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钟
阿弥陀佛!所有比丘传世的著作大都是经典,因为他们叙述的是自己一生功德
圆满的修行。我这个比丘却相反,在纸上写下的是自己的忏悔。这大概是很少见的
吧。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在故事里会写到历史、尘世。但必需说明:我毫无把责任
推向客体的意思。“菩提自性,本来清净。”全是自己的过错。《六祖坛经》里有
一个闻名遐迩的故事:“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
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比丘“无相”
(没有客体)。但是,佛祖是允许忏悔的。
我出家的时候已经12岁了。那年,大灾荒。从春天起,我们家平均一个月饿死
一个人,四个月过去,爹——妈——妹——姐相继去世。爹临死前半个月都不吃一
粒米,说:留下妈好照顾三个孩子。妈、姐姐。妹妹和我钉了块薄皮匣子,把爹埋
在土屋背后那棵杨树下。妈临死前十天就不喝一口粥了,说:留下你姐好照顾弟弟、
妹妹。姐姐、妹妹和我找了张芦席,把妈埋在紧挨着爹的右边。六岁的妹妹临死前
五天就不吃一棵野菜了,说:留下姐姐照应哥哥。我和姐姐把妹妹用被单裹着埋在
妈的怀里。十五岁的姐姐临死前一天还在山上给我挖能吃的观音土,说:留下你,
你是俺家一棵苗。这句话一定是妈教她的。她有一件生前很想穿。总也没舍得穿、
只试过一回的新衣裳,是蓝花的,我给她穿上了。我把她埋在紧挨着爹的左边,刨
坑刨了一天一夜。埋了姐姐,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家里除了一条破棉絮以外,啥
都没有了。我恨不能把棉絮也撕烂吃了。试过,发霉了的棉花丝,沾在喉咙里,无
论如何都咽不下,试一回吐一回。我知道爹妈姐妹为了照应我,一个一个地死去,
最后我能够活着吗?不!可能比他们更惨。他们死的时候身边都有亲人,惟独我死
的时候举目无亲,更没指望有人来掩埋我。我躺在那条吃不进的棉絮上等死,忽然
隐隐听见了远方传来的钟声。是的,是钟声!那么美好,又像是一团一团温暖的光
向我飘来。它是从哪儿飘来的呢?莫非是打天上飘来的?我好累啊!懒得动,也懒
得想。我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只要一停止思想,就再也不会思
想了;只要一停止爬行,就再也爬不动了。不!我要动,我要想。我挣扎着从破棉
絮上爬下来,一面向屋外爬,一面想着:这声……这光是从哪儿飘来的呢?我希望
不管是声,还是光,千万别中断,千万别中断……一下,一下……一团,一团……
我闭上眼睛,它是光;我睁开眼睛,它是声。啊!我终于听清楚了:是的,是声,
是钟声!是寺院的钟声。我这才想起三十里以外、山坳里有座普渡寺,那是一个很
有名的寺院。知道,没去过。看见过,和同村的孩子们上山砍柴,远远地看见……
绿树丛中一角红墙。我开始爬,很自然地迎着那钟声,爬着……其实,钟声早就停
了,在我的耳朵里,钟声一直都在响着。也幸亏钟声一直都在响着,我才能一直爬,
想着。我不知道庙里有几个和尚?供的是什么菩萨?因为我娘在最艰难的时候嘴里
总是喊着:阿弥陀佛!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对帮助过我们的人总是说:
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呀!所以我知道菩萨性善。在我爬到伸手就要摸到山门外最
下一级石阶的时候,山门大开着,天王殿里那尊笑口弥勒佛,我看得清清的。他一
定也看见了我,他在开怀大笑,坦胸叠肚。左手掐着念珠,右手按着好大一个口袋,
那一定是他募化来的吃食。这年月,人人都挨饿,村村都饿死人,他怎么还能募化
到这么多吃食呢?无怪他笑得那么开心。我想着:菩萨!这回,我可得救了!……
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快要不行了。我听人说,饿得要死的人,只觉着头晕就不妙了……
头一低就活不过来了。我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想到这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很大、很肥的脚丫子,脚背好厚,大拇
指的指甲盖差不多有一个蒲团那么大。哪儿有这么大的脚指甲盖呀!我再往上看,
才知道我正躺在弥勒佛的脚下。我的身边坐了一圈像弥勒佛一样的和尚,比起弥勒
来,他们小得可笑,没有他那么胖,也没有一个是在笑的。相反,他们个个都愁容
满面,好像我的死而复生让他们很为难似的。是的,那年月,庙里要是多一张嘴也
难办。和尚也得吃饭,道士才“辟谷”,道士的“辟谷”顶多也只是十几天不进食。
老方丈连问都不要问,对我的身世和眼前的境况一清二楚。概括起来天大一个字,
就是:饿。
“阿弥陀佛!先给他一顿斋饭,吃了送他回家。”
没想到,一顿斋饭就让我和佛门结了不解之缘。那是一碗让我终生难忘的、很
稠的粥,粥里搅拌着几片荠菜。我不由得感到纳闷,他们哪儿来的荠菜呢?这么鲜
嫩的荠菜!在当时,哪一个农户家都没有那样稠的粥了,连照得见鼻子、眼睛的粥
都见不到。当老方丈让一个小和尚送我出山门的时候,我用最大的力气喊出了最要
紧的三个字来:
“我!没!家——!”
“可这儿是出家人的庙,没法收留你呀!孩子!”
“我……”命中注定不该死,福至心灵。我脱口而出:“我要出家!”
“阿弥陀佛!出家可不是随便说的,出家很苦、很苦。”
我感到非常奇怪,出家有这么稠的粥,还会苦么?
“我不怕粥……”我把苦说成了粥,老方丈把粥听成了苦。
“孩子!你不知道出家有多苦!苦啊!孩子!”
在他说“苦啊”的时候,我想的是很稠的、搅拌着鲜嫩荠菜的粥。所以我义无
返顾地出家当了小沙弥,法名无量。十六岁受戒以后,才知道老方丈说的苦包含着
些什么。人们以为出家人苦在青灯黄卷,苦在晨钟暮鼓,苦在粗茶淡饭,苦在砍柴
种地,苦在打坐参禅……不,不!这些都不算苦。苦就苦在“于诸境上心不染,曰
无念。”[注]就是说:自己的心境不为尘境、人境所污染。——这就叫作无念。
“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注]就是说:对于接触到的一
切事物和现相,无爱恋,无追求,无欲念。做到无念是很苦的,做不到无念更苦。
做到无念,首先应该做到无相。无相就是“外离一切相”。[注]意思是离开尘境、
人境的一切有相之物,以及有物、无物之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注]法
体就是本体。我虽然十二岁就剃度出家,出家时孑然一身,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亲
戚,也没有朋友。可以说:了无挂碍。可我也已不是清净法体了。我体验过父母之
爱,兄弟姐妹之情,世俗的放任,饮食的无节……甚至也有了偏爱。仇恨、嫉妒、
虚荣等等……最初的几年,这些就像我自己吐出的丝、结成的茧一样。紧紧地缠绕
着我,缠得我苦透苦透。我日日夜夜地背诵着《无相诵》[注],到了十六岁,才渐
渐做到了“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腿卧”。[注]由此,我的师父悟彻禅师才让我受戒。
但这个无相无念的时期很短,不到半年,就被自己破坏了。那年春天,我们正在早
课之中。从省城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施主,后来听说是一群不信神的女学生。开
始,我并未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句完整的话。像以前那样:“邪正俱不用,清净
至无余。”[注]阿弥陀佛!在她们离去的时候,我闻到一阵香气,不是脂粉香,不
是花蕊香,也不是佛前的檀香……那阵香气在我的心与口之间久留不去,我惊慌了!
我意识到这是我的魔障。接着在我的眼前诸相繁生,色彩斑斓。阿弥陀佛!在此之
前,我知道刹那即悟,可不知道刹那即迷!最漂亮的蘑菇毒性最大。没有物相,只
有非物之相,更加可怕!阿弥陀佛!我那样快就跳进自己为自己在一念之间挖掘的
魔窟,而且恋恋不舍。后来“从心胜到本体都崩溃了!”——这是悟彻禅师发现以
后对我下的一句结语。悟彻禅师甚至劝我还俗,我抵死不从。悟彻禅师在我的床头
挂了一张达摩老祖面壁图像。我知道他是在告诫我:修行之路甚长,达摩老祖尚且
面壁十年,如我辈,一百年也未必能根除尘缘。此后,道魔之争,延续到文革发生,
终未逾距。对于佛门,文革是一场千年未遇的浩劫。寺院毁于旦夕,大殿、钟楼和
鼓楼都倒塌了。佛祖金身也被砸碎,众僧俱都走避四乡,还俗的还俗,成家的成家。
到了盛夏,惟我一人留在寺院废墟一角打坐诵经,多日都没有进食了。一天,近午
时分,多名红卫兵胁迫着一位比丘尼,一涌而进。我猜想她一定是来自不远处的云
停庵,我听说那里的长老是道济法师。比丘尼被牵至我的身旁。牵她的红卫兵是个
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孩,看样子是红卫兵的头头。她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一个在尼姑庵坚持反动立场不变,一个在和
尚庙坚持反动立场不变。岂不是太孤单、太寂寞了吗?今天把你们二位志同道合的
人放在一起,希望你们互相帮助,早日觉悟。放弃反动立场,还俗成婚。正告你们!
这是考验你们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与不忠的问题!忠与不忠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阿弥陀佛!”比丘尼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当即面无人色。我自己也不由
得索索发起抖来,但我还是结结巴巴地对那女孩说:
“我……我……我们是出家人呀!我们都是受了戒的出家人呀!”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和尚,她是尼姑!和尚尼姑都属于四旧,红卫兵的伟大
任务就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所以我们一定要帮助你们结婚!明白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乞求地望着她那双天真烂漫而又庄严肃穆的眼睛,不甘心地问:
“你……你……是在说着玩的吧?”
“不!我们是非常严肃的!”
“不!你你一定是在说着玩的。”
“谁跟你说着玩?你看看清楚!”她声色俱厉地喊叫起来,指着她自己袖子上
的红卫兵袖章。“毛主席的红卫兵会说着玩吗!我们说到就要做到。你可千万不要
等闲视之!”
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我们二人俱都面壁打坐,念佛不迭。红卫兵不许,一定
要我们相向打坐,我俩只好依从。到了夜晚,红卫兵命令我们“绝对不许移动”,
而后就全部撤去了。夜深,我悄声问她:
“师傅!你不就是云停庵道济长老的高足么?”
她悄声回答我:
“阿弥陀佛!是的。”
“在下法名无量,你呢……?”
“莲慧。无量师!这劫难几时方休呢?”
“莲慧师,‘但向心中除罪缘’[注]吧!”
“如何熬得下去呢?无量师!”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注]”
她再未答话,只长叹了一声。娇声似夜鸟呜咽,悠长如袅袅轻烟……
深夜,莲慧疲倦不能支,连连点头磕脑。最后竟会沉沉入睡,不自觉倚在我的
肩上,轻微的鼾声,吹出的气落在我的脖子上,使我心跳不止,但又不敢动。突然,
一片哗笑,强光刺目,十几只手电筒交叉向我们射来。原来红卫兵并未离去,全都
埋伏在断墙背后。我连忙将莲慧从肩上推开。红卫兵们厉声喝叫: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不许动!刚
才很好!不许动!抱住!”
我们当然不能服从,紧接着,七八根柳条鞭劈头盖脸向我们抽来。莲慧耐不住
疼痛,先抱住了我。我只好依样办理,愕然之后茫然,茫然之后颓然。听到嘤嘤哭
声,才知道莲慧顿失心性。
“最高指示:‘服从命令听指挥。’抱紧些!再抱紧些!再抱紧些!”
怯懦迫使莲慧拼命以全力搂抱着我,十指好像已经插进了我的皮肉。这时,隐
隐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和我的身子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异!首先是她的身子柔软得如同
没有骨骼一般,我真担心她会被我这粗糙身躯硌痛了。当我发现自己脸上有了泪水,
才知道她的脸颊已经紧紧贴在我的脸颊上了。但我在此之前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她
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无相”之物。现在,有了不能回避的具象!即使在众目睽
睽之下,我还是为这个具象心醉神迷。罪过啊!阿弥陀佛!
最高指示:‘顽固到底是没有出路的!’你们两个把衣服脱掉!脱!脱!”
这如何使得,莲慧立即大声嚎哭起来。柳条鞭如雨点般落在我们的身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不住地高唱佛号。莲慧也跟着高唱起来。后
来我们的袈裟被抽得和血肉粘连在一起,但脱掉衣服是万万使不得的!宁肯被打死。
不久,也许是红卫兵们打累了,便停止了抽打。那女头头下令:
“停止!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斗私批修!尽早完成自我改造。正告你们!最
终你们必须在结婚证上签字,除了在结婚证书上签字以外,还得立竿见影,以实际
行动来证明你们的改造成果。”说罢,他们在地上留下一钵米饭和一碟咸菜,两只
碗,两双筷,呼啸而去。我当然知道,他们并未全部撤走,在暗处一定留有监视我
们的哨兵。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悄悄抽出双手,各自唏嘘连声地察看着自己伤痕累
累的身子。我情不自禁地想为她抚摸抚摸伤口,当我将手伸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的
手也在伸向我,使得我们都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无量师!你要吃一点……”
我摇摇头。对她说:
“莲慧师!你要吃一点……”她摇摇头。我们俩谁也不想去动一动筷子。
她用最轻的声音问我:
“无量师!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也用最轻的声音回答她:
“莲慧师!退?……有路么?阿弥陀佛!没有!没有……”
“逃?”
“在劫难逃……”
“无量师!既然……在劫难逃……”
“莲慧师!你的意思是……?”
“是!”她止不住又嘤嘤哭泣起来。“无量师!是……”
“是什么?莲慧师!”
“无量师!只要心性未冥……佛法说:色身有血有肉、有生有死,法身才是永
恒!永恒的法身不是金石不坏的吗……?当然,无量师博大精深……或不以为然。”
我承认她说的是佛法,是正、是善、是悟,是佛法的顶端。到了顶端,再往前
移动半步不就是反面么?不就是深渊么?直感让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意识到它又会
导致邪、恶、迷。吓得我连忙默念着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她啜泣了一阵,天就亮了。
红卫兵撤走了饭钵碗筷。我们知道:断食了!
她叹息了一阵,天就黑了。
红卫兵撤走了盛水的竹筒。我们知道:断水了!他们在我们面前的地上摆着两
张纸,说那是结婚证书。
“莲慧师!我是不会看的。”
“无量师!我也是不会看的。”
结婚证书在我们的身边的地上摆了七天七夜,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两张白纸。
没有食物,没有水。那是红色恐怖时期的最高潮,善男信女一个也不敢靠近我
们,看来,我们陷入了无望的绝境。第八天的晚上,莲慧向我喃喃地说:
“视听与念是无关的……无量师!是吗?”
“是的,莲慧师!……”我不得不承认她通晓佛经。我认真地看了那证书,证
书上印了毛泽东主席的宝像和五星红旗,还有一条红色的标语:“在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中结为革命夫妻,坚决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对于我,这些色彩和意
象太陌生了,陌生得使我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刚刚看清那结婚证书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少女矫装大人的声音: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思想工作是一种细致的工作。’你们想通了吧?想通
了就在结婚证上签字。”那声音还告诉我们:红卫兵从未间断过对我们明察秋毫的
监视。虽然我们从没看见过哪怕一双窥测我们的眼睛。他们为什么这样有耐心地折
磨我们呢?他们像是在进行一个实验,或是在求证某种理论。总之,无论如何,这
是佛用十魔九难对我们施行的考验。
又是长久的寂静围绕着我们了,它像无尽、无声的流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像小沙弥那样轻声问莲慧:
“莲慧师!真的是:色身变,而法身不灭么?
“唯!无量师!
又是那少女矫装大人的声音:
“这就对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虚心接受别人的帮助。’莲慧!你要帮
助他。无量!你也要帮助她。”
吓得莲慧连忙低下了头。接下来又是长久的寂静……直到下半夜,那少女的声
音才重新出现,这一次是通过高音喇叭传出来的: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最
后等待你们的将不是和平,而是战争!战争!”
接着又是寂静。
“无量师!”莲慧用十分游离的口气轻声对我说:“法身不灭……是不?”
“是……”我听得出我的语气也是不肯定的。
“那……就签了吧?……”我原以为只有我能听清,但高音喇叭的声音立即就
针对着她的话来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欢迎每一寸的进步。’给!”一
支自来水笔应声落在我和她之间的地上。莲慧说:
“你……无量师!你……先……”
“不!你……莲慧师!你……先……”
“你……”但她那发抖的右手向自来水笔慢慢、慢慢伸去。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落在她手上,她立即又缩回了手。接着就是少女严厉的声音: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倒退是没有出路的!’”
她的手重又伸了出去,那么一点点距离,她伸伸缩缩,费了几乎一炷香的时间。
她握住了笔,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又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来。她伙身在地上,往
纸上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想是她出家前的俗名:王秀英。对的,那是色身的符
号。那少女在高音喇叭里喊道:
“还有一张!”
莲慧又在另一张纸上签了王秀英三个字。当她用自来水笔戳我的手背的时候,
我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用绝望的声音说:
“该你了……”
我用左手接过笔,转给右手,像她那样,颤抖着在两张纸上写了自己出家前的
名字:张芒种。刚刚写完最后一笔,蓦地,十几道手电筒的光柱一起向我俩射来。
同时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手风琴的乐曲,几十个红卫兵随着手风琴合唱起《大海航行
靠舵手》。虽然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载歌载舞的他们似乎在庆祝他们完成的一件
丰功伟业。什么是他们完成的丰功伟业呢?难道就是迫使我们——已经没有立锥之
地的一僧一尼,在两张有颜色的纸上签字画押吗?看来,是的。
“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的欢呼声如同雷鸣一般。
下面,是什么把戏呢?紧接着他们有节奏地喊着:
“忠不忠,看行动!忠不忠,看行动!
那么,行动是什么呢?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提醒我:
“这是你们的新婚之夜!这儿就是你们的洞房!快!你们是合法的夫妻!有毛
主席的红卫兵给你们主婚,给你们证婚。你们应该感觉到无比光荣!快!脱掉你们
的袈裟,快!”接着就是他们集体有节奏的喊声: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听见除了喊声以外,还有鞭子在空气中抽打的声音。当喊声达到高潮的时候,
我睁开眼睛一看,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强烈的光亮下看她。莲慧已经脱掉了自己的
袈裟、小褂、短裤、袜子……我从来都不知道,人——年轻人——女人——比丘尼
莲慧的色身会这样美……那是超越心胜之上的庄严之美。我不停地打着寒噤,喘着,
透不过气来,所有尘世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当一记狠狠的鞭子抽在我的头上的时
候,我才恢复听觉。“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这才开始脱着自己的衣服。我一件一件地脱,在“快快快!”的喊声中我脱
光了衣服。我注意到莲慧没敢看我。我脱光了衣服,“快快快!”的喊声仍未停止。
鞭梢在我们头顶上“嗖嗖”飞舞。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就在这时,莲慧
扑向我,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拖着我一起向后躺,我冷不防一下就扑倒在她的怀
里。我只听见她说了半句话: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
说着她咬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感觉到她先用一只手在下面帮助我,然后用双
手抱住我的臀部,向她那边拼命地拽。后来就听见她的一声绝望的尖叫,我的肩头
被她咬出了血水。这时,周围的喊声立即戛然而止,从可怕的狂吼到可怕的寂静,
让人不寒而栗。手电的光柱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莲慧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在我的
肩头啜泣起来……我这才明白:没有一个僧人比我的罪孽更深重了!当我软弱地从
莲慧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很轻:
“不好看嘛……一点儿也不好看!”
我也感觉到,我和莲慧像被受打击之后尽量蜷缩成团儿的两条青虫,好丑!
“哎哟!”一个男孩儿的声音:“我想尿。”
“严肃点儿!”那个当头头的少女喝斥着:“我们是在干革命!”
后来,红卫兵把我们这一对罪人安排在一个公社的生产队当农民。出家人当农
民很快就习惯了,因为我和她本来都是苦出身,她的亲人也是在那年饿死得一个不
剩。因为她发现坏人要密谋卖掉她,她才到云停庵落发出家的。我们婚后,虽然没
了寺院,遥远的北京有一座天安门。没了佛祖的金身,墙上有了一张毛主席宝像。
没了经卷,公社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这是中国人人都必不可少
的东西。也像在庙里当和尚一样,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阿弥陀佛”改成为
“毛主席万岁”,只是没有木鱼和钟、鼓。我们的头发在一年之后就长起来了,没
想到,秀英的头发又黑又亮。在开始的两年,我和秀英之间还有色身和法身的辩论,
最后甚至对有没有无生无死、无血无肉的法身,产生了怀疑。也许有,如罪孽深重
的我辈,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只有拖着有生有死、有血有肉的沉重色身,在种种欲
念的贪恋之中,了此一生。后来也就渐渐地淡忘了。五年后,秀英为我们生了一个
儿子。我们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快快”,为什么叫快快?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它能时时唤起我们对一个特别场景的回忆。有了儿子以后,我们对当初在命运中发
生的突然变故,包括其中的痛苦和羞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然会感到庆幸。从
那时起,我们开始正视多年不敢正视的色身了,渐渐,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罪孽和
羞耻化为神圣和自然的时候,两个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色身才融洽地结合在一起。
我发现世俗的欢乐很快就让我们癫狂得难以相认了,就像是一对锁在一起的逆水之
舟,突然失落了舵和桨,只好随波逐流,顺流而下。这一泄千里的堕落,应该承认
起初是恐怖万分的。接下来渐渐就容易得多了,终于在适应之后,有了快乐。等到
有了一个新的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色身延续着我们,我们就更加沉迷了。我从快
快身上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她。有我也有她,她中有我,我中有她。
哪一部分都有我,哪一部分都有她。快快就是联在我和她中间的一根肠子。恐怕世
上还没有一把能把这根肠子切断的快刀。我们俩完全是一对彻彻底底的俗人,几乎
没人记得我们曾经是两个出家人。俗人不是也好么,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俗人。俗人
和俗人在一起敢爱敢恨,敢哭敢笑,敢打敢闹,敢吃敢喝……起初的时候,佛陀偶
尔也会在我眼前现形。阿弥陀佛!那已经不是常见的慈眉善目的佛陀了,而是从来
没有看见过的温怒的佛陀。所幸只有一刹那间就没了……
快快五岁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在他六岁那年,一
天晚上,天上有一轮好圆好圆的月亮。我们一家三口,在开着门的堂屋里吃饭,快
快要我喂他。按道理,六岁的乡下孩子早就不要喂饭了。可他妈,也包括我对他都
太娇惯了,他自己也太嗲。忽然,快快用他的小手指着门外对我说:
“爹!听啊!多好听!那是什么声音呀?”
快快的耳朵真灵,这不是从普渡寺飘来的钟声吗?为什么一开始我没听见呢?
是的,主要是因为我没想到。寺院大殿和钟楼、鼓楼在十一年前都倒塌了,那座明
朝嘉靖年间铸造的大铜钟,也已在废墟里埋了十一年。我注意到秀英冷不了地打了
一个寒颤,用恐惧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我装作用不经意的口气说:
“快快!这是撞钟的声音。”
“爹!谁在撞钟呀?”
“普渡寺的和尚在撞钟。快快!吃饭!”
“和尚是什么呀?”
“和尚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剃的是光头。”
“爹!我不也是光头吗?我就是和尚!我要撞钟!我要撞钟!我要撞钟!”说
着就奔到门外的打谷场上,撒着欢儿地喊叫着转圈子。我在秀英的眼睛里看到了埋
怨,我好不容易才把快快追上。捉回来。
“快快!吃饭!来,吃一根四季豆,绿生生的四季豆。我学树上的老鸟含着喂
你,你学小鸟张着嘴来接。”这样他才挥舞着双手,学着小鸟叫着、拍着翅膀的样
子,从我嘴里接过一根四季豆。“来!再吃一根,快快!乖!”
“不!我要妈再喂我一根。”
“好!妈!来,喂一根。”
“来!妈喂你……”秀英含起一根四季豆的时候,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转起来
了。她这是为什么呢?对于她此刻的心绪,我还揣摩不透。我们早就是俗人了,俗
人听钟不就是听个响吗!过去在寺院里自己撞钟,听到的只是震耳欲聋的嗡嗡声,
现在,在远处,才听出它的悠扬来。怪不得唐人有“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夜
半在船上听钟,格外好听。夜晚,在家里,一家人团在一起听钟,不是更好听吗!
这时,就在这时,打谷场那边,来了两个人。两个干部,在月光下第一眼就可以肯
定他们是干部,他们都穿着蓝布干部服。左边那个人是我们的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
记,右边那个人是个女的。她是谁?看不出。从她那平平整整的衣服来推测,是个
在机关对着办公桌喝茶水的干部。他们朝我们走来,找我们?不可能呀!我们在这
个生产队当了十一年队员,来找我们的干部最高级的领导就是生产队长。大队干部
在开群众大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因为大队支部书记有一个特点:他的左脚有点残疾,
走路的时候使不上劲,左手就不住地往后划,所以老远就能认出他来。
“有客人来了!”快快指着两个来人大叫。果真是来找我们的,他们直接进了
我们的家门。秀英连忙放下碗,给他们让座。倒茶。
“芒种!还没吃完?”大队支部书记说话不像在大会上作报告那样严厉,很温
和。那女领导怕还不到三十岁。不知道为什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想想,
未必真的见过,公家人的样子、作派都很相似。
“书记!领导!来了!坐!我们吃完了,就是孩子不好好吃……闹着要喂……”
他们坐下以后,书记也没向我介绍那位女领导的身份,我只好叫她领导。说来
也怪,领导们来了,快快也老实了,坐在妈妈面前的小板凳上,只顾用他那一对又
黑又大的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你叫张芒种?”女领导问我。
“是的,向领导汇报!我叫张芒种。”
“你叫王秀英?”女领导把脸转向我的妻子。
“是的,向领导汇报!我叫王秀英。”秀英学着我的语气回答了她。
“王秀英!1966年以前你是不是在云停庵当尼姑?法名莲慧?”
“是的,领导!是红卫兵帮助我们破的四旧,立的四新,领的结婚证书……当
时我们可很是想不通……”
“我知道……”女领导的脸上立刻泛起含义不明的一笑,只一笑,马上又严肃
起来。“张芒种!1966年以前你是不是在普渡寺当和尚?法名无量?”
“是的,领导!我是贫农出身,历史问题很清楚,历次运动都查过了的,生产
队、生产大队、公社各级领导都知道的……”
“我也知道,我是县委统战部刘副部长,分管宗教事务。”
“刘副部长!”我真是受宠若惊,一个活生生的大部长,还是女部长,亲自来
到我们家。我用有点控制不住的得意的眼色看看秀英。秀英却和我相反,半张着嘴,
眼睛痴痴呆呆地盯刘副部长的嘴。
“你们知道吗?普渡寺和云停庵已经修复了!”
“修庙?”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信仰自由嘛!拨乱反正嘛!党和国家对外的形象很重要。现在日本、东南亚
的香客和游客都要到中国来拜佛进香、旅游,我们县的普渡寺和云停庵都是海内数
得上的名刹。事关大局,国家拨了很多款子,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座寺院修复了。
修得金碧辉煌,法像庄严,很是气派……”
“啊!是吗?!”
“庙是修好了,佛祖的金身也重塑了。我们的困难是:没有合适的住持。”
“啪哒”一声响,我和书记、刘副部长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一看,原来秀英
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了,而秀英自己却浑然不觉。刘副部长继续说:
“我们经过了研究,决定:任命无量和尚为普渡寺住持,任命莲慧尼姑为云停
庵住持,希望你们能顾全大局,尽快到寺院里去就职。”
我听见秀英呻吟了一声,把身边的快快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我愣在那里像傻了一样,好久没说出话来。
“你们的意见呢?”
“……”我根本就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们满意,普渡寺的住持是处级待遇,云停庵是科级……”
“……”我听清了,但不知道这些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至于你们的儿子,我们也考虑过,已经有人家愿意收养,你们尽管放心,这
户人家比较富裕,不过,出家人本来就应该无挂无碍,六根清净……”
“……”
“怎么?”支部书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怎么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这才醒悟过来,没有回答他们,却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好像十一
年前我也曾提出过:
“你……你……是在说……说着玩的吧?”
刘副部长回答我说:
“不!我们是非常严肃的……”多么熟悉!仍然是我十一年前听到过的那句话,
声音也很相像,只不过语气要缓和得多。
接着,普渡寺的钟声又响起来了。钟声越来越清晰,一声、一声,像永远没有
完结似的。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钟声……刘副部长说:
“这一定是修复钟楼的工匠们,刚把大铜钟吊上钟楼,觉得好玩,撞个没完。”
唉!晨钟暮鼓是好玩的么?……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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