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十
(上)
一
每年只在这个季节,明丽的阳光才会从房脊后头漫过来,瀑布似的哗哗直响,又灿烂得耀眼,带着一股烤土豆的气味,烤得过了火,一股焦糊味儿。
每天一过四点钟,在小学校操场上搅成一团的喧闹声,就像浓烟一样被孩子们带着,向大门那儿移过去了。然后,又沿着当街,沿着淹没在庄稼地里的村路,渐渐远去了,一丝一缕地消失了。
学生走了,老师也走了,学校一时静悄悄的。操场空空荡荡的,房脊上正有两只麻雀在梳理羽毛,把身子弄得蓬蓬松松的。
校长老骆最后一个走出了办公室。他锁了办公室的门,也向大门那儿走。老骆走路向来脚步极轻(有人说,就像猫儿似的),这也在刚刚平静了一会儿的门窗的玻璃上、围墙的墙根处,在整个院子里,都唤起了共鸣,回荡着,许久也不散去。
校和老骆走着走着,悄悄又停下脚步,并且转了身,似乎要看看是不是锁了门,是不是掉了啥东西。其实不是的。天天如此,这不过是个习惯。
校长老骆站在那儿,任凭阳光泼得他满头满脸。他的宽阔的瘦脸又白又光,眼睛亮闪闪的,却一副沉静的样子。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只是太瘦了。最瘦的是他的脖子。还有那两条腿,让人立刻就想起了扭秧歌踩的高跷。不过,看上去他精神还好。
一排七间草房,无声地对着他。那几只麻雀,仍然蹲在房脊上,却不再梳理羽毛,静止下来,专注地望他,小眼睛一闪一眨的,十分调皮,仿佛使着眼色,充满了暗示。
老骆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学校回家。操扬上重新响起了脚步声以及脚步引起的回声。尽管老骆脚步轻,回声却很响。
老骆注意到,那几只蹲在房脊上的麻雀,一齐“扑啦啦”地飞起来了。
老骆的家在屯西头,每次回家必得穿过整个屯子。屯中一条土街,两侧排列着一间间平房和草房。每家都有一个小菜园。这个季节,正是屯子十分丰满的时候。每个菜园里都红红绿绿的,看去又杂乱又鲜艳。屯里和学校一样安静。农民们都下田干活去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或者在打开窗子的炕上昏昏欲睡,一待街上有人走动,却又马上睁大眼睛,看看这人是谁。
每个人都看见了老骆,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骆先生,下学了?”
老骆便说:“下学了。下学了。”
老骆到家时,见老伴儿正在菜园里割韭菜。韭菜炒鸡蛋,这是老骆最爱吃的菜。老伴儿名叫田招弟。不过,这是她从前的名字,现在已经没人再叫了,只有老骆偶尔还叫。招弟手握一柄小镰刀,蹲在一畦碧绿碧绿的韭菜跟前,一根一根割得极仔细,根本就没听见老骆的动静。这时老骆叫了她一声。招弟似乎惊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
老骆朝屋里走。招弟出了菜园,跟在老骆身后。老骆进了屋。屋里凉瓦瓦的,招弟留在厨房洗韭菜。
这时招弟说:“你看你的脸色呀!先上炕躺一会儿吧。饭一会儿就好。”
老骆马上答应道:“哎,哎。”
对老骆来说:“招弟的话就像命令,他不能不听的。和老骆一样,招弟也是个干瘦的人。虽然干瘦,精神头却比老骆足,整天张张罗罗的,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实际上,是招弟一手操持着这个家,吃的,穿的,样样都需她亲自动手。她简直就成了老骆的保姆。尽管他们都老了,这一点反倒越发明显。说来有点可笑,老骆甚至是怕她的。在许多事情上,他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当然,老骆也乐得这样。老骆也一直心存内疚,觉得招弟天天太辛苦了。
老骆哼哼唧唧地往下脱外衣。外衣里面还有一件背心。外衣是一件小褂,深蓝的。尽管天气这么热,他却一直不肯将小褂甩掉。招弟说过好几次了,说你光穿一件背心得了,他却总说那也太不严肃了,招弟也就做得再再了。尽管招弟事事都管,有些事还是管不了的。
老骆哼哼唧唧的感到很舒服,从头到脚都舒服呐。
这时招弟又在外屋说:“明天就放署假了,也不知道生子能不能回来。”
老骆说:“我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现在工作了,不比从前念书那会儿,哪儿还有暑假!”
招弟说:“他爸你说,生子要是不考学,是不是我连奶奶都当上了?”
老骆说:“那还用说。”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外屋,传来招弟打鸡蛋的声音。老骆在炕上躺下来。不知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觉得特别累,在学校还能坚持,一回到家,就累得不行了,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不过,他没把这种感觉对招弟说过。
老骆拿过一本书,打算躺在那儿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这是一本《十五个为什么》,还是1962年出版的。有一次他到县里开小学校长会,在书店里看见了,买回来的。算来已经三十多年,书面已经发黄变脆……
过一会儿,招弟叫老骆吃饭,招弟说:“他爸,饭好了,来吃饭!”
叫了一遍,没听到回答,招弟就进了屋,一看老骆已经睡着了。老骆甚至流出了口水,那本《十万个为什么》打开着放在手边,招弟就不再叫他了,她在他的身边坐下来,等他醒过来。
那一刻,招弟心里充满了柔情,她知道他这是累的。不是一天的累,这是日积月累的累呢!她不由想起许多往事来,想起当年的老骆有多么年轻,多么精力旺盛。
“人哪,说老这就老了!”招弟对自己说。
这时候,她对老骆,也对自己,突然充满了怜悯。她的心就像一片温水,热乎乎的,又沉重又饱满。
她想起老骆说过,说他俩就好比一挂马车的两只车轱辘,缺一只这挂车就坏了……
想起这个比方,她心里竟然“咯噔”一跳,心说,我怎么想到这儿来了!便有了一种不安,仿佛这是个预感,一时十分恐惧……
恰在这时,老骆醒了。他吧嗒着嘴,觉得好多了。又看见招弟坐在身边,却有点不解,问:“咋回事儿?我睡着了吗?”
便“哎呀”了两声,又说:“饭好了没?快吃!今下晚儿我还有事呢!”
说着,赶紧下了炕。
校长老骆吃完晚饭就到村政府来了。村政府开会,基本都在晚上,这是老习惯了。白天大家都忙,晚上则没什么事了,几个人凑到一起,抽烟喝水唠嗑,会也就开了。村政府还在老地方(当年的学校就在这里),只是房子不是从前的,从前的房子原是一家地主的上房,已经拆掉,盖了新的,这新房如今也不新了,也快二十年了。
天还没有黑下来,太阳却落下去了,屯子笼罩在绛紫色的晚霞的余晕中,天气不像白天那样热了,街上吹动着一阵阵晚风。屯子这时也热闹起来,整整一天,大家都在田里忙活,现在都回了家,吃饭,喂猪,喊狗,隔着院墙跟邻居唠嗑,粗嗓子,细嗓子,真正给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每当这时,老骆都会产生一种岁月沧桑之感:时间过得多么快,真是流水似的,一眨眼,四十年就流没了。这些年,三合屯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这个原来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子,如今快有一百户了。最早跟他念书的那些孩子,有的都当上爷爷啦!每当这时,老骆都会想起当年念私塾时学过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话是孔圣人说的。这话说得太好啦!
老骆很不解,尤其是今年,他突然爱想过去的事儿,爱回忆了。一些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能清清楚楚想起来呢!特别是小时候的事儿。如果闭上眼睛,简直就重新看见啦!是的是的,能看见他家的杂货铺,能看见请人写的“骆家杂货”那四个字,能看见店铺前边那条小街,很窄,很脏,总是飘着一些残破的纸片儿。那时候他已经上学,腋下挟着一个蓝士林布书包,里面包着书本和毛笔,还有算盘,每天还要经过一座二层楼房,朱红的廊柱,雕木的门窗,每天经过这里,他都要呆在远处呆呆地看它一会儿。拐过楼房不远,就是他念书的学堂了。
让老骆不解的,是他为什么总要想起这些旧事来。他并不想想这些,可那根本就不用你想,它们自己就来了,它们就像春天的杂草,说不定打哪儿就钻出来,并且,生命力又那么旺盛,一出来就一大片,蓬蓬勃勃的一大片,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正是这样,哭笑不得。
老骆来到村政府时,别的开会的人还都没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打更的老吴头。老骆猫儿似的走进屋来,把老吴头吓了一跳。
老吴头定定神儿,说:“是骆先生啊?脚步这么轻。上炕上炕。”
老吴头的架式,就像到了他家似的。村政府有一铺炕,当年的村政府也有一铺炕,这唤起了老略的一种奈切感。
老骆脱鞋上炕,刚刚坐好,夏木匠就来了。他朝老骆呲牙一笑,道:“你来得真早哇!”
夏木匠也上了炕,挨老骆坐下,马上对老吴头说:“老吴,烧水烧水!”
老吴头说:“知道你来,水早就烧好了。”
夏木匠冲上茶。这时开开的人陆续来了,大家都上了炕,有人开始“嚓嚓”地划火柴抽烟。只剩村长还没到。
夏木匠喝了一口荼,吧嗒吧嗒嘴,马上说:“我给各位讲个笑话吧!”
老骆是知道的,每逢这种场面,你就只听他一人人的好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拎着斧子走遍了东三省,我见的多啦!
夏木匠清清嗓子,讲起来:“说是有一天哪,一伙庄稼人正在铲地。铲着铲着吧,一个小伙子把锄头停下了,瞪着眼睛,这是想心事呢!大家见了,就问他:“喂,你愣头愣脑的,想啥呢?也是小伙子这时饿了,他说,我想啊,哎你们说说,那慈禧太后,她天天净吃啥呢?有人就回答,那说用说,净吃好的呗!这话说得太含糊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慈禧太后净吃好的呀!这时候,小伙子说了:“依我寻思,她谁是吃猪肉炖粉条子!他妈的,这老三闲!说完还长叹一声,挺气不平的……”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正在这当儿,村长来了,来了就开会。
现在的村长不是从前的村长了。人们管从前的村长叫老村长,老村长死了多年了。人们管现在的村长叫小村长,小村长是老骆教过的学生。老骆早就知道,这是个机灵小子。小村长未曾说话,先给老骆行了个弯腰礼。
小村长说:“咱们开个会。也没别的事,就是学校校舍的事。骆校长找我多少次了。我得谢谢骆校长,他为咱们这些孩子,真是操透了心啦!要我说,这学校也真是该翻盖了,老学校都破成那样子了。一旦出点事儿,咱们还真是担待不起。
小村长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这话说得老骆心里热乎乎的,说得他眼睛都湿了,差一点就要流泪了。
小村长又说:“按骆校长的意思,要盖干脆就盖个好的,盖个全砖的,挂瓦。可是,咱们也都知道,村里哪来那么多钱呢!起码也得十来万吧!所以我想,也就别那么十全十美的,就盖个‘一面清’的,也别挂瓦了。等以后有机会……”
一听小村长这话,老骆的心立刻往下一沉,他急得像个孩子,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直拿眼睛瞅夏木匠,希望他说句话。夏木匠也急了,一下坐直了瘦小的身子,同时将茶杯往炕席上一墩,墩出些许茶水来。
夏木匠说“不行不行!这哪行呢?要盖就盖个好的!老说没钱没钱,你们一年光喝酒就得一两万,这钱咋有呢?再说也用不了十万块,我和老骆算计过,八万块钱就顶了天啦!”
平常嘻嘻哈哈的夏木匠,这会儿竟像头豹子似的,弄得小村长十分狼狐,脸色一红一白的。夏木匠不管这些,还骂起人来。
夏木匠说:“操!”
夏木匠的话挺管用。在场的人也都支持他。小村长没办法了,他说,就依你们吧,盖新的,挂瓦。可是,钱也确实不够,村里最多能出五万块(小村长说,村里再就真的没有钱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剩下的钱由村民集资。
也只好这样了。
接着就散会了。大家纷纷离开时,独老骆坐在炕上不动。夏木匠招呼他:“咋着?你还想赖在这儿不走哇!”
老骆痛苦地说:“我这腿坐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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