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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蓝天上,塬坡上洒满一层银辉,迷迷蒙蒙。南塬的刀裁一样的平顶透着亮光,勾出一条清晰的雄伟的轮廓。河川里,水雾溶着月光,柔和而又迷离。沿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排排杨柳,城墙一样横摆在河滩里,只能看出锯齿一样高高矮矮的树梢。彩彩踏着自行车,在河川公路上行驶。夜露已经潮起来,她的额头上,有湿漉漉的凉意。 看望景藩大叔,完全是彩彩实心实意的自觉行动。老人在冯家滩劳累一生,最后弄得很不愉快……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马驹哥被他赶出门来,心里不好受;其实最难受的,还是景藩大叔哩!把马驹哥的被子扔出门,老人自己连午饭也没吃,夹起被卷,一气之下走出了冯家滩……她听在村口看见老人的社员说,老汉出村时眼里转着泪花花。她在医疗站上给孩子们接种牛痘,心里想着,不管老人的作法是否合适,都应该去看望一下。他们刚刚吵罢,马驹去了可能使老人更容易动气。她一个人去最好,代替马驹哥去行孝心,以减弱老人心中的愤恨。她说她是受大婶马驹哥托嘱的,他不是笨人,会想到的。她把自己和马驹的关系暗示出来,难道他不会感到什么吗?他在儿子与薛家的婚事上受了窝囊气,丢了面子,难道不会思前想后吗? 会的。彩彩回味着刚才见到景藩大叔的细微末节,揣准老汉的心病了,他肯定为自己那年隔卡彩彩和马驹的婚事难以张口了。彩彩在心里说,甭难为情啊,大叔,你心里明白了就好了。经过这一番波折,你看清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也是好事,彩彩挺直腰身,很自豪地骑车走着。她又在心里劝慰景藩大叔说,那时候我背着政治上的黑锅,为了马驹哥的远大前程不受牵连,是我心甘情愿地割断了和马驹哥的关系,我不责怪你呀! 清凉的夜风吹着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塬坡上飘下来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刚才冒充着大婶和马驹哥的名义,送给景藩大叔蚊帐、药品和以奶奶的名义送去的烫面油旋饼子,表面上大方而沉静,其实心里咚咚地跳弹着,只怕露出破绽,弄得她和景藩大叔都会不好意思的。好在没有什么纰漏。现在,经过了这一番心理上的紧张,彩彩的心情完全舒展了。 小河川道的夜色如此迷人,彩彩觉得自己忽然身体变轻了,像布谷乌一样自由地在河川的麦田上空飞过。应该把心里话向马驹哥敞开了……她对他怀着一颗怎样纯净的心啊!彩彩想着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她对他该怎么说呢? 应该写一封信,从从容容一诉衷肠,彩彩这样想,那样做要比说起来更尽情一些。 是时候了,再也不能等待了,感情的春水溢满胸膛了,今晚回去就给马驹哥写这封信……她的脚下踩踏得更欢了。 幽深而迷蒙的河川里,传来一声声布谷鸟动情的叫声,彩彩轻轻哼起歌儿来。 “彩彩——” 彩彩一惊,忙收住口,迎面飞一般驶过来一辆自行车,到她跟前戛然而止,彩彩猛然听到马驹的声音,忙跳下车子。“彩彩……” 马驹哥喊着她的名字,气喘吁吁,抹了一把汗,愣愣地站着,几乎能听见他的心的跳动声。彩彩忙问:“你咋急成这样子,出了啥事吗?” “啥事也没有……”马驹撩起衣襟,抹着头上和脖颈上的热汗,颤抖着声音说,“我……想你……” “呀!你——”彩彩脸上轰然发热了,她想不到马驹哥这样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在这样寂静的河川公路上,突然说出这样毫不转弯抹角的话来。她羞了,也慌乱了:“你……胡说啥……” “我对不起你,彩彩!”马驹颤抖着声音,炽烈的火样的感情在心里燃烧,“实在对不起你呀!”他难受得要流泪了。 彩彩看着马驹激动得失去控制的举动,感到十分惊讶。她瞧瞧公路两头,说:“马驹哥,你稳静一下,这路上来回有行人哩……” “彩彩——”马驹仍然声音颤抖,难于控制,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今晚到你屋吃饭,大婆给我把心里话说透了……” “哦……”彩彩心里猛地一跳,慌忙说,“俺奶给你……乱说了些啥呀?” 马驹瞧瞧公路两头,难为情地提议:“咱们到……河堤上去,这儿不好说话……” 彩彩看着马驹难为情的样子,猜摸到八九成了,肯定是奶奶把她的心事告诉给马驹哥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没有等得及她给他写信,却由奶奶把话说透了。马驹哥明白地约她到河堤上去,那儿树大林密,夜晚无人走动。女儿家的羞怯心使她不禁发问:“啥话嘛……还要到河堤上去?” “到河堤上再说。” 马驹已经推着车子,离开公路,走到麦田间的机耕大道上了。彩彩略一迟疑,甩甩头发,也跟着推上车子下了公路和机耕大道交叉的漫坡。 她和马驹推着车子,并排走在麦田间的机耕大道上。白杨的叶子发出轻微的响声,夜里的河川,空气中弥漫着麦苗和槐花的混合气味,撩拨着人的心胸。他们现在是有意躲开公路,去到夜晚里人迹罕至的河堤上去谈情说爱,这还能含糊吗?那令人心悸的时刻就这样在人还没有充分准备的时候来到了,啊呀…… “彩彩,大婆把志强叔的那些材料给我看了。”马驹大声说,“嘿呀!不可想象——实在气人!” “噢!”听到马驹说着关于父亲的事,彩彩稍微冷静下来,“你看了也好。我也打算让你什么时候看一看哩!” “整人整得眼红了哇!”马驹激愤地说,“连《中国青年》上登着志强叔光荣事迹的文章,也当作罪证装进整人的材料袋子里……” 彩彩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 “我一口气读完那篇文章,我……流眼泪了。”马驹动情地说着,“那篇文章写得好,志强叔的事迹也着实感动人呀!我今晚才比较全面地了解志强叔的人品了。” 彩彩仍然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除了仅有的一张照片,她至今也想象不来父亲真实的面孔,真实的笑声,真实的走路的姿势……她从奶奶,母亲和善良的乡亲们的嘴里,自小已经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坚定的信念:父亲是上个真正的父亲。她和他,都是根据死者的遗物和乡亲们口头的传说来理解父亲的啊! “彩彩,咱们明天去给志强叔……烧几张纸。”马驹沉重地说,“让他知道,冯家滩人没有忘记他。” “嗯!”彩彩低声应着,点点头。 两人都不再说话,在坑坑凹凹的机耕大道上默默地走着,自行车的链条有节奏地轧轧响着,走上河堤了。 杨柳的枝叶遮挡着月光,河堤上幽暗而安谧,稻田和水洼里青蛙的叫声响成一片,更渲染出河滩的寂静。 “彩彩——”马驹轻轻地叫。 “嗯……”彩彩应着。她知道他有话要说,等待着。 “我冤枉了你的心……” “……” “唉!嗨!”马驹猛然撕开胸脯上的衣衫,在穿着背心的胸膛上用拳头擂着,捶打着脑袋,撕扯着头发,一声声沉痛的唉叹从嘴里连续涌出来。 彩彩吓慌了,急忙拉住马驹的手臂,颤着声儿问:“你咋咧……你说话呀!” “大婆给我说……唉!” “说啥来呀?” “大婆说,俺爸不要你跟我……”马驹痛苦得说不出话,“你跟文生订婚……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前程……” “啊……”彩彩听着,一阵晕眩,“呜”地一声哭了,她站立不住了,支撑她沉默到今日的那一根无形的支柱,现在被马驹哥扯断了,她一扑跌进马驹的怀抱里…… “我实在对不起你……”马驹抱住彩彩说。 “甭说了……啥话也甭说了……马驹哥呀!” 马驹立时闭了口,一切解释对于她都是多余的,任何最诚意的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马驹张开双臂,把彩彩更紧地抱在怀里,猛烈得近乎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脸颊,嘴唇,尝到了她涌流在脸上的泪水的咸涩。 彩彩被马驹哥强悍的男子汉的气势包围了。生活过早地教给她的过多的理智,顷刻间灰飞烟灭了,她忘情地伏在马驹哥宽阔的胸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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