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路

作者:鲍十

(中)

  七
  刘贵最终看上了于彩彩。
  如今,于彩彩已经双眼昏花。那是她终日流泪所致。她还要为刘贵的大脚做许多布鞋。他的脚那样大,到哪儿也买不到他能穿的鞋子。他总是将鞋穿得那样狠,就像他的脚上长了牙似的,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几天他就穿坏了。
  她的眼睛终日糊满眼屎,眼球也一片浑浊。她两腮塌陷,脸上布满了皱纹。她头发花白干枯,乱得像一团草……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会发问,这就是当年的于彩彩吗?
  当年的于彩彩多么漂亮,多么清秀,多么苗条。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又浓又密梳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走起路来腰肢颤动真正是风罢柔柳,不笑不说话,一说话两片脸颊便飞上两片轻红,就像一只红蝴蝶……
  有一天,刘贵在路上截住了于彩彩。刘贵看好了时机,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墙。
  “我想让你给我当媳妇……”
  刘贵红头涨脸,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说不定有多紧张呐。
  刘贵能吃苦劳动好,又当上了民兵排长,于彩彩还真是喜欢他的。
  “别说笑话了,我比你大呢,我当你姐姐还差不多!”
  于彩彩刚才有点害怕,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岁。”
  “再说,我已经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宝库,你也见过他。过了年儿就来成亲了。”
  “他敢来!他要是敢来,他就是个坏分子!我就把他抓起来送到公社去!”
  “你霸道!”
  “我就这么霸道!”
  “你无赖!”
  “我就这么无赖!”
  “明天你就退婚!我跟你爹说去!”
  “我想你!我想你夜里都睡不着觉!我想你饭都不想吃了!你从街上一过,我立刻就闻到你身子的香味儿了!”
  “过了年儿咱也成亲。我让你给我养个大胖小子,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真不害躁!”
  自从刘贵被县公安局抓走,他家的大门一直再也没打开过。除了吃饭上厕所,于彩彩一直盘腿坐在炕上,腿上还盖着一床花棉被,就像她偎常的做法一佯。她息以力她再也打不开那扇大门了,她又老又瞎,大门却又厚又大,每次打开都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艰涩又沉重,她想她是没有那份力气的。
  于彩彩坐在炕上,专等听见那一声枪响。
  八
  “刘贵。”
  “有。”
  “修四堆是你杀的吗?”
  “是。”
  “你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杀他?”
  “他要告我。”
  “为什么告你?”
  九
  四堆要告状的消息还是马万成告诉刘贵的。马万成来到刘贵家里,对他说:“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这是去年的事。
  刘贵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灰一样,肉皮上还长着一些香火头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却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他盘着双腿,他的屁股简直有磨盘那样大了。
  刘贵身前是一张炕桌,放着一瓶白酒(马万成不识字,认不得是什和以酒),还有一只盘子,里面放着一只鸡。
  刘贵很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对马万成说:“霞镇人都达在地桌上吃饭,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惯那玩意儿。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热呼呼的……”
  马万成听刘贵又说:“还有这酒,这是胡副镇长送我的呢!一箱子!一瓶就二十多块!一箱子二十四瓶,你算算,你算算有多少钱……”
  “老东西!”刘贵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声雷,“你过来,添副杯筷儿……”又对马万成说:“你也喝一杯,偿偿味儿道。”
  马万成说:“这、这……”
  马万成还是坐下了。他倒是没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刘贵家是三间大屋。老东西就是于彩彩。于彩彩在西屋呢。于彩彩来到了东屋,拿了一只杯子,一双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么也没说。
  刘贵对于彩彩说:“没事了,你去吧。”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刘贵对马万成说:“刚才你说啥?四堆要告我?”
  马万成说:“我亲耳听见四堆说的!”
  刘贵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四堆这小子,他是说大话!他凭什么告我?他说大话呢!……”
  马万成说:“不像大话,我看不像大话。听说连材料都写好了。”
  刘贵说:“越说越玄了。你倒说说,他能告我个啥?我不信,我压根就不信!”
  刘贵又说:“来,喝酒。”
  马万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刘贵挺诧异,说:“万成你笑个啥?”
  马万成说:“我想起你当民兵排长那会儿,我是副排长。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你看我,一完到底。如今人也老了……说句实话,你真是让我佩服呀!”
  刘贵说:“老马你这是啥话!”
  马万成赶紧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净遇见贵人啦!我看呐,谁也别想把你告倒喽!”
  刘贵说:“来,喝酒!”
  那天晚上,两个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马成成喝得晕忽忽的,喝得把正经事都忘了说。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来那块地太薄,想让刘贵新给调一块。直到出了刘家的大门,他才想起这件事来。他直拍后脑勺,说:“这事扯的,这事扯的……”
  他又说:“四堆这小子,还想告人家刘贵!瞎扯吧!……”
  刘贵虽然比马万成喝得更多,他却十分清醒。刘贵就有这个本事,不论喝多少酒,从来就没醉过,倒是越喝越清醒!
  刘贵说:“他妈的!咋想得出来?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饼。他乐意吃饼,油汪汪的,软乎乎的,热腾腾的,他乐意吃。他叫起来:“老东西,烙几张饼……”
  便听那边应了一声。很快又听见面盆响、火响、锅响。于彩彩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又听见“呸”地一声,于彩彩朝饼上吐了一口唾沫。等于彩彩把饼端进来,刘贵却已经睡着了,他衣裳也没脱,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儿旁边。
  十
  那一阵子,整个兴十六屯,处处都议论纷纷的,都议论四堆告状的事。议论就像一场毛毛雨,看虽看不见,往哪儿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是湿漉漉的。
  那天刘贵没什么事,就在屯子里到处走走。
  老秋了,庄稼早收完了。每家的院子里都满满登登的,堆着许多东西,堆着玉米、高梁、秋土豆,家家的房檐下面都挂着红辣椒,挂着蒜辫子和干白菜。
  庄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里空空荡荡的)。人都呆在屯子里,忙了一个秋天了,真该好好歇歇他几天了。整个屯子都懒洋洋的。牲畜也懒洋洋的,鸡不飞,鸭不叫,猪哼哼叽叽的,狗趴在当院里晒秋阳。
  秋风很凉了,秋阳却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有人摸似的,真舒服。人就乐意呆在院子里,让秋阳晒。有的还呆在大门口,脊背靠在门柱子上,屁股底下坐着坯头,吸着烟,真舒服。有的几个人聚到一个门口来,几个人一块吸烟,吸得迷迷腾腾一团。
  一边吸烟一边说话。
  神情都有点古怪。
  刘贵走过来了。他的高大的身材,还有那双大脚板,总是走得那么神气。他总是穿一身制服的衣裳,扣子扣得严严的。
  在街上走走,这是他常做的事。走着走着,还要咳几下嗓子,他咳嗓子的声音和他喊话的声音一样,也是极亮的。人们一听见咳嗓子,就知道他这是到处走呢,有人就等着,等他走过来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几天刘贵却感到很不对劲儿。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刘贵还长着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么大吧。在他小时候,有人曾经逗弄他,说你这两只耳朵够炒一盘菜啦!有人还说,他长的那是招风耳。就是悦,他的耳朵是很难看的。难看尽管难看,却非常好使,非常灵,特别是夜里,若走在街上,连谁在屋里说梦话,他都听得见的。
  刘贵感到很不对劲儿。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一见他走过来,还很远呐,立刻就都不吱声了,吸烟的只管吸烟,不吸烟的便勾下脖子,装做看地上的蚂蚊。在他走到跟前时,当然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的,可是一眼看出来了,大家全有些胆突突的,分明是心里有愧的样子。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走过去了。他的后背、后脖梗、后脑勺、一时都痒痒的。他知道,这是大家从后边看着他呢!目光都直直的,阳光一样,射线一样,小虫子一样。
  刘贵便听见,身后又响起说话声了,嘁嘁嚓嚓的,有意压低了声音。刘贵将耳朵抖动几下,想听听他们说的什么。无奈声音太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听清楚。
  刘贵一路走过去,碰到的全是这种情形。
  他们说什么呢?
  刘贵突然想起马万成说过的四堆要告状的事。他心里“呼啦”一下子,算是明白了。
  那天刘贵见到的最后一拨人是赵景林和常山他们。跟以前的情形一样,刘贵老远就见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刘贵快走近时,就谁也不吱声了。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装做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刘贵走过去了,嘁嘁声又响起来了。刘贵突然站住了,并且转过身,又走回来了。
  刘贵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来,对赵景林说:“对个火儿。”
  刘贵又跟常山说:“老常你们唠啥呢?这个热乎。”
  说得常山一怔,立马瞅了赵景林一眼。常山笑了一下说:“呵呵,能唠个啥?唠今年的收成呗!咋的?不兴唠哇?”
  刘贵遭了抢白,要是换了往日,没准儿就急了,没准会用他的大嗓门跟常山吼几嗓子。今天刘贵却没那样。他知道常山是个火爆脾气,一旦急了眼,也是个不让人的主儿。
  刘贵说:“你们唠,你们接着唠。我先走了……”
  刘贵边走边想,这帮混蛋……
  刘贵又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动搬动呢!
  刘贵又想,他娘的,不管咋着,这也是个麻烦。……
  刘贵突然有点心虚。他决定找一趟四堆去。我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十一
  四堆还是刘贵的干儿子呢!
  四堆他爹和刘贵一般年纪。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的。四堆他爹是个厚道孩子,当年又比刘景长得壮实,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刘贵。后来,刘贵成亲了,四堆他爹也成亲了。四堆他妈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刘贵的媳妇于彩彩,却一个也没生出来。有一阵子,刘贵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正好那年四堆他妈生了四堆。四堆小时候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的,手背还长着四小肉坑儿。刘贵喜欢得不得了,就对四堆他爹说,我认这小子当个干儿子吧!四堆他爹想了想说,中啊!刘贵还想干脆把四堆继过来,四堆他爹没答应。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这事跟刘贵倒没什么关系。)
  四堆是个念过初中的人,又当了三年兵,去年才复员回到兴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旧军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挺胸收腹,见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札。屯里人都说,四堆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妈六十多岁了,平素就格外喜欢四堆,说这孩子懂事儿,有心劲儿,听乡亲们这样夸奖四堆儿,喜得更是合不拢嘴,见人就说:“转过年儿就该给我四堆说媳妇了,大伙儿帮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闺女,给我们引见引见!”
  妈老这么说,说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说:“妈,看你……”
  四堆他妈一下子就笑了,说:“看我四堆儿,还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刘贵。
  四堆他妈说:“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问:“咋的了?”
  四堆他妈说:“三间大瓦房也盖起来了,还修了一丈高的砖围墙,还安了黑漆大铁门,不好看啦!……你这干爹,如今了不得啦!……”
  刘贵倒先来了。刘贵的大嗓门,一进屋就嚷嚷起来:“干儿回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瞧我干儿出息的……走,上干爹家去。干爹给你摆酒!”
  四堆说:“这,这……”
  刘贵说:“咋的?还跟干爹客气起来了?干儿出息了,干爹心里高兴呀!走,麻溜走!”
  “干爹老啦!”喝酒的时候,刘贵说。
  刘贵并没醉,只是有点兴奋。刘贵又说:“干爹苦巴苦力,挣下这份家业,可惜连个儿也没生下。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份家业就是你的了。”
  刘贵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灌进嘴里。四堆一楞怔。正好于彩彩来给他们添菜,只见刘贵一扬手,把于彩彩端着的盘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声,盘子碎在了地上。
  刘贵骂道:“这个丧门的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
  四堆赶紧劝刘贵:“干爹,你看,你这……”
  刘贵说:“没事!别为你干爹担心,这点酒,不算啥……”
  刘贵又说:“干儿,好好干。赶明儿我跟村上说说,过几年,你就当这个屯长得了。”
  屯里有几个青年和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头他们,从前也挺要好。现在却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见了他们,四堆刚想说话,只听大柱对郎头说:“别惹他,他是刘贵的干儿呢!”
  又听郎头说:“可不嘛,刘贵还给他摆酒呢!”
  大柱和郎头从他身边过去了。
  十
  今天,刘贵并没立马到四堆家去。刘贵回到家,头朝里躺在火炕上,再将双手枕于脑后,屈着腿,一条腿往另一条上搭。
  刘贵这是要想事儿了。刘贵只要一想事儿,总是这副样子。看去十分专注,十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去见四堆,见了说啥,咋说,该用冷面还是热面,该软还是该硬。他对自己说,四堆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呢!
  刘贵想了一晚上,想得脑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来见四堆。他倒背着双手,大脚板十分稳健地走进了四堆家的院子。
  四堆刚吃了晌饭。四堆已经不穿那套军装了,他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放进了箱子里。如今他穿着一身便装。
  四堆见来了刘贵,楞怔了一下。
  四堆说:“干爹来了?你坐。”
  刘贵不坐,他在屋门口站下了。他就那样站着,板着面孔,十分冷静,脸上带着一种即伤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说:“我听人说,你要告我的状。有这事吗?”
  他本以为,四堆要否认他这话的,他也希望这样,那就好办了。
  想不到四堆并不否认。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说:“有这事。……”
  刘贵当然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说:“你告我啥?你倒说说,你告我个啥!……”
  四堆说:“有挺多事儿。我听说了挺多事儿呢!”
  刘贵说:“光听说吗?听说的,能算数吗?”
  四堆说:“也不光是听说。有些事是明摆着。我已经有了一些证据。”
  刘贵直直地盯着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来。刘贵注意到了这一点。
  刘贵已经换了一种腔调。他说:“就算你有证据,我不是你干爹吗?我不是吗?”
  四堆说:“这是两码事儿。”
  刘贵说:“那,你想咋样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看我也老了,赶明儿这屯长就让你当了……你还想咋样呢?”
  四堆又说:“这是两码事儿。”
  四堆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刘贵半天没说出话来。隔过一会儿,他突然叹息了一声。他说:“你看这事儿闹的。千不对万不对,我也是你干爹呀!我估摸准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说不动你了。我的事儿我知道,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伤了和气吧。”
  四堆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说:“这几年,你可把兴十六屯祸害得不轻……”
  刘贵说:“好吧好吧,凭你咋说吧。”
  刘贵说完这话,就走了。
  看来这小子真要坏我的事儿了。刘贵想。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肯定得阻止他!刘贵突然有点愤怒了。他让自己的气慢慢消下去。接连几天,屯子里没有见到刘贵的影儿,没听见他的大脚板的脚步声。

 

(未完待续……)

 

【此文章由“公益书库”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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