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条墨褐色的老牛,拉着满当当的一车煤块,在幽暗的小窑巷道,向洞口慢蹭
蹭地走着。
这头牛是阴阳谷唯一的一头牛。胡栓队长有令:让盲流班班长——山东曹州为
饱肚子来这儿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窑中的轻活儿。索泓一从进窑洞
起,就和这头老牛为伍了。
这头牛本是黄色的,由于旷日持久地往返于窖内容外,致使这头裹在”灯笼胚
子”外边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间的部位,还保留着
黄白间杂的本色,这是因为巷道里积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车不断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这头牛,在他眼里这头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虽然早已胡子拉
楂地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从不用跟在煤车后边的索泓一吆呼,拉着重载一路奋蹄。
只有索泓一“吁”地一声,它才停下脚步,这时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车辕,
让它喘气时背上负重减轻一些;每逢这个歇脚时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
倾听着煤巷顶枝坠落下来的滴水声。一滴、两滴……水滴落到积水里,发出幽静的
咚咚声响;这声音总是让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际的驮铃……
在山路上,蔡桂凤卜算的那一卦十分灵验,县头头始终没能大驾光临这大山旮
旯。历经一场虚惊的阴阳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土家前的那块石碑上,重新
刻上后山那年轻女鬼的姓名,表示这馒头形的黄土堆里,合葬着一对阴间夫妻。村
头街尾那几块黑板报上,为了应付上级而写下的那些标语,经夏天大雨淋涸,冬天
的雪水冲刷,各种颜色的粉笔道道,变成扭曲了的花花脸儿,胡栓没有再次对此事
问津。
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哄牛车运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
铺上挤豆豆般地睡觉。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他凹陷下去的
双腮开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围出现瓷实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饥饿后的满足,
但在满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读,小道消息没
有,连大道消息也与这儿绝缘;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没长
毛的猿人,封闭在窄小的大山之间,天天演绎着原始性的劳动。
曹州汉子秦大耳朵,耐不住这儿是男人国,奔腾在他体躯内的骚动,竟然发泄
到那条拉车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窑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干
粮,不见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礼。一个窑工到巷道拐弯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声跑回
了工作面,他宣布了一件新闻:“弟兄们!咱们班长憋疯了,在那儿×牛呢!”
一片矿灯灯光,朝那辆牛车照射过去,索泓一看见了他生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
画面: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车的前沿,一手掀着老牛的半截秃尾巴,正蠕动着他的
身腰,把男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后身里蹭着。
窑工们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诨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着凉,这儿不是热炕!”
“大耳朵,谷里娘儿们多的是,你咋这么没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节了,回曹州去弄媳妇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礼,该懂得点起码的礼仪么!”
索泓一只觉头涨如斗,在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先是低下头来,对这一幕装作
视而不见;继而,一跃而起脱弦箭一般冲向牛车,揪着秦明礼胳膊,狠命地把他拉
下车来。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从煤渣中爬起来,慌乱提起工裤遮住光腚,当他扭开柳条
帽上的矿灯,看见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窑黑而是索泓一时,扬起的拳头哆嗦了好一
阵,还是放了下来。他脸色煞白气哝哝地说:“你是胡大队长的眼前花,是走俏的
大红人,惹你就打碎了挖煤的饭碗,为了肚儿圆,我……我……向你检讨!我还要
向这头母牛检讨!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猪,我是猪……”说着,他向那头呆
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于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盏矿灯,呱嗒一声滑落
在煤渣上……
…………
牛车的车轮又转动了。索泓一裹紧身上窑工穿的涂胶雨衣,以防顶板滴水渗进
他的衣裤。牛蹄子的趟水声伴随着他脚下水靴的踩水声,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脚下是
一条长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间一乐;而常年累月在洞子里膛着水走,使他
感到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对于他来说,仅只是个符号。至于这头老牛,似乎
连符号的价值都没有,它尾巴所以秃秃,是因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装煤,铁锨溅起
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烧,一下烧着了小平车,惊牛就像大闹火龙阵一般,
它拉着一车煤块飞跑,巷道积水救了驾,但这头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残牛照常拉车,只是给索泓一那双眼睛不断地带来刺激。他觉得它很可怜,拉
着重载每日往返于地下阴河,还要承受着突发性的侮辱。他觉得这头牛像自己的影
子,更像蔡桂凤的命运。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里冲洗身上煤尘时,曾
遇到过进山的驮夫,矬巴汉子把驴停在河边上,把只穿着一条短裤权的他叫到岸边,
从驮篓里掏出一本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书,书名《煤矿生产大全》。索泓一
对这本书没有兴趣,对蔡桂凤几个月来的情况却十分关切:
“带来信了吗?”
“没给你的,给我哥倒带来一封。”矬巴汉子问声闷气地回答,“哎!她可碰
到难办的事,难过的桥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树上:“怎么回事?”
矬巴汉子的“爬山调”唱得虽挺花哨,说起话来却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
低,心里没有八卦迷魂阵。他说:“你知道吗?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种儿了。”
索泓一顿时愣住了——他想不到应了那夜的预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还闹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县里那些人,笑话她
是只‘破鞋’!给我哥这封信,是她含着泪瓣儿交给我的。”矬巴汉子感慨地连声
叹息,“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阴阳谷来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条大白羊,冬
天往被窝一搂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过去不得烟抽,早就跟我相好,桂凤进胡
家,神归庙,鬼归坟,也算两齐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时图个快活,真要是接她来
这山沟沟时,心又变,八卦……”
索泓一浑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是矬巴汉子提醒他“小
心着凉”,他才木然地从河坡穿起长裤,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里感情失控,
又深为她的处境担忧,她肚子里的小患,一时间虽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
难说就是大队长胡栓的。
矬巴汉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时心情之复杂,对他继续说道:“我回家要规劝
我哥,让他把桂凤接进山里来算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会
生孩子,胡家总不能断后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应声,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腾起来的滚滚做饭的
浓烟,他的心飘在浓烟之中,不知被山风吹送到哪儿去了。
矬巴汉子抒发了心中憾慨,牵驴走了,索泓一心里开始了残酷的拼杀。道义告
诉他,他该承担起责任;严峻的生活现实又告诉他,那是俩人捆在一块儿投河。夜
来了,一钩弯弓月升起在山头,他久久地在河叉边徘徊,直到窑工班长秦大耳朵,
深夜到河边来寻他。他一声吆喝:“索兄弟,我还以为你叫女鬼拉到河里去乐和了
呢!快回工棚吧!大伙等你代笔写家信哩。你没忘吧,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
索泓一这才怏怏而归。
几天内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车后边,像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老牛识途,
不需要索泓一柳条帽上那盏矿灯照路。在烦闷不堪时,他有意关闭掉头上的矿灯,
让周围成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寻求心灵的安静。
间或的恍惚中,他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是我的吗?”
“盼着小东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咋会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别来,千万别来!”
“为什么?为什么?”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顶多弄回去加刑,继续劳改!”
“那你也没有必要来。”
“什么原因?”
“我自个儿能够活下去!他们骂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个个儿看看,骂我的那
些丫头、娘们,碰上我这情况,早就找歪脖树上吊,躺在棺材里叫蛆给啃了!”
“桂凤……”
“噗”地一声,前面顶板坠落下来一块石头,溅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吓得停
步,索泓一迅速拨亮了柳帽上的矿灯。似梦非梦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矿灯在顶板
巡视一阵,老牛重新迈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索泓一到底不愿意死在小窑,
把矿灯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照着,以防不测之祸。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
始霉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
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
支柱上本来是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
柱上的电线,历经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
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
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
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
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
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
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
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
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
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
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煤矿资源之心,
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碰;要是弄
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还不
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
旁边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
奋力向上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
着斜斜的铁皮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
“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
地上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
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
挥鞭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
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
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
上的雨衣,用力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
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
“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
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
筒水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
“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
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
胡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
工作面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
严重退减。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
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
合着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
儿还有空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
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
甩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
对这份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
胡队长你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
急,我想过两天出窑。你看……”
“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
胡栓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
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对吧?”
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
也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
哑巴,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
生怕露出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
它是受了损伤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
索泓一还猜疑是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
个假设;劳改农场杨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
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
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家里还有啥人?”
“没有人了。”
“父母呢?”
“死了。”
“亲戚呢?”
“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
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
是在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
泓一无法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
上,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
表姐蔡桂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
‘吴家小子’同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
没有车辙,就想到拐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
啥的,然后……可叹你老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
“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
“什么法儿?”
“用煤。”
“煤?”
“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
就盖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
索泓一说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
们的口粮从哪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
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
胡栓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
说白了,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
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
一听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
矬巴汉子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
焦躁不安的神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
寻找赖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
说:“胡队长,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来找你寻主意呀!”
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
“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
这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
个死,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
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
这既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
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
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
生存,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
索泓一实不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
下,索泓一看见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
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
故问,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
不是挺喜欢她?”
“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
了啥?”
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
“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
户,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
娘了,我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
子有个毛病,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
我兄弟生来小板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
业,如同白天做梦。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
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
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
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
儿?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
东西,正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
惶不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
其实,按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
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
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
城市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
独创,怕什么?”
“这儿可是大山沟沟!”
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
了!”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
“是呵!”
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
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
子;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
小子’,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
也没有‘牛打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
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
在干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
的生育机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
句,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
言天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
身,他托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
缨,脖子上坠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
叮咚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母亲凝眸的微笑……
蓝天中远去的鹤群……
那是诗。
那是画。
那是梦。
梦永远是暂短的,而现实却是铁一般的坚硬和永恒。由于梦和现实的反差,是
个无限大的阿拉伯数字,索泓一每次从昔日的梦魂中邀游回来,都倍感幽暗巷道的
无尽深远。特别是他想起自己无力排解她任何一点忧愁,意识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
株被夏日雷电剥去了树皮的枯树时,内心深处就像老牛拉破车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迟了些。当他从窑工的大通铺上爬起来,发现窑黑子都
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异乡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乐的
时刻;又由于他常常为窑工代写家信,填写出煤数量报表等等文字事宜,这些窑工
们平日都敬重地称呼他:“大能耐人”。但这天早晨,气氛很让索泓一费解,咧着
大嘴叉的秦大耳朵,朝他一阵傻笑,细脖大脑壳的窑黑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
几次目光的碰撞之后,秦大耳朵首先开腔了:
“喂!我说索秀才,你夜里做梦了没有?”
索泓一摇摇头。
“嘿嘿……”马小田转动着光光的大脑壳笑了,“你起床前喊着一个人的名儿,
大伙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这群窑哥儿们!”
索泓一懵懵怔怔地听着,他确实记不起夜里是否做梦了。工棚里的窑黑们,七
嘴八舌地为秦大耳朵作证:
“就在刚才你还说梦话哩!”
“你喊的那个人名儿,大伙也都知道,就是县里来山区的货郎担,俗名小白鞋,
大号叫蔡……蔡……”
“她叫蔡桂凤!”另一个窑工道出她的姓名。
“对!对!你一连喊她好几声!”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索泓一脸色陡然红了,他确认这是真的,因为自从胡检和他在窑洞口谈话后,
那个在蔡桂凤腹中萌生的小东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体躯之内来了,使他苦思冥
想坐卧不宁。在窑工面前,他不愿流露出一点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脸盆和口杯,
想到工棚下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脸。假如这时不是秦大耳朵多说了一句话,事儿也就
告一段落;偏偏在这时,秦大耳朵又插上了这么一句:“是呵!你这人也真叫我纳
闷,你在梦里念道‘小白鞋’干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万万不能跟那
个走路像风摆柳一样的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顿时炸了,他把脸盆往地
上一扔,杯子从盆里蹦到了地面上,窑工们面面相觑之际,索泓一铁青着脸大声吼
叫道:“秦明礼,你的嘴怎么这样脏!你怎么能咒骂人家是破鞋?你是什么东西,
你才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呢!你这么没有德性,进窑洞干活,小心掉下‘锅盖’拍
死你!”
秦大耳朵惊呆了——他无从知道索泓一何以会突然暴怒;窑工们也被这场面懵
住了——他们不了解索泓一何以会变成二目睁圆的铁面金刚。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
后,那个细脖大脑壳的马小田,一边弓腰给索泓一拾捡着地上的刷牙杯子一边胆怯
地说道:“秦明礼是干过畜牲的事儿,可是他今天说的都是人话,那个‘小白鞋’
横看竖看都是一身骚气,‘大能耐人’你咋说我们……退一万步说,就说我们看错
了她,大耳朵说错了她,你可以纠正我们么!咒人在井下吃‘锅盖’,是窑黑子最
忌讳的话了!比骂日他亲娘祖奶奶还吃重。你……”
索泓一先是闭紧嘴角,强抑着自己不再说话,继而冷静地想想,觉着自己的话
确实有失检点。记得,在进山的盘肠小路上,他也曾对蔡桂凤有过类似于窑工们的
看法,只是当她剥去身上的层层伪装之后,他才逐渐看到了她的灵魂底色;而这些
话说起来太长太长,又没有必要让窑工们改变对蔡桂凤的看法,因而索泓一当即向
秦明礼表示了歉意,他说:“刚才那番话是火头上冒出来的,只当是咒我自己吧!
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确实要提醒窑哥儿们一句,咱们采煤的这座小窑,窑里排水,
通凤,支护……都存在着问题,加上小窑又是超级瓦斯煤窑,一旦出点事故,后果
难以想象!”他怕口说无凭,便从枕边取出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那本有关煤
矿生产知识方面的书,扔在床上,让粗通文字的窑工们过目。
“命由天定,该井里死的河里淹不死,操那分闲心干啥?”秦大耳朵当场宣布
他的新闻,“告诉各位窑哥儿们,家里那口子来信了,说今年庄稼长得喜人,叫我
春节前回山东,不在这儿当毯的盲流工了!”
“我家来信也这么说,大饥荒过去了,当地的粮票行情下降,街上卖吃食的饭
铺重新开张了!”马小田晃摇着光光的大脑壳说,“再干几个月就拔丫子,身子离
开这儿,管他娘的这座小窑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马!”
“过了阳历年,我也回家!”
“我回河南!”
“我回四川!”
“我回陕西!”
“你呢?”秦大耳朵问索泓一,“熬过饥荒你这大能耐人回哪儿!”
索泓一像进山时那样信手一指:“那边!”他怕窑工们再刨根问底,端起脸盆
走出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脸了。
梦呓引起的小小风波平息了。但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原有的平衡:
原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窑工,都有一个安乐窝可去,只有他这位“大能耐人”,
是没有去处可寻的。那黑幽幽的窑洞,似乎就是他的归宿,难怪那些窑工不关心煤
窑的安危呢,年前年后,他们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许几个阴阳谷的黑
鬼,在这洞子里挖煤了。
当晚,窑工们在大通铺上乱哄哄地打着扑克,索泓一带了纸笔溜出工棚,在一
块大石头上坐定,用矿灯照亮给蔡桂凤写了一封信:
桂凤(他涂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变你想嫁给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里的
孩子——而且必须是个男娃;对于你个人,他怕因你进
宅,冲了胡家风水,毁了胡家的院墙。这是胡栓亲自对
我说的。
跟我走吧!这不仅仅因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
还考虑到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属于没有窝的野鸟。在
阴阳谷我向你讲了我的过去,你或许记得我还有个变魔
术(变戏法)的艺技,凭这手艺,就是到边远城市去耍
猴戏,也能吃饱肚子。我背着道具,牵着只毛猴儿;你
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然,
要这么做,你要破除“两颗灾星”不能在同一座屋檐下
生活的信条;不必讳言,跟我在一起过流浪生活,当然
会担点风险,但总比你我这样活着,更像个人!
等你回音。
索泓一 ×月×日
信,是托串乡走店的邮递员带走的,他央求那位邮递员,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
里,以防让胡栓知道了消息而节外生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蔡桂凤的回信来
了,拆开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惊。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着我了。肚子里那小东西命薄,
一个接生婆,用土法儿给我堕了胎。那个没有权力
(利)在人间上出生的肉蛋,已经喂了野狗,据接生婆
告诉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个男娃!
现在,我由双身子又变成一个人了。那些白眼狼还
在说三道四,天天琢摸(磨)着谁是那团肉蛋的爸爸,
我只是给她们一只耳朵,任那些长舌妇去猜谜,她们怎
么猜,也不会知道那肉蛋是个逃犯的种儿!洪(泓)
一,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情难过,一个“黑人”和“黑
户”生下来的小东西,比你我还要“黑”,干脆让他早
点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东西的梦了。阴阳谷会
下蛋的母鸡有的是,随便抓一只播个种儿就行了。本
来,我是想拿阴阳谷当窝的,他捎来口信,叫我先改出
身成分在(再)进他的家,这条件太刁难人了;要是能
改了地主子女的户头,谁还嫁给满嘴黄板牙的土老冒?
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失身是为了找工作,当年的
那位麻脸干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说他资格老,不怕别人
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货归原主,我又有了一座
挡风的高墙。他眼下答应把我先调出百货店,换个工作
环镜(境)再和他成家……看到这儿,你就会知道我眼
下的情况了,但愿恶运到头,否极太(泰)来。
你不要对社会义(异)想天开,出来耍猴戏、串野
台子,不如在大山沟里活得安生。还想对你说好多心里
话,只恨我文化水没有几斗,这封像蜘蛛爬一样的信,
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呢!
和那麻子老头真成了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桂凤 ×月×日
索泓一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装在贴身小褂里。他很惬意——因为在蔡桂
凤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星转机;尽管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但到底没到这山旮旯,
来当胡栓的生育机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释重负的事儿,是那“肉团团”已经上了
西天正路,蔡桂凤拿它喂了野狗。索泓一虽感到过分残忍,但是留下这个孽种谁来
抚养?天地虽大,头上哪方天是他的?脚下有他走的路吗?
当天晚上,索泓一从窑工那儿借来一瓶酒,咬掉瓶盖,对着瓶嘴大口大口地喝
起来。让那又苦又辣的劣质白干,烧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
非笑的神经失控中,他抓起窑工们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扑克牌,为窑工们表演魔术中
天女散花的戏法儿。一张接一张的扑克牌,雪片般地从他的掌心飞向空中……
窑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叫“好”之后,嘈声四起:
“有这手艺咋早不让我们过过眼瘾?”
“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
“你在哪儿学的这戏法手艺?”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询问。
“别问了,看不见酒瓶子吗?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传》里的白
蛇,一下显了原形!”秦大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快把他铺盖拉开,让他睡下吧!”
窑工们七手八脚地给索泓一铺着行李,索泓一只觉胸闷如煮,接着一股难耐的
恶心翻上喉头,“哇——”地一声,他呕吐了出来,莜面团团和粉条菜叶都吐在了
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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