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我例外”
吴祖谦先生一阵阵串炮,把读者老爷打得胡乱点头,对历史上那些因进谏而被杀被
辱的忠臣义士,不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把他们讥嘲诋毁得一钱不值。这副心肠,婊子
心肠也。呜呼,当司马迁先生进谏刘彻先生时,他是怀着如何的忠诚,结果被绑到暖气
的房子里,受尽苦刑,最后还饶不了他,割掉生殖器,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
情他,又何至辱骂他乎?杨继盛先生进谏朱由校先生时,在砚台上写曰:“鸡三鸣,更
五点,此时拜疏击大阉,事成策汝功,事败同汝贬。”这又是何等的沉痛,稍微有点人
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也又何至辱骂他乎?
皇帝纳谏不纳谏,明明是皇帝的责任,而不是小民的责任,可是酱缸蛆用三棱镜的
眼睛一瞧,事情就恰恰翻过来啦,成了皇帝没有责任,小民有责任啦。好像三作牌劝人
不要开快车,那人非开快车不可,结果把路人撞了个半死,他倒没有责任,而三作牌的
责任却大啦,这算啥逻辑哉?
柏杨先生家乡门口,有棵古老槐树,据说槐树上住着一位狐仙先生,呼风呼雨,本
领奇大,树上挂着一匾,有字曰:“诚则灵。”有一次我老人家屁股上长了一个英明的
大疮,不知道向该槐树兼狐仙磕了多少响头,又不知道吃了多少香灰,结果该大疮仍然
英明地往外流脓,我去找神棍论理,神棍曰:“你看那匾啦没有?诚则灵,这不是孤仙
不灵,是你不诚。”想当年义和团之役,也有这种节目,大师兄交下咒语,只要那么一
念,人人都成了金钟罩,洋枪洋炮打到胸脯上好像打到城墙上。等到后来尸伏如山,血
流成河,找大师兄算帐时,大师兄也理直气壮曰:“怎能怪我,只能怪你不诚呀。”
呜呼,“诚则灵”,这是神棍、大师兄的堵嘴手段,酱缸蛆把这种手段用到政治上,
皇帝老爷遂有百是而无一非,小民则有百非而无一是矣。不管皇帝老爷灵不灵,只管小
民诚不诚。皇帝老爷所以不灵,只因小民不诚。吕祖谦先生把那些“不可与言而与言”
的可怜烈士,大笔一抹曰:“未善也。”问题是,即令“善”啦,理也说明白啦,辞也
达意啦,心也平气也和啦,行为也受到尊重,言论也受到信任啦,而皇帝老爷仍照样顽
强如初,该怎么办?
——不过,圈子似乎仍可以兜回到原处,原处仍是“诚则灵”,酱缸蛆的意思显然
是,只要“善”啦,皇帝老爷一定会听,如果不听,就一定是不“善”。看起来好像政
治性辩论法,辩来辩去,有权势的朋友有理,没权势的朋友没理,嗟夫,刘彻先生罢黜
百家,独尊儒术,把别的学说都一脚踢掉,而独欣赏儒术,真是聪明绝顶。君看过《金
瓶梅》乎?西门庆先生为啥不喜欢吴月娘,而偏喜欢吾友潘金莲?实在是潘金莲女士有
她的几套。其中一套是,每当天寒地冻,她就不让西门庆先生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
去厕所,而自动自发地让他把尿撒到她嘴里(柏杨先生引用这种古典音乐作例子,实在
不好意思)。其嗲其诌,其降志辱身,怎不使臭男人舒服哉。不要说别的,仅只吕祖谦
先生这种诚则灵的喝尿理论,就不亚于潘金莲女士,坐在金銮殿上的西门庆先生,怎不
喜欢他?
不过努力喝尿只能解决“诚”的问题,不能解决“灵”的问题。潘金莲女士虽然喝
了尿,西门庆先生该乱搞仍然乱搞,到处跟女人睡觉。吕祖谦先生喝尿的结果,皇帝老
爷仍不能行仁政,又该如之何耶?潘金莲女士还可大哭大闹,偷书童,偷女婿,给西门
庆先生也戴戴绿帽子。儒家既没有这种手段,也没有这种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台北市
公共汽车屁股后写的:“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善”的意义乃变了质,这又回到前
面说的那种极端的自私上啦,盖“与愚人画策,其死宜也。”对付愚人最“善”的办法,
莫过于沉默寡言,只求自己无灾无难到公卿,国家事管他娘。说老实话固然“未善也”,
就是多说话也是“未善也”。最“善”的妙着莫过跟屎壳郎一要,紧抱着臭屎球不放,
天塌啦把大家全砸死都没关系,只要别碰它那块臭屎球。而这臭屎球,在我们这种走错
路的文化里滚来滚去,滚得又坚又硬,连原子弹都轰不垮。
——民主政治的精义是“我不例外”:大家都不准闯红灯,我自己也不能闯;大家
都不准随地吐痰,我自己就绝不吐一口;人人赞成法制,我就不能要求特权。既然建立
了制度,我就不破坏它。可是这玩艺一到了中国,就成了“只我例外”:我反对闯红灯,
只是反对别人闯,我自己却可以闯那么一闯;我反对随地吐痰,只是反对别人吐,我自
己却可以想怎么吐就怎么吐;我赞成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我自己却不能跟别人平等;
我赞成建立制度,但只希望你们遵守制度,我自己聪明才智要高明得多,不能受那种拘
束也。盖我阁下如果不能例外,岂不有失面子,活着还有啥劲?
——夫“面子”是啥?洋大人怎么研究都研究不懂。有人解释为“面皮”,言其只
顾外表一层,不管实际内容。有人解释为“尊严”,言其虚荣第一,实质第二也。我老
人家想,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经衰弱和牢不可破的自私的一种产品。因精神衰弱,做贼
心虚,所以处处必须用骄傲来弥补自卑。因牢不可破的自私,惟恐不能沾便宜,所以才
处处都要“只我例外”也。
自私心人皆有之,未可厚非,但这种自私心一旦超过了某种限度,成了臭屎球,就
只好抬到了太平间门口,等着断气。呜呼,一个计划也好,一个办法也好,一个会议也
好,一个决策也好,甚至一件官司也好,参与其事的家伙第一个念头是:“俺可以在里
面弄多少好处?”那就是说,俺可以弄多少钱?享多少权?少负多少责任?一字一句,
一举一动,都在这上兜圈圈,上也如此,下也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大家抱着臭屎
球死也不放,你说,怎不教人柔肠寸断乎?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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