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子期的手表停了,马大海帮他拨了一下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余子期现在就生活在这样的洞里。
到“三三四”号做了多少天居民了?他不记得。他只记得来的时候是春天,如
今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临,这一切都由院中的落叶和夜间的秋凉告诉他了。
本来,手表还能告诉他一个时间,使他感觉到日月的运转,时光的流逝。可是现在,
他的手表坏了,完全停了。于是,一切对他都陷入停顿。
在这一段日子里,世界、中国、滨海、文协、以至他的家庭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没有呢?他一点也不知道。自从那天他在提审室里和女儿晓京分别以后,再也没有
人来过问过他。他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自然也没有人给他作时事报告,或者
通点什么消息。
那么,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不知道。除了一日三餐和一
些临时的而又是单独的劳动以外,他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没有人叫他交代什么,
他也没有什么可以交代了;没有人叫他读点什么书,他身边除了一本《最高指示》,
什么书也没有;他是诗人,他是应该而且可以写诗的,可是,他的纸写“思想汇报”
用完了。余子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想,不停地想,无边无际地想。想自己的一生,
想文化大革命,想自己当前的处境和以后的归宿,自然,还有自己死去的妻子和离
别的女儿……可是慢慢地,连这些问题也想不下去了,因为提供给他继续想下去的
材料实在太少了,几乎等于零。比如,他想到妻子:是谁处理的她的尸骨?是谁保
管着她的骨灰?孩子是否懂得珍惜她的遗物?这一切都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自然也
无从想起。比如,他想到远在黑龙江的晓京;那里生活惯不惯?每月能挣多少钱,
够不够维持吃穿?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没有收到过晓京一封信,是孩子没有信
来,还是来了信不准转给他?他不知道,也无从打听。他当然常常想到晓海,像柔
顺的小鸟一样可爱的晓海。一个叫荣荣的姑娘陪着他,这荣荣是个什么样子?脾气
好不好?和晓海合得来吗?季节冷暖变化的时候,谁又照管孩子的单衣棉衣啊?每
逢节日假期,谁又帮助孩子驱赶无父母的孤寂呢?他不知道,也无从打听。于是,
他的思想几乎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空地……
余子期完全被隔绝了。他被甩出时间之外,社会之外,落在一块了无生命的荒
滩上。他比鲁滨逊还要孤独。鲁滨逊还有一个“星期五”,还会遇到野人的袭击,
还需要为生存而战斗、而劳动。而他,却只有吃和睡。什么也不需要他,谁也不需
要他。当然,他也接触几个人:看守人员,理发师。但是人家都不把他当做可以交
谈的对象,而是把他当做凶恶而可怕的敌人,对他深怀戒备和敌意。
他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有人来解答他的问题,使停顿了的时间重新走动……
又是一天早晨来到了。单调的送饭的手推车的车轮已经滚来过了一次,早饭吃
过了,余子期又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坐一会,走一会。无论是坐还是走,他的眼前
都是一堵白得耀眼的墙壁。“这墙壁是为了关押我这样的犯人才粉刷的吗?为什
么呢?为什么连墙壁上的生活的痕迹也要刷去呢?”他盯着白墙想。总算发现了一
个生命,在房间里陪伴他的生命!是一只蜜蜂。他走上前去,想们住它,它却嗡嗡
一声飞去了,把头在四面的白墙上乱撞。他看着它,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突然,
有一阵敲门的声音,同时听到了叫喊:“三三四号,提审!”
那年月,人们常常讲“特大喜讯”,今天,这“提审”二字对余子期才真正是
一个特大的喜讯啊!只听到一声叫喊,他就毫不停顿,开了门,跟着看守走进了提
审室。
等在提审室里的是余子期不认识的两个人:马大海和张巧娣。余子期愣了一下,
因为他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来提审他意味着什么?如果是外调,为什么向南和王友
义没有陪着一道来呢?余子期疑疑惑惑地站在那里。
“你就是余子期吗?”马大海看了余子期一眼,语气严肃但还算温和地问了一
句。
余子期点点头,仍然疑疑惑惑地站在那里。
“坐吧!”马大海朝旁边的一张凳子指了指。余子期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两个陌生人。
“我们是进驻文协的工宣队,我叫马大海,她叫张巧娣。”马大海自我介绍说。
“工宣队?”余子期还不知道工宣队是个什么组织,不由得小声重复了一句。
马大海看看张巧娣,张巧娣明白了,这个人原来什么也不知道!她对余子期解
释说:
“工宣队就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年九月,党和毛主席派我们进驻到上
层建筑领域领导斗、批、改。”
“噢!”余子期点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明白,工宣队的进驻意味着什么。但
是他毕竟第一次了解到外面发生了一个变化,看来是一个不小的变化。这个变化使
他的问题重新又有人过问了,这对他起码是一个好事。所以,他有点兴奋地说:
“太好了!今天两位师傅来提审我什么问题呢?”
马大海又和张巧娣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巧娣对他点点头,他才对余子期说:
“我们今天不是来提审的。我们是要了解一下你的问题审查过程,以及你自己
有些什么想法。”
“我的问题审查过程?难道专案组没有向他们汇报过吗?这是不是又要从头来
起呢?”余子期心里想。但是,他并不害怕这一点。“从头来起就从头来起吧!只
要别忘记就好。”于是,他源源本本地把自己的全部经历和这次审查中他检查的所
有问题说了一遍,也把他所以被隔离到这里来的原因,和他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
在他说的过程中,马大海和张巧娣并不提什么问题,只是埋着头记。等他讲完了,
马大海才合起笔记本,问他道:
“余子期,你认为,你的问题拖了这么久,原因在哪里呢?”
余子期感到惊异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这
是组织和革命群众的事,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审查,我相信群众相信党。”
马大海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微笑,但是立即又把笑容收回了。他仍然用严
肃而温和的声调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们回去研究以后再来找你。”说
罢,他和张巧娣站起身要走。
余子期赶忙跟着站起来,热切地说了一声:“等一等,我有一个要求。”
马大海和张巧娣站住了,奇怪地望着他。余子期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和激动,但
是他决心今天就提出自己的要求,不然的话,又要等到哪天呢?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不要过分激动,以免急不择言,说出不合适的话来。他有意把话说得很慢,以便说
一句,想一句。他说:
“我在这里隔离已经几个月了。我感到最大的苦恼是离开了组织的教育,离开
了革命群众的帮助,也不了解当前革命的大好形势。这对我的思想改造是极为不利
的。因此我请求组织允许我回到文协‘牛棚’里去,去接受组织的审查和革命群众
的批斗。”
马大海和张巧娣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仍旧由马大海回答说:“这我们回去研
究,还要请示上级。”
余子期知道,他今天也只可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了。他又提出一个要求说:“那
么,在组织决定之前,可不可以给我带进一点学习材料呢?……”
这一点,张巧娣倒一口答应了。余子期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了解一点东西了。
马大海和张巧娣正要跨出审讯室的时候,余子期又叫了一声:“请等一等。”
张巧娣有点不耐烦地说:“又有什么事?”
余子期抬起右腕说:“我的手表不走了,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张巧娣的不耐烦的感情似乎立即消除了。她温和地对他说:“今天是十月十五
日。”
马大海的眼睛在余子期身上停了几秒钟,把手伸出来说:“把你的手表拿给我
看看,我也许能替你修好。”余子期就把手表交给他。马大海接过手表,打开表盖,
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三弄两弄弄好了。余子期又听见秒针的嘁嚓声,心里感到一
阵喜悦:“时间呀,你又在我身边前进了吗?我的与世隔绝的状况就要结束了吗?”
他满怀着这样的希望,走回“三三四”室,细细看着手表日历上是十月十五日,无
限感慨地自语:“国庆已经过去十五天了!今年是建国二十周年的大庆啊!整整二
十年了,我和如梅在天安门和老首长告别也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我对老首长
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交出这样的答卷呢?”
又过了半个月,文协“牛棚”里传着一个消息:今天余子期要回到“牛棚”里
来了。消息是贾羡竹偶然从“革命群众”那里听到的,是否可靠,谁也不能证实,
但大家都希望这是真的。程思远还不声不响地为余子期腾出了一个抽屉。
这是真的。马大海已经派王友义和冯文峰到劳教所去办理手续,并且把余子期
带回文协了。
那天,马大海和张巧娣从劳教所回来的路上,就讨论起余子期回“牛棚”的要
求了。是张巧娣先开口的。她说:“师傅,今天我心里直有点‘那个’。”马大海
笑笑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直说吧!”张巧娣不满地说:“我不知道文协两
年的文化大革命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关在这里几个月没人问,一不斗二不批三不改,
这是防修反修?”马大海说:“恐怕不只一个文协是这样吧?这里关了不少人呢?
说不定都和余子期一样。”“这样做是对党负责吗?”张巧娣咋呼一声说。马大海
说:“你和我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对得起党,对得起工人阶级的称号就行了。”巧娣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我觉得向
南、王友义有点道理。”马大海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徒弟说:“我看事情还不那么简
单。冯文峰的意见也不是代表他一个人。我们要把全部专案重新查一查,做到心里
有数,不然,真不知道咱们会怎么出去呢!”张巧娣不服气地说:“我们执行党的
政策,谁敢怎么样?”马大海无可奈何地说:“你呀,头脑里就是少根弦,只能弹
出一个调门儿。我看呀,还是稳当点,先打个报告,要求把余子期放出去,其他的
事嘛,慢慢来。”
他们回来以后,马上找来了游若冰,把意见和游若冰说了,叫他起草一个报告。
马大海特地交代说:“你要写清楚,是为了加强对余子期的监督和批斗。把他关在
那里倒叫他舒服了。”游若冰笑笑说:“对,对,应该这样。”报告写好后,马大
海亲自把它送给段超群,当面作了一些说明。段超群这一向实在已经把余子期丢在
脑后了。因为党的“九大”即将召开,文化局系统要产生代表,她正为这件事忙着
呢!听了马大海的汇报和说明,也觉得有点道理,把余子期长期关着总不是办法,
是应该拉出来批斗,肃清流毒。但是,她又提醒马大海说:“要防止余子期趁机翻
案,问我们为什么把他关进去。还有,对余子期的审查一定要严格。先不要让他回
家,还是像以前一样,住在文协机关里吧!”马大海自然也同意,事情就这样决定
了。
余子期终于回到了他所向往住的“牛棚”,回到了他在“牛棚”里的“难友”
中间。当余子期在王友义和冯文峰的押送下走进“牛棚”的时候,屋里的几个人都
用眼睛向他打了个招呼,但是谁也没有说话。余子期倒是像看见久别的亲人一样,
心里热乎乎的,眼睛亮晶晶地对每个同志行了个注目礼。等到王友义和冯文峰离开
以后,他便走到每个同志身边,问好、打招呼。他对他们说:“我落后了。”时之
壁笑笑说:“我们倒是学了不少东西。”说着,她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说:
“《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看过了吧?最新精神都在里面了。这一本就送给你
吧!”余子期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贾羡竹畏畏缩缩地凑到余子期身边说:
“老余,你显得老多了!”时之壁不满地看了贾羡竹一眼说:“你倒是越来越年轻
漂亮了!”弄得贾羡竹满脸飞红。余子期连忙给贾羡竹解围说:“大概是老多了,
这么多天,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了!”余子期说话的语
调并不伤感,因为他回到自己向往的“牛棚”里来了,可是其他的人听起来,却感
到一阵寒栗:“这么长时间,他被关在哪里啊!”可是谁也没有把问题说出来,他
们不敢问,也不想问。反正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不然的话,为什么余子期魁伟
的身材瘦削了,红润的脸色苍白了,浓厚的黑发花白了呢?余子期感觉到大家都用
一种同情而怜悯的目光观察着自己的面容,心里不觉又是一阵热乎乎:这“牛棚”
里比“三三四”温暖得多了!
等见面的话说罢,程思远便悄悄地拉开为余子期腾出的抽屉说:“你的东西就
放在这里吧!”余子期往抽屉里看看,里面已经放了几本学习文件,《工人阶级必
须领导一切》里边已经有了,还有一本工作手册,余子期拿过来翻翻,是程思远的
笔记,记的是文协这几个月的运动情况。余子期明白了朋友的心意,感激地对程思
远深深地点点头。
余子期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了。下班以前,他就阅读完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
一切》,还有程思远的那本记录本,等到大家都下班回家了,他就走出“牛棚”,
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看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多月以前冯文峰写的那组大字报还
贴在那里。余子期一看题目就很感兴趣。但是他想,也许这是不该看的吧?可是刚
刚离开两步,他又回来了:“既然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又没有撕掉,那就不是机
密,我还是要看看,了解了解情况嘛!”于是,他又回来站在大字报前看了起来。
可是,他还没有看完,就有一双手,上前来撕那大字报,他回头一看,是向南。他
没有对她说话,因为大字报已经告诉他,向南有“保”他的嫌疑了。自己本来和这
位年轻的同志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为什么要牵累人家呢?所以,他马上一声不响地
离开了大字报,由向南去撕。门房老陈过来对向南说:“小向啊,这是贴你的大字
报,你撕了人家不讲你吗?”向南说:“早就该撕掉了,专案组内部的争论让专案
对象知道了,以后工作还怎么做啊?”
向南撕完了大字报,在隔离室找到余子期说:“余子期,马师傅叫我对你说:
你可以给孩子写信告诉她们你在这里,让小女儿把你的冬衣送来。另外,要买点什
么日用品,可以上街,但不得走远。”说完,转身就走了。向南的这个通知,又给
余子期带来一阵欢喜,因为他又获得了给孩子写信的自由,这个自由对他是多么宝
贵啊!今天晚上他就要写信给两个女儿,告诉她们:“爸爸现在离开你们近一点了。”
但是当他拔出钢笔要写信的时候,他才发现,没有信纸,也没有信封。他走到门房
间,找到老陈:
“老陈呀,给我两张纸、一个信封吧,我要给女儿写封信,告诉她们我出来了。”
“我是个不动笔的人,哪有纸呀!”老陈一边回答着,一边却在四处翻找着。
“这里有两张过去《滨海文艺》印坏的稿纸,翻过来写吧。信封吗?我给你做一个。”
说着,他找到一个旧信封,用剪刀剪开,翻过来重新折叠,粘好,得意地交给余子
期:“不错吧?照样能寄到。”
余子期接过废稿纸和信封走回隔离室,他把两张废稿纸摊在面前,又一次拨出
钢笔,抖抖索索地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晓海,我的好孩子。”正要往下写,一
滴眼泪落在信纸上,把孩子两个字弄湿了,模糊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哭什么
呢?这也是乐极生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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