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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老套


  希腊神话上有这么一个故事,普罗修斯先生,因为盗了天上的火给地下可怜的人类,天帝周彼得大怒(这位天帝周彼得也真他妈的,看见别人过好日子就不舒服),乃趁着普先生的弟媳出嫁之便,赠她一个小箱,嘱她洞房花烛之夕打开,里面装着“疾病”、“嫉妒”、“战争”、“弑逆”、“死亡”、“冤狱”等等有翅膀的小虫,一见盒盖打开,蜂拥而出,从此人类遂一无比一天糟。可是,幸亏那位新娘子机警,在群虫乱飞的时候,急忙关住,把一个最可怕的家伙关在里面,那就是“预知”,所以人类虽有百种灾难,幸而尚不能预知,否则痛苦就更大。
  人类如果有了预知,用不着去摸骨算卦,一眼就可以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甚至可以看到百年以后的事,那真是一件残酷的惩罚。试问有多少夫妻,禁得起往将来的一看?秦香莲女士如果当初预见她那最爱她的丈夫,要杀她灭口,恐怕她不会吃苦吃得那么香;我那表弟媳如果预见到了敝表弟到时候竟然硬生生地把她遗弃,恐怕她干得也不会那么起劲。或许说不定早散了伙,免得丈夫动歪脑筋。
  有一个例子可帮助我们了解,民主政治的主要内容为自由选举,没有自由选举,说啥都是假的。而自由选举则也有其毛病,那就是竟选之时,花言巧语,把选民搞得头昏眼花;而一旦当选,则视选民如公共汽车上的“脚凳”,既上了车,还管脚凳干啥?呜呼,为丈夫牺牲的妻子,岂也是脚凳欤?做丈夫的像一头阴险凶恶的巨猩,踩到妻子身上,把妻子踩得血肉模糊,然后爬上高崖,呼啸而去,固较脚凳更悲、更惨。柏杨先生每逢看到一些可敬的太太小姐,为了帮助丈夫和情人成功扬名,不惜拼掉老命之状,心中便戚戚焉,痛如刀割。老妻有一侄女,年已三十,其男朋友和她年纪差不多,为了他去美国,侄女将她所有积蓄,连同耳环、金戒,又偷了母亲的十两黄金,全部卖掉。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她,她正拿着她伪造的她爷爷的信,去她某一父执处借五百元美金,太阳炙烈如火,她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盖她少花一文,他便可多带一文,爱到如此程度,真是无话可说。而今该男朋友去美国已经三年,既不言返回,又不言接她前往,只在信上表示爱她爱得不得了,索钱甚急,可怜那侄女,真是连玻璃丝袜都要卖掉啦。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提醒她注意,那家伙不可靠,劝她另找出路,侄女大怒之余,骂我老而不死是谓贼,写了一封航空双挂号,把我的话添枝添叶地告诉了该男朋友。她写那封信,我一点也不惊奇,盖这是情侣们的老把戏,最喜欢采取此法,以表忠贞。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曰:“嘿,你瞧,别人如此这般说你坏话,我都不听,看我对你多真心痴情呀,你如稍有一点天良,至少也得同样报我,不应变心!”该男朋友我是认识的,他果然暴跳如雷,直接给我一函,信上当然精彩,其警句云:“只要有此一念,便如禽兽,吾丈竟以之教侄女,并以之而诬其男友,是何等人哉!”呜呼,是何等人哉!我不过被那个普罗修斯弟媳的“预知”小虫钻到脑子里,钻昏了头,说了出来而已。到了前天,我害感冒甚重,躺在榻榻米上哼哼,该侄女踉跄而至,向老妻哭诉那家伙已在美国搞上一个学音乐的女学生,结了婚啦。我当时便想问她:“贤侄女,你不是说我老而不死,而今如何哉!”后来想一想,这岂是长辈之道,也就饶她一马,如是同年龄之人,我就非拉着她的耳朵,请她解释清楚不可。
  看样子普罗修斯的弟媳,真是人类恩人,如不是她当初那么一关,人人皆有“预知”,那简直要世界大乱。即以柏杨先生而论,我不过仅担忧可能有某种倾向发生,便搞得不当人子,如果真的能够看准未来,好比说,有一对恩爱得不像话的夫妇,我预言曰:“别羡别羡,十年后准打离婚官司。”或曰:“别敬别敬,女的五年后准买包巴拉松放到丈夫碗里。”咦,你想有啥结果乎?恐怕天天都有揍可挨的,这真是有学问的人一大悲哀。因记得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得奇人传授,卜卦极灵,有屁精焉,变化成正人君子往访,秀才掐指一算,惊曰:“阁下速去,不久你就要臭屁连天。”屁精大怒曰:“我岂放屁之人,空言污蔑,饶你不得。”一拳下去,把他打得鼻破血出。秀才不服,尾追其后。该屁精走到山拗,实在忍不住,就放了一个大屁,其臭冲脑,把秀才熏得昏迷不醒,如非过往行人抬到医院急救,定驾崩无疑。
  这便是预知的苦恼,虽然预知实现,但仍不免鼻破血出,尤其是常常指出丈夫要忘恩负义,不是挑拨离间是啥?
  这里涉及到基本问题,即,爱情是爱情,感恩是感恩也。爱情可能包括感恩的成分,若某小姐,被某老头屡拯其危,屡救其命,由感生爱,索性嫁给他,这种事固多得很。若某小伙子,被某女士屡助其难,屡援其困,由感生爱,求婚而娶了她,这种事也多得很。但感恩图报的情愫,只是一粒种子,可能产生爱情,但不一定必然地产生爱情;可能增加爱情,但不能完全靠它维持爱情。婚姻的美满,夫妇的结合,以及家庭的幸福,建筑在吸引力上,不建筑在某一单纯的因素上。爱情这种东西,是一纯感情的玩艺,理智的成分较少,男女二人爱到极点时,甚至双双服毒,或双双跳河,连自己的老命都不要啦。恩人也者,比自己的老命又如何哉,自然抛到脑后,他对自己的生命都不惜,自也不惜辜负他的恩人也。
  看过陈世美那出戏的人往往有一种错觉,使我们很难一时地把它澄清。盖戏台上的秦香莲女士,虽年已四十,而又经过贫苦人的穷困生活,但她却毫无憔悴之状,脸蛋俊俏俏而眼睛水汪汪,唇红如血,齿白如雪,唱起来悠扬悦耳,身段,更不用说啦,雍容华贵,娇弱婀娜,教人又怜又爱。呜呼,那当然如此,秦女士是女主角,戏班老板如果不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名旦扮演,岂不连裤子都赔进去哉?于是,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真正的秦香莲女士能有戏台上秦香莲女士一半那么漂亮,恐怕陈世美先生不致那么乱搞,即令受不住公主财色权势的诱惑,也不致那般绝情。
  我想用不着重金礼聘考古学家去研究,凭常识判断,就可想象得到秦香莲女士决非戏台上那种模样,长年累月的狼狈,她不得不成为一个黄脸婆。“黄脸婆”三字,被我们日常乱用,渐渐冲淡了它的严重含意,实际上黄脸婆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无论如何,她不能和公主相比。如果玛格丽特公主跟台北街头穿着木屐,敷着半寸厚铅粉,满嘴“干你娘”的村妇站在一起,你要娶哪一个呢?如果你是那位村妇的丈夫,而玛格丽特公主却硬是爱上了你,问你结婚了没有,如你尚未结婚,她便嫁你,噫,请指天发誓,你将如何回答乎耶?村妇待你再恩重如山,恐怕你都要跃跃欲叛,便是将来挨铡都干,何况又自信不但不至于挨铡,反而会辉煌腾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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