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二十年前,我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提前毕业,踏上了多风多浪、多灾多难的文
坛。盲从和无知,给了我自信和力量。我自以为已经掌握了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
正确地理解了社会、理解了人。我站在讲台上,大声地宣读根据领导意图写成的讲
稿,批判我的老师所宣传的人道主义。我说:“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满堂
的掌声使我陶醉,我为自己成为这样的“战士”而感到自豪。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写起小说来了。我要在小说中宣扬的正是我以前所批判过
的某些东西;我想在小说中倾吐的,正是我以前要努力克制和改造的“人情味”。
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哲学家只要用一句话就能说明我的这个变化:经历了一次否定之否定。我不是
哲学家,而只是一个有着正常的感觉器官的普通人。所以,我看到的是命运。祖国
的命运、人民的命运,我的亲人和我自己的命运。充满血泪的、叫人心碎的命运啊!
还有,我看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所走过的曲折的历程。漫长的、苦难的历程啊!
我曾经是一个热诚而又单纯的青年,头脑里除了热爱党,热爱新中国,努力学
习,为人民服务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我对党和社会主义的感情是十分真诚
的。这是因为,祖国的解放给我提供了一条我家祖祖辈辈不曾有人走过的道路,我
成了我的家族中第一个读书的女孩子,第一个受完高等教育的人。社会主义和共产
主义的美好前景,又是那样吸引着、鼓动着我的年青的心灵。我坚定地相信:我们
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的道路是平坦的。我无忧无虑,无私
无畏,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友爱。
一九五七年,我的头脑里多了一根弦:阶级斗争。一九六六年,我的头脑里又
多了一根弦:路线斗争。
我曾经努力理解并且在头脑里“绷紧”这两根弦。我做过“大批判”的“小钢
炮”,当过“红司令”的“造反兵”。我曾经虔诚地相信: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阶级
斗争。年年、月月、天天,都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然而,我毕竟是人,我的感觉还没有麻木,因而能够感到道路的坎坷,看见人
们身上的血迹,脸上的泪痕。这“人们”包括我自己和我的亲人。虽然,我不敢也
不愿意去怀疑那一条极左路线,但是,我感觉到良心的蠕动,听得见灵魂的呻吟。
我常常在心底里对自己发问:我们的斗争会不会过头?我们有没有冤枉好人?有没
有必要在中国的国土上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地挑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这
两根弦?
随着揭发“四人帮”斗争的深入,我知道了许多原来不知道也不能想象的事情。
猛然间,我感到心中的神圣在摇晃,精神上的支柱在倒塌。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
常常一个人发呆发愣,痛哭,叫喊。我多么想抓住我曾经信奉的神祗和那些努力在
我心里塑起神像的人们来问一问:以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在当时
你们是另一种说法?是有意隐瞒,还是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我的灵魂在一段时期内处在黑暗中。
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把我从黑暗引向光明。我明白了,不
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都被历史的巨手紧紧地抓住,要他们接受实践的检验。都
得交出自己的帐本,捧出自己的灵魂。都得把双手伸在阳光下,看看那上面沾染的
是血迹还是灰尘。我微如芥末。但在历史面前,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帐本要我自己
去结算。灵魂要我自己去审判。双手要我自己去清洗。上帝的交给上帝。魔鬼的还
给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
于是,我开始思索。一面包扎身上滴血的伤口,一面剖析自己的灵魂。一页一
页地翻阅自己写下的历史,一个一个地检点自己踩下的脚印。
终于,我认识到,我一直在以喜剧的形式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一个已经被剥
夺了思想自由却又自以为是最自由的人;一个把精神的枷锁当作美丽的项圈去炫耀
的人;一个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人。
我走出角色,发现了自己。原来,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憎,有七情六欲
和思维能力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的价值,而不应该被贬抑为或自甘堕落为“驯
服的工具”。
一个大写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弃、被遗忘的
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
我如梦初醒。虽然是冷汗未干,惊魄未定,但总是醒了。我要向同类宣告我的
清醒,于是写小说。前年,我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今年写了这部
《人啊,人!》,这两部小说的共同主题是“人”。我写人的血迹和泪痕,写被扭
曲了的灵魂的痛苦的呻吟,写在黑暗中爆出的心灵的火花。我大声疾呼“魂兮归来”,
无限欣喜地记录人性的复苏。
我没有读完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著作,更没有专门研究过马列主义。但就我
读过不多的几本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看,我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
或一致的。即使从经典中找不到理论根据,我也不愿意压抑自己心灵的呼声了。该
批判就批判吧,它总是我自己的思想感情,又是自觉自愿的自我表现。咎由自取,
罚而无怨。
也是物极必反吧,现在我对“自我表现”这顶帽子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不怕人
们从我的作品中揪出一个“我”来,更不怕对这个“我”负责。我想,一个人所以
拿起笔来创作,总是因为心里有些什么特殊的感受要表现吧?文艺创作要与“自我
表现”绝缘或划清界限,怕也只能是一种幻想,或者是对文艺的无知。全部问题在
于,作家要表现的这个“自我”与自己的时代和人民有着怎样的关系。我认为,在
生活和斗争中,作家应该力求忘记自己,把自己融合到人民群众的共同事业中去。
他应该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的喜怒哀乐、抑扬褒贬也应与人民息息相通。这
样,他要表现的“自我”也就是人民群众的“自我”的具体的、个性化的表现。然
而,在创作的时候,作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自己。他应该尽可能地去发现自己,
表现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见解。他要用自己的喉咙去歌唱,用自己的语言去说话。作
家站在人民面前,就像一个刚刚落地的孩子在母亲面前:赤身露体,不怕带有血污
和羊水;张大嘴巴哭叫,不怕本来皱巴巴的小脸现出苦相。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
喜悦和痛苦,美和丑,本来就是相互依存、与生俱来的。
从事文艺理论工作多年之后才提笔写作,现在又仍然从事文艺理论的教学工作,
就好比既是“半路出家”又是“带发修行”,总难免“尘缘不绝”。我在创作的时
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更
是比较自觉地在实践中探讨某些理论问题了。
我看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文艺家,几乎同时都是伟大的思想家,甚至是伟大的
哲学家。没有深刻的思想,对生活缺乏真知灼见,不也是公式化、概念化产生的一
个原因吗?我是一个文艺理论的教师,我不可能不接触大量的理论著作,包括文学
的、哲学的、甚至还有政治经济学的。在创作的时候,我也不可能下一道命令,让
这些概念和逻辑暂时退隐,让位给捉摸不定的“形象思维”。我采取了这样的态度:
让一切思想、逻辑都自由地活动,让它们帮助我认识和分析生活,甚至构成我的作
品的内容。平时,我在生活中有了一点一点的感受,经过思索,感到有反映出来的
价值。但是,我并不能马上进入创作过程。只有当我对许许多多现象有了一个比较
明确的认识的时候,也就是说有了主题的时候,我才能动手写。思想不但没有妨碍
我的想象和感情活动,反而推动了它们。我是一个极易激动的人。创作中更是如此。
但是,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丧失清醒的理性,我一直不断地分析、思索自己所写出
来的东西。甚至还要暂时中断一下创作去读一点理论著作。我觉得,我对自己所写
的东西认识得越透彻,我的感情的激动就越强烈。
我并不否认,文艺创作的过程中有着十分复杂的精神现象。对这些现象,我们
的研究和探讨是远远不够的。比如,艺术形象构成过程中艺术想象的作用;艺术想
象的规律和艺术想象力的养成;灵感状态的形成和它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
艺术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主观意图和客观现实生活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理智和感
情又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个性特征如何转化为创作个性?
等等,等等。应该专门建立一门学科去研究它,叫做“文艺精神现象学”或“文艺
心理学”。
“四人帮”粉碎以后,为了恢复艺术的生命,追求艺术的真实,现实主义被提
到崇高的地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一直在想,只有现实主义的方法才能达
到艺术的真实吗?或者,现实主义的艺术才是最真实的艺术吗?回答不是肯定的。
如果仅仅把艺术的真实理解为生活真实的摹拟,那么现实主义所采取的“按生
活的原来的样子去描写生活”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方法,现实主义的艺术也无疑是
最真实的艺术了。但是,艺术真实并不是生活真实的摹拟,而是作家对生活真实的
能动的正确的反映。严格地说,艺术创作的最高任务并不是真实地再现现实,而是
真实地、形象地表达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的认识、态度和感情。艺术所追求的最高真
实不是仅仅对生活的逼真的描绘,而更应该是对生活的正确的认识和态度以及对这
种认识和态度的准确而生动的表达。这似乎是有意在概念上兜圈子,其实不是,我
是想强调艺术创作中,作家主观世界的重要意义,强调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表现作家
主观世界的重要性。
现实主义的方法——按生活的原来样子去反映生活,当然是表现作家对生活的
认识和态度的一种方法。但绝对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也不是最好的方法。作家所
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有些可以通过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画面表达出来,有些则不能。
吴承恩为什么要创造孙悟空等一系列神和妖的荒诞形象?曹雪芹又为什么在现实世
界之外还写了一个大虚幻境?都是为了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主观吧!在西方,在现
实主义思潮之后,兴起了现代派艺术。所谓现代派,派别繁多,见解殊异。但采取
较为抽象的、荒诞的方法去对抗现实主义的方法,则是它们的主要倾向或基本倾向。
过去,我们对现代派的艺术是一概反对的,现在则开始了科学的分析了,但一提起
借鉴来,仍然会有同志摇头不已:“为什么要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我不想说,
持这种见解的同志忘记了,我们一直在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方法,只不过学的是他
们的祖宗和古董;我也不想在这里去分析现代派艺术产生和兴起的“时代的、阶级
的原因”。我只想说,严肃的现代派艺术家也在追求艺术的真实,他们正是感到现
实主义方法束缚了他们对真实的追求,才在艺术上进行革新的。他们要充分地表现
自己对世界的真实的主观感觉和认识,而现实主义的方法却强调“客观性”,强调
作家把自己隐蔽起来。这种强调走向了极端,就成为客观主义、自然主义。琐细的
客观吞没了或压抑了作家的主观,作家当然是要反抗的。所以,单从艺术上说,现
代派艺术的兴起,也有它的必然性,它既是现代派作家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也是现
实主义艺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我们今天也面临着这样的情况。经过了十年动乱,作家的队伍和精神状态都发
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进入了一个思索的时代,变革的时代。大家都在思索,都有
自己独特的感受和感情,都有自己的要求和幻想,而且都急于告诉别人。近几年,
作品中抒情色彩和哲理性的普遍加强,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显然,一部分同志已经
感到现实主义的传统方法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因而也不足以表现我们的时
代了。他们开始了艺术上的探索和革新,而且显示出了实绩。还有一大批至今还很
难把作品发表出来的青年同志,他们在艺术上的探索也许是更有成就的。会不会形
成一个中国的、现代的文学新流派呢?我看如果不遇到意外的风暴,是很有可能的。
我热诚地呼唤这个新流派快点形成。我愿意作一个小小的水滴,汇集到这一支现在
还很细小的溪流中。
在写《诗人之死》的时候,我比较严谨地遵循现实主义的方法。一位朋友客气
地说:“你的方法是古典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说,我的方法是陈旧的。在写
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就有意识地进行一些突破了。我不再追求情节的连贯和缜密,
描绘的具体和细腻。也不再煞费苦心地去为每一个人物编造一部历史,以揭示他们
性格的成因。我采取一切手段奔向我自己的目的:表达我对“人”的认识和理想。
为此,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对人物的灵魂的刻画上。我让一个个人物自己站出来打
开自己心灵的大门,暴露出小小方寸里所包含的无比复杂的世界。我吸收了“意识
流”的某些表现方法,如写人物的感觉、幻想、联想和梦境。我认为这样更接近人
的真实的心理状态。但是,我并不是非理性的崇拜者。我还是努力在看来跳跃无常
的心理活动中体现出内在的逻辑来。我还吸取了某些抽象的表现方法,因为抽象的
方法可以更为准确和经济地表达某种思想和感情。我写了几个人的梦:孙悦的梦、
赵振环的梦、游若水的梦。这些梦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它们所表现的内容也许并不
深刻,但是,要我把这些内容采取另一种方法表达出来,却还是相当费力气而又费
笔墨的。
我不知道我的探索有几分成绩。但我希望年轻的朋友们喜欢我的作品。说实在
话,我是为他们而写作的。我热爱他们,努力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和艺术趣味。也
许我理解错了,但我不会后悔。我将继续与青年人为友,以青年人为师。当然,也
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们一点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写出一部以他们为主人公的作
品来。
作者
一九八0年八月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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