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两代人的熟睡中,我这条牛继续反刍着吞下去的草料——这草料就是咀嚼不完
的一卷卷入生,一幕幕幻化无常的人间杂技。
不是吗?
猴儿走钢丝,玩平衡玩得烂熟。它头上还要支撑起一把花伞,以招徕观众的目光。
熊猫踩大球,玩圆玩得比发现圆周率的老祖宗——祖冲之还要娴熟:它脚掌上如同挂着
经纬仪,眼看要从圆球上掉下来了,硬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多奇妙的杂技表演?
鹦鹉会咿呀学舌。
八哥哨得比唱歌还好听。
巴儿狗会摇尾巴。
老虎比它的猫老师还灵,顺着幡杆一直能爬到幡顶。
牛会干些啥玩艺哩?西班牙的牛在斗牛节上还能折腾一番,但最后的结局,常常是
在狂热人群的喝彩声中,脊背上被插上一把把利刃……
拉套。
拉磨。
拉车。
拉犁。
中国牛,真的就是我。
我能在杂技班里扮演出什么角色呢?牛就是牛,牛天性演不来没了牛性的杂耍儿。
比如:我曾把自己扮成一条冲往火牛阵的奔牛,想用犄角豁开生活中的黑色帷幕:我给
老田写信,说你我都是公仆,绝对不能支持子女开办官倒性质的皮包公司,那是慷国家
之慨,汲取民脂民膏的犯罪勾当。你我都是老同志了,不能背离革命初衷。
几天之后,我接到他打给我的一个电话:
“老牛吗?”
“是我。”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呵!”
“别来客套,来点真格的吧!”
“你的电话有录音装置吗?”
“你开什么玩笑?”
“那我就要对你说:不要干预孩子们的事情。你我孩子经营的是小本生意,那些经
营大买卖的事儿,你还没听说过哩!说了吓死你!”
“我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叫人吓死。你说吧!”
“算了吧,老牛。”
“不行!”
“不行咋的?”老田冒出来一句脏话,“你能把人家‘老二’给咬掉?我看你太自
不量力了!”
“该咬就咬,该阉就阉,谁让我的职务条例,要求我这么干呢!”
老田一阵大笑,震得电话听筒发出吱嘎的声响。
我警告老田说:“念你在随军医院,曾对我有过难忘的教诲,我才给你写那封信。
写信不起作用的话,我要上告我那崽子和你的儿子,拉出你这个不大不小的后台来。老
战友!才几十年光景,你怎么搞开公饱私囊的事情来了?”
“老弟,我奉劝你还是收敛一点你的牛性为好。既然你直言,我也无需曲语。我不
是后台,我是前台,至于谁是后台,我无可奉告。”老田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打仗架式,
“我还要告诫你另一点,开办这个公司需要一枚枚橡皮图章,是牛放打着你的旗号,才
过关斩将把事办成的。蹲牛棚的日子,我对你有了一点了解,防范你有一天会血口喷人!
这也算猫比老虎多一手绝活吧!你上告就等于告你自己!”
“我愿意自缚于法庭。”
“那我奉陪到底!”
“老田,你……”我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哆嗦起来。
“老弟呀!说实在话,战争年代我就对你不怕死的果敢精神,十分欣赏。你我一块
转业下来,是我推荐你到这个部门主政,这有原始档案可查。”老田在电话中侃侃而谈,
“现在,我对你的一切,不仅是欣赏,而是钦佩,有时,我甚至知道我在下滑,但我看
看周围,都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何必作茧自缚,这么不识时务呢?再说得明白一点,
多上你我这样几个苦行僧,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老了,右眼已然全部失明,左眼视
力仅剩下零点三,得了!模糊数学就模糊数学吧!你不同于我,在牛棚只知道你有窦性
心律不齐的毛病,这不算大病。你有魄力,你有前程,望你珍重。一句话,识时务者为
俊杰!”
“老田……”
他不想再和我啰嗦,“咔嗒”一声挂上了电话。
战争年代,他是我的政委。
九十年代,他再次充当我的“政委”。
不同的是,前者叫我记住胜利后不当闯王,而当公仆;后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叫我
当识时务,当潮涨潮落中的“俊杰”,实为叫我当贪婪的污吏。我猛地在桌子上击了一
掌,玻璃板碎了,茶杯盖儿从桌子上蹦跳下来,摔成八瓣。
春桃正在客厅,给小迎春读《丑小鸭》的故事,匆匆架着木拐过来,询问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
“你别过问,让我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春桃不解地追问,“你办了什么错事,跟我说说。”
小迎春也摸着墙壁走了过来:
“爷爷,您今天怎么了?”
“爷爷,我给您唱个歌听好吗?”
“爷爷,我已经会拉阿炳叔叔的《二泉映月》了!”
“爷爷,我拉给您听听吧!”
我俯身抱起迎春,在她脸蛋上亲着吻着。一生很少落泪的汉子,泪泉突然开闸,热
热的泪,都粘贴在小迎春的脸蛋上。
“爷爷,你哭了?”
“幼儿园的阿姨说,爱哭的孩子没羞!”
我放下迎春,走到客厅,摘下墙上那把我为她买的胡琴,塞在迎春的手里。春桃把
木拐靠在床边,依偎着我坐在床沿上,她和我一块静听着小迎春的胡琴演奏。
那夜月亮很圆很亮。
我索性拉灭了灯。
那琴弦如诉如泣……
那心歌似水如冰……
是阿炳在弹奏心曲吗?
分明是小迎春在倾吐心声!
那清冷而幽怨的弦声,忽而高扬九霄,忽而沉落谷底;时而玄静如云,时而雪片漫
飞。
春桃悄声说:“我回到了桃花渡!”
我对她耳梢说:“我看见了黄土高坡!”
“多聪明的孩子!”她说。
“必须要让她那双眸子复明。”
“有法儿吗?”
“我确知能够做到。”
她惊愕地问我:“什么偏方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继续听迎春的演奏。
这是我不愿意向她过早流露的个人秘密。人生活在世界上,都应该有一把门锁,锁
住不该或不能吐出唇舌的东西。这不是我有意隐瞒我的老伴儿,而是怕对她的情绪产生
强烈刺激采取的必要的自我约束。
从“干校”归来之后,我到医院去检查心脏,心电图上显示我的心脏,已非田政委
说的只是窦性心率过速,冠心病已至后期。还用说吗,这是“文革”精神折磨和肉体摧
残的伟大馈赠,是“牛棚”的日日夜夜中,疲惫劳动和豆萁相煎的不凡成果。我在唇间
安了把锁,以免春桃为我悬心。
老三牛怡在异国他乡的丑事发生之后,我心绞痛常常发作,按医生嘱咐,我身上时
刻揣着“硝酸甘油片”和小米粒般的“救心丸”,唯一没有执行的医嘱,是建议我休养
半年。老伴儿已然剩一条腿了,我告诉她这些有什么用呢?!
隐秘在我心底的另一件事,是我在××医院填写了捐献眼球的志愿书。两个月前的
某天,我去××医院,去复查我的心脏。在穿过眼科甬道时,一张贴在诊室旁边的图表,
磁石般地吸住了我的脚步。上写:日本志愿死后捐献眼角膜的人有二十多万,美国超过
一百万;小小的斯里兰卡竟然有四百八十多万,而有十一亿人口的泱泱中国,志愿捐献
眼角膜的竟然不足两千人。我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儿不动了,反复看着这个使人脸红的数
字。更使我为之心动的,是图表下的捐献事例,文中提及一个名叫迪哈皮克死于车祸的
意大利人,他的心脏、肾脏、肝脏、胰脏,分别移植给五名患者之外,还把一双完好的
眼球,献给了一名叫布里马的六岁盲童……
我呆了傻了一般,久久站在那张令人沉思回味的图表之前。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不
安之情,像火一样燃遍了我的全身。中国,我也是你十一亿细胞中的一颗细胞,怎么竟
然麻木到冰冷的程度,没想过捐献自己遗体的器官呢!小小迎春不正需要眼睛,开始走
她的人生第一步吗?!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离开那儿,又怎么乘电梯来到这间心脏诊室的。
见了医生,我没回答他对我的病情询问,却反问医生说:
“请问,捐献眼球需要什么手续?”
医生笑了:“老牛,这儿是心脏诊室。”
“不管什么诊室,都是以救死扶伤为第一宗旨吧!”我说,“医院里我没熟人,只
认识你们这几位大夫,只能向你们请教。”
“您是要……”
“我心脏孬,可是视力不减当年。”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给我开个后门,
让我享受一回特权,把我这双贼亮贼亮的角膜,献给一个盲童?”
医院说:“这哪叫开后门?给您检查过心脏,叫护士长领您去找眼科主任。这位眼
科主任第一个填写了捐献眼球的志愿书,在老革命中,您和他简直是绝无仅有!”
好一个“绝无仅有”,这是对老革命的赞誉,还是对我们的?管它哩!就让我当一
回“绝无仅有”吧!本来我就是一块泥土,属于黄土高原——生养我的母亲;我不是电
视里演的《蓝精灵》,我是黄皮肤的后代“黄精灵”。黄土是我的本色,黄牛是我的别
名。我永远进不了马戏杂技班儿,像斑马那样跑马占圈,打开场子;像狮子老虎那样,
各占山头为王。
出于眼睛的启示,整整一天我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心脏诊室的大夫,给我开出了
住院单,这等于变相地通知我,距离去天国的日子已为期不远,我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
斜阳。对此,我既不吃惊,更无眷恋弥留时光之意,占据我心神的,是考虑我回归的地
方。我不是日月星辰的化身,因而我不需要我的天体星座;我当然更不是神明,无须受
人顶礼膜拜,而牌位必须坐北朝南!我不过是中国的一块黄土,那么就让我回落到大地
吧,让我安葬在平民百姓之间,那地方叫老山公墓。
也许这又是一次“绝无仅有”,但这个“绝无仅有”,既不背离我踏上烽火征途的
初衷,更贴切了“公仆”的内涵。主意打定,便无更改。余下的就是在回归前,我必干
的几件事情,解决老二参与的官倒皮包公司,就是其中的一桩……
迎春的琴声突然断了。
我心上的脱缰之马,随着弦断而停下了奔驰的马蹄。灯亮了。月光流水,马蹄征尘,
顿时都不见了,我发现我坐在床沿上。
“迎春拉得真好!”老伴拍起巴掌。
“谢谢奶奶的鼓励。”
我说:“将来送你到少年宫,去学习民乐。”
“我不去。”
“为什么?”
“听同学说过,那地方离这儿好远好远。”
“如果你的眼睛复明了呢?”
“爷爷就爱讲童话。”迎春站起身来,摸着墙回屋去了。走到门口,她回头说:
“爷爷,我大了当个女阿炳,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又没有人带我过马路,牵竹竿!”
我不想过早地告诉她我的决定,因为我还不知道我具体的死期。医生说,移植角膜
手术,必须在亡者停止呼吸后的六个小时内进行,我想在我叩打死城之前,再告诉迎春,
让孩子体验一下突然的惊喜。她太需要这种享受,大需要这种欢乐了。
知我者,莫过于春桃。待迎春睡去,她两眼凝视着我说:“这段日子,你脸色焦黄,
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刚才,迎春拉胡琴,你又神不守舍。老头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
我指指破碎的玻璃板。
春桃狐疑地盯着我:“这不是老问题了吗?难道只为那孽种的官倒公司的事儿?”
“直接和那后台老板交上火了!”
“田××?”
“他说他后边还有保护伞哩!”
春桃说:“我看算了吧!你打打苍蝇蚊子还行!”
“这不是我的性格。”
“就这?”
“别的躺在床上再说。你先睡去吧!我给纪委打报告,部里支持我的除恶行动。”
我苦涩地笑了笑,这笑是为了给春桃打强心针。
“别忘了吃药!”春桃叹了口气,把窗台上的小药瓶打开,倒出两颗药丸,又把暖
壶放在破碎的玻璃板上,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床边。
我看着破碎玻璃板的条条裂纹,伸向了四面八方,它酷似夏天檐下的蛛网,玻璃下
的一张张照片,如同被蛛网罩住的只只小昆虫。
憨傻神态的牛勇,在网里裂开厚厚的嘴唇,朝我在笑;眉眼伶俐的牛放,在网里显
得比哥哥还要得意,笑靥里似带有对我的嘲弄;漂亮而飘逸的牛怡,一副不染凡尘仪容,
甜笑中含有蔑视一切的冰冷,它如同冰锥般扎得我心痛……
不,是我心绞痛突然发作了。我伸手去够春桃放在桌子上的药丸,才不过尺把距离,
但哆嗦的胳膊硬是够它不着。我胸闷得如同一口蒸锅,脸上顿时沁出冷汗,我用力顶住
那又闷又疼的心窝,想呼喊老伴;但嘴唇翕动着,却吐不出声来。突然,一阵钻心巨痛,
我的头“当”一声,撞在那网状的破碎玻璃板上。
春桃瘸拉瘸拉地拄拐过来。
瞎子迎春哭着叫着摸了过来。
我恍惚听见春桃在电话中要车,迎春呼叫“爷爷”,便消失了人的所有感觉……
“爷爷,天鹅,天鹅——”
“天快亮了,你怎么做了一夜的梦?”
“它飞得那么低,我一伸手仿佛就能抓住它似的!”
“难道是我回忆的那块大草甸子,在你头脑里产生了幻影?”
“它们的羽毛真白,像是一群白衣天使,在草尖上飞呢!”
“希望你能活得像它们一样。”
“那是什么花儿,红得惹眼?”
“野玫瑰!”
“那杂色的花儿呢?”
“野菊花!”
“怎么看不见野迎春?”
“孩子,你看到的是暮夏初秋的草原,野迎春开在残冬和春天交替的季节!”
“那草丛里白亮亮的是什么东西?”
“天鹅蛋!”
“能吃吗?”
“你吃一个,天上就少了一只白衣天使。只有脑门没毛的秃鹰,才嘬破蛋壳,吞噬
它们的儿女;并用如刀的利爪,撕碎它们的父母的肌肉,嚼碎一只只美神的骨头!”
“爷爷,我没听懂!”
我不再作答。
“爷爷,我没听懂!”
我依然沉默。
“爷爷……”她的语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她无声地睡熟了。
人睡。
牛醒。
我这头和黄土同色的牛,重新反刍倒嚼。是不是我的牛胃容量太大了,怎么会有那
么多草料,翻涌上我的喉结,供我品味咀嚼?不,草料节中还掺有蒺藜刺儿和枣针,不
知我当初是怎么吞下这些带刺的玩艺的。也许就是这些芒刺儿捅破了我的心脏,让我的
心滴着血,一步一步走向“方城门”!
给我招惹麻烦的,是一家报纸的记者。他出于悲天悯人之心,在报纸上表扬了几个
志愿捐献眼球人的名字,从此,我躺在医院病榻上,不得安宁。
我刚刚被抢救过来一两天,“人中”上还贴着输氧的胶皮管,那些人精不知道从哪
儿打听到我卧病在床,探视者便纷沓而至。无奈之际,春桃的拐杖发挥了作用,她“金
鸡独立”式地往病房门口一站,来访者一到,她把木拐往门口一横,一律被阻于病房之
外。
大约过了个把星期,我已能下地走动,便叫老伴儿回家去照顾迎春。在我病危期间,
陈老师把迎春接到她的家里,吃住都需人家照顾;小学教师的生活本来已十分清苦,不
能再往人家脊梁上压担子。但是守门员一走,大小球儿都滚到网窝里来了。
那天下午,我起身送部门来探望我的同志出门,发现门口长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
的人:
“你是……”
他把墨镜一摘:“爸!”
“你干什么来?”
“我刚刚知道您病了。”老大牛勇走进病房,把一兜水果往小桌上一放,“所以来
晚了。”
因为刚刚知道所以迟来了。老大说话极富有逻辑性,“前因”和“后果”运用得烂
熟于胸。我站在窗口,把脊背甩给他:“听说你现在已提升为局长了?”
“出于领导对我的厚爱。”牛勇带出浓重的山西乡音说,“其实,我有几两重,爸
您心里有数。领导咋说,我就咋办。就这。”
“揭发老报人的大字报,是领导叫你干的吗?”我愤然地扭回头来问道,“捅你爸
爸那一刀,也是领导叫你干的吗?”
“爸。昨天的历史,说不清楚。也许我伤过您的心,我请求您能原谅!”
我不想和这个“憨大郎”多磨嘴皮,扭过脸来,把目光投向楼下喧闹的街市。一辆
无轨电车要进站了,等车的纷乱乘客,各自估计着停车的地方,并朝他们想像停车的地
段移动着脚步。只有一个青年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车一停,他以脱弦之箭的速度,
以身子贴近车身;因有车身在他身后为墙,在那些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乘客之中,他独立
巍然不动。之后,他稍稍往前挤了挤,就挤歪了别的乘客,第一个爬上了无轨电车的车
门。这青年倒挺像牛勇的,他善于选择时机,善于寻找最有利的地形,哪怕踩了别人的
脚,胳膊肘捅伤了别人的肋条,他也在所不惜——他需要的就是上车,而且要捷足先登。
“爸!您的病……”
我仍然面对窗外:“好了,你走吧!”
“您没有好,您的冠心病可不能再次发作!”
“你怎么知道?”
“看您之前,我去找过了医生。”
“谢谢。”我说,“这符合你的性格。”
“爸爸,我还去过了眼库。”
我骤然回过头来:“这关你什么事?”
“其实,这件事我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尔后,我们的部长为这事来向我打听过您。
‘百团大战’您打井陉和娘子关时,他打阳泉,是您的老战友,后来部队西撤进中条山
时,他和您一块儿受到部队首长的嘉奖。”
我很怀旧,但我不愿意和牛勇一起忆旧。他心计多得像漏筛眼儿,怕他从中搞什么
名堂。因而,我装作充耳不闻,没理睬他的这番独白。
“爸。您坐下。”
“我不累。”我头也不回。
“我有话想跟您说。”
“你不是挺憨厚的吗?拐了多少弯子了?你有话就说吧,我马上要卧床休息。”
“是这么回事。您那位老战友——我们的部长,晚上想看看您来。他的一个外孙因
小儿麻痹后遗症,而双目失明——”
我顿时摸清了牛勇的来意,拦腰截断话说:“老大,你甭说下去了,你是不是来用
我的眼球,搞什么仕途交易?我把角膜给他外孙,他提升你的官儿?我还没死呢!你操
心操得太过分了!”
“爸,我真不懂您为什么把眼球非留给那保姆的女儿不可?她一非牛家血统,二非
亲友,三非……”
“住嘴!”我向病房门口一指,“你立刻给我出去。”
“爸爸,您听我说……”
“我告诉你,你晚上不要带什么‘战友’来!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我强捺
住一腔怒火,匆匆走出病房,把牛勇给甩在屋子里。
我没想到,他像叮在我身上的一只蚊子,追我到病房甬道里来。无计可以脱身之时,
我只好拿出当“八路”时的游击战术,猛地折身回来,然后“砰”的一声,关闭住了病
房房门。
我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感到胸闷。
我低下头,鼻孔插进导管狂吸着氧气袋里的氧气。
“笃笃……”
这小子又来叩门了。
我不予理睬。
叩门声越来越响,我高声骂道:“孽种,你要再敲,我可要通知医院保卫处了!”
门锁响了一下,被从外边捅开了,走进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我尴尬万状地从沙发
上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粗鲁行为才好。
“老牛,你这是怎么了?”大夫问道。
“没什么。”
护士说:“你关起门来,病房内空气太闷,不利于您的养病!”
“是的!是的!”
我连连点头。难道我不知道这些吗?但是我该怎么对医护人员讲清楚刚才发生的事
呢?即使是我喋喋不休地述说一遍,人家会相信牛部长家里,有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吗?
医护人员走了,我呆坐在沙发上,独自忏悔我留在桃花渡的孟浪。假如我没有负伤
掉队,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世界可能完全是另一种形状,另一种色彩;如果我不是个黄
土高原上的旱鸭子,可以鬼水过河,月牙小舟就和我没有缘分,也就结识不了春桃,留
不下血浓于水的生命情结……
电话铃响了,我从小桌上拿起电话:
“哎呀,老牛哇!你家老二不说,我还不知道哩!你什么时候住的院?”
我听出来了,对方是老田。我不想答话,只把听筒放在耳边,听他独白:
“还生我的气哪?你实在是太固执了!冠心病最怕怄气。生活里,你闭起一只眼睛
来,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解决问题,这是我提供给你的偏方儿。”
我还是不搭腔,因为我缺乏和他对话的语言。
“喂!喂!老弟,你跟我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装傻充愣,我可马上真要到医院去看
你了!”
“别。你只当我已经去见毛刘周朱好了!”我终于开口了。
“怎么样?孙庞斗智,你还是差一手吧!”他唏嘘感叹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
想去看你也看不成了,我得了脑溢血,已经偏瘫在床上了。”
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因为在大草甸子上,我确知他有高血压外加轻度的糖尿病。
我真想对着话筒,说几句宽慰他的话,但是如鲠在喉,硬是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答话?”
“说什么呢?”我斟酌着字眼说,“说你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活得多么潇洒?还
是说你这几年的买空卖空……”
他迅速打断了我的话:“老牛哇,公司我已经下令,叫他们封了门。这倒不是让你
一吓,我老田就缩了脖子。我命相不属兔,属龙,我不是怕事的兔子。跟你摊牌吧!我
没精力管那么多的事情了,人一瘫在床上,像散了骨架,没了魂儿似的!真应了那句古
诗词里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继续说吧!我在洗耳恭听!”我不冷不热地说,“像当年在随军医院里那样,只
是没了对你的虔诚!”
“算啦!算啦!还谈什么铁马金戈的岁月?我现在不仅是个瘫子,连那只视力零点
三的眼睛,也雾蒙蒙的,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离双眼瞎的日子,没有几天
光景了!”
涉及眼睛,我顿时敏感起来。是他无心的生理现状自供?还是瞄准了我的“眼睛”?
我避开了他的话题,问道:“公司关闭了,老二牛放到哪儿去工作去了?”
“这个我还不太清楚。老牛,别管那么多吧!年轻人,让他们闯荡闯荡吧!你年轻
时,是父母叫你去当‘八路’的吗?还不是你自己穿上的‘二大褂子’。”老田说,
“老弟,还是关心关心咱自身的事儿吧!咱俩订个君子协定怎么样?我先‘走’了,我
把心脏献给你;你要是‘先’走,把眼角膜给我。毕竟是一块儿从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
么,老了更要彼此关照哇!”
“就是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那么说,你也不想给我眼角膜了!”
“干不来人体器官交易!”
“哎!真是条牛。”他打了个饱嗝,话筒里听起来像是泉水冒了个水泡,“要是在
印度,你就值钱了。牛在街头巷尾任意穿行,人们把牛当神一样敬重。”
他话里带刺儿,我立刻给他一个反弹,把刺儿回赠给他:“你知道有个叫印尼的国
家吧?那儿把牛当成殉葬品!人死了,谁家陪葬的牛越多,谁家就越阔气!据说,有一
户权势人家,用三十五只牛陪葬。老田,你看那多么威风,可是谁叫你生为黄皮肤的精
灵呢?!中国牛——包括我在内没有一头去为你殉葬,这不是太冷清一点了吗?!”
话筒中传来老田的笑声,似乎他听了十分开心:“咱们都变成外交官了!老弟,别
唇枪舌剑的了,你我来日都不长了,过去又有过一段缘分;谁要是先走一步,可得到八
宝山小礼堂去见一面!”
“怕你见不到我。”
“为什么?”
我不想对他提及“老山”公墓一事,以免他喋喋不休:“好了!我出院以后,去看
看你,用气筒子给你打上点气,把你还原成战争年代的田政委,哪怕有二分之一的复归
也好!”
“别说笑话了,我等你来!”
挂上电话,我感到精神很累。刚要躺下休息,迎春的师,带着几个同学,轮流把迎
春背到病房来看我。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们好——”
“爷爷好——”
陈老师把一束鲜花,递到迎春手里:“快!给爷爷献花!祝爷爷早日恢复健康!”
迎春哽咽着:“爷……爷……我好想……想……您,不是眼睛……我……我早来陪
您……您了!今天,陈老……老师和几个同学,特意……来……来……”
“迎春,别哭了!爷爷都听清楚了。”我接过迎春手中一束火红的冬梅花,捧在自
己怀里说,“爷爷身体很好,谢谢陈老师和同学们!”
“谢谢陈老师和同学们!”迎春朝老师同学站立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回过头来,
扬起两只小手,像是叫我抱抱她。
我刚俯下身子想抱起她。
“不!爷爷有病,我不要你抱我!”
“那你是要……”
“我摸摸爷爷的脸,瘦了没有?”说着,迎春两只小手,在我脸腮上滚来滚去,
“爷爷,你该刮刮脸了,胡子都这么长了!奶奶叫我给你带来了电动剃须刀!”
“奶奶好吗?”
“好!她一边给我做饭,还一边教我唱歌儿哩!”
“啥歌儿?”
“我学给爷爷听。”她张开小嘴,接着唱开了那支古老的歌:
八路好
八路强
八路军扛抢为老乡
日本鬼子欺侮我们八年整
八路军打走了鬼子狼
老师拍手。
同学拍手。
我手中的冬梅花落了地。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陈老师把那束花,插在小桌上的口杯里,悄声对同学们说:“爷爷累了!咱们背着
迎春走吧!”
“爷爷,您怎么了?”小迎春伏在一个男同学的脊背上,一双木呆呆的眸子朝我的
方向望着……
她就是这样离开这间病房的。等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儿只滞留下迎春的声音:
爷爷,您怎么了?
爷爷没有什么,爷爷只是走神了。这支几乎被我忘记了的歌,从迎春嘴里唱出来,
勾起人多少记忆!又多么叫人感伤!是呵!当年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八路”,
有的怕早已成了天宇间的一粒黄尘、一缕幽烟、一团骨粉……而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
“八路”,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这支歌儿;忘记了在城市时夜雨露宿百姓檐下而不扰民的
日子?忘记了雄关漫道上的回肠血路?忘记了红灯笼般的一轮残阳?这残阳碧血,不是
让生者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发烫吗?
我追出甬道,他们已经远去了。我折回病房,隔着玻璃窗在人流中寻找迎春的背影。
黄昏时,车水马龙,只见人头攒动,却不见陈老师和孩子们。我推开窗子,把视力发挥
到极限,想把这群天真孩子的身影,尽收我的眼底。但这时,身后有人呼唤我了:
“爸——”
我听出来了:这是老二的声音。不用耳朵,我凭嗅觉也能分辨得出来,因为随着他
一声吆喝,病房里飞泻出菠萝蜜味道的发香。
“谁给您送来的冬梅花?”
我没任何反应。
“它艳得像十八岁少女的脸腮!”
“你是不是找错了病房?”我按捺不住愤怒终于顶撞了他一句。
“爸。看您……我不过是见景生情。”牛放说,“您生了个理智型的大哥,生了个
狂热型的小妹,又生了个感情型的我。爸,这不是我们兄妹的过错!”
他游戏人生的态度有增无减。油腔滑调的京片子声调中,又掺杂进来几分娘娘腔,
扎得我耳膜发胀,心如火燎。是呵,他对他兄妹仨的定位,都不失为准确;小时家教那
么严,这腌菜坛子里,怎么会腌出流汤儿的臭鸡蛋来?究竟是谁教会了老大,死命追求
“乌纱帽”的?又是谁教会了老二,鱼儿般在钱眼中穿梭的?又是谁教会了老三,为享
受自我——其实是享受别人,而沉沦的?
不是我。
不是春桃。
难道社会磁场真有那么大的吸力,把人摆弄得如同变形金刚那般?
“爸——”他走到我身旁,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别瞎操那份心思了,
谁给您操心钱?人都有他的不可重塑性,我塑造不了爸爸,爸爸你也改变不了我。咱们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了!”
假如打开窗口,是一条通道,我马上会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但是,我住的是五层
楼的一间病房,窗口外没有路,而是一团冥冥大气;病房很小而牛放站脚的那个地方,
正好挡住我离开病房的通路。我命令他:
“闪开,让我出去!”
“爸!无情未必真丈夫。”他说,“这是鲁迅先生说过的。我是探望您的病来了,
顺便给您带来一件礼物。”
我像在拳击台上,被对手逼到了网栏似的,有气无力地坐倒在沙发上。我知道他现
在已不是一只家雀,一扬手就能把它轰走的,便说:
“你有话就快说,少啰嗦!”
“爸您脸瘦了两圈。”他顺势坐在我对面沙发上后,抖着二郎腿说,“小桌上放着
我给您带来的营养品,都是美国转道香港的高级补品!”
“你别抖腿了好不好!”我对他怒目而视,“你抖腿抖得我心里哆嗦!”
“好。听爸爸的。”他放下腿,从口兜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托在掌心,笑眯
眯地对我说,“我估摸着,您一定喜欢它。”
我定睛看了看,他掌心托着一条蜷卧着的小黄牛。身子黄里透红,似铸铜而成;两
只弯成半弧形的犄角,黄得扎眼,像是镀金镶制。
“给您。”他把神态逼真的小黄牛,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顿觉这条牛头重脚轻。片刻之间我判断出牛角并非镀金而是纯金,便立
刻把它递回给牛放:“我不要!”
“爸,您当了一辈子黄牛了,现在又重病缠身,身旁留个纪念,这有什么不好?”
他把我的手推了回来。
“这牛价值连城,不属我的命相。它是金牛,我是土牛;它是富贵命,我是劳碌
命。”我把被他推回来的“牛”,往茶几上一蹾,质问他说,“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
的?”
“挣的。”他的二郎脚又跷在腿上,轻薄地抖动起来。
“把腿放下来。”我心里当真气哆嗦了,“不然,你就给我滚——”
牛放瞟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再次把腿放下来。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我强压着怒火两眼直视着他。
“还在田伯伯的公司。”
“不是倒闭了吗?”
“几级风能刮倒它?听田成说,只是风声有点紧,先暂时避避风。还听说爸你往哪
儿告了公司一状,您的身体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浪费这心神?!”
“他娘的,原来你们是关上庙门躲雨!我还信实了那‘公仆’的话了呢!”我紧握
的五指,捏成了拳头。
“爸,喝口水!”牛放见我动了肝火,打开暖壶给我倒了杯水。
“你给我从公司里退出来。”我命令他。
他那条没记性的二郎腿,不知何时又哆嗦开了。见我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便索性从
沙发上站起来,狠命捶了捶他的腿,轻声对我说:
“爸,我也真想改邪归正,跳槽跳到合法的公司里去。”
“只是……”
“这有啥难的,一刀两断,把捣腾的黑心钱,上缴国家就行了么!”
“爸!该咋跟您说呢!”他收敛起脸上的轻薄之气,嘬了几下牙花子,面露难色地
说,“这条船想下也难下了,由于买卖交往,我去了一趟澳门。”
“这和你下船有什么关系?”我怒斥他说,“你别说话像嘴里含着青枣似的,要说
快说,不说就走!”
“实在难以出口!”他嗫嚅地看看我,“怕您听了生气!”
“只要你说实话,我耐得住!”
他伸伸脖子,正正衣扣,一套假绅士的习惯,我都耐住性子看了下去。待他摆划了
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对我说:“那天,我到了澳门,当然要去逛逛大街。澳门那家老板,
先带我到这个‘春’那个‘春’的妓院门口。我没下车,说实话,我怕招上‘爱滋病’。
在酒楼吃过晚饭后,他开车再次带我上街。他说,让我玩玩我没有玩过的东西。下了车,
他把我带进一个厅门,有一只老虎张着大嘴的浮雕,高悬在厅门入口处的上空——”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出访过澳门,那是赌场,你……你……进去了?”
“不但进去了,还输了好多钱。”牛放见我点出了他的去处,索性打开了泄闸门,
“老板代我押上轮盘赌的赌注,最初还赢了钱,哪知人心无底蛇吞象,赢了还想赢,最
后输了个爪干毛净不说,还借了这老板……”
“住嘴——”我浑身哆嗦得如同筛糠,“你……别说了……你……走……走吧!”
我指了指门口,胳膊颤抖得如同一根风中的藤条。
“爸!你千万别过心,我还没说完呢!后来,老板叫我打了欠条给他,他说他知道
我爸爸是哪个部门的官儿,不怕我赖账……”
我心闷如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有一半都洒在了病榻上。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想
用手势制止他,但他根本没看我的神情,只顾一吐为快地往下说:“最后,他对我亮了
底儿。当着我的面撕了欠条并送给我一条纯金打成的牛犄角,让我无论如何,给他从内
地弄一对眼球来,说是他太太的爸爸,患了病毒性眼疾,失明两年多了……”
我的手已握不住水杯了。先是哆嗦不止,而后水杯落地,我想站起来,扑向老二,
刚从沙发上弓起半截身子,像个“?”号似的还没站成个“1”字,一阵利箭穿透心田
般的疼痛使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恍惚中似见牛放那张惊恐的脸,之后便什么都消失
了!
那叫死。
我死了。
像其他灵魂飞向死城的人一样,我在死前,确曾有过回光返照的瞬间。那时我什么
都顾不得了,只是对站在床边的芸芸众生喃喃了几句话:
“迎……春在吗?”
“把我……眼角膜……给她……”
“记住,我……我去老……山公……墓……”
耳畔似有过呼叫声,但那声音飘然远去:
“爷爷,您不能走!”
“我不要您的眼睛,我要爷爷!”
“我长大了当女阿炳,给爷爷拉《二泉映月》……”
一切都听不见了,听不见了。
我腾云驾雾,随风飘逝……
天麻麻亮了。这是小闹钟唤醒了迎春,她睁开眼帘,我和她同时看到的。
小闹钟的铃声,没能惊醒老伴春桃。她鼻子依然唱着轻微的鼾歌,睡意正酣。迎春
一边轻手轻脚穿衣,一边凝视着奶奶的睡姿。她前额开阔,眉毛舒展,清瘦的脸颊上,
微微带有笑意。她在笑什么?我猜不出。但我知道,在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王国里,
或许只有无愧于心、无愧无世、无愧于人,无愧于生养她的那块茅草地的人,才会在睡
梦中如此坦荡!
是吗?老伴儿?
迎春背过身去,穿鞋下地。随着她目光的转移,老伴儿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她轻
轻端起尿盆,毫无声响地奔向卫生间。然后,她洗过手脸,对着镜子梳头。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她朝我笑。
我朝她笑。
七岁的她,确实因为一双明眸,而变得娇甜可爱。
早安!爷爷!
迎春,早安!
无声的眼波,传递着一个生者和死者的互相祝福,互相问候。她探头看了一下奶奶,
仍没醒来,大概是怕她的响动,惊扰了奶奶吧;便关起厨房的门,点着煤气灶,热奶煎
蛋。
她留出给奶奶的一份,并用盖儿把碗盖上。我知道,这是迎春怕奶奶吃凉食。小迎
春,你真心疼奶奶,奶奶孵出的第四只鸟儿,或许不会让她伤心落泪了!对吗?
她自己吃饱了,没忘长城脚下移植来的那株迎春,先把鸡蛋壳里的残液,倒进花盆,
又给迎春花浇上一勺儿水。
她重新进屋时,奶奶还在床上睡着。迎春背起书包,又给奶奶掩了掩肩头滑落的被
子,然后回转身子,走向屋门。
她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又从屋门口折身回来。她在寻找什么东西?竟然是寻找
我。
在小桌前,她拿起我的遗像,用袖口拂了拂,掸去上边的灰尘。把遗像放回到小桌
上,她便对我久久地凝视,那双童贞的眸光里,此刻出现了超越她年龄的深沉。她像一
只展翅欲飞的雏燕,唇间吐出声声呢喃:
“爷爷,我走了!”
迎春,我跟你一起走。
“我要去上学了。”
我也去学习,只是功课不同。你学习知识,我去观察研究社会。这门课我还没有读
完,像遗像上戴着军管会臂章时的我一样。唯一不同的,我和你将一块儿跨越中国的第
二十一世纪。这是迎春你给予我第二次看世界、看中国的机会,我应当举起手来,对你
施一个老八路的庄严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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