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向南给卢文弟的第六封信
文弟:
刚刚从子期家里回来,已经是十二点了。但是我不想睡,一点也不想睡。这些
天来,我何尝真正地睡过一晚呢?我怎么能睡呢?我的面前摆着一个尖锐的问题:
何去何从?
我和子期的恋爱受到无产阶级司令部狄化桥同志的批判,说这是一场严重的阶
级斗争。几天来,我们的事情在整个宣传系统流传、议论、批判。种种莫须有的罪
名一齐向我们掷来。我完全给打蒙了。
对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一向是尊重的。解放十七年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司
令部,那就是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文化大革命以来,我懂了,司令部有两个。我
要求自己坚定不移地跟着无产阶级司令部走,因为它是毛主席的代表。我敬仰它,
信任它,追随它,并努力按照它的要求改造自己。对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我
总是努力理解和执行的。
可是这一次我不能理解,更难执行了。
一个人被判了罪,最了解这种判决是否正确的不是法官,而是被判了罪的人。
我知道,我和子期被错判了,被冤枉了。
凭什么说我们的恋爱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腐蚀呢?莫须有!拿不出一条证
据来,就判定我们的关系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判我是出卖灵魂的人。
他们判定子期是“资产阶级”,说他是与资产阶级司令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写长诗《不尽长江滚滚流》,歌颂了一位抚育他成长的老
首长,说这就是为走资派树碑立传。
而这一切都是诬陷!
不错,子期曾经是“三名三高”人物,滋长了一些脱离群众的倾向,但是,他
不是一再检查过了吗?党的政策一再说明,犯了错误,改了就好。这政策为什么对
子期不适用呢?他好像成了祥林嫂,捐了门槛还是一个有罪的人,那还要他捐门槛
干什么?现在当然没有“三名三高”了,可是在我看来,有些人所过的生活要比子
期高出许多倍!而且他们所享受的并不是他们的劳动所得,而是“拿来主义”的产
物。而这些人却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这叫人怎么理解呢?
我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对《不尽长江滚滚流》的一查再查,一批再批。诗里写的
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现在说他是什么“老右派”,解放战争时期有什么“右派”
呢?可是他们一定说他歌颂的是老右派,根据就是据说那位将军现在已经成了“走
资派”,属于资产阶级司令部!
这位将军还是“九大”的中央委员!这又应该怎么理解?狄化桥说,他是作为
“右派代表”“保留在”中央委员会里的。这就奇怪了。党中央里为什么要保留
“右派的代表”呢?文化大革命不是已经摧毁了资产阶级司令部了吗!现在为什么
资产阶级司令部又跑到新的中央委员会里去了呢?我们是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了
解政治斗争中的种种策略,也许这也是一种“革命的需要”吧!那么,我仍然不懂,
既然是为了革命需要在中央“保留”了他们,为什么却又要在下面千方百计地搞倒
他们呢?这不是两面派行为吗?而且,既然要搞,明搞好了。可是又不明讲,遮遮
掩掩,吞吞吐吐,只亮出旗子的一只角,却又叫群众“旗帜鲜明,立场坚定!”这
到底是相信群众还是愚弄群众?是依靠群众还是利用群众呢?
还有什么“全面专政”!本来,我倒相信它是马克思主义的,彻底革命的。然
而今天,我却体会到了它的真正含义。文弟,这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个现实,可
怕的现实!它就是要把我们一切人的一切方面都包括在阶级斗争中,划入专政的范
围内啊!在这个“全面专政”的现实中,人的一切自由都被剥夺了。婚烟恋爱也成
了阶级斗争的一个方面,一种手段。所谓婚烟自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多么可怕的全面专政啊!我想向人们呼喊:我们是人,对我们讲一点人道、人
情和人性吧!
当然,没有人会理会我的呼喊,因为谁都知道:阶级斗争是无情的,全面专政
是全面的!
文弟,我的这些思想不使你感到害怕吗?说真的,我自己也是害怕的。我不止
一次地问自己:“你是怎么啦?革命革到自己头上就受不了吗?专政‘专’到自己
就不想服从了吗?”我强迫自己理解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服从领导的决定。但
是,我想不通啊!我可以捆住自己的手脚,捆不住自己的灵魂啊!
文弟,我的姐妹,我该怎么办啊!
反抗吗?像五四时期的女性一样为争取婚姻自由而斗争吗?不。我没有这样的
胆量和勇气。我不是五四时代的女性。在那个时代里,那些先进的女孩子一踏上社
会,脑门上就印着两个字:反抗。这是光荣的标志,革命的标志!可是我,是新社
会里长大的,我的脑门上、心坎上也印着两个字:服从。这也是革命的标志,进步
的标志!过去的十几年,我一直是服从的。服从党的领导,服从组织决定。
我没有想到过,服从会给我带来一种精神枷锁,而今天,却感到了。文弟,传
统观念对人的束缚实在是可怕的,我觉得,我就受着这样的束缚:服从惯了,不敢
不服从,也不会不服从了。一想到自己会反抗组织的决定,特别是无产阶级司令部,
我就怕得要命!好像自己真的已经走到了“反革命的边缘”,向深渊里“堕落”下
去一样。而且,文化大革命以来,这种“服从”的习惯不是被打破了,而是加强了。
因为现在的服从已经不需要头脑的思索和理解,而是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当然,这
种服从再也产生不出热爱和信任,而是出于怀疑和畏惧了。但是,终究还是要服从。
而且,文弟,反抗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呢?我也不能不考虑啊!人不能拔
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我岂能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面对的现实?
现实怎样呢?前天,王友义夫妇偷偷地把我叫到他们家里,关起门劝了我好半
天。他们的话我大都没有听进去,但有一句话我却记得很牢。他们说:“无产阶级
司令部已经做了批示,你们再爱下去只能是一起毁灭。现在,你们已经毁了一半了!”
他们关切而焦虑的神情更使我体会到这种劝告的分量和现实性。我知道“对抗无产
阶级司令部”的罪名将会带来什么。
因此,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服从。而且,纯洁的恋爱已经被侮辱和践踏,在
人们的眼里变成一桩罪恶,这恋爱还有什么趣味呢?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被损害了
名誉的人是有权控告的,即使那种法律是虚伪的吧,毕竟还可以控告,可以辩解。
我们现在呢?无处控告,无权辩解。每个人都有权对我们横加侮辱,还可以得到
“拥护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美名;我们却只能垂手拱立,默默地忍受朝身上泼来的
污水,抬手揩一揩也是不行的!
因此,我决定与子期断绝。真正的断绝!
然而,这是多么困难啊!每天,我都催促自己:下决心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每一次,心里又发出了另一个声音:去,做他的妻子!
结果,仍然是断不了。我还是每天去,直到深夜才回来。李永利在批判会上说: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每当想起这句话的时候,
我浑身的血都要往头上涌,恨不得从口中喷出这满腔血,用带血的语言回答他:
“是的!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们相爱!我们结婚!这是人类生存的要求
和权利。这要求是自然的,这权利是神圣的!”
我们这样秘密来往又被发现了。有人盯梢。文弟!用这种方法对待两个相爱的
人,这是多么卑鄙啊!可是工宣队把这叫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文弟呀文弟!心快要炸了,我只能对你发出这些无声的呐喊,心灵的呻吟。
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我们误解了他们,还是他们误
解了我们?是我们糟蹋了生活,还是生活糟蹋了我们?
写不下去了,文弟。也许,我将和子期一起毁灭!
南 一九七一年元月X日
下一节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