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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这里生活
 



  


               1
    我想跳下河去。
    一个在游泳池被踢怕的人,看着大河是不会无动于衷的。埂下,
漕河在静静地流着,流向三十里外的长江。埂的另一边是几百亩黄熟
的早稻。我记得很清楚,顺稻田中间的小路往南,走十分钟,过一顶
石桥,就是吴村。不过,我此刻并不急着进村。
    一群手拿干草的孩子朝我跑来。
    “上海佬! 点个火! ”
    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叫了,我不免觉得别扭。但我还是宽容地笑笑,
掏出火柴把草点上。我知道,他们将干出什么事来。
    孩子们欢呼着跑下河埂。火在他们手中跳跃。
    当年,小文也当过一阵子放牛娃,放一头没穿鼻子的小水牛。小
牛怕她,她也怕牛。小牛啃上几口草便抬头叫妈妈。它的妈妈在埂的
那边犁田。我们的妈妈在千里之外。
    我下乡后的第一个重要发现,就是划船不用花钱。在和小文要好
的日子里,我常常去偷队里的木船,划着划着又划到了河滩。
    “老崔! ”我大声叫她,“上来吧,带你回上海! ”
    据一本心理学著作说,不会游泳的人特别喜欢坐船。我看说得不
错,因为小文已爬上船来。
    “听着,傻小子,可不许你胡闹! ”
    “你上了贼船啦! ”我把木船朝河心划去。“有一种动物,三角
头,细细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你猜猜。”
    “妈呀! ”
    一条色彩鲜艳的蛇正盘在她脚边,她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没跳下
河去。
    “不叫不叫,你妈在长江口,叫也白搭。一条死蛇,怕什么? ”
我边划船边说。
    听说是死蛇,她立刻成了英雄,小心翼翼地拎起蛇尾,朝我甩来。
“救命! ”我怪叫一声,跳下河去。我从水下潜到船尾,想听听她有
什么说的。果然不错,她像招魂似地叫着:
    “毛毛,你快出来,毛毛! ”
    我攀着船帮爬上船去。
    “别晃,我要淹死的。”她又怕了。
    “有我在,死不了。老崔,我免费教你狗扒式,学不学? ”
    她一口回绝,“给钱也不学,你自己去扒吧! ”
    “为什么? ”
    “因为,因为封建。你满意了吗? ”
    毒日头高高挂在头上,把人烤得走油。河滩上,村里的一群孩子
却在玩火,黄毛是他们的头。火在日光下显得空洞无力。但它到底是
火,青蛙受不了炙烤,纷纷从火堆里蹦出来。没跳几步,一双双小手
将它们重新扔在火里。它们没有布鲁诺的智慧,却有布鲁诺的下场。
    孩子们跳着笑着,分食焦黑的青蛙,吃得津津有味。黄毛走到水
里,递上两条蛙腿请我们尝尝。“去你的! ”我抡起桨,溅了他一身
水。他委屈地走开了。
    “老崔,想不想早回村? ”
    “我想管什么用,牛呢? ”
    “你真死脑筋。”
    我跳上河滩,冲着小牛乱叫乱嚷,它没容我挨上前,撒腿就往村
里跑。
    “干什么你! ”她急了。
    “去追吧,”我说,“一追就追到村里了。”
              2
    当年,我跟着我的那口箱子,也是在这渠道边下埂。箱子足有半
个棺材大,漆成难看的黑色。我们像送葬的。大队书记和生产队长走
在最前头。书记披着干部服,左胸别着两支钢笔。队长穿着干部服,
左胸别着一支钢笔。队长的身后跟着为我们挑行李的老乡,老乡属于
无笔阶级。我们六个“上海佬”( 四男二女) 走在最后。第一次出远
门,一路不住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走上村口的石板桥,一串一尺多长的鞭炮出其不意地响了。我条
件反射,以为要呼口号,可是这儿显然不兴这一套。一条大花狗朝我
们狂吠,村里所有的狗也都跟着叫了。
    长到十七岁,我还是头一回在茅屋里过夜。我有一种近似滑稽的
感觉。头上草顶,身旁土墙。墙是湿的,一摁一个手印。天黑了,看
热闹的老乡散了。一头黑猪赖着不走,哼哼哈哈地想找吃的,被大树
一脚踢了出去。床是竹条做的,一翻身就响。半夜起风,偷工减料的
房梁在吱吱乱叫。我大叫“地震啦! ”可他们睡死了,没一个理我的。
我只觉得扫兴。
    “毛毛,阔啦! ”他瞧了瞧我手腕上的表。
    “毛毛,瘦啦! ”她瞧了瞧我的脸。
    “上海佬,哈哈哈哈! ”他用大锹把子给了我一下。
    “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了。
    我的模样一定极狼狈,但和老乡在一起,我没有压抑感。当年这
样,现在也这样。他们的皮肤黑得发光,和他们相比,我无疑是个“
白人”。不过,我们之间不存在“种族问题”。我吃过他们的腊菜,
睡过他们的凉床,和他们从结婚扯到出殡,从罗成扯到岳飞。只要不
当队长,他们都不以教育者自居。
    “饭吃饱了吗? ”我问。
    六年不见,黄毛长成大人了。他指着晒场,要我看收下的早稻,
“饱啦! ”他说。
    “下课喽! ”一群孩子挥动书本,从晒场西头的茅屋涌出,一条
汉子紧跟在后面。
    “毛毛! 你来看我? ”大树握住我的手,喜形于色。
    “是的。看你,再看看这里。”
    “你还没看够? ”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等不到放假,从学校溜了出
来。”
    队长衔着哨子走来,“小王,累啦? ”
    “我头疼,教不下去。晚上扣分吧。”大树说,“毛毛,咱们回
家。”
    那时候,我也常被扣分( 一天六分,换成钱是二角多一点) 。来
客了,扣六分工;生病了,扣六分工;借不到农具扣六分工;想家了
也扣六分工。扣到秋后,一半口粮都买不回来。好在这里人多田少,
人们巴不得你天天歇着。自然,凡事都有个例外。有天天还没亮,哨
子就在外面鬼哭狼嚎,队长把头顶着窗栅吆喝:
    “毛毛哎,下圩喽! ”    
    我们四条汉子直挺挺地躺着。虽然缸里没有早饭米,锅里没有隔
夜饭,歌还是要唱的。似乎是老孙起的头( 我有点记不清了) ,我们
直着嗓子嚎起来:
  赶着太阳出,
  伴着星星归,
  终身修地球,
  修到白了头。
  ……
               3
    走进一间六年前住过的房子,一定不会再有当年的滑稽感。我指
着堂屋里的桌椅板凳说:
    “你像在办私塾。想当年,孔老夫子也不过如此。学生听话么? ”
    “听话,”大树说,“反正比你听话,没有逃出去的。”
    “不逃几回课的学生,一定不是好学生。”
    “几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大树给我倒了杯水后,换了话题。
    “马马虎虎,”我说,“那时候在地头,扶着大锹把子做梦,真
把上海想成了天堂。其实哪有什么天堂。比起种地,头上多几片瓦罢
了。”
    “人心不足。”他只说了一句,没继续反驳。“你在大学学些什
么? ”
    “考古专业。专管在地上打洞,挖死人。你感不感兴趣? ”
    “别说了,这太缺德。”大树皱紧眉头。
    我笑了,“怎么,听起来像个盗墓的吗? ”
    他也笑了。
    我知道,我俩笑得都不自然。尽管彼此有许多话要说,可谈起来
总觉得勉强。要不是那件糟糕的往事,也许我俩会抢着提到小文。我
拿起桌上的照片。这张像我也有,是他俩结婚时照的。作为提示,我
用扇子掸去照片上的浮尘,希望他先开口。他的信号系统显然出了毛
病,什么也没说。
    我这次回乡,想看大树不假,可更多的是为了小文,在我的内心,
隐隐有一种报复的恶意。当然,我们都是大人了,再也用不着决斗。
我要求自己做得体面,放松。
    要做到“放松”谈何容易,一听到外屋的脚步声,我的表情立即
紧张起来。我摇着扇子,克制着想回过头去的欲望。
    进来的并不是小文,而是一个三四周岁的小女孩。她穿着短裤和
汗背心,两条小辫,身后跟着一只小花狗。女孩靠在大树身上,怯生
生地看着我。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太像了!
    “小朋友,叫我叔叔。”我摸了摸她细细的小辫。
    “叔叔好。”她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后,扭过头去。
    “毛毛,你还没结婚? ”
    “不忙,不是说要晚婚么? ”
    我把孩子抱上膝盖。我知道,这种叔叔是不能白当的,我理应找
些吃的给她。但这种事应当放在食品店里去想,现在则晚了。书包里
除了几包烟和剩下的半块面包,只有小文爱吃的两块巧克力。我想,
拿出一块送给孩子,当母亲的一定不会反对。孩子摇着头说“不要”,
大树让她收下了。我把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那条小花狗。
    如果谁想在自己和孩子中间,建立一种感情联络,那巧克力便是
最好的桥。这时,孩子向我微笑了。
    “叔叔,爸爸说,上海一点儿都不好玩的。叔叔你说对不对呢? ”
    “不对,上海好玩极了,”我说,“有人坐马路,有人坐铁轨,
挂着牌子举着旗。你去不去? ”
    “去的去的! ”她拍着小手。
    “一群傻瓜! ”大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大树带着女儿出去了,他没说去干什么,只让我等他一会儿。要
是我没猜错,他一定是去搞吃的。经过五年插队生活,我舌头的审美
力近于负值。但我不去阻止他。我知道,不让我吃点,他会不好受的。
换作我,不也是这样吗?
    我爱看灶膛里的火。
    火既不是实在的,也不是虚无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看着它,
我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我用火剪把草架空。火越烧越猛,带着呼呼的风声。记得在烧红
的火剪上可以点烟,我试了一下,果然不错。真奇怪,一件这样的小
事,竟使人觉得异常亲切。
    对于一个六年来将胃委托给食堂的人来说,管住两个灶洞十分费
劲。我出汗了,急出来的。但我并不安分,我有一个企图。
    “大树,让你也出点汗,怎么样? ”我对正在烧菜的大树说。
    “可以,”他说,“只要你办得到。”
    我非办到不可,因为我过去曾经办到。
    火越烧越旺。
               4
    假如有人在我耳边诽谤卷烟厂,他无论说得如何难听,我也一定
随声附和。我在吴村的那些年间,它可把我坑苦了。我原先并不抽烟,
下乡后学的。最叫我头痛的不是肺癌或气喘病( 我的呼吸系统充满了
活力) ,而是缺少买纸烟的钱。如果有不花钱的烟,我愿抽上一辈子。
    “老崔,借几个钱来。”我朝她摊开手掌。
    “不借。你从没还给我。”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她不再理我,蹲在水桥石上,使劲敲打着被
单。申请当一名债务人总不免尴尬,何况是向她伸手。于是我自力更
生了,不费什么劲,就在她的床头找到了钱包。她可真会过,到现在
还藏着三元多。
    要是钱包里的这张纸条不是这么白得出奇,要是小文提早五分钟
跨进屋来,我一定手握两毛钱,心满意足地去追那串乡的小贩了。不
巧,事情正好相反,所以我手拿着纸条激动了。
    好一个王大树! 难怪这阵子老躲着我,干了坏事啦! 我把纸条反
复看了三遍。平心而论,事情看来还不太严重。但他既然“不愿妨碍
别人”,何必还要来一句“我爱你”? 如今是一夫一妻制,能这么爱
吗?
    “谁让你翻我东西了? ”小文进来,气势汹汹地质问。
    “翻了。”我回答。
    我把钱包还给她,她匆匆一瞥。
    “还有! ”
    “有什么? ”
    “一张纸条。”
    她居然脸都不红一下。
    “纸条没看见,情书倒有一封。想听听吗? ”我尽量把话说得刻
毒,“写得还真不坏呢! ”
    “就是不坏! 你出去! ”
    她就是不叫我走,我也不想留下,要是等她哭出来,问题就复杂
了。我一口气跑到菜地,大树正在浇菜,我朝他跟前一站。他可不是
笨蛋( 写这种信的人,没有一个笨蛋) ,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奔他来
的。我俩心里明白,但谁也不提小文。
    “有这么浇的吗? ”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有这么爱的吗?
    “浇了。你说怎么办吧。”
    他问我怎么办。那好办。多年来积在胸中的愤懑,终于有了发泄
的机会。王大树呵,该你倒霉! 我把粪桶一脚蹬到河里。
    “我想打架! ”
    等到小文赶来,茄子烂了,辣椒歪了,我们已经打完了。大树一
见她,纵身跳下河,朝对岸游去。
    “你回来! ”
    小文大叫着。白叫了,他理都不理。她转身朝我发了火。
    “为女人打架,没出息! 我爱他,偏爱他,就不跟你好! ”
    “不好拉倒! ”
    我可不愿跳河,一抬脚朝村子走去。
    小文扶起踩倒的菜秧,“我要你们赔! ”她心疼得哭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谁也没有提起。当然,谁也没有忘记。
               5
    晚饭后,我向大树提议,我们是不是到田里干些什么。在我调回
城里的那些年,这是经常想到的一件事。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对农村
特别偏爱,更不是标榜“永不忘本”。完全不是这种意思,我只是想
回忆一下挣工分时候的感觉。大树同意了,我俩一人一把镰刀,跟老
乡下圩割稻。
    为怕插晚稻时土硬,田里仍灌着水,水是热的。我弯下腰。以髋
关节为支点,把身体折起来,折成一个锐角三角形,一天十多个小时,
这非得有点天才。我连“地才”都够不上。当年我就不是一个好庄稼
汉,今天则更不中用。一排十多人,老奶奶都割到了我前头。大树割
完了自己的一行,从那头迎我割来。当年挑担时扭伤的腰在疼痛,我
直起身子,拍掉叮在脚上的蚂蟥。
    头在发晕。
    我曾摔倒在这块田里。那是和大树打架后的事。
    那些天真要命,太阳肆无忌惮地朝地面发射它的光和热,只一个
星期,我的背上就烤脱了两层皮。狗热得把舌头拖出老长。牛热得躺
倒在田里呼呼喘气,任你再抽再打,就是不起来。靠河的田埂用稻草
遮着,怕牛见了水跳下河去。“力尽不知热,但觉夏日长。”就在太
阳快要下山的那会儿,我中暑了,像一个转不动的陀螺晃了两下,摔
倒在稻子上。
    老孙和大树拽头拽脚扛我回家。等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门板上。
小文坐在一旁为我打扇。
    “活了活了! ”她说。
    这叫什么话? 我浑身觉得难受,当然,最不舒服的还是脖子。我
让小文把镜子拿来。天哪! 脖子上一道红一道紫的,我要还不赶快醒
来,准被他们弄成斑马了。这种最土最土的刮痧疗法,真亏他们下得
了手!
    “喂喂,”我说,“这还能叫头颈吗? ”
    “我刮的,有两下子吧? ”她居然还来表功。
    “多谢多谢! ”我哭笑不得。
    大树进门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他把碗递给小文后,进里
屋去了。小文将调羹凑到嘴边试了下温度,命令我:
    “躺着。不许动。”
    “老崔,想吃你就吃上一口,别这模样。你不怕人笑话? ”
    “我管得着他们吗? 我愿意! ”说着她朝我看了一眼。
    啊,我一下子就懂了,她的眼神是说,不管有没有一个叫王大树
的人,她始终是我的老崔。
    “那么,我也愿意! ”我毫不含糊地说。
    喝完了。小文见我东张西望,便向屋里叫道:
    “大树,给他支烟抽,不抽,他还得昏过去。”
    一包“江淮”烟隔墙飞出,正好落在我头上。
              6
    我终于回来了,回到我的家乡。在等待户口迁移证的那些日子,
我一次次“预支”回沪的喜悦。等到通知真的来了,喜悦已经成了“
赤字”。我到底回来了,但这毕竟不是“高祖还乡”。我确确实实是
逃回来的,逃得多快!
    我至今不明白,小文为什么给我寄来这么封信:“我不爱你了。
你自由了。不许来信。”一共十三个字加三个句号,却看得我眼睛发
疼。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寄给我那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她微笑着,
可在我看来,笑得有点苦相。她是让我死了心么? 是想伤害我么? 是
要我祝贺他们么? 天知道! 我决不会祝贺的,但我宽容。这还不够么?
    要是认真地回忆一下,这样的结局是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就预示
了的。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层。
    “老崔! 我胃里找到瘤啦! ”我喜气洋洋地说,“谢天谢地! 谢
天谢地! ”
    “把它割了吧,毛毛,听起来怪可怕的。”
    “哪里,听起来怪可爱的。瘤! 瘤! ”我试着念了两遍,“你听
听,有比它更好听的吗? ”
    我是说,多亏这个瘤。根据“病退”条例,用不了几个月,我又
能拿到上海户口了。在我的个人史上,这无疑是划时代的大事。要知
道,瘤可不是谁愿意就有了,任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
    “真倒霉,我有一个健康的胃。”她意识到这点后,垂头丧气了。
    我开始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但我竭力装得满不在乎。谁知
我把话说错了。
    “不愁不愁,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
    “呸! 我不是鸡,用得着你来养吗? ”她似乎生气了。
    既然找不到话说,我就不再说话。她的手玩弄着我破棉袄上的纽
扣。过了一会儿,她说:
    “傻小子,愿意为我留下么? ”
    我愿意吗? 也许,我应当站起来表示,为了爱情,我俩死也死在
一起。我们再等五年,或者十个五年? 我这样说了,她难道会笑吗? 
除非苦笑! 坦白地说,我一年都等不下去。总之,我什么都没说。说
那些没气力的话,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你去吧,我怎么能拉你。”她轻轻地说。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毛毛,回去了,要是有姑娘缠着你,你怎么办? ”
    这又是一个难题,不过相对说容易回答。
    “你说过,像我这种傻小子,除了你谁要? ”
    “没说过! 我可不是收破烂的。”她赖得干干净净。“你听着,
她们可以爱你,你可不准爱她们。”
    “为什么? ”
    “为我。坏蛋,你感冒了,不许碰我! ”
               7
    “你还欠我五个。”大树说。
    等到大树在桌上摊开棋盘,已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
的时候。我的象棋和大树的一样臭,但也没到臭不可闻。
    “你还欠我五个鼻子,”他晃了一下巴掌,“想赖账么? ”
    “爸爸,我帮你刮! ”
    女孩爬到我腿上,用她细细的手指在我鼻子上按了五下。过去,
无论谁输棋,都给小文刮了去。她的手真重。
    “坐好了,等会刮你爸爸的。”我说。
    大树看了一眼我的手表,“小星星,该睡了。听话! ”
    大树给女儿脱去鞋子,抱起她在屋里来回走着,边走边哼着歌,
哄她睡着。我把蚊子赶出蚊帐,大树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掩上帐门。
    “大树,反正放假了,跟我回上海。过去,我们几个从来是一路
走的。”
    “回家? ”他看了我一眼,“家里反对我们结婚,我不求他们。”
    “你得了吧! 犯得着吗? ”
    他摇摇头。我们不再说话,闷着头下棋。棋盘上的子很快只剩下
了一半。我正在为我的老将痛苦时,他却把棋盘一掀。
    “我输了。等你有了孩子,让他来刮吧。”
    到这时,我能做的最适当的事就是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你上哪儿? ”大树问。
    “上黄毛家,明早上再过来。”
    “用不着。她去开会了,今晚不回家。”
    我失望极了。但我不让自己问下去。这时,女孩的脑袋从帐门间
探了出来,这是她说的:
    “妈妈死了。妈妈睡在大埂下。”
    “死了? ”
    我像在呻吟。大树没看我,他说:
    “死了。失足淹死的。睡吧,我倦了。”
    他吹熄了灯。
               8
    “毛毛! 叫我姐姐,我可喜欢听了! ”
    “做梦! ”
    我俩躺在河滩上,小文数着天上的星星。
    “叫不叫? ”
    她掏出一封信,在我的眼前扬了扬。我已有一个多月没接到家信。
    “快给我,给我就叫。”我说。等我一拿到信,我立刻告诉她,
“你等着吧! ”
    上当的并不是她,我手里攥着的是个旧信封。她笑得跑不动了,
我追上去抱起她来。
    “坏东西,把你扔到河里去! ”
    “有人。别闹! ”
    一想到家,连星星也变得不可爱了。我抽起烟来。她受不了烟味,
把它扔到河里。她说:
    “喂,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个好梦,可有意思了! ”
    “梦见队长死了吗? ”
    “梦见你调走了。调到哪儿,你猜。”
    “大工厂!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尽想好事。告诉你,在龙华火葬场。死人真多,烧也烧不完。
你那张脸就同现在一样难看。”说着,她竟一个人拍起手来。
    “晦气! ”
    “喂,我死了也请你烧,好不好? 可别把我烧得半生不熟的。”
她又笑了。
    我可没笑。我不想听这些,于是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活着,活得像长江一样古老。”我说。
    “我们活着,活得像长江一样年轻。”她说。
               9
    我背起书包,轻轻带上门,朝村口走去。大树和孩子还睡着,桌
上有我留下的一块巧克力和一张纸条:“我走了”。我走上石板桥,
村里的狗撵了出来,在我身后又跳又咬。我越走越急。
    借助拂晓的天光,我在大埂下找到了小文的墓。坟头朝向东方,
那里是我们的家乡。坟的四周收拾得整整齐齐,我能做的只是站着,
站着。记忆中的一切全部消失了,眼前只有五个模糊的字:
    崔小文之墓
    我找出三支香烟,点上,插在墓碑前。我想,她不会因此而怪罪
我。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生,也不相信有所谓鬼魂。她属于另一个世
界,放弃了喜怒哀乐,对什么都不会在意。
    “舅舅,妈妈睡在这里。爸爸让我送送你。”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和她的小狗来到我的身边。小狗朝我晃动着
尾巴。
    “让她睡吧,她累了。”我抱起孩子,“你不叫我叔叔了? ”
    “爸爸让我叫舅舅,爸爸说,舅舅是妈妈的好朋友。”
    “是的……是的……我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舅舅,你不要哭,大人都不哭。爸爸让我亲亲你,你喜欢吗? ”
    “喜欢! ”
    我抱紧孩子,脸贴着她的脸。我向能够听到我声音的天地河流发
誓:“我发誓,永远不再踏上这块土地! ”
    孩子呆呆地看着我。我把她轻轻放到地上,留出回家的钱,将剩
下的放进一个旅行口杯。
    “小星星,这杯子给你,里面的纸给爸爸。”
    “不要不要! ”她把脑袋摇了又摇。
    “拿着。舅舅阔了。”
    我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随后,从墓边摘了朵野花,给她
插在头上。
    “回家吧,小星星。从那儿绕过去,不要走河边。”
    孩子和狗一前一后朝村子走去。
    我走上大埂,向远处的村子挥了挥手。我不敢肯定,大树是不是
在望着这里。
    坟前,烟仍在飘着。
                                              1979.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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