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的眼睛象半夜的星星,更加亮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象五月的小树苗,一下就长高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的腰象三月的柳枝,会得扭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象快要绽开的花苞,远远就闻见你身上的香味
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把干木女神的微笑捎回来了!”
苏纳美好高兴啊!那么多人赞美她,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平辈,也有长辈,阿咪
没对她说什么,只是一见到她就从头到脚打量她,抿着嘴笑笑,搂着她亲亲她的面颊。
苏纳美一天要照好几次镜子,似乎连她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甚至情不自禁地对着
镜子喊着:
“苏纳美!你好好看啊!”
秋天,收割稗子的活儿是最累的活,顶着迟迟不愿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阳。三个衣社
在一起协作,苏纳美在成人们队列里,蹲在地里割稗子。成就以后的枯稗子在鐮刀下沙
沙发响。由于三个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干起活来特别热闹,除了唱歌,还不断讲一些
让苏纳美听来脸颊发烧的笑话,那些隐喻的双关语,女人
秋天,收割稗子的活儿是最累的活,顶着迟迟不愿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阳。三个衣社
在一起协作,苏纳美在成人们队列里,蹲在地里割稗子。成熟以后的枯稗子在镰刀下沙
沙发响。由于三个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干起活来特别热闹,除了唱歌,还不断讲一些
让苏纳美听来脸颊发烧的笑话,那些隐喻的双关语,女人们的爆炸性的笑声给它们做了
注释,并且大大加强了它们的诱惑力。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汗和烟草味,就象烫热了的
酒味。苏纳美担心田里的稗子很快会割完,割完了就听不到这么有趣的笑话了。那些比
她年长的男人和女人,在这方面的智慧可是太惊人了!妙语如珠,每一个比喻都使苏纳
美得到一次新奇的感受,甜甜的,恍恍惚惚的迷醉,模糊的、渴望的旋晕。她不敢大声
笑,也笑不出声来。双手机械地割着稗子,让脸上的汗水从脖子里一股股地流过自己的
胸膛,浸透自己的腰带。
在脱粒场上,男男女女围着堆在场地上的稗子,高高扬起连枷,节奏一致地起落。
阿咪吉直玛随着这节奏扭动着腰在圆圈的中心摆动,她是那样有劲,一边打着连枷一边
扭着,汗水湿透了她的上半截裙子,红彤彤的脸闪烁着傍晚的阳光。男人们的目光在她
那挽起袖子、滚圆的手肘上,随着腰肢摆动的臀部和裙据下棕色的双脚上跳跃。苏纳美
暗暗地想:站在圆圈中心的要是我该有多好!我也会。苏纳美狠狠地打着连枷。爱笑的
格若玛央声放肆地大笑着。苏纳美非常瞧不起格若玛,因为格若玛是和她同时举行穿裙
子礼的姑娘,怎么能笑得出呢!傻笑,十三岁以前的小丫头的傻笑!有哪样好笑哩!美
好笑嘎?直玛有着喷射着花粉的大花朵的美,苏纳美没有,这正是她所十分懊恼的。
夜晚,男人们守护着脱粒场上打出的稗子。他们把汗洗过的身子靠在干草堆上,身
上盖着彝族人的毛披风(彝族人称之为“察尔瓦”)。妇女们把吃食送到他们面前,女
人们欣赏着男人们吃喝的样子,本来已经很累的身子又不累了,有的男人当众显示着自
己的阿肖赠送的腰带和裤子,夸耀心上人的技巧和情意。有的男人则向女人抢或是讨一
件小物件,这是最好的试探。苏纳美扎着自己绣的新腰带、新头帕,她期待着有人会找
她要,甚至是粗野地抢。最好是抢,因为抢是无法按捺的爱慕情绪的反映。男人们吃饱
喝足了,女人们收拾了陶碗和沙罐。她们不象来时那样一齐来,而是先后各自离去。男
人们也好象无意地各自走开,一个他和一个她在吃饭的时候就用目光相约并规定了路线
和目的地,大部分陶碗和沙罐都因为情人们急切的拥抱而摔得粉碎。
苏纳美还不懂得使用目光的语言。她不知道情人们的会合并非偶然的不期而遇,她
非常自信地独自走了一条幽静的小路,这条小路把她引向小河边,沿着小河边有一排小
树。她并不觉得冷。她很想在冰冷的水里洗洗汗淋淋的身子,脖子里尽是拈不完的草屑。
但她相信有个男人跟在她的身后,远远的,悄悄的,现在还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一个被
她吸引着的男人,也许是两个、三个男人走了同一条路。河水哗啦啦地响着,伴送着她。
啊!身后真的出现了响动,她激动得步子有些不稳了,两只脚互相绞绊着。她让自己定
了定神,把步子放缓,竭力象歌曲进行那样有韵味地走着。当她确信身后是一双脚步,
——而且是一双男子的脚步声的时候,她高兴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的成熟的女人的吸
引力得到了验证。她的胸越来越挺得高了。她想起阿咪吉直玛走路的样子,裙裾象水波
似地摆动,而身子象是被天上的云朵托着那样稳。她感觉自己现在也是这样——那个看
着自己的男人的目光一定是直直地、一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背上。她自信那已经是丰满
起来了的脊背,脚步声近了,有些零乱、迟疑。苏纳美装着没听见,好象她只听见河水
流动的声音。苏纳美猜测着身后那个人是谁。她把今天在一起割稗子、打连枷的最健壮、
最风趣的男人一个一个地从记忆中找出来。也许是那个把粗话都能说得很文雅的那珠?
也许是那个果错,他会使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象扭动着的女人的身子。要不,就是那个
最会唱歌的阿扎,他的嗓音能让苏纳美浑身发冷。脚步声就在自己脚后跟上,苏纳美震
惊而欣喜,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下来。她在等待,等待一双粗鲁的,也许是温柔的
手和发烫的身子。接着,就是被摔倒在这河边的浅草地上,接着……果然,头帕从头上
被扯去了,她不由得回过身来。她看见一个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一个刚刚穿上
裤子的阿底衣社的布布。苏纳美象一下子落进深潭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扑过去夺回自己
的头帕,尖声叫着:
“你!你是个人吗?光屁服小公鸡!”
这个光屁股小公鸡涎着脸要来抱苏纳美的腰。苏纳美猛地一推,把布布推倒在砾石
上,骑在他身上,用一对发抖的拳头连连地捶他;布布完全不明白他犯了什么错,不愿
意也不该打人呀。布布哇哇喊叫着踢着腿,苏纳美站起来飞似地跑了,迎着小河淌水的
方向朝墨黑的林子里奔去。她不管有路没路,象一个听见了枪声的麂子。她捂着头从千
万根枝条中钻过去,一直到自己完全被枝叶密密地遮盖住,听不见一点林子外面的声音。
她抱住一棵年幼的青桐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她记得她十岁以后就没有这样
放声哭过了。她对自己是那样失望,对那些男人是那样痛恨!我就那样没有光彩?你们
就那样没长眼睛?
“哇!”一只鸟在头顶上叫了一声。小苏纳美恼羞成怒,立刻不哭了,用手背擦干
了泪水,悄悄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一块又圆又重的、只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石
头。她仰着脸寻找着那只竟敢嘲笑她的鸟,专注的目光渐渐亮了。她看见了那只大嘴鹳
鸟,白天在湖边捉泥鳅,晚上歇息在林子里。苏纳美看见它正在啄自己爪子上的泥。苏
纳美仇恨地斜着身子看着它,一侧身踮起脚把石子扔过去。苏纳美扔出去的石子是很准
的,五岁的时候就打落过一只麻雀。她还能用石子连连击中浅水里的小鱼。大嘴鹳鸟惊
叫着飞去了,一撮胸毛飘落不来。射中的胜利使她轻松了些。她慢慢走出树林。她看见
她们家的黑狗就蹲在路边上。苏纳美象看见亲人一样,搂着黑狗的脖子说:
“你咋个知道我在这里呢?你怕我摸不着路嘎?你真好!你真好!”她的眼泪又在
眼眶里转了。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虽然它是自己童年的伴儿,可它终归是条狗
呀!黑狗摇着尾巴在前面跑,苏纳美在后面跟。奔回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
看见阿咪正守候在门旁。
“苏纳美!”阿咪搂着她小声说:“你的阿肖呢?为哪样不带回来?这是很光彩的
事呀!模!大大方方地把他带回家来嘛!”
苏纳美差一点“哇”地一声哭倒在阿咪的怀里,但她没哭。她知道自己是个穿了裙
子的女人,不是个穿麻布衫子的小丫头。她只忿忿地说:
“男人都死光了!”说罢,就奔进院子,奔上楼梯,冲进“花骨”,瘫倒在床上,
用羊皮蒙着脸,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直到天明。
从香喷喷的秋天到冷嗖嗖的冬天,苏纳美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她并不知道,她
的愠怒使她显得成熟多了,大多了,也美多了。这是她无意中达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真的象一簇山巅上开放的马缨花矗立在方圆几十里的男人面前,使他们仰视并寻找着
登山之路。尤其是她在正月里,在高高的秋千上,她特意让人把秋千索比别人放长五尺。
她登上秋千,一下就荡了起来,在围观的人们头顶上飞过,那裙裾象征风中的荷叶,她
的少女的自信随着她的身子在上升,畅快地咯咯地笑着,裙裾里的小腿闪着白光。她能
听见她脚下的掌声、哄笑声、唏嘘声比任何一个标致女人得到的都要强烈,这是真实的。
她确切地感觉到了这真实。她真的在飞翔,云朵、太阳在头顶上晃动。特别是她在喊声、
笑声中听到了男人们对她由衷地赞美。她的醉意的笑声象关不住的溪水那样不停地流下
去。
“她就是尤吉瓦村的苏纳美嘎?……”
苏纳美咯咯笑着飞过来。
“她可是采尔的模嘎?啊哟!”
苏纳美咯咯笑着飞过去。
“象朵荷花,一夜的功夫就穿出水面来了!”
苏纳美弯下腰用力一蹬;她又腾空了。
“跟她交个阿肖才好哩!”
苏纳美咯咯笑着俯瞰着那些仰视着的脸。
“她早有了!”
苏纳美咯咯笑着从人们头顶上升上高空。
“只要能在她的‘花骨’里喝一口茶,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纳美咯咯笑着直落下来。
“我今儿晚上就去找她。”
苏纳美咯咯笑着飞腾而起。
“她会要你?”
苏纳美俯身直冲下来,把笑声撒落在人群中。
“她会要你?”
苏纳美在飞翔。
“她会要你?”
苏纳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草地上扬起的风。
“她会要你?”
苏纳美俯瞰着那些为她而争吵的男人们,她哈哈大笑。我会要哪个?这是我自己的
事情,得由我自己决定。
苏纳美让自己缓缓地荡着,缓缓地荡着,一直到完全停止,她咯咯笑着跳下秋千,
咯咯笑着跑了,在几百双男人的眼睛追踪下咯咯笑着跑了,向她自己的尤吉瓦村跑去。
象是一只硕大艳丽的黑凤蝶,在人们眼前翩翩狂舞之后向绿林深处飞去了。
马蹄声象一串鞭炮在苏纳美背后疾响起来,她感觉到一骑人马就在自己身后。马蹄
声突然缓慢下来,“啪嗒,啪嗒……”那马儿喷着热气的嘴紧贴着背后。苏纳美并不回
顾,走着走着,她闪在路边,骑马人并没越过她向前走,而是勒住马,让马儿围着苏纳
美转。苏纳美恼怒地抬起头,她看见的是一个笑脸,一个四十岁男人的笑脸,黑里透着
深红。脸上尽是黑色的胡子茬儿,眼睛很亮,由于嗜酒而微微充血,腰里束着一根有六
个钱包的宽皮带。棕色马的额头上挂着一面小圆镜,项上围着一圈猩红色的马缨。
“苏纳美!今天晚上我要歇在你的‘花骨’里。”
“只要你敢来……”苏纳美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老戛戛的话来,而且
是那样沉着,不卑不亢,不骄不羞,仰着脸,大睁着眼睛,声音不大也不小。
“好!我是克支马家的隆布,我只要你这一句话。”说完,他勒转马头打马就走。
苏纳美目送着斜着身子坐在马鞍上的隆布,他浑身散发着一般咄咄逼人的野味儿。
马跑得那样快,他却弯着腰点火抽着了香烟,转身向苏纳美吐了一口烟,大声按照向女
人调情的传统方式喊叫着:
“啊嘿嘿——!”洪亮的声音久久在空中回荡。
苏纳美“噗”地一声笑了,她笑自己装得多象啊!多象一个至少有过五个阿肖的女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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