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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窗外已是灿红的阳光,羞怯地洒在院子里的小柿树上,赵鹏揉揉干涩的眼皮,脑里反应着一种逼真的错觉,似乎不是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夏夜,而是整整睡过了一个世纪,从昨晚躺到炕上到刚才睁开眼睛,他没有小解,也没有梦幻,甚至连翻一翻身子也没有,睡得好深沉呀!深沉得像死掉了一样。敞开的木格窗户里,飘进一股滚油烫的葱花的香味,刺激他的鼻膜,却撩拨不起他的食欲。 “睡着吧!”淑琴走进来,和悦地说,一夜睡起来,她又恢复了素常的麻利和勤快,欢蹦蹦地在后院喂鸡,在前院打扫柴枝和麦糠,在小灶房里烙烫面油旋饼子。她站在炕前,劝他说,“下雨了,地里场里湿溜溜的,啥活儿也干不成,你就美美儿地睡吧!饭做好了,我再叫你。” 她的声音是舒缓的,和悦的,真诚的;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真诚相爱的妻子,才有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表面文章。这种声音区别于世界上一切声音,而绝不靠音色取悦对方。自从她和他在这个农家的土炕上有了第一夜同炕共枕的生活以后,20年来,他完全习惯了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往昔里,每逢周末,他从城里回来,亲亲热热睡过一夜,她天明时爬起来去上工,临走时总要叮嘱他:“美美儿睡一觉吧!在厂里辛苦了一星期,回来好好歇下!早饭等我放工回来做,妇女放工早半点,跟上。你睡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窗户口透进湿漉漉的晨风,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暴雨,他的心里也舒缓下来,就依着她的话,躺着,却没有睡意了。她在屋子里弯着腰扫地,又用抹布擦洗桌子和椅子,几天来忙于在田间收获小麦,层里的家什上落着一层灰尘。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半新的衫裤,头上顶着一块方格帕子,防止灰尘落到头发里。她挽起的袖管下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腕子,粗壮而又粗糙,准确而又敏捷地挪动桌面上的茶盘,茶壶,镜子和瓶子,把它们擦拭得光光亮亮。她的精神很好,精力充沛,根本看不出昨天累得半死的痕迹,反倒因为她换下了那身割麦时专门穿着的破衫烂裤而显得周正了,精神焕发了。 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极度劳累,她现在欢欢蹦蹦地喂鸡喂猪,扫屋扫院,似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可是,她眼眶周围的黑色的圆圈却更加深了颜色,那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涂抹的美的最新标志。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主要的体力劳动都是她承担的。二十年来,他明知她在体力劳动上其实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她始终不渝地让他在周日早晨“美美儿地睡一觉”!她从来不抱怨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负重和苦累。他每月交给她三四十元钱,她已经完全满足了。现在,他的心里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有点不安了,平静的心朝一边倾斜了! “睡着呀!忙着起来做啥?这几天拉麦子,还不累是不是?” 他穿上衫子,又蹬上裤子,伸胳膊蹬腿的时候,所有大小关节都变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的肌肉和关节的疼痛,却反而因为一夜的睡眠更加剧了。他笑笑,没有回答淑琴的话,忍着疼痛,不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跳下炕来了。 她一边抱怨他不该“早起”,一边在脸盆里给他倒下温水,放下毛巾。他在水盆里洗手洗脸,20年来一贯如此,今天觉得不那么自在,不那么心安理得了,她又从盆架上捞起牙具杯子,要添水,要给牙刷上挤好牙膏,这也是20年一贯制了,他挡住她的手,扬起粘满水珠儿的脸,有点激动了,说:“我自己来。” 她一愣,有点惊疑地问:“怎么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冲了,使她措手不及,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抱歉似地笑笑,有点伤心,却以顽皮的轻淡口气对她解释说:“我已经觉悟了!从今天早晨开始,消灭咱们之间的‘工农差别’!” 她笑了,释然笑了,爱昵地斜瞅了他一眼,夺过口杯,添上水,横架着的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放在桌子上,只需端到手里,就可以塞进嘴里去刷牙,待他洗漱完毕,淑琴已经在木桌上摆好了饭菜,只等他捉起筷子来。 “今日消消停停地吃顿饭吧!”淑琴依然用舒缓的声音说,“几天都没有正而八经地吃饭了!趁热吃,饼子一凉就不酥了。” 赵鹏坐下,桌上摆着一摞切成方块的烫面油旋饼子,瓤软皮酥,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一盘粉白色的洋葱条儿,水灵灵的。一碟油汪汪的红辣椒,搅动人的食欲,她借雨后不能下地上场的闲暇,做下一顿正而八经的早饭,让他饱餐一顿,弥补几天来的亏空,他却问:“咱娃儿呢?” “在场里看麦子,”淑琴说,“猎咧鸡咧,在麦场里乱踏乱拱,一时儿不看守也不成。你吃吧,我去换娃儿回来。” “你坐下吃!”他加重了语气,似乎下命令,“吃完再去换娃儿回来。” 她又一愣。“那娃儿不饿……” “你不饿?”他爱怜地说,动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动情地说,“咱们俩今日消消停停地吃一顿饭……我想跟你坐在一块吃……” “吓我一跳……”她幸福地笑了。 他慢悠悠地嚼着饼子,就着脆生生水津津的生洋葱条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这张曾经像粉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膛,变成条形的了,黄色上透着黑色;眼睛变得更大了,眼神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紧迫的气色,时时准备放下手里的筷子而去捞起杈把或什么家具。眼角上密集着的鱼尾纹,在略一拧眉时就更加显著了,二十年,乡村田野里夏日的骄阳,冬旧的尖利的西北风,把那张皮肤细嫩的脸颊,改变得又粗糙又老相了。 “你吃菜呀!”他把洋葱条儿夹到她的饼子上,爱抚地说,“吃饭就踏踏实实吃饭,甭三心二意的。” “呀……”她慌忙接住他递过来的洋葱条儿,吞进嘴里,脸微微红了,眼里罩起一缕妩媚的雾一样的气色,“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觉悟了!咱俩应该平等……” “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不……不平等!” “我可没觉着什么……不平等!” “你对我照顾……不……简直是服侍……” “女人就该这样嘛!” “传统观念!” “我听广播上说,要关心科技人员……” “那是针对社会上蔑视知识的偏见讲的!在咱们家里,应该完全平等。” “那好,你来烧锅撩灶,洗衣管娃儿……哈呀,像啥样儿嘛!” “咱们搬到市里去住,下班了,谁回来早了谁做饭,星期天一块洗衣服,就该这样。你甭笑……” “城里的男人都这样吗?” 赵鹏还没来得及回答淑琴的话,一阵咚咚的捣蒜似的脚步声响进院里,十五岁的儿子蹦进来,迟疑一下,就从淑琴手里夺下筷子,娇气里带着蛮横,不满地斜瞅着母亲说:“你们在家吃饭,叫我给你在场里吆猪吆鸡……” 淑琴不好意思地盯一眼赵鹏,从盘儿里拿起一块饼子,递给儿子,爱抚地笑着说:“妈正准备去换你哩!” “你呀……”赵鹏笑着说,“净是培养大男子主义!” “爸吔!”儿子毛毛这才记起他的使命,“厂里来人找你哩!” “谁?在哪儿?”赵鹏忙问。 “我不认识。一个大胡子司机,车在村口停着。” 正说话间,门里走进一位中年人来,赵鹏一把握住他的手,正是厂里的小车司机老孟,连忙招呼他坐下吃饭。 “厂长叫我来请你,赶紧回厂。”司机老孟也不客气,抓起一块饼子就吃,急火火地说,“外商十点钟到厂,洽谈订货哩!厂长怕让洋人给糊弄了,叫我赶紧来找你。厂长说,要是损失了麦子,厂里包赔……” “什么话嘛!”赵鹏站起来,忙问,“外商怎么提前来了?原说……” “提前来了,我也不清楚为啥。”司机说,“搞得咱杨厂长措手不及。昨天晚上接到局里电话,本想连夜来找你……” 赵鹏点点头,没有说话,要是昨晚老孟来了,那简直是紧上加紧哩!他的淑琴在暴雨中抢收麦子累得昏厥,屋里乱得一团糟。 “给我换一身干净衣服。”赵鹏说,“我要跟洋大哥谈生意,穿这身衣服,会把人家吓住的。” “厂里已经准备下一套西装了。”司机老孟说,“昨日晚上,到西安城里买下了几套西装,工人打扫了半宿卫生……你换不换衣服没关系,倒是该刮一刮胡须了。” 赵鹏接过淑琴从箱子里取出的一套新衣服,换上,对着镜子刮脸。他这时才看出,胡须芜杂的脸腮上,留下高原烈日炙晒和汗水腌渍的明显痕迹,黑了,泛着青色。他给淑琴宽解说:“坡上收完了,河滩的麦子还没熟足,正好有三五天空档。我跟外商谈完了,回来正好跟上收割河滩的麦子……” “你甭管。”淑琴爽直地说,“河滩里路平,我能割也能拉运,你放心干你的工作……” 赵鹏和司机走到村口,先后钻进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开出村子去了。 从车窗里望出去,塬坡上的麦子收获净尽了,偶尔可以看见阴沟的地边残留着一络尚未成熟的麦子,孤零零地长在光秃秃的坡地上,像剃匠在剃过的光脑袋上恶作剧似的故意留下的一撮撮头发。沟壑纵横的南塬塬坡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了,给人一种盛宴之后的寂寥之感。从右边的车窗望出去,河川里的麦子密密实实,由绿转黄了。有一处金黄金黄,有一处绿色正浓,呈现出青黄转换时节的多姿多色。杨柳葱郁,雍容优雅地舞摆着给暴雨冲洗得洁净的浓密的叶子。算黄算割的叫声在河川的这儿那儿不时响着,通身金黄的黄姑篓鸟儿从车窗外掠过,飞向河川深处去了。饱溶着麦子成熟时散发的甜腻腻的香味,灌进车窗来,是这样清爽,是这样温湿宜人啊! 土石公路坑坑洼洼,道路泥泞,轿车碾过积水的小水坑,发出泥水飞溅的噼噼啪啪的响声。赵鹏坐在绿色丝绒靠背上,心里慨然感叹了:昨天,像牛一样驮载着麦捆,在坡沟间窄窄的陡峭的小路上,汗流浃背,摔一个跟斗又跌一次跤,一次又一次上坡下坡,想着能空甩着双臂走路就是十分轻松的事了;今天,坐在软乎乎的坐垫上,轿车载着他朝前疾驰……对比太强烈了! 南塬和北岭朝后倾倒,河川逐渐开阔,驶过土石公路,轿车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稳稳地飞驶。离开家乡的小山沟,那翻车的强烈印象开始淡出,小推车和被暴雨打湿的麦捆子也渐渐地退避到遥远的爪哇岛去了,劳累得有点憔悴的亲爱的夫人淑琴的脸颊也淡化、消失了。他的脑子里,被一串串的试验数据占据了,他右手捏着烟卷,左手托着腮帮,使他的那些试验数据在脑海的屏幕上复活、映现。他的神情专注而自信,那是拥有充分的专业知识所给予人精神上的一种自信。他现在所集中思考的是,怎样得体、有节地接待那几位即将登门的外商,把自己设计试验成功的产品打入西欧市场,需知西欧的工业市场并不容纳稍微落伍的低能机械,而洋大哥到中国来也不完全是为着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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