
激昂慷慨而悲歌!
为了依恋这芬芳的土地,
却陷身于永远的旋涡;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每一场历史的潮汛期,
浪花都要把我们高高地擎向蓝天;
我们泣涕着悄声自语,
我们沉醉着白日说梦;
我们用幻想的丝织网,
去打捞失落了五千年的希望。
我们的儿童般的纯真,
不正是来自你们的质朴吗?
泪河里的涛声,
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欢笑。
不!压根就没有我们和你们,
没有,没有,你们也是我们!
1986.12.30 北京
注:1986年12月30日,北京举行了一个空前
绝后的晚会,由中国作家们登台表演,这个文
学晚会的名字叫《我们和你们》,在北京体育
馆举行。我在晚会上朗诵的就是这首诗。
===冬夜的歌===
难道一定要血流成河的时候,
船才会浮动起来吗?
===山和溪===
威武的山峰压倒了夕阳,
喝令众多的溪水止步;
它高高仰起高贵的白头,
摇着珠光闪闪的皇冠。
天地间回旋着它的怒吼,
草木传递着黑色的阴沉……
溪水千回百转,叹息呻吟,
泪珠和泪之间悬挂着漫长的疼痛。
一片片深蓝色的忧郁,
一汪汪浅灰色的悲哀。
当太阳突然在血泊中重新挺立的时候,
山峰惊骇万状地扭转身来;
它看到和听到的是:
永恒的江河的奔腾和欢笑。
1986.12.31 上海
===暴风雪===
——给B.Y
暴风雪咆哮万里,
捶打每一块岩石,
堵塞每一条江河,
掀动每一片屋瓦;
摇撼每一棵大树,
拍击每一扇门窗;
冲捶每一堵墙壁,
围着古老的塔尖飞旋;
撕碎所有桅杆上的帆缆,
活埋一切生灵……为什么?
它在焦燥地搜索共鸣,但……
没有,哪怕是一声疼痛的喊叫。
大地早已静静地睡了,子宫里
正在孕育着一个胎儿。
1987.1.15 上海
■■■■初春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歌===
繁星突然点燃了我的斗室,
我在纯净的火焰中幸福地自焚;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
小窗外有一小块春日的蓝天。
曾经是何等的遥远,
我在夜的底层,
只能借助黑暗,
去寻找本来就不在肋间的翅膀。
只在地上捡到一根白天鹅的羽毛,
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叹息;
期望能积攒起一阵飓风,
把我吹向你的目光所及的地方;
当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相信,
你会用满天的烛光为我谱一支欢歌。
1987.2.26 北京
===界===
你为我划定了一条疆界,
一条低低地俯身在小河上的云带:
猜不出它是在向哪一边游动,
你说,此岸是喜欢,彼岸才是爱。
当我踌躇不前的时候,
它是一座乳白的狱墙;
当我径直走过去的时候,
它是一层透明的纱帷。
无声的水的粉尘,
只浸湿了我的眼珠;
脚下原来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在我为了泅渡而裸露的躯体面前,
微笑着亭亭玉立的
不就是你?!不就是爱吗?
1987.3.4 上海
===帆===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它是我的纯洁的帆,
它是我的鲜明的旗。
我会沉没吗?不!除非
我的帆被风暴撕得粉碎,
但我仍然会高举着对神的轻蔑,
尽可能长久地指向蓝天,
尽可能长久地露在水平之上,
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着庄严的存在。
我的旗帜并没有降落,
它的每一块碎片都飞升天界;
使白云有了魂魄,
俯身向下,千姿百态地依恋着大地。
1987.3.11 上海
===河===
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
我在寻找一只举着的一小手;
每一个指头上的指纹我都熟悉,
一幅幅水乡河网似的小巧图案。
只有夹道相送的树向我招手,
全都是还没长出叶片的枯枝。
高楼群向我投来千百只白眼,
然后都傲慢地转过身去。
立交桥弓着腰把我抛往郊野,
夕阳却留在我身后的闹市里……
传递带急匆匆地把我塞进机舱,
班机又出人意外的准点,唉!
我只好把自己交给这条蛮横的河,
盼望着有一天它会倒流……
1987.3.14 上海
===梦===
我多想带你进入我的一个梦,
一个我也没有见过的梦;
因为它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
还在未来等待着我和你。
如果我有幸和你同行,
立即就会有一朵白云落在我们的脚下;
即使由于亲吻而顾不上说出我们的目的,
它也会按照我们的心愿托着我们飞腾。
如果只是我自己,(但愿不是……)
我的脚下将是一片沙漠,
和一个象我一样寂寞的我的影子,
每挪动一步我都得有十次回顾,
永远惴惴不安地怀着一个期望,
那就是你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身后,笑着。
1987.3.15 上海
===话===
我终于被期待的牢狱开释了,
并宣告我无罪;
阳光立即为我铺了一条黄金路,
通向你正在眺望的眼睛。
只有我能看见,你的双手
为我托着一个绿色的星空。
你会补偿我失去的那些昼夜吗?
爱的渴求如痛苦般永无止境。
从躁动的热吻到死寂的化石,
没有,绝没有满足。
最后凝结在地层深处的,
是一群紧紧拥抱着的亚当和夏娃;
它的造型语言将依然是:
此刻我正要对你说的那句话。
1987.3.24 成都
===笑===
为灌溉悲哀的田野而粉身碎骨的瀑布,
全都流入喷涌着愤怒岩浆的火山口;
无比艳丽的云幕高高挂在蓝天之上,
我笑了,笑得十分疼痛。
智慧的白翅膀在太阳的瞳仁里燃烧,
迟钝的黑甲虫在粪堆上滚动它的山丘。
痴恋的紫花地下把仅有的一点点暖色,
敷在大地溃疡的伤口上。
偏执的泥石流古亦有之的恶习,
撕裂着母亲的胸膛。
愿望的杜鹃一声呼吁一滴血,
声音和颜色都淹没在浑浊的酒杯里。
每一棵树都向苍穹伸出一万只手,
等待着一滴温热的雨水敲响喑哑的掌心。
1987.3.25 成都
===夜===
天地间一片火海,
却没有纵火者。
金色的光焰在水面上浮游,
渐渐被层层夜的波浪扑灭;
随之,也淹没了我的瞳孔,
我只能啜饮你心中溢出的光明。
看不见你用沉默创作的
属于我一个人的诗。
但我对你却能倒背如流,
我曾经用十指临摹过你,
旋律般美妙的曲线,
一支长于一生的罗曼斯。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
你就准在我的怀抱之中……
1987.3.26 成都
《唐璜》插图
■■■■四月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是我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一日===
我来了,四月!
你也来了,四月!
我们都来自远方,
穿过一千零一个梦之国。
在这终年堆积着阳光的峡谷,
火焰奔流不息。
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击,
之后就是流水欢歌。
我们开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将是一尊杰作。
山那边也是四月,听说
春天苦苦地等待过我,
让一切绡薄的花朵都凋谢吧!
你正在盛开,亲爱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达的却是四月。
一百年后的四月。
只是无聊的缘故,
流浪成性的风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为了荒诞的尊严,
雪山以银铸的王冠撞破了一万颗冰轮。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还是层层叠叠的百年吗?
迟暮的懊丧哪有尽头!
紧紧地拥抱赤裸裸的这一个四月吧!
从她的秀发一直亲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两个昼夜已经过去了……
===三日===
不属于四月的一切,
都已丢弃在车轮之下了;
记忆的锦囊里没有污秽的地位,
我只采摘常青的草叶。
山谷渐渐敞开了褐色的大门,
我们进入白云悬挂在梁柱间的殿堂;
阳光啊!——金光灿烂的钟声,
在宇宙间引爆了辉煌的共鸣。
我期待的只是蓝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只是一小块静谧;
那块静谧所期待的只是我们的絮语,
絮语所期待的只是亲切的音响。
对于虔诚的朝圣者,
亲切的音响不就是佛的禅机吗!
===四日===
在月光和树枝的帐幕里,
比空中更为自由。
收敛着翅膀的飞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紧闭着的眼睛里的霞光,
淹没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欢的季节终于光临,
花瓣染红了溪水。
来自远方的风,
不断掀起塔松的长裙。
突发的泉水喷涌,
试图熄灭一万个冬天的干渴,
为礼赞上苍,满山的石笋勃起,
啊!汗淋淋的欢乐浸润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啸而来,
在红土高原上划了一条闪电。
因为我曾长久地禁锢在雪线上,
冰川把我锁在它那严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载难逢的太阳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才得以赦免,释放。
当我一旦涉足炽热的征途,
就是没日没夜的奔流。
今天,我终于滞留了下来,
想在山巅上做一个深蓝色的梦。
一棵弯弯的小树,
把头低低地垂向我的怀抱;
我用波浪之歌赞美她的秀发,
不敢想越来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块墨渍似的云隙里,
曾经长久地追踪着一条夜路;
你领着它从群山中统出去,
象是拖着一条丝线。
在波浪爬上岩头的大海边,
你没找到一艘装得下路的长船。
跌倒的时候你亲吻沙砾,
含着疼痛的橄榄果又走了;
把路引向大河的尽头,
你找到你要找的颜色了吗?
当你把路挽在故乡的小城边,
抬头擦汗时才看见为你闪光的我,
我立即坠落在你的手掌里,
你会失望吗?面对一颗无华的陨石。
===七日===
小巷钩连着小巷,全都是
你闭着眼都不会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阵雨在人们脚下铺着泥泞,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峦的手里。
买一副斧头砍出来的马驮架,
骑马进城的路只有一支歌那样长。
撩起长裙试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号鞋都能咬疼你那老头上开放的金莲。
小饭馆的姑娘敲着喷火的油锅,
正在用眼睛钓一个想喝早酒的卡车司机,
所幸还有卡车司机,
还有从另一个世界滚进滚出的车轮。
你深深地爱过和恨过、向往过的一切,
我全都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我还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我能卷起这绿波连天的芳草地,
铺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吗?
还有那朵为我开放的金盏菊,
还有那滴留在花蕊里的露珠,
还有露珠里的那个“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态。
从元谋人争夺火种之战开始,
山火曾经烤焦过亿万重美丽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叶
依然是一杆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从北国飞来,
在这春天的山谷里降落;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发芽并挺立于万木之上了;
舒展开无数双手臂,
去捕捉每一线洞穿黑暗的阳光。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结蕾、含苞、开花了;
十万朵怒放的鲜花迎着长空,
去吮吸每一颗从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只小鸟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儿?为什么这样动情?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她正使身在我的一个最小的枝桠上。
===十日===
我静静地仰卧着,
倾诉着环绕我的群山的轰鸣;
绿树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这沉沦的山谷里吧!
紫云英却偷偷在编织着一张飞毯,
不,我在地上才有期待;
在坚实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为一个“大”字,
紧紧压住紫云英善意的浮动。
淹没我吧!淹没我!
一层绿叶,一层阳光……
我将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绿波和金浪交相辉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悄声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夜夜都象十五的自己,
从来不懂什么是圆,什么是缺,
一天,我无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只一眼,只一眼就学会了爱;
银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横溢,
从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贞。
月月都要从一线光明开始期待圆满,
月月都要经历逐渐黯淡的破灭。
象苦难深重的你们一样,
我丝毫——丝毫也不后悔,
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们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于我的死去活来吗!
===十二日===
你说:“我愿做你眼眶里的一滴泪,
当你疼痛的时候滑落出来,
在你燃烧着的坚韧的面颊上,
它就是一条阴凉的清泉。”
我亲爱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怀抱里我听见了鸟鸣,
是不安的悸动?也许是由于欢愉。
山之岛乘月之波浮游到我的窗前,
云之海默默地涨潮了,
乳白色的汹涌正在漫过我的手指;
指纹接受并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颤抖……
一滴泪夺眶而出了!亲爱的!
但不是由于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间曾充满它的音响。
风吻干了尘世间的泪,
天上也没有一丝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云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开一扇西向的窗户,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东向的窗户也应声敞开,
你送走了由于疑虑才招来的恶梦。
燃烧着的太阳一跃而起,
并立即投入你的怀抱。
紧紧地拥抱着吧!这就是
你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为春天唱过恋歌,
那些错肩而过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层里的种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压迫一睹芳容。
是的,历经野火追杀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践踏偷吻过珠光宝气的绣履。
是的,脆弱干枯的枝条,
冒着折断的危险抚摸过华丽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绿色的火焰。
为爱自焚,直到焦黄——败落……
她们却视而不见,匆匆来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单恋。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给我一颗蓓蕾,
让它留在我的枝头上开花结果吗?!
===十五日===
当无字的石鼓咚咚擂响的时候,
我搂着金沙江边的一棵小树;
一起倾听先民在大转移时遗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飘摇的神话。
雄鹰和母羊的后代没有继承翅膀,
却自由地直立于天地之间。
饥饿播种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泽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鱼巡游在岩层的波纹里,
山顶上的螺壳模拟着沉寂了亿万年的海啸。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凿的百科全书,
庄严宣告群体的母之权威和性之神圣。
它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粗糙的裂缝,
啊!人类曾经是何等的坦率和简练!
===十六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骏马,
它会驮着你去追逐情歌蜕变的蝴蝶。
沙漠里有你的骆驼,
它会负着你接饮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驯鹿,
它会拖着你朝拜银冠白袍的王子。
梦境里有你的翅膀,
它会带着你旋入飞翔者们的华尔兹。
我却只有一根系在峭岸上的溜索,
灵魂和肉体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象笨熊那样牢牢地抓住你,
为了到达绝无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轻些,但千万别中断:
你的歌正负载着我的飞翔。
白炽的云的纯洁熔断了我周身的绳索,
透明的风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轻狂。
鸟群在山岳的波涛上旋飞,
鼓噪着向浪尖索取各自的窝巢。
我悬浮于上下两个蓝海之间,
不知道是在堕落还是在升华?
夕阳橙黄色的哭泣突然咽绝,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间没有一支唱不完的歌,亲爱的,
我从你最后那个高音阶上跌落下来。
这个箭飞鸟落的瞬间会进入永恒吗?
是的,它已经夹在所有树干的年轮里了!
===十九日===
我的躯干上留有一线黄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岳连绵不断的阴沉;
点亮死去的黎明复燃的愿望,
面向红日高唱银光闪闪的歌谣。
一面叶的绿盾迎战一杆光的金矛,
坠地的只是负伤的斑驳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为如此,
你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向我。
失去的时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钟滚过一个从西到东的太阳。
重新去经历数十次暴风雪的掩埋,
当一切都还在我记忆的铁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丽采吗?
如果是,我将牵着你的绿色斗篷……
===二十日===
野草莓,儿时采摘过的野草莓,
象萤火那样引诱我迷失在森林里。
在自己眼前闪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红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来时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盖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块板桥也该变成船飘向远方。
许久都没听见鸡叫狗咬的声音了,
还有人与人为了或不为什么的争吵。
远离森林的人把森林当做险恶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话,
牧羊少年用脏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睁着眼睛盼着一位飘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钟情的泉水!
你才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暂时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终生都不得不套在脚上的铁链。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伤痕累累的双脚,
接着就是不间断的亲吻。
你那甜甜的声音呀!我的泉水!
给我唱着一支长长的苦歌。
我能把你带出你负荷着的崇山峻岭吗?
你还负荷着这里的狭小的白昼和黑夜。
你没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难道我必须再套上那条沉重的铁链吗?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倾心的泉水!
===二十二日===
一行白鹭先后射入那团低低的乌云,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痴情中不祥的预感。
昨日还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时离去的呢?
它们初恋的喃喃情话还留在门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溅了满地血污,
从含苞那天起它们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边吻别铺满归程的绿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记忆中。
一只拉着嗡声飞过眼前的金壳虫,
在空中划了一条春和夏的疆界。
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难道也包括这清泉当酒的一次小聚吗?
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后的一个日子,
绝不是我们的最后的一个春天!
===二十三日===
时间空间的狱墙风化而倒塌了,
两对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笼着雾的梦幻似的风景,
水墨和颜料在敏感的宣纸上自由渗透。
今天,它们将不得不由重合而分离,
从此都再也难以恢复各自的基调了;
我蒙上了一层月和雪的忧郁的淡蓝,
你蒙上了一层血与火的狂热的猩红。
今后,你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温暖,
我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冷峻。
我们曾经重合着照耀过你的生的欢爱,
但愿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肃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时候,
生死之间凝结着一汪清泪……
===二十四日===
现在我可以向溪边那对小鸟说: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歌喉里含着四月蓝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红宝石般的阳光;
分不清这是梦之外的翡翠色的山谷,
还是山谷里的翡翠色的梦?
我有过四月吗?多少个四月啊!
都被战火孵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去了!
或溺死于血泪深渊,或钉死于铁窗之外,
多少个四月在我昏厥的时候悄然离去。
那对小鸟懂了,欢跃起来,
溪边闪亮两团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过无数遍的爱情二重唱又开始了!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开停泊在你泪泉边的那只小舟,
因为缆绳就系在你最为敏感的睫毛上。
已经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间和一生一世的差别是什么呢!
大江大河会由于暴涨而泛滥成灾,
小小的爱心却永无餍足。
让岁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历书里。
让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栅栏,
一切记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创造,
我凝视着那只小舟,
它在不断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动。
我悄悄跳上船头,非常轻,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含着泪……
===二十六日===
僻静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云,
如愿的初会和沉溺于欢爱的悲哀;
红色喧闹的醉和绿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进春天记忆的背囊带走。
只是那些未来而将要到来的日子,
应该属于我们的夏、秋、冬,以及
之后的又一个相似而更为芬芳的春天,
难道都要被山峰切为两半吗?
金沙江从你的眼角开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过多少颗干渴的太阳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难;
才能到达我沾满泥泞的脚下;
却洗不净我额头上愁云无际的天空!
我将长久地站在海的叹息的铁锤下……
===二十七日===
还是那条黄尘滚滚的河流,
曾经把我飘来又把我浮去。
还是那排龙钟的老桉树,
我总也听不清它们咕喽的是些什么。
还是那群大惊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拦过我的来路却不阻拦我的归途。
还是那丛岩头上的杜鹃花,
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绿色的余烬。
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里程碑,只是
数字的顺序不是1234,而是4321。
还是那双期待过、照耀过我的晨星,
渐渐——渐渐在我的回顾中沉沦;
不!从那对晨星的视角来看,是我
被滚滚尘土活活埋葬在遥远的天际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条山鹰的路:
路上铺的不是土而是云;
我要用写诗的手去交换飞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经离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还在那个山谷的溪水边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飘流。
把无可奈何才拥抱的梦扔在云里雨里,
被时间拉长的相思顷刻之间缩短为零。
我只要四月温馨的夜晚,
白昼随便在哪个酷热或寒冷的月份。
为衬托你的黑发,我会衔来一月的雪花,
为装饰你的明眸:我会背来八月的阳光。
的确,我失去了用以写诗的手,
但并非我从此就没有诗了,不是吗?
===二十九日===
在疯狂的凤凰树着火的日子,
红霞在山坡、道路和峡谷里泛滥;
一万只火鸟迎风抖动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钻石雨般的阳光。
缤纷的色彩或单调的黑暗,
纵情的欢乐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华或暴虐的雷雨,
温柔的抚爱或残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在走向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身后彩色空气里的甜蜜的花粉,
为什么这么快就在记忆中结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灵中的琴弦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双热烈弹拨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刚刚还在空气中振荡着的华彩的乐音,
全都是滚动在太阳的金盘里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阵雨,
一眨眼之间云飞雾散,一滴也没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象等待一颗衰竭了的心脏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声微响和一段缭绕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预借一串云雀的啭鸣;
触发起那双手再次即兴演奏的激情……
把未来所有的四月连结在一起,
成为一部永无终止的梦幻曲;唉!
这也许是我终生都不会终了的一个梦幻……
1987年4月于滇西北
■■■■山阴路上
长歌当哭,
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兰亭===
又谢了一千六百三十四度繁花,
兰渚因文人墨迹而永世长存。
曲水流觞,宁可无诗得醉,
山阴古道,又载滚滚车轮。
桥头写扇,贫妪先惊后喜,
珠玑换鹅,无价交易有价。
珍爱洁白若此,
千古唯先生一人。
摹《兰亭集序》者何止千万,
如先生风骨者寥若星辰。
无怪群鹅园门逐客,
昂首振翅,满腔激愤:
阁下不识王羲之,
何必风尘仆仆到兰亭?!
1987.5.22 绍兴兰亭
注:1634年前,晋代书圣王羲之在兰亭与友人
聚于曲溪两岸,酒觞浮于水,觞若滞留在
某君身边,则某君必须当众赋诗,无诗则
饮。诗集由羲之作序,是为《兰亭集
序》,其书法传为神品。
===禹陵===
您熄灭了惊涛骇浪,
您扶起了五岳三山;
您编织了网罗九州的舟之路,
甚至还绘制了柳荫垂钓的动画;
给流水以轻柔娟秀之躯,
我们才得以在田垄上镶嵌村舍,
在风风雨雨中栽种袅袅炊烟,
生生死死而后死死生生……
您静静地走进墓穴,
在永恒的欣慰中安息。
大禹!我们的先人!您知道吗?
并非只有洪水才能泛滥成灾。
您墓地上的小草已经五千次黄而转青,
华夏大地又有过多少次沉浮呢?
1987.5.22 绍兴禹陵
===青藤书屋===
一百次负纤镜上行舟,
一百次独自拜门求见。
小小庭院落满绿荫,
只缘一株青藤遮天。
秃笔狂草,顷刻龙飞凤舞,
酒壶泼墨,顿时烟水云山。
而后,先生邀我粉墨冠带,
长歌当哭,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一生坎坷潦倒,身后遗赠无价,
屡屡痛不欲生,终未死于大难。
敢问先生:将何以教我?
先生醉,笑而不答。
屋狭暮色偏早,作别;
待回顾,明眸与台门俱已虚掩。
1987.5.23 绍兴
注:徐渭,字文长,又号青藤道人。(1521——
1593)诗、文、书、画、戏曲俱佳绝。
“青藤书屋”在绍兴市内大乘弄,为文长故
居。
■■■■观舞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希望。
===类人===
——欣赏《类星》赠彭锦耀先生
不是在冲击中粉身碎骨,
就是在无形的人生旅途中匆匆行止;
和另一个或另一群人的灵肉织成网络,
而自身就是网络上的一个环结。
交错旋转着的光芒的齿轮,
拨动他人的同时也要被他人拨动。
飞翔于密集的翅膀的暴雨下,
在自己和众人的喘息的雷鸣中消失。
当星们仰望人们的时候,
也会为遥远的人们的纯净而惊叹。
静观人象卜算吉凶祸福……
向冥冥人寰探测自身的奥秘。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的希望。
===围墙===
——欣赏《不眠夜》赠海宁小姐
那个关闭清醒的开关在哪儿?
求上帝恩赐给我一段间离;
和愤惫,和欢爱,和危机,和幸运,
和一切未了的情缘、孽债……
无休无止地奔赴一个休止,
无穷无尽地寻觅一个穷尽。
试图在试图中扭曲一个最佳形体,
便于钻入梦的园林之门;
哪怕它小如狗洞,
但洞口总是超前于我的扭曲而扭曲。
我时时都要虚构一个模糊的境界,
不幸的是虚构偏偏要来自清晰的思想!
快让我昏迷,快让我沉没!
快让我假死,不!即使是真地去死!
===心香袅袅===
——欣赏《安魂曲》赠曹城渊先生
一段哀婉的生者的心路历程,
一段渺茫的死者的最终归途;
你乘着悲恸思念之舟驰向彼岸,
那是欢乐的目光永远也达不到的远方。
彼岸并非凄凉,
正如岸并非繁华。
也许是对沉重人世的补报,
彼岸充满着轻盈的单纯,透明的真诚,
无争无妒的自由的舒展,
无怨无艾的宁静的弥漫……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超越而远去,
回顾,回顾,无声的回顾……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欣慰而安息,
只是你和她之间相联的那根丝还在空中飘
浮。
1987年6月11日上海
佚名
■■■■絮语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脊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絮语===
有哪一场风雨和我们错肩而过呢?
无穷无尽的缠绵绯恻。
又有哪一阵雷电和我们误了相逢的佳期?
惊心动魄的炽烈的激情。
仅此就够幸福的了,何况
还有为我们的歇息而君临人间的夜晚。
今夜有多少星光,
明晨就会有多少花朵。
多于花朵的天真烂漫的信念,
在光怪陆离的背景上盛开;
即使是一瓣接一瓣地凋谢,
不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风景吗?
我们站立在古老的大地上,
顶着更为古老的苍穹……
如果连饿虎都不向我们袭击,
如果连神箭手都不向我们瞄准;
如果连秃鹰都不向我们俯冲,
如果连蚊蚋都闻不见我们的血腥……
蝴蝶也不会抚摸我们的面颊,
白鸽也不会落在我们的肩头和我们耳语;
没有犄角的羊羔也不会扑进我们的怀抱,
骏马也不会驮着我们去穿越太阳。
正因为我们可亲可憎,可爱可恨,
我们才有多彩多姿的欢乐,
才有机智深邃的思考,
才有众多的稚气的朋友,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背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1987.10.11 上海
李桦·怒吼吧中国
■■■■麋鹿的梦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侯,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糜鹿的梦·1===
昨夜的梦还留在乌邦寺的庄园里,
今夜的梦又在远祖记忆中的滩涂上升起。
凶神恶煞般的双脚直立的怪物,
和我们死也无法相通;
从来都以杀戮同类和异类为乐事,
终生监禁算是对我们的最大恩典。
怎么会顾念到我们背负着的沉重乡愁,
一夜之间为我们卷起了百年惊恐之路?
把绝望的陌生留在英格兰的御苑里,
在我们眼前铺下芳草连天的故土。
微风弹拨着每一片草叶,
裹着盐霜的沙尘在空气中弥漫;
渴望登岸而飞跃不止的鱼群,
发出一片银色的欢呼……
*糜鹿原是生活在我国的古老动物,约100
年前,最后的种群由于外国侵略军捕杀掠
夺而绝迹。1986年8月14日在国际野生
动物基金会支持下,从英国选送了39头
廉鹿返归故土,在黄海之滨放养。
===糜鹿的梦·2===
古老的火龙驹拖曳着古老的太阳,
古老的苍穹上准有一条古老的环形道;
古老的嫦娥表演着古老的魔术,
古老的圆圆缺缺,古老的缺缺圆圆……
古老的浪花在海边堆砌崭新的岸,
古老的故乡!这儿就是古老的故乡么?
古老的夜风在古老的苇丛中吟唱,
古老的牧童就是这样得到的启示吧?
制造了倾吐忧伤和爱情的芦笛,
古老的宇宙是一部悲壮的交响乐。
每一个生命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人们!你们想用自己的声音去淹没天籁吗?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候,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1987.10.20
法·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南国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大海和小芦苇===
我用银白的浪花去亲吻你,
重复着一个永不感到单调的单调的动作;
你颤栗了,不是因为寒冷,
你低下了头,不是因为忧郁。
当我完全淹没你的时候,
谁也看不见、听不到你了;
你和你的欢乐的呻吟和莫名的疑虑,
全都在我们覆盖之下;
你承受着我沉重而奔流着的激情,
一直到你的深渊重新回归为岸。
你慢慢直起身来,睁开眼睛,
你的第一个急切的念头就是寻觅,
寻觅刚刚退去的狂潮,
我知道,你又渴了……
1987.11.23 广州
===一封没发出的信===
本来和你毫无距离的真实,
竟远过佛祖指说的那个彼岸。
要越过多少人的庄严的荒谬,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根箭矢;
你从容地走过去,好勇敢!
用盛开的微笑能填平陷阱吗?
我数着你染血的足迹,
没有误认为那是朵朵莲花。
你却说你新近去了一次印度,
加尔歌答的美女都把胭脂擦在脚板上。
我突然掀起你的眼帘,
看到了你的隐痛,
埋藏在泪泉之下,
好勇敢!你真的好勇敢!
1987.11.27 香港
===少女===
乘着梦中的云朵飞翔,
执着地去捕捉海边的浪花;
无端的淡淡的哀愁,
莫名的时断时续的惆怅。
每一声叹息都美如琴声,
啊!正当诗行和月色铺路的年华。
好象青春只伴随着你,
你拥有永远也抛洒不完的珍珠……
从不回报别人钦羡的目光,
你最爱慕的是镜子里的你自己。
你的黑夜并不在晚霞闭上紫色嘴唇之后,
世界随时都会因你的忧伤而暗淡无光。
你的清晨也不在太阳君临大地之初,
也许就是现在,当你读完了这首诗……
1987.12.10 香港
===珠江三角洲·1===
珠江三角洲有过烟波浩渺的绿水吗?
当然,似乎在很久以前……
还有等待孕育而仰卧着的沙洲,
年年月月承受着亮晶晶的太阳雨。
还有过绿水长流一般的岁月,
岁月和绿水都无情地逝去了。
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狂热地制造并忍受了太多的灾难。
剩下来的只有沙砾和石块,
只怕连幻想都不会复生了……
珠江人赤着脚站在愤懑的火焰上,
开始在干涸的河床里放养丑小鸭;
只能用泪水去湿润它们大张着的嘴,
透过一滴泪去想象碧波荡漾的汪洋。
===珠江三角洲·2===
当第一只雪白的大鸟冲天飞起的时候,
不少人把它当做怪物。
但它明明是一只白天鹅,
一只早就应该诞生的白天鹅。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不信请看它们红彤彤的双脚,
哪一双不是用它们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呢?
有了白天鹅再去寻找绿水,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被我们弄颠倒了的事情还少吗?
用淌着血的脚掌去挖掘泉源,
用洁白的翅膀去收集每一颗雨点,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1988.1.10 广东三水
===紫荆花的天空===
——在中山故乡之一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花朵燃烧着美丽的信念。
这是您第一眼看到的天空,
也是您最后一眼看到的天空。
我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在一百多年之后;
我在我血淋淋的眼眶里,
重新装上失而复得的眼珠;
仰望着您留给我的紫荆花的天空,
我象初生婴儿那样哭了。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紫荆花的天空===
——在中山故乡之二
您走了,在您走的时候,
您都带走了些什么呢?
除了无尽的忧思,
除了溶化在泥土里的花瓣的芬芳;
除了致命的疼痛,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凡属于这个世界上的美好的一切,
包括您在绝望中复燃的希望;
包括您的连天波浪般的爱,
甚至包括您自身。
都留下来了,都留下来了,
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您是为了后人才留下来的,
我们因此永远幸运地得到了您。
1988.1.13 广东中山翠亨村
===over and over===
——给一位老演员
你是幸福的,是的,是幸福的,
你曾经经验过那么多次人世的艰辛。
拖着一颗血淋淋的心,一次又一次
染红那坎坷的人生之路。
因而往往把自己的一次给淡忘了,
虽然那是最长、最清晰、最疼痛的一次。
一次又一次去冲击地狱之门,
人的坚强宛如人的脆弱。
一次又一次去拥抱绚丽的旭日,
一次又一次去寻找失落的残阳。
我们都知道那是灯光和美工师变出的魔术,
可为什么我们的灵魂会得到真正的悲欢?
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更为虚假,
所以我们才把求真做为毕生的追求。
1988.1.15 广州
法·布帆库西·痛苦
■■■■沉思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沉思·1===
岁月是怎样越过生命运去的呢?
是在生命沉沉入睡的时候?
不!总是在生命清醒的时候,
岁月运行的前驱是喧哗的仪仗,
高擎着旗、锣、伞、扇,
金瓜、钺斧、朝天镫;
驾着风火为轮的车辇,
佩带着天体上所有的星辰;
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伴奏下,
抛洒着纷纷扬扬的黄金雨。
每一滴雨都可能在您手中孵化出一颗太阳,
无奈,全都变成了落地无踪的露珠。
如果您不怕烧焦了您的皮肉,
(绝不伤害灵魂!)请伸出您的双手。
===沉思·2===
您听见过死亡的声音吗?
没有,死亡是沉默的,
我只听见过衰老的悲叹,
那种竭力使之膨胀为呐喊的呻吟;
溶化在极度绝望中的贪婪,
挣扎在极度虚弱中的威严。
试想,崖头上的悬棺中不是枯骨,
而是滴答了一万年血污的活尸?!
正在迎风攀援的人们仰望着诸神,
他们当然只能求助于死神的怜悯。
只有死神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于是,在喧闹的衰老和宁静的死亡之间,
我将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
1988.2.1 上海
兰伽·十字街头
■■■■海德堡之夜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侯,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挽了个结。
===海德堡之夜===
阿尔卑士的积雪化为一支悠长的歌,
从小窗外滑进来,缠绕着我们;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候,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换了个结。
刚刚相识,又要吻别,
象一根树枝上同时摇落的绿叶;
我们的脉络是多么的相象!
但我将是飘得最远的那一片。
照亮我手中诗笺的烛光,
无意中成为今夜内卡河上的灯塔。
今后无论我在哪儿,我都能临摹出
这个没有月色的海德堡之夜。
闭上眼我也能看见尽欢而散的桥头堡,
啊!那双少女乳峰般的尖顶……
1988.3.19 海德堡
法·布尔德尔·贝多芬像
■■■■维也纳森林的故事
乐谱已经掀开很久了,
琴弦渴望热吻的暴雨和旋律的闪电。
===维也纳森林的故事===
前奏
乐谱已经掀开很久了,
琴弦渴望热吻的暴雨和旋律的闪电,
银笛的孔洞还充塞着去年冻死的空气,
禁锢着声波的冰河刚刚在消溶。
高高跃起的鼓槌翘望着惊雷,
沉溺于极度思想中的琴弓在微微颤抖。
是那种激战前夜的寂静,
百万军士屏息聆听着一声令下。
听!是谁触劝了那敏感的铃鼓?
——一只红胸鸥穿过树梢;
接着是一串粉红色的琶音,
——碧桃一朵一朵地绽开了!
当无声的雪花化为沙沙细雨的时候,
绿的交响在多瑙河两岸自由酣畅地展开。
格林青
全欧洲的车轮都认识通往格林青的路,
格林青小镇
坐落在维也纳森林的膝头上。
格林青每一座酒馆都在旋转,
每一个白白胖胖的酒保都在旋转,
每一只清澈透明的酒瓶都在旋转,
古往今来的开瓶器都在旋转,
从远方赶来买醉的客人们也都在旋转。
维也纳森林摇晃着格林青,
轻轻地唱着,一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华尔
兹。
有人问:格林青除了酒馆还有什么呢?
可有了酒馆你还需要什么呢?
格林青有足够灌醉整个欧洲的葡萄酒,
也有足够使整个欧洲醒来的鲜葡萄。
贝多芬小路
是一阵小雨陪我到海伦娜山谷来的,
明亮的阳光迎接着我和小雨。
多谢小木桥,渡我到溪水的那边,
给了我一条和溪水同行的小路。
这时,荫护着我的已不再是森林了,而是
在这里起飞的那部空前绝后的大合唱;
它的一只翅膀是最深沉的痛苦,
另一只翅膀是最明朗的欢乐。
贝多芬听到过多么美妙的音响啊!
在这条村姑用赤脚踩出来的林间小路上,
一百六十四年前她们美丽的眼睛看到的
是一位彳亍独行、贫病交加的聋子。
谁都问讯过天国之路,今天我可以回答了:
朋友!请沿着贝多芬的脚印往前走吧!
岩石
那块依山傍水的岩石还在,
它负荷过一座人类智慧的顶峰。
龙钟的老人把沉重的头垂在胸前,
每一棵小草都在仰望着他。
海的沉默,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在那无边无际的静止的额头之内,
是即将爆炸的惊涛骇浪,
是在片刻之间能布满天空的含泪的云。
他的手指开始在岩石上轻轻地弹动,
岩石奇妙地发出震撼大地的轰鸣;
从那时到现在,以至永远,
即使岩石风化为沙砾,而后消失……
我热烈地亲吻着这冰冷的岩石,啊!
神圣的贝多芬的动机曾经在这里萌生。
1988.3.20
■■■■再会吧,巴黎
你同时点燃了我的欢乐和忧郁,
欢乐一闪而逝,忧郁却永难熄灭。
===我的巴黎===
五月塞纳河两岸的阵雨,
会突然把你搂在它湿淋淋的怀抱里;
没有一点间隙的吻落满你的全身,
这就是巴黎,这就是披着金发的巴黎。
当你正要温柔地回报她的时候,
她立即像梦似地消溶,使你心醉神迷。
只给你留下一片连结着星空的灯火,
这就是属于、而又不属于任何人的巴黎。
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蓦地看到了另外一个巴黎。
我不知道它们从什么时候对我张开,
我只担心它们将在什么时候对我关闭;
她用我最熟悉的母语轻轻对我说:
我,我是你的永远的巴黎。
1988.6.3 巴黎
===6月6日 诺曼底′===
——纪念诺曼底登陆44周年
一群孩子在海滩上喧闹嬉戏,
分头去寻找大海藏在礁石里的欢乐;
一座座雪山般的波涛崛起,
而后立即崩裂倾倒在孩子们头上;
孩子们拧着水淋淋的头发,
报以最恶毒、最艺术的咒骂。
他们哪里知道?44年前的今天,
正因为是个波浪滔天的日子;
隆美尔元帅才能带着美好的心境,
回到赫尔林根,回到露西的身边,
露西才能得到一个圆满得像蛋糕似的生日,
和一双不合脚但是巴黎出品的皮鞋。
盟军才能用年轻士兵的血肉之躯,
在峭岸下成功地为和平铺设一块石阶。
1988.6.6 杭弗莱
*埃尔温·隆美尔,纳粹名将,陆军元帅,
1944年诺曼底前线集团军群司令。
===蓝色海岸===
蓝色的地中海滥醉了,
它饮用了过多的阳光。
不断戏谑地推出一堆堆雪白的花朵,
试图去遮盖河滩上那些裸体少女;
花朵在波涛起伏中迅速开放、凋落,
每一串花朵都溶化为一个悲伤的乐句。
少女们向微笑不语的太阳耸立着乳峰,
就像流传了一千年的情歌,
就像躺了一万年的岩石,
就像我在此情此景的思念。
永不厌倦的大海雕塑了无数迷人的港湾,
可惜我失落了另一双黑色的眼睛,
使每一个画面都失去了平衡,
并随着我的心境悒郁而暗淡……
1988.6.7 土伦
===幻觉===
当淡淡的花香偷换了钢琴的和声,
伴着旋律悄悄扩散开来的时候;
当小小的窗禁闭了大大的巴黎,
薄薄的帘展开了温馨的夜的时候。
一个有肉体的灵魂醒来了,
你的手牵着我在缓平的波谷里滑行,
在轻柔舒卷的波峰上翻飞……
生活对于我是何等的陌生!天呀!
很自然,我想到了生命的结束,
但我有过开始吗?何时?何地?
我好像刚刚才诞生,此时,此地!
可我又不得不想到结束。
往日那么猛烈而密集的雷光电火,
灼伤的难道不是我的肉身,而是岩石?
1988.6.13 巴黎
===布洛涅森林===
阳光从每一棵树的肩头上洒落下来,
在金瀑布中沐浴的每一片绿叶都在歌唱;
布洛涅有多少俊俏挺拔的树啊!
布洛涅!巴黎鬓边的布洛涅!
但我记不住其中的任何一棵,
虽然它们都向我亲切地伸出过手臂。
因为你似乎一直都在挽着我,使我
有了一片随我而移动的幸福的绿荫。
当玫瑰园的大门闪开的时候,
迎着我的是过于繁盛的花朵,
过于浓郁的芬芳,芬芳的玫瑰!
过于鲜艳的色彩,鲜艳的玫瑰!
你喃喃地问我:美吗?
我转向你,久久地注视着你:非常美!
1988.6.14 巴黎
===月亮===
一轮貌似冰冷的明月,
意外地从睛空中飘落下来;
我连一小块陨石都未曾期待过,
因为我早就不是一个有期待的人了。
但我一下就拥有了你,
原来你是一团炽燃的烈火。
你同时点燃了我的欢乐和忧郁,
欢乐一闪而逝,忧郁却永难熄灭;
渐渐在我的感知的空间里,
漫延为一片痛苦的火海。
我苦于没有一滴应急的水,
只有血,只有鲜红的血,
像沉沉落日那样,
我只有足够淹没自己的血。
1988.6.15 巴黎
===后天的怯懦===
百年都匆匆弃我而去了,
说什么一月、一周、一朝一夕?
何况还有那么多千金一刻,
毁于自我矛盾、懊悔和困惑。
端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
还要去寻找爱的权杖?!
在阴影的禁锢下享受阳光,
怯于跨进它辉煌灿烂的疆界。
更不敢越过今夜去问讯明日的晨光,
翘望朝霞君临大地;
在古老苍穹下脱去沉重的衣冠,
再现自然儿女之身;
重新在荆棘荒原上举步,
去面对那条智慧的蛇。
1988.6.16 巴黎
===我的早晨===
越过有星光和没有星光的夜,
我的早晨,你弹着吉它向我走来;
露珠从琴弦上纷纷滚落在草地上,
一颗露珠就是一朵小花。好多花呀!
你的歌在我脚下铺了一条大路,
我知道,在大路的另一端是我的黄昏;
在夕阳沉没的地方还有一条河,
河里奔流着的不是绿水,而是烈火。
我意外地看见了你,在河那边,
我多么幸运,你还在唱;
更为幸运的是:在我刚刚登上彼岸的时候,
你刚好唱完渡我过河的最后那句歌。
我再也不需要路了,我的早晨!
请按照最后那句歌的意思敞开你的胸怀。
1988.6.19 巴黎
苏·蔓达尔·圆石块——无产阶级的武器
■■■■生活正在思考
我只是一捧洁净的水,亲爱的!
但我是在你干渴的时候流向你的。
===生命之泉===
我的永不衰竭的生命之泉,
都注入我的亲爱的故土之中了。
你迟至今日才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立即在你手心里积一汪清水;
你才知道我原来是如此透明,
映着你因幸福而苦痛的笑容。
此后我的全部忧虑一定是:
你会不会撒手丢弃我?
只要你稍稍一松手,
我就会被摔得粉碎。
何况你还会遇到宽阔的大河,
甚至拥有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只是一棒洁净的水,亲爱的:
但我是在你干渴的时候流向你的。
1988.6.24 北京
===我真的没有生活过===
我真的没有生活过,
在你接受了我的时候,我发现。
我战斗过,扑挺过密集的弹片,
就象扑捉翩翩飞舞的黑凤蝶。
黑夜,我在刀刃上滑行,
嘴里却哼着溜冰圆舞曲。
虽然我被长期投进石磨之中,
但始终都能理解这旋转的伟大意义。
它只不过要把我研成粉末,
好给革命烘烤几片喷喷香的面包。
结果,剩给我的是一付坚硬的骨架,
革命得到的只有血水,做不成面包。
生活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在最冲动的时候必须从容不迫地亲吻。
1988.6.25 上海
===墙壁===
墙壁,一堵堵的墙壁,
厚的、薄的、高的、矮的墙壁;
你一出生就在墙壁的重重包围之中,
虽然也有门窗;
但门上有栓、有锁,
窗上有布帘、竹帘或金属的百叶;
当然,你有钥匙,
也有推开门窗的手。
但你缺少的是一双听从愿望的脚,
而必须去走早已成为化石了的路。
如果世上的墙壁都是冰砖砌就的,
很可能在某一个春日突然消溶;
你将会毫不惊奇地发现:
我就是离你最近的那个人。
1988.8.1 上海
===脚印===
——答某先生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脚印的不朽才行路的,
请放心,尽管先生您这样猜度。
您太珍爱您自己了——我很理解,
您急切地希望人们注意到您的脚印,
借以证明您在某些空间里的存在,
您曾经象个人似的有一双直立的双脚。
我一生都在认真辨认先行者的脚尖所指,
唯恐迷失了赴死的方向、误入苟活的岐途。
今天,我确切地感觉到这条路走对了,
因为越来越多人的脚印纷至沓来,
越来越多的坎坷在迎候我,
也包括先生您丢在我脚下的那块顽石。
我知道,——因而我很幸福,
我的脚印注定要在更为深刻的脚印下消失。
1988.8.4 上海
===故乡的路===
我的故乡的路啊!
系在母亲墓碑上的缎带;
飘向陌生的远方,
从来都没有回过头,从来都没有……
我牢牢地抓住它在空中飘拂,
时刻都想找到安慰,给母亲扛回去。
母亲没等到,没等到我的安慰,
最后,她只带走了我童年的声音。
每一声“娘”都被她摩挲成一颗夜明珠,
足以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享用不尽……
我背离了您,背离了我出生的老屋,
越来越远地背离了我的初衷;
可我的初衷是什么呢?
我苦苦地追索着,我的初衷……
1988.8.5 上海
===木鼓===
(40年前那个三月在滇南听阿瓦王子击鼓)
古老的木鼓似乎再也经不住棰的讯问了,
它只能以自身脱落的碎片来作答,
但它并不放弃这种自杀式的威严,
声波在空气中凝固为一圈圈的钢环,
牢牢地箍住风和云的袍袖,
万籁俱寂,万马齐喑。
无限江山尽是索索颤抖的幼树,
它们刚刚还在做扑捉光斑的游戏。
没有比春之森林的喧闹更为动听的音响了,
它曾经是贝多芬壮丽音流的源泉。
一切有感知的生命都在等待,
等待木鼓最后一块碎片的落地,
如同等待一次大陆沉没的地震,
虽然也许只是一声最懦弱、最悲哀的呜咽。
1988.8.6 上海
■■■■归去来兮
在由于陌生才显得自由的天空下,
坦然地对着你和我微笑,在此时此地,
竟然不是在我们承受刀斧的那块砧板上,
除了这朵娇艳的花,我们一无所有。
===爱荷华城的早晨===
青草地跟着我爬进门廊,
绿色的洪流泛滥;
漫进书斋,溅击着四壁,
我等待着被淹没。
失重的色彩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我,
没有压抑和窒息,只有温情。
鸟儿纷纷把鸣声从窗外投进来,
我来不及接受过多的快乐;
象贪心人扑捉瞬息即逝的金币,
忙乱不堪却一无所获。
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的浣熊,
正在追逐迅速退潮的大厦的阴影:
梅花鹿用它那多叉的角,
突然挑起一颗桔红色的太阳。
1988.8.30 美国爱荷华城
===与秋叶之别离===
秋叶带着成熟的思考,
落进冷静的河水;
默默地随水飘流,
你正在和它同步远去……
春天的窃窃私语?在哪儿?
夏日喧闹的欢笑?在哪儿?
骤然的沉寂给予我的震动,
远远超过春夏之交的雷鸣。
难道血色就是结论?
无可争辩的血色,
既不溶于碧水,
又不会在阳光下浅淡。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久久举着枯枝一般的手臂……
1988.10.7 美国爱荷华城
===深秋的树林===
在幽暗的底色上闪光的花朵呢?
星光般的繁华早已逝去。
没有第二度青春了!
——这是一个最坦率最残酷的肯定。
痛饮长夏,滥醉于苦酒,
为音色的极度苍凉而自骇。
推脱大风执着的激情,
拒绝小鸟哀婉的依恋;
哑声高歌返照的霞光,
因回忆的重合,化为紫色的雾,
为了扯起一面有声有色的大旗,
向天空喷射热血;
孤注一掷,是孤注一掷!
谁能掷出如此眩目的壮丽?!
1988.11.1 美国剑桥
===陌生的天空===
我的翅膀,我的被砍断的翅膀,
在一千重落叶下被挖掘出来;
它已被沉重的岁月压成锋利的刀片,
我急切地希望重新插上我的肩头,
遗憾的是创口早已弥合,
鲜血一直都冷凝在心灵的深渊里。
我拉直锁链的一环磨削成针,
三千丈白发可以任意截取为线。
请你为我割开旧日的创口,
我已习惯于忍受痛苦的生生死死。
我信任你,信任你的纤纤素手,
一定能缝合每一根硬化了的血管;
然后,我也许能推倒一面大墙,
去仰望变得非常陌生了的天空。
1988.11.18 美国爱荷华城
===珍珠港===
珍珠港再也不会沉没了!
因为亚利桑那号巡行在海底,
还有1177名一直都未退出现役的水兵,
守卫在锈迹斑斑的炮位上;
1941年12月7日的烈火,
把他们铸造成不朽的、无敌的群体。
每一朵浪花都在传送他们的歌声,
起伏不停的太平洋之波拍击着全世界,
时而是雷霆万钧的怒吼,
时而是祈祷上苍似的低吟。
他们将永远19岁,
他们将永远不再登上陆地,
他们将永远谢绝情人的亲吻和鲜花,
虽然夏威夷少女唇边的鲜花每天都在盛开…
1988.12.6 美国夏威夷岛
===海滩的傍晚===
赤褐色的裸体女郎,
伫立在黄金色的沙滩上,
面对玫瑰色的落日,
你是在等待那一片银色的海浪吗?
如同亿万只掠水飞来的海鸥,
拍打着翅膀鸣叫着向你扑来。
浪花淹没了你和你的大笑,
也淹没了我的全部知觉。
你只屏了一口气,
浪花就全都凋谢在你的脚下了;
我也屏了一口气,
却经历了一次失而复得的悲欢。
在你肌肤上闪光的一定是珍珠,
无价的珍珠!绝不是水。
1988.12.7 美国夏威夷
===替我做一个梦吧===
替我做一个梦吧,女孩!
在你和海水嬉戏得困倦的时候,
我曾经千百次叩击过那黯哑的门环,
它确实偶尔为我敞开过,
往往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
门内是一座比门外更为幽深的地狱。
也许还有另一扇我没能找到的门,
即使找到了,它一定挂着一把神秘的锁。
而你,有一串万能钥匙,
那就是你的青春、美丽、纯洁无瑕和自信。
在一个浪头把你轻轻托起的一瞬间,
你就会得到一个彩色的梦;
梦中有一个长长的吻,
和由吻开始的爱情的传说。
1988.12.8 美国夏威夷
===痛苦之花===
悬挂着惊雷的那根发丝断了,
阳光无情地焚烧着我的视野。
濒临枯萎的痛苦之花骤然如月离云,
在由于陌生才显得自由的天空下;
坦然地对着你和我微笑,在此时此地,
竟然不是在我们承受刀斧的那块砧板上!
除了这朵妖艳的花,我们一无所有,
是的,我们一无所有……
在挣脱母体时就该发出的那声喊叫,
一直到今天,我们才拥抱着哭出来。
这声哭喊之后是什么呢?
——你用泪汪汪的眼睛怯生生地问我。
我用颤抖着的手结结巴巴地回答你:
不知道,……你怕吗?
1988.12.16 洛杉矶
===风的来去===
风来了,径直投入树的怀抱,
这是自然而朴素的湖边风景;
树并没有问:你从哪儿来?
来了,——这就是最圆满的回答。
每一片绿叶都在快乐地呻吟,
和着风的原始的冲动的节奏,
野性而疯狂的呼喊,
烛天山火般的欲望充满整个空间。
风,突然熄灭!难道这是死亡?
不,风去了,悄悄地……
树并没有问:你到哪儿去?
去了,——这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去了,还会来,
是的,象去时那样,悄悄地……
1988.12.17 美国洛杉矶
===海之恋===
昨夜,忧郁的大海失眠了,
无言,只有叹息。
当你牵着第一线阳光走来,
大海立即吼叫着向你扑去;
给你披上长长的白纱,高高地举起,
在和他的亲吻中,你几乎窒息而昏厥。
他如此强大的力量和炽烈的激情,
据说是你的赐予,你应该相信!
只要你留在他的怀抱中,
他会给你一百年的碧波荡漾,
他会给你一万次的天翻地覆,
连同宽阔雄壮的他自己。
即使你已经由于旋晕而沉沉入睡,
即使你由于信赖、由于极乐而死去……
1988.12.20 美国洛杉矶
===孤独的垂钓者===
每一根桅杆都在引身向上,
每一颗星星都在向下滴落。
海浪象子夜临近的一群孩子,
强撑着的失神的眼睛在闭合。
一个优美的乐句成一串音符
从酒吧的旋转门里跳出来,
都被那位孤独的垂钓者拾为钓饵,
去钓那早年沉入海底的明亮的故事。
而钓上来的几乎都是暗蓝色的海藻,
冗长,没有头,也没有尾。
偶尔有一两只小银鱼在钓钩上闪烁,
只一瞬间就弹跳着重归大海了。
夜雾裹着他的叹息在海面上弥漫,
我俩远远地注视着他,你在想什么呢?
1989.1.18 美国加州长堤
===忆花之岛===
难道我也有妒嫉这个人类的通病,
在夏威夷,我的目光分外尖刻。
但我没找到一个无花的日子,
没找到一条无花的道路,
没找到一座无花的院落,
没找到一位无花的少女。
花时时都在追逐着我的车轮,
花时时都在包围着我的寓所,
花时时都在窥测着我的隐秘,
花时时都在嘲笑着我的惶惑。
当我飞离这座花之岛以后很久,
还在衣袋里发现一朵夏威夷玫瑰;
由于举世皆知的、我的故国的严寒,
它已经枯萎了……
1989.1.29 上海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过于急切的车轮,
过于殷勤的风,
过于轻狂的路边的花朵,
过于清醒而悲哀的夕阳,
过于沉重的我的身驱,
过于阴郁的忧愁,
过于绝望的阿根廷歌星,
过于柔情的柳枝。
为相见而延伸的道路,
出尔反尔,又在为离别加倍地收缩。
你的那只冷静的手,
正违心地把握着我们的方向,
另一只忘情的手一直在我的手心里,
千百遍执着地画着同一个符号——
1989.4.30 上海
■■■■秋天奏鸣曲
为你我未来的一千次旧梦重温,
铺了一条阳光和落叶同时飘洒的道路。
===秋天奏鸣曲===
一
你把一个金菊铺地的季节
涂抹成一片阴影,
你是如此娇小的一朵,
突然迫近我的眼前,
却大于无边无际的风景,
我都来不及窘迫。
每一片纤巧的花瓣都在审视我,
我只顾品尝花蕊的幽香。
你枕着叮咚的河水,
只想躺在没有尽头的长诗上歇息,
但我有比语言更为真挚的信息,
你全都懂了,接受了。
悄然无声的春潮在你的面颊上泛滥,
你在细细辨认:这是欢乐还是痛苦?
二
我是那样轻易地就找到了你,
你在幽谷深处;
风为我掀起丛生的蕙草,
看见了你激情的涌动。
没有崇高的理由,
干渴使我匍匐在地。
我愿被淹没而死,
虽然你只有一掬清水。
我确信你是为了我才装着漫不经心,
轻轻地吟唱着一首歌谜;
浅显得完全不用猜想,我知道,
你要得到的不是谜底,
甚至也不是要,
而是默默地给……
三
一片黄叶落地声如惊雷,
你听不见这严峻的警告。
因为你生长在永恒的夏季,
不知道落叶之后的故事;
清晨,太阳等在你的枕边,
傍晚,又和你同归于绿色的梦。
你习惯于把赤裸裸的胴体,
交给在夜间都闪灼着阳光的大海。
你也许有过一个短暂的错觉,
误以为我就是激情的波浪。
你还是从我的岁月里走了,归去了!
你说你将在你的岁月里等待我。
但我只是最后一场狂欢的豪雨,
终将被迫化为漫天迷惘的冬雪……
四
清晨,当太阳和地平线平行的时候,
我的影子曾到达过你的枕边;
可惜你正在似醒非醒之中,
以为那是窗帘的游戏。
黄金时刻总是短暂的,
又最容易错过。
日光和地面一出现夹角,
影子就飞速地回到了我的身上。
你开始推窗远眺,四周
依然是五千年前绘制的布景。
傍晚,太阳又和另一条地平线平行了,
我眼睁睁地等待着你,唉!
如同白昼般的多情的月光,
无端地把你的影子阻止在山那边。
五
过去和未来都是幻影,
现在也即将成为幻影;
因而你拒绝拥有现在,
可你自己是个实体吗?
你醉心于更为虚幻的必胜的游戏,
用你自己的一部分去征服另一部分,
你以为那是最完美的自我塑造,
可之后是什么?你知道吗?
最后一滴泪能悬挂多久呢?
干旱的眼睛会随之而失明。
不管是我向你、还是你向我走来,
重要的是我们的幻影的重合;
为你我未来的一千次旧梦重温,
铺了一条阳光和落叶同时飘洒的道路。
1989.10.20
■■■■一束信札
我紧紧地拉住你的双手;
问:你什么时候把我丢开?
我会把堕落当做升华,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
===两朵山茶花===
一朵由于最先醒来而非常寂寞的山茶花,
久久深情地俯视着一颗还在沉睡的花蕾;
在她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有所期待了,
向那个先觉者仰起粉脸和与生俱来的微笑。
也许她完全不知道期待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期待是美好的。
遗憾的是他和她之间有一小段距离,
对于他俩,一寸和一万里完全相等;
相互可以传递火红的渴望,
可以感觉到对方浓郁的激情,
多么近,近得使他俩发抖、发疯!
却得不到一个短暂的甜蜜的吻。
最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了,
最先醒来的那朵花猝然凋落……
1990.1.30 上海
===海的语言===
我的语言太笨拙、太单调了,
不断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字,
重的象一声呐喊,
轻的象一声叹息。
椰子树忧郁地垂下她那高傲的头颅,
很想用她秀美的长发拂平我的激情。
每一只水鸟都用歌一般的语言说:
懂了呀!懂了!懂了!
只有岩石听不懂,
它是不愿听懂任何语言才黯哑的。
我千百次喊着岩石听不懂的那个字,
去溅击并淹没岩石;
我喷射的是自己的血,你知道吗?
碧血在烈焰中升华为银色。
1990.2.20 三亚
===两只雪白的鸥鸟===
一团浮游在蓝海上的银梦,
你独自在梦的深处徘徊;
漫天喧闹的鸟群,
但它们只是你的衬景。
我只看见你,听见你,
径直落在你的面前,合起双翅;
一个美丽的童话诞生了,
像一朵清晨醒来的睡莲;
你由于没有见到蓓蕾而难以置信,
而蓓蕾已经默默期待了一万年。
在铺满红豆的海滩上,
浪花向你喷射珍珠。
你真的富有吗?回答我,
在我飞来之前?
1990.3.4 上海
===天使===
象所有仰望浩渺天空的儿童那样,
我早就在描绘我的护法天使了。
稚嫩的线条和过于鲜艳的色彩,
而且没有忘记给她插上翅膀。
当我真地拥有你的时候,晚了吗?
你不仅没有翅膀,是有点晚。
你只是一个和我一样又不完全一样的人,
却能拥着我飞,升到九天之上。
我不得不悲哀地意识到:
这是我最后一个高度了!
我紧紧地拉住你的双手,
问:你什么时候把我丢开?
我会把堕落当做升华,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
1990.3.5 上海
===四重唱===
我听见过你的歌声,
是吗?——你会感到诧异。
在哪儿?——你完全忘了,
我们已经分别了长于百年的一个长昼;
但我还记得,历历在目,
云海之上是一片温柔的霞光;
我们彻底摆脱了蛛网的世纪,
世人必须仰望我们。
在你的极度苛求和极度宽容之间,
在两颗星辰为闪光而不断碰撞的时候;
你歌唱了,由于我并为了我的呼应,
连同我们的灵魂,正好是一组四重唱。
此时此刻,永生永世,
宇宙万物,值得我赞美的只有你。
1990.3.6 上海
===都会之夜===
这是一座现代的繁华都会么?不!
这是一辆硕大无朋的战车。
整整一个白昼和半个夜晚,
我都在钢铁履带的震撼下怒不可遏。
上海的喧嚣终于滚过了我的头顶,
大战车背后的步兵群也潜入地下,
曾是车潮人潮泛滥的大街小巷,
全都成了干涸的河床。
灯光一盏一盏的熄灭,
几乎所有楼房的眼睛都闭上了。
哪一盏灯熄灭之后是孤独?
哪一盏灯熄灭之后是欢爱?
你的面庞和月亮重叠着悄然闪现,
在都市峡谷的上空疑问地俯瞰着我。
1990.3.12 上海
===死结===
我是一泓边唱边流的清水,
绕着你歇脚的那座珊瑚岛,
好像是无意间挽了一个结,
你和岛应该都能感觉到。
其实,我早有预谋,
又一直在千回百转地躲避;
但我难以抗拒命运的力量,
它为我画好了从生到死的曲线。
还一再通过我自己的手和才智,
为我自己编写一幕一幕的悲剧。
我甚至觉察不到它的粗暴干预,
我?是我!是我挽下的这个死结。
现在,现在我才明白:
被牢牢系住的只有我自己……
1990.3.13 上海
===别离===
对你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一个渐渐在褪色的梦;
对我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一次不断加重的徒刑;
对你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一抹越来越暗淡的霞光,
对我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永无晴日的连阴雨;
对你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你花坛上一朵残花的凋谢;
对我来说,亲爱的!
别离是我天空上唯一那颗星辰的陨落。
但我是幸福的,怀着一个信念,
象一尊雪堆的弥勒,微笑着自甘消溶。
1990.3.18 上海
===风景===
迎春花悄悄在晨曦中透出鹅黄的娇媚,
枝条错落的阴影在窗帘上印着淡蓝的恬静;
葡萄的叶苞撅着浅绿的嘴唇,
让人想藉亲吻去吮吸它那酸甜的汁水。
一对白鸽带来一阵小小的骚乱,
在栏杆上旁若无人地醉心于欢爱,
最动情的时候又双双坠下高楼,
像一架四只翅膀的滑翔机飘向远方。
燕子们在电线上集体创作着一首乐曲,
不停地争论、修改,永远难以定稿。
一滴冷雨从窗外飞进我的书斋,
打在我紧皱着的眉心上。我觉得,
眼前的色彩、音响和情绪组成的风景,
真是一团谬误,因为这风景中没有你。
1990.3.20 上海
===非醉,也非梦===
昨日才含苞的梨花
今日已成飞雪;
南国之路迢迢,
时而愁云,时而喜雨,时而迷雾,
不知是行是住?
是盼?是迎?还是静候?
真怕骤然放晴,
骄阳刺伤欲穿望眼。
门旁亭亭玉立,是你?
只有你,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我竟没有感到意外,
自然而然地捉住了你的双手。
这情景曾多次在我眼前闪现,
而且都在白日,非醉,也非梦。
1990.3.21 上海
===我在哪儿===
混浊的河流,
深夜的街道;
一艘没有舵、没有帆和桨的小船,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推动我。
也许是那漂在雾中的航标,
路灯随着我趔趄的脚步浮沉;
两岸尽是可疑的影子,
电线杆在我身后靠拢,交头接耳。
让夜风和旋流去决定速度,
我不想,也没想过快和慢的含意。
我并不在我的肉身行走的夜路上,
根本不在这里,根本不在……
我的太阳、风帆、舵和桨,我的灵魂,
我的蔚蓝色的大海都在你娇小的手掌上。
1990.3.22 上海
===我是一颗星===
我原以为灯和星都是燃油才发光的,
光芒能射透天上和人间的黑暗;
妈妈每天都给它们(饣畏)油,
——那时我才三岁。
当我知道天高妈妈上不去的时候,
星光又成为一个八岁孩子的谜;
我每夜都在猜想,猜呀猜……
最后我相信它们是在燃烧着自己。
可是长者告诉我:不!孩子!
星光是阳光的反射。
我真愿意自己是一盏油灯,
最动人的是油尽灯灭的那一瞬间的颤栗,
人们无限婉惜地发出一声长叹。多美呀!
但我是一颗星,我亲爱的太阳!
1990.3.24 上海
===月色和水色之中===
回忆总是浸在月色和水色之中,
搅乱它的只可能是屈原的山鬼,
或许是萧萧而下的木叶,
纷乱得格外繁华。
无穷的弧形波巧妙地分割着光影,
调和出神秘的色彩。
向我的心灵里投射苦涩的愉悦,
当我感到疼痛的时候血已淹没了我。
昨天的声音被时间的回音壁反弹回来,
全都是变得陌生和更加温柔了的情话。
云一般绰约的容颜,
烟一般飘渺的衣衫,
雾一般朦胧的帷缦,
只有朱唇清晰得如同两片花瓣。
1990.3.30 上海
===逝去的日子===
日子象层层波浪,
从大洋彼岸缓缓涌来,
投入黑色的岸的怀抱,
随即心力衰竭而消亡。
一层,一层紧接着一层,
寂寞、空旷、单调。
回顾近年接踵消亡的日子,
就象翻阅一本乏味的厚书,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页彩色插画,
而最动人的只有两页,
描绘着的是南国春景,
被冷落在窗外的雨丝和窗内的瓶花,
被迫缩小了光晕的床头灯,
以及画面之外的贝多芬的浪漫曲。
1990.4.1 上海
===等待的日子===
在高速流逝的江水上,
我乘坐的是一艘随水漂流的小船,
两岸矗立着的不是挺拔的白杨树,
那是等待的日子。
大致相等的间隔,
似曾相识的模样;
就象一排整齐的栅栏,
飞快地在我眼前闪过;
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什么呢?
只是连绵不断、黑白相间的光影。
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你
突然出现在某一条白光与黑影之间,
我无法泊位我的生命之舟,
因为上帝没有赐给我一只铁锚。
1990.4.2
===给一条河===
我真希望你能重新返回为山溪,
没有如今这样沉重的负荷,
只承受得住暮春的落花,
自由自在地行吟。
新月般的年华,
美如你苗条的自身,
滚动着泪珠般的纯真,
流泄着月光般的坦诚。
但你毕竟出幽谷而成为江河了,
旧梦日渐遥远……
在你浩荡流波的边沿,
有一棵白桦树迎着风伫立了半生,
你会出于勃发的激情跃过堤岸,
给我留下一汪清水吗?
1990.4.4 上海
===苦核===
真的有过那宝贵的瞬间吗?
我竭尽全力在遗忘的深渊里打捞着,
打捞那艘一闪而逝的沉船,
我的镶满金珠翡翠的水上宫殿。
我曾经颤栗地感觉到了你,
你也曾经以同样的激情感觉到了我。
你由衷地低声向我倾吐了三个弱音,
三只被你长期囚禁在心扉内的雏鸟;
它们将永远在我空旷的思念中飞翔,
反复唱着一支最短最动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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