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卢文弟来迟了
从静湖开往滨海的列车车厢里,灯光昏暗,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昏昏入睡了,只
有靠在窗口的卢文弟依然把眼睛对着窗外。窗外一片黑暗,除了窗玻璃里映出的影
子外,什么也看不见。
在接到向南第五封信的时候,卢文弟就想到滨海来了。但由于身体不好,没能
成行。她写了一封信叫向南到静湖来看看她。可是信寄出去好多天,既没有收到向
南的回信,也不见向南人来,卢文弟心里更不安了。她决定亲自去看看。这几天,
她不顾身体的不适,抓紧时间绣好了枕头。今天,当她绣完最后一针,刚刚收拾起
散乱的丝线的时候,向南的第六封信来到了。意外、担心、难过,使她几乎失去了
控制。她一遍又一遍地埋怨自己:“为什么我不早去呢?为什么我不早去呢?”安
志勇说:“你怨自己有什么用?你早去了,就能改变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主意了吗?”
她冲着安志勇发火说:“无产阶级司令部为什么要干涉人家的婚姻自由呢?”安志
勇安慰说:“你不用对我发火。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现在我就送你到火车站,到那
里买票还来得及。”这样,卢文弟就乘上了今天的夜班车。
现在坐在车厢里,痛恨自己没有早去滨海的思想又一次支配了她。是的,她是
什么事情也改变不了的。但她至少可以给向南一点支持和安慰。她比向南更早经历
了生活的打击,她懂得一个人在困难的时候多么需要支持和安慰,而在今天,这种
安慰和支持又是太少了。可是她竟然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而没有去!这算什么最好
的朋友呢?想到这些,卢文弟心里又是海恼,又是忧虑,她感到一阵燥热难熬,便
用力推开车厢的两层窗玻璃,把头伸到窗外去,让冷风吹一吹灼热的面庞。忽然,
她听到三四个人的声音一齐在身后响起来: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开窗?”
“人家开暖气,你开冷气,神经不正常吗?”
她意识到妨碍别人了,便赶紧关上窗,抱歉地对周围的同志轻声招呼说:“对
不起,实在对不起啊!”人们看见她一副心事重童的样子,不像恶作剧的人,便不
再责备她,仍旧各自呼呼睡去了。
卢文弟的思想仍然不能平静。她仿佛听到向南的呐喊声:“文弟,文弟!我们
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
“小南子,”她在心里呼唤着向南,“这个问题我也是回答不了的。看来,我
们这一代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了。我现在有个家,我原以为从今以后会过一种新生
活了,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啊!”
卢文弟的思想从向南和余子期身上转到了自己和安志勇的婚后生活。她由于同
情、感激和寻求生活上的依靠和安志勇结了婚。她原以为,爱情会自然而然产生的。
可是婚后的生活使她越来越感到,她的决定是不慎重的,对不起安志勇,也对不起
自己。不错,安志勇是个好人,忠实的丈夫,可靠的当家人,可是,她总觉得和他
生活在一起,自己感情中有一部分被搁置起来了,没有用了。而这一部分恰恰是她
所喜欢的。安志勇对她的单纯而热烈的爱继续加强着她对他的感激,可是除了感激
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当然,她不会辜负他,也决不愿意辜负他。她对他也
是克尽妇道的。他们从来不拌嘴。但是,无论如何她也难以克制心灵深处的感情波
澜,她常常闷声不响,有时还会独自叹息。安志勇似乎感受到这一点,他常常抱歉
似地看着她,对她比以前更照顾、更顺从了。而这,却使她心里的波澜更扩大、更
加深了!
“一切都给搞乱了。生活就像一盘棋,一个棋子摆错了,整盘棋都受到影响,
你再想把它摆成原来的样子,已经不可能了!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常常这
样劝自己。
自从向南和子期确定了恋爱关系,卢文弟觉得自己心里生了新的希望。虽然她
只比向南大一岁,可是她却像饱经风霜的母亲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似的,把希望
寄托在向南身上。她希望向南能建立一种别样的生活,这样,她对自己的生活也不
会再感到有太大的遗憾了。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去为向南绣那副枕头的。她接向
南的要求在枕头上绣上了一轮满月。在满月的四周,撒上了几颗星星,犹如一只只
饱含希望的眼睛。而当收到向南第五封信的时候,她又在月亮的左下角绣上一双银
色的飞雁,正比翼飞向那轮皎洁的月亮。……家乡流传着“冲喜”的风俗,她想,
这一对飞雁就是给小南子“冲喜”的,但愿一切烦恼都是暂时的。
这该死的列车开得多慢啊!几个小时的路程为什么显得这么遥远呢?“嘭——
咚咚咚,嘭——咚咚咚”,车轮子简直像是在文弟的心上碾过去,她感到心里、身
上一齐疼痛起来。这该死的天又是多么黑,多么冷啊!她把身上的大衣拉紧一些,
蜷缩在座位上,闭起眼睛……
突然,车厢的灯灭了,天亮了。她向窗外望去,列车已经到了滨海近郊。地里
的麦苗绿油油的勃然有生气。工厂的烟囱毫无顾忌地伸出巨臂直犯天庭。可是这一
切对卢文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关心的是人。她的朋友正在苦难的煎熬中啊!所以,
她又把脸转了过来,蜷缩在座位上,等待这一段难熬的旅程到达终点。
卢文弟来到向南单位的时候,人们还没有上班,给她开门的是老陈。她顾不得
礼貌,劈头就问:“向南在吗?”老陈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向南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姐妹!”卢文弟不高兴地回答。
老陈一听,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他把手往院里一指说:“你看看吧!”
卢文弟这时才看见,院子正中的水泥地上刷的几个大字:“余子期畏罪自杀,
死有余辜!”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胃里翻腾得难受,哇哇地吐了几口清水。老陈
见了,连忙扶住她说:“哎呀!你可要当心呀!”她摇摇头说:“谢谢你!我要看
向南!”老陈接过她手里的拎包,扶着她,往向南的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地
咕叽着:“这年头,人难做,鬼也难做!死了还有罪!”他把卢文弟带到向南房门
口,轻轻敲敲门,小声地说:“开门吧,小向!乡下有人来了!”开门是黄丹青。
昨天下班以后她就来了,一直陪向南到今天早上。
卢文弟和黄丹青点一点头,就朝向南的小床走去。只见向南闭着眼躺在那里。
脸孔瘦削惨白,突出的额头泛着黄亮黄亮的颜色。阔嘴巴微微张开,嘴唇干裂,叽
叽咕咕,好像对谁说话。卢文弟俯下身子,在向南耳边低声地喊:“小南子,小南
子!”向南睁开眼朝她看看,好像没认出她来,又闭上了眼。卢文弟又俯下身子在
向南的耳边叫:“小南子,小南子!我是文弟呀!文弟!文弟!”向南再一次睁开
眼,这一次看清了。她张张嘴,眼泪立即顺着眼角流在枕头上。她从被子里伸出两
只手,抓住卢文弟坐了起来,对文弟说:“你带我去!到火葬场去!他们今天要把
他烧了!我不去,谁拿他的骨灰?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能留下吗?连骨灰也不
能留下吗?文弟,我害了他,我要去对他说清楚!我要告诉他,我爱他!我愿意做
他的妻子!马上做他的妻子!放我去吧!好文弟!他们都不许我去啊!”卢文弟用
双手拼命把向南往床上按,想不到向南竟然还有力气,一下子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鞋也不穿,就往外走。可是刚刚移动了两步,她就瘫倒在地板上了。浑身像发疟疾
一样地打着颤,卢文弟和黄丹青把她抬到床上,重又盖上被子,一个人拉着她一只
手搓揉,一个人在她的额头上按摩。
向南的身体抖动渐渐减轻了。她又拉住卢文弟的手,用极其低微的声音说:
“他打开了煤气。你说,他一共在煤气间呆了多久?早上发现的时候,他真的没有
救了吗?他们救他了吗?”卢文弟不去回答她的话,叫她安静下来:“你歇歇吧,
小南子。我要住好几天呢?以后慢慢听你说。”向南朝她凄惨地笑笑说:“好吧,
我不说了。”
等向南稍稍安静了一点,卢文弟对黄丹青说:“你该上班去了吧?有我在这里,
你走吧!”黄丹青说:“好吧。我下了班再来,不要让她到哪里去。”
送走黄丹青,卢文弟在向南床边坐下来。痛苦地说:“小南子,我来晚了!”
“不,不,这不怪你。你怎么会知道子期死的呢?李永利通知我的时候,你知
道,他是怎么说的吗?啊,可怕呀!”
卢文弟见向南又兴奋起来,连忙又按按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不说了,小
南子!”
向南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她两眼睁得大大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天的景
象——那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天啊!
余子期自杀的当天上午,李永利就把向南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
坐了十来个工宣队员。游若冰也在。向南一坐下,四个女工宣队员就围在向南身边
坐下了。李永利一开口就用不寻常的语气对向南说:“向南,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
了。余子期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了。”
向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李永利再说一遍。李永利果真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
遍:“余子期畏罪自杀了!”
“死了吗?”向南问。
“已经送到火葬场去了。”李永利回答说,居然还对向南笑笑。
“我去!”向南站起身就往外冲。几个女工宣队员拦腰把她抱住了。游若冰坐
在一边闷着头抽烟,脸上紧绷绷的。这时也插进来劝向南说:“小向,你要冷静。
任性可不好啊!”
向南朝游若冰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对。冷静!死了个人!为什么不该冷静
呢?那末,你,你们,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他自己把煤气打开,躺在煤气间里,舒舒服服地死了。”李永利不耐烦地说,
好像向南问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件事。
“孩子呢?晓海呢?也舒舒服服地——吗?”向南恶狠狠地问了一句。
“孩子活着。这一点余子期想得很周到,他用纸头把孩子房间的门窗的缝缝都
糊严了,煤气没有进去。”李永利的声调仍然是那么冷漠而不耐烦,而且脸上挂着
笑。可是向南看不见他的笑。她看见的是子期用颤抖的双手在糊着晓海的门缝,又
仔细地检查着,哪里会不会漏进煤气。她仿佛听见子期对她说:“小向啊,我把孩
子留给你了!”于是,她猛然站起身,冲到门口,大声说:“我去!我去把孩子领
来!’可是几个女工宣队员又把她抱住,按在凳子上坐下来。
这时,游若冰把凳子朝向南身边拉拉,把脸对着向南。他的头微微低着,向南
只能看见他的长眉毛上下抖动,而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心脏病、高血压大概一起
发作了吧,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他对向南说:
“小向,别任性。你年轻,又不是党员。你不懂我们党的原则。共产党员是不
应该自杀的。自杀就是叛党,都要开除党籍。何况是犯了错误受到党的批判的时候
呢?所以你要和余子期划清界线,不要做他的殉葬品啊!”
向南看着游若冰,没有回答他。他讲的道理,她都懂。是的,一个人好好的,
为什么要自杀呢?但是,文化大革命以来自杀的共产党员很多很多,子期不是第一
个,看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吧?为什么?都是叛党吗?她不信。她知道柳如梅和余
子期对党爱得多么深。比游若冰深得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游若冰至今活得很
好,而他们却死了。可是现在,游若冰却对她大谈对党的感情,诬子期为叛党,事
情就是这样颠倒着的!颠倒啊,一切都颠倒了!她忍不住对游若冰投去轻蔑的一瞥,
她看见游若冰的长眉毛上下抖动了一阵,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她胜利地笑了,
小声地自语说:“他是不会像子期那样死去的!”
李永利的尖利的眼光一直停在向南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的脸上一直
挂着笑。这笑叫向南感到厌恶和仇恨!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直盯得他收起脸上的笑
容。她对他说:“我要去看孩子,我要和孩子生活在一起。”李永利听了,把脸一
板说:“你这是藕断丝连!对于这样一个叛党分子,你还含情脉脉,你的立场站到
哪里去了?告诉你,在我们看来,余子期死了,还不如一条狗!死了是罪上加罪!
他的死,不是一般的叛党行为,他是要对抗滨海市党代会,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
对抗毛主席!你知道不知道,他在死以前,还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写了一封信,用畜
牲般的语言攻击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领导同志?你还不和他划清界限吗?”
“有信?他有信吗?给我看看!”向南立即把手伸向李永利。
“给你看?防扩散材料!我们把它密封起来送给新市委了。化桥同志,一夫同
志和单庄同志十分气愤!一夫同志指示我们狠狠地批!向南,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不要和余子期一样走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道路!”李永利恶狠狠地对向南
说,那张尖嘴好像要把她的心掏出来啄碎一样,一呲一呲,一撮一撮的。
向南放下了手,不再要看“防扩散材料”了,她站起来,要走。
“坐下!话还没谈完呢!”李永利厉声喝道。
向南又坐了下来。李永利像审判官一样开始审问向南。
“他给你留下什么纪念品吗?”
她摇摇头。
“他在你面前散布过防扩散材料吗?”
她摇摇头。
“包庇他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
她摇摇头。
“你为什么只会摇头?”
她还是摇摇头。
连向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只会摇头,而且直到现在,她竟然连一滴
眼泪也没有。她只感到好像什么人突然在她脑子里嵌进了一块厚厚的隔板,把她和
一切思想隔绝了。她没有思想,也不会思想。她的头脑麻木了,死了。她呆坐着,
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感觉到面前飞快地、重复地闪现着、
重叠着一个又一个镜头: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昨夜那种异乎寻常热烈的拥抱。
突然,她醒悟到了:“他是把与我的诀别安排在今天的!可是我却使这个日子提前
了一天!”她忍不住用手狠狠抓住自己的膝盖,责问自己:“为什么我不等到今天
去呢!”
“你说什么?”李永利奇怪地问。
“我说我应该今天去!他要等着我,昨夜就不会死!现在他就还活着!他是叫
我今天去的,我等不了,昨天就去了!我没有听他的话,我害了他!”她大声回答
说。
“她发神经病了!”李永利小声地对游若冰嘀咕了一声。游若冰慌乱地抬起眼
皮看看向南,动了动灰色的嘴唇,没说出什么话。李永利对两个女工宣队员摆摆手
说:“叫她回去!这些知识分子!”
一个女工宣队员上前拉起向南。向南推开了她,对她笑笑说:“我能走。我走
得很好!你们看!”说着,便大步流星走了。走到门外面,她只感到心里有一团东
西堵塞着,想大喊大叫。她挣扎了几次,终于叫了出来:“子期!你,为什么不与
我商量就去了呢?”
楼下什么人听到了向南的叫声,叫了一声:“小向!”向南冲到楼下二看,是
程思远。她一把攥住他的一只手,拼命地摇,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程思远急切地问:“老余好吗?”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程思远紧张地跟着
她一起走回宿舍,一路上不住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直到打开房门,在床上
坐下来,向南才说出了一句:“他死啦!”程思远的方方正正的古铜色的脸变得苍
白了。他大声命令她:“他到底怎么啦?快说清楚!”向南也大声回答他:“他自
杀了!死了!你不懂吗?子期死了呀!”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倒在床上放声痛哭了!
程思远,这位少言寡语的老人,一下子呆住了。他正是不放心子期和向南,才
这么早来到机关的。可是,他听到的却是死的消息!死呀!他用右手扶住眼镜架呆
呆地看着向南哭。好像,他不明白向南在哭什么。好久好久,他的愤怒才突然爆发
出来,骂道:“混蛋!都是混蛋!都是畜牲!杀人!杀人了啊!”他的眼泪也和他
的愤怒一起爆发了!可是他不擦眼泪,他大概还不会擦眼泪。因为平时他是不轻易
流泪的,他至多是眼睛里闪着泪花。可是今天,他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啊!他的花
白的头低垂在胸前,痛苦地摇动着,放声地哭着,哭着……现在,是向南呆呆地看
他哭了。向南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嘴里喃喃地说:“你哭什
么,哭什么呢?”向南的情景使程思远哭得更痛了。他在向南床边坐下来,翻来覆
去地讲着一句话:“他死了,你要活着。他死了,你要活着。”向南仍然愣愣地,
像是回答,又像自语地说:“我要活着。死了还不如一条狗,我为什么要做狗呢?
——可是晓海在哪里?”
程思远听到向南提到晓海,立即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叫丹青来陪你。”
程思远走了。向南起身关上门,把保险簧也扣上,又在床上躺了下来。她希望
不要再有人来,让她一个人好好想一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除了一双颤抖的
手在糊着门窗的缝隙之外,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她生气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揪自己
的头发,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也想不出来呢?”
她只得无力地茫然地躺着,两眼对着斑驳的天花板。
突然,她看见了他。他就是中秋之夜的那个样子,两眼灼灼地看着她。她高兴
地叫起来,扑向他!可是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冷冰冰地对她说:“昨天,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娶你做妻子吗?你背叛了我!”
她惶恐地在他面前跪下了。她问他:“告诉我,子期,是不是我害了你?不要
怕我受不住,无情地对我说吧!子期,不是我还有谁呢?是我把你害死了!”听了
她的话,他的脸重又带上了笑容,那么温柔,那么深情。他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
发,慢慢地伏下身子,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你真傻!我们不是好好地做夫妻了
吗?你怎会害了我呢?”原来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她含着眼泪笑了,怪李永利
欺骗了她。可是,正当她张开双臂要去拥抱他的时候,他却突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梦吗?”她惊异地睁开眼看着房顶,回忆着刚才亲眼看见
的情景,自己问自己。
“不,这不是梦!这是子期对我说话!我们院子里老奶奶说过,人死了以后,
灵魂要围着亲人转七天的。现在看来是真的。子期死了,他的灵魂却是要围着我转
的。”她这样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那末,他刚才对我所说、所做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呢?”她顺着自己的思路想
下去,“是来叫我和他一起去,到那边和他做夫妻?”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是的,是的!他一定是这个意思。我是应该去的。我发
过誓永不变心。如今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应当活着吗?不,不应当!”
这样想着,向南觉得自己的头脑一下子清楚起来了,是子期把她点拨清楚了。
她下了床,在写字台前坐下来,从抽屉里翻出那张“合家欢”放在自己面前。现在,
她要和子期好好地谈一谈。她要用子期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心,问问自己的心,以决
定应该怎么办。面对着子期、晓海和她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心。这几天,
段超群、李永利和游若冰一直在鞭笞、蹂躏这颗心,因此,它流血了。但是它还在
跳动。这跳动使她害怕,叫她生气。她已经不怕流血了。但是,她看到这颗跳动的
心已经不那么透明,它被玷污了。她觉得,现在的这颗心的确是应该鞭答的。不过,
李永利、游若冰、段超群之流是无权对它举起鞭子的!有这个权利的只有子期、晓
海,还有她自己。因为她背叛了子期,背叛了晓海,也背叛了她自己!她对自己说:
“我为什么昨晚不留下来和他做夫妻呢?要是我昨晚做了他的妻子,他会抛下
心爱的妻子死去吗?不会,绝对不会!爱情不是至上,可也绝对不是至下的!对于
一个政治上感到绝望的人来说,爱情的支持就更为重要了!可是我去剥夺了他的爱
情,丢下他走了!不错,是他叫我走的。可是我呢,竟然真的走了!为什么?为了
自尊心吗?不!不!不尊重自己的感情和意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也就不
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真正的人看待了,还谈得上什么自尊呢?所可能有的不过
是一种庸俗空洞的虚荣心罢了!不过是屈从于权力的遮羞布罢了!我是屈从啊!屈
从了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是我的人格呢?我的心灵呢?统统埋葬了!我为什么不顶
一顶呢?我为什么害怕帽子和棍子呢?为什么害怕泼在身上的污水呢?现在我才知
道,人被打伤了,是有药可治的;心被夺去了,是无药可救的。身上被泼污了,自
有人间天上的风雨来为我洗涤,可是心被玷污了,就只能用自己的血来洗涤了!是
的,只能用血!我们的恋爱从流血开始,也以流血告终。我因为看见如梅的血而同
情他,爱慕他。他用血做了我的爱情的代价!我的手上沾有他的血,也只能用血来
洗涤了。所以,他来呼唤我,他要我洗涤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向南觉得心里明晰、轻快起来。是啊,有什么可以烦恼的呢?一切
都清楚了:她应该跟他去!也只能跟他去。煤气是现成的。她同样可以“舒舒服服
地死了”。现在,她只要收拾一下,把这些纪念品一起收拾起来带去。于是,她收
起照片,又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还有晓海的那首诗。她要把它们包在一起……
幸亏黄丹青及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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