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四
雪狼袭击青森草原的第二天清晨,血崩不止的姥姥断了气。姥姥在临死之前把那个羔毡包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直不肯松手,好像那样做,风雪就无法再把它刮走了似的。
姥姥的死给了姥爷很大的打击,那打击很沉重与他失去他的雪青坐骑的沉重是同样的,那是双重的打击。姥爷把姥姥和被雪狼咬断项颈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从此对小姨生出了不肯消解的怨恨。姥爷一直不喜欢小姨,并且从来不掩藏他对小姨的厌恶。姥爷固执地认为,是雪狼夺走了他的雪青马的生命,而小姨则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雪狼是他的夙仇,小姨则是家族的扫帚星。
埋葬了姥姥和雪青马的那一天,姥爷领着儿子们把那些死掉的雪狼和牲畜剥了皮,堆成一座小山,用大铜鼎锅煮了,一连吃了几十天。
那段时间里,姥爷一直没有挪窝,坐在铜鼎锅旁,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牛皮酒囊,咬一口雪狼肉,喝一口熏舒尔(熏舒尔:经六蒸六酿酒力巨烈的马奶子酒)。他一天能吃掉一头雪狼的肉,喝掉一皮囊熏舒尔。
姥爷有一大群铁臂铜腰的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们全都怕他,尤其在他们的母亲死去之后,他们更加怕他了。他们也吃雪狼肉,喝熏舒尔,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吃也不喝,而是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的父亲,看他恶狠狠地把雪狼的脊骨和肩胛撕开,把它们分别填进嘴里去,怒气冲冲地把它们嚼碎、吞下、吃掉。有时候他们从那里默默地走开,去外面圈套牲口,或者去给他们的父亲弄酒。风从掀起的门帘中刮进来,卷着大朵大朵雪花,落入铜鼎锅里,顷刻间便与喷香的狼肉融在了一起。
只有一个人不怕姥爷,那个人就是小姨。
小姨根本不知道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她不知道她坐在铜鼎锅边吃着雪狼肉喝着烈性酒的父亲刚刚埋葬了她的母亲。她只是觉得饿。她觉得饿了就要找吃的。她躺在羔皮包裹里,挥舞着一双小手,大声地啼哭,她的哭声在整个毡包里回荡。
姥爷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小姨。他盯着小姨的样子就像要把她给吃掉似的。他恶狠狠地将手中的一条狼腿砸过去。那只狼腿差一点砸中了小姨。
小姨仍然挥舞着一双小手,她仍然在哭。
姥爷气坏了,又将手中的酒囊朝小姨砸了过去。
这一回姥爷砸中了小姨。小姨和酒囊一起滚进牛粪堆里。小姨哭得更厉害了。
姥爷暴跳如雷地喊道:人都死完了?!把她给我弄走!别叫她在这儿给我哭丧!
大姨吓坏了,她捂着胸口,连忙跑过去,抱起小姨,一溜烟钻出毡包。
小姨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她是吃草原上那些牲畜的奶长大的。
姥姥死后,小姨由大姨照顾。大姨那一年十二步。大姨没奶。大姨用牲口的奶喂小姨。草原上人少牲口多,吃足了草料的牲口奶汁充裕,马奶羊奶鹿奶牛奶骆驼奶,它们就像一条条流淌着的河水,源头永远不会断竭,它们都可以用来喂小姨。
喝饱了牲口奶的小姨不再哭喊了,她安静地躺在大姨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几个月之后,小姨能够自己爬动了。能够爬动的小姨从来不在毡包里待着,整天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爬来爬去,和小马驹、小牛犊、小羊羔、幼鹿、牧羊犬一起玩耍。她完全成了幼畜中的一员。她喜欢和那些幼畜待在一起,喜欢在它们吃草的时候摘一些花草来抛撒在它们身上。她有时候也喜欢拽着它们的尾巴,让它们把她在草地上拖来拖去,或者让它们直接把她拖进河水里,咕噜咕噜地灌上几口清澈的河水,湿漉漉地爬起来,爬上河岸,甩干发梢上的水珠,大声地打着喷嚏。玩累了,小姨就和幼畜们一起去抢母畜的奶头。她和幼畜们挤成一堆,在母畜的肚子底下钻来钻去,挑选最炮满的乳房,并且把别的同伴用力推开,独享那只乳房。等到她吃饱了奶,从母畜的肚子下面钻出来,打一个喷香的饱嗝,随便倒在一片草稞中,眼一闭,很快就睡了。大姨有时候去干活,干完了活回来我小姨,大姨找不到小姨,大姨就去母畜的奶头下找,或者去草稞中找,大姨总是能够在那样的地方找到酣睡着的小姨。
在家族中,除了比小姨大十二岁的大姨和比她大四岁的母亲,没有人关心小姨。姥爷从来就不正眼看小姨,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几个舅舅迫于姥爷的威严,平时也都不敢理睬小姨。没有人管的小姨就像个野孩子。而野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乐。她夜里缩在皮袍里悄没声息地睡觉,一整夜都不会吭一声。等到天一亮,她就从皮袍里钻出来,溜出毡包,跑到草原上去了。她整天和那些马牛羊鹿待在一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抓住小马驹的鬃毛,攀爬到它们的背上去,用赤脚丫踢着它们在马群里跑来跑去,骑够了这一匹,她就换到另一匹的背上去。她气咻咻地和小牛犊摔跤,她和小牛犊头顶着头,转着圈子,有时候她把小牛犊摔倒了,有时候小牛犊把她给摔倒了,不管淮摔倒了谁,她都会咯咯地大笑,快活得要命。饿了的时候,随便哪一头带了驹子的牲口都是她的母亲,她揪住一头母畜的尾巴,一打滚钻到肚子下面去,叼住奶头就吮,母畜要是想去一旁吃草,她就拽着母畜不让走,并且生气地责备它,冲着它喊:呀,呀。等到她吃饱了,打哈欠了,就搂着羊羔躺到花草丛中去呼呼地大睡,直睡得蜂缠蝶绕,风掩云埋,活活做了一个花草丛中的睡人儿。
最先发现小姨变化的是大姨。
大姨发现她最小的妹妹非常喜欢和牲口们待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待在花草丛中。她不喜欢和家人共处,她一和家人待在一起就显得十分木讷,像一块安静得让人忽略的奶豆腐。在她不得不和家人共处的时候,比如说,在晚上,她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那是最让姥爷生气的。姥爷总是喝斥她。姥爷说,你的魂呢?姥爷还说,你还不如一头马驹子,马驹子还叫两声呢!姥爷喝着酒,眼睛红通通的,恶狠狠地说小姨。小姨则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小姨一声不吭并不是她怕姥爷。她从来没有怕过姥爷。她谁也没有怕过。她一声不吭,只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的确是没有灵魂的。她的灵魂不在她身上。它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了。即使她那个时候眼睛明亮地看着姥爷,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里其实是没有任何人的。
而和牲口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和牲口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姨是个快乐的孩子,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她是和牲口们说话。她有时候是大声地说。她说那些当父亲的和当母亲的牲口。她的肚子上围着一块羔皮,赤着脚丫子,双手叉腰,说,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只顾自己吃草呢?你怎么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呢?你看你多不像话呀!有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差不多是耳语。她蹲在那里,怀里搂着小羊羔小马驹小牛犊小驯鹿的脑袋,她和它们脸蛋贴着脸蛋,悄悄地说着一些什么。她甚至和天上飘着的云朵,地上长着的花草说话。她站在那里,站在青森草原金色的风中,仰起或者俯下身子,像老朋友似的和云朵花草说话,并且大声地笑。有一次她居然和一条剧毒的腹蛇说话。那条蛇从草丛中爬过来她叫住了它,对它说着什么。那条蛇停下来,抬起脑袋,一动下动地看着好,好像它真的听懂了她的话似的。
那一次,大姨正提着一桶奶从草地上走过,看到了正在说话的小姨和正在倾听的毒蛇。
和它离得那么近,差不多是脸儿贴着脸儿了。大姨吓坏了,惊叫一声,失手把一桶奶全泼翻在地上。大姨先是朝她的小妹妹奔跑过去,她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过身朝毡包的方向跑,跑几步又站下了,转过身来跑近小姨。大姨一把抱住小姨,她拿嘴唇去挨小姨的脸,看她是不是在发烧,又扒开她的衣服,看她是不是出疹子了。大姨惊惶失措地对小姨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大姨憋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把小姨和牲口、云彩、花草们说话的事告诉了家里的人。
大姨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脸色苍白,当她说到小姨和一条路过的毒蛇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浑身发抖,差一点呕吐起来。她说完了以后还下意识地朝毡包外面看了看,好像那条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那里,吐着红信爬进来似的。
家里的人听了大姨的话,全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缩在毡包一角的小姨。小姨那个时候正在和一只生有灰色皮毛的小旱獭玩,她把那只有着一双可爱小眼睛的小旱獭捧在手上,还它顺着自己的肩头攀上爬下,并且伸出圆乎乎的鼻头来嗅她,又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几个舅舅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说,大妹你胡说什么呀,她连话都不会说,她只不过是和只刚被舔干了身子的奶羔子,她能和谁说话呢?她说话谁能听懂呢?
大姨急了,告诉他们这些事是她亲眼看到的,她看见了小姨是怎样和那些牲口们说话的,是怎样和云彩花草说话的,是怎样和那条蛇说话的。大姨为了证明她的话不是编出来的,还了一株连钱草的事。大姨说当她跑过去的时候那条毒蛇很不高兴地走开了,那条毒蛇走开的时候,一只黑翅膀的蝴蝶从那株连钱草上飞了起来,那只黑翅膀的蝴蝶飞过那条毒蛇上空,翅膀摇晃了一下,醉了酒似地笔直落了下去,落到草丛中不见了。
舅舅们听了哈哈大笑,说,大妹你说得就像歌里唱的事,你说老妹子和牲口说话,和云彩说话,和花儿草儿说话,和蛇说话,那她和不和星星说话?她要夜里爬起来和星星说话,大妹你一定要叫醒我们,你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妹子,你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妹子她是怎么和星星说话的。
只有姥爷相信了大姨的话。姥爷在听大姨说这件事之前本来坐在那里喝着酒。姥爷先是不耐烦地听大姨说,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打断大姨的讲述,把她赶开,去栏里套牲口,或是去给他弄酒。后来他停止了喝酒,酒囊悬在嘴边,盯着大姨。再后来他把酒囊丢开,站起来,冲到坐在毡包角落里的小姨跟前,朝小姨吼道:小杂种,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和牲口说话!不许你和花草说话!不许你和云彩说话!不许你和蛇说话!更不许你和星星说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很多年之后,大姨再一次提到了小姨和牲口云彩花草说话的那段往事。大姨那是对我说的。大姨指天发誓说,你的小姨,她确实是和那些牲口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些花草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些云彩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条蛇说过话。而且我告诉你孩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些牲口、花草、云彩和蛇,它们全都听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五
梭鲁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在五年之后终于成功地报复了姥爷。
经过五年的繁衍和励精图治,梭鲁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不光丁口大增,而且具有了相当的战斗力和韬略。五年之中,那些雪狼好几次与姥爷邂逅相遇,它们都主动躲开了,没有和姥爷发生正面冲突。在那几次遭遇中,姥爷不忘亡妻之恨,一见到那群雪狼就两眼喷火地扑上去,恨不得活剥了雪狼们的皮,生吃了雪狼的肉。雪狼往往一触即溃,并且还小有伤亡,但它们一点血性也没有,好像经过了前两次的较量,它们已经被姥爷给征服了,它们永远不会再与姥爷发生冲突了。
五年之后的一个清晨,雪狼群袭击了姥爷。
天还没有亮,姥爷的寡妇妹妹被毡包外面的狗叫声吵醒了。她想,是不是没给牲口挤奶,那些急着把自己腾空了好去草原上撒野的家伙们在撞圈栏了。她起来了,并且叫起了两个年轻的舅妈和大姨,领着她们去牲口厩里挤奶。
女人们一出毡包就惊呆了——
毡包外面的草地上,一片一片全是雪狼,它们把几个毡包围得水泄不通。雪狼中的大部分前脚直立地坐在那里,窄窄的下颏高扬着,刀条耳竖立,斜眼凛冷,巨大的尾巴铜棍似的拖杳在一旁,不拂不摇,静静地等待着。只有少数几头雪狼已经有过了最初的搏斗,它们目光闪烁,毛皮乍立,舔着宽大的嘴上的鲜血,从几只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抽搐着的牧羊犬们身旁缓缓走开。
女人们惊恐的叫声吵醒了姥令和舅舅们。姥爷和舅舅们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地从毡皮睡袋里出来,他们再冲回毡包里去,把自己手忙脚乱地套进皮袍子里,又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这样,当他们穿戴整齐,拿着武器,冲出毡包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最有利的突围机会。
事实上,姥爷和舅舅们根本就没有失去过什么机会。他们根本就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也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失去的。
雪狼的整个报复计划是十分周密的,它们选择了禁宰季节发动这场袭击,在这样的季节里,草原上的风是洁净的,河水清澈见底,姥爷和舅舅们因为只能吃没有血腥味的肉干和酸甜的奶制品而缺乏足够的杀气并且肌肉松弛,畜群肥美的诱惑使他们心旷神怡而丧失了搏斗的躁动欲望,这使得他们首先在体力和定力上已经处于了较量的下风。雪狼在凌晨时分包围了毡包,这是它们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因而也让对手放松了警惕。它们首先将姥爷与他的坐骑分而隔之,让姥爷只剩下一双罗锅腿而不能在草原上弛聘起来,这样的姥爷等于是失去了左臂的姥爷。雪狼们接下来便处理掉了那十几只牧羊犬。在两百多头健壮的雪狼的冷静目睹下,二十几头年轻的雪狼充当了最初的杀手,它们一跃而上,前追后堵,很快掏空了那十几只忠实的牧羊犬的肠子,把它们丢弃在血泊之中,这使姥爷又失去了他的右臂。雪狼将这一切先期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便用高声嚎叫来通知姥爷,通知它们的到来。
姥爷的第一次反击就失败了。他企图带着家中的男丁冲出毡包去,抢回他们的坐骑,这样他们在肉搏中就能将他们刀箭的威力延伸开来,延伸到狼所不及的地方。但是姥爷的企图没有得逞。雪狼的准备是充分的,它们不但在姥爷接近自己的坐骑之前成功地阻止住了姥爷,将姥爷扑回了毡包,而且乘着混乱将大舅刚出生的一个孩子叼走了。
大舅妈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冲过去救回她的孩子,被姥爷喝斥着让大舅拖住了。
大舅妈想要挣脱掉拦腰抱着她的大舅,她用牙去咬大舅的手,用脚踢他,高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的孩子!
姥爷一脚踹开一头扑过来的雪狼,推开大舅,一把拉过大舅妈,甩手重重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姥爷双目凸暴,鼻孔里冒着青烟,牙齿咬得铮铮作响。
姥爷喊,谁都不许乱动!谁动我踢死谁!
姥爷很快发现他面他的是这支雪狼家族的全部,当然它们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数字了,也不是五年前的实力了。他立刻判断出那不是一次偶然的遭遇,雪狼是善者不来,要置他于死地的。姥爷在那之后冷静了下来,他组织起家里的男人们,先用枪弹击退逼近毡包的雪狼,乘着混乱将其他毡包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接进最结实的一座毡包,在那里,他让所有的人都装备上了武器,并且准备着突围。然后他开始静静地守候,等待雪狼发起攻击,以便能找机会杀出一条血路,带领家人冲出雪狼的包围。
雪狼并没有发起攻击,它们胸有成竹地守候在毡包外的草地上,此起彼伏地嗥叫着;它们甚至不去骚扰圈里的牲畜,也不去管几匹跃出了栅栏在草地上不安逃窜的马,这一点使它们很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牲口圈里的畜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们发现事情并不像它们想象的那么坏——雪狼根本没有向它们发动攻击,而是团团围住它们的主人,这说明危险并不是针对着它们的,而是那些雪狼和自己主人之间的事,与自已毫无关系,它们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开始松弛下来,不再紧张,低头舔食洒落在地上的零星干草。
有两头年轻的牦牛离开畜群,走到圈栏边,好奇地看了看圈外的雪狼群,它们看了一会儿,认定自己无法做那支矫健的军队中的一员,便心平气和地走到一边去了。
姥爷没有等来雪狼的攻击,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姥爷决定不再等待,他开始试图击溃狼群的包围。他和舅舅们用滑膛枪射击毡包的雪狼。他们真的打倒了几只雪狼,把它们打滚进雪地里不再动弹。但雪狼们并不惊慌,它将倒下的兄弟拖开,补上空缺出来的位置,继续包围着毡包。
姥爷有点犯愁了。他的子弹不够。他知道毡包外面的雪狼比他的子弹数要多得多,即使枪一个,他也没法将它们全都打倒。姥爷知道必须带着家人突围出去,而且得在雪狼们开始发动攻击之前突围出去,否则一旦雪狼发动袭击,他就没法占有主动了。
姥令叫舅舅们停下射击,并且吩咐家人开始做准备,他要拼死一搏。
被选中去牲畜栏的是我的三舅。他是几位舅舅中奔跑得最快的一个,他跑起来就像一阵风,能够追云逐月,在他吃饱了手抓肉和糌粑时候,他甚至可以和最好的三河马比赛,从小的这一头一跃到小河的那一头,把云雀远远的甩在身后。
三舅用火镰点着了火把。
姥爷朝三舅走过去,什么话也没有说,用力地拍了拍三舅的肩。
三舅把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的大姨,空着手来勒紧腰带,再把大姨手中的火把接过去。三舅做完这一切之后,转过身来冲着家人咧开嘴笑了笑,猫腰钻出了毡包。
枪声响了。
姥爷和舅舅们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而毫不节制地放过枪,在最初的一袋烟工夫内他们把所有的子弹都毫不犹豫地打了出去,至于他们的肩膀都被枪托震麻了。至少有二三十头被打倒了,它们跳到空中,嗥叫着,再跌到雪地里,一动不动。
毡包里一片呛人的硝烟味,视线不清,姥爷差一点把我母亲当成了小姨。姥爷粗暴地推着母亲,吼道,那个小东西呢?!你妹妹呢?!
三舅在枪响的时候冲出毡包,他一只手举着燃烧着的火把,一只手挥舞着柳叶儿长刀,跃着儿被子弹打倒的雪狼中穿过,朝牲口圈跑去。他奔跑的样子有点奇怪,像一只神经质的鼠,风追似地向前奔跑,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打的在地上拼命抽搐着的雪狼给绊倒,狼血很快攀上他的长袍,他和他的长袍立刻就被狼血浸透了。
雪狼发现了三舅,它们朝他扑过来。三舅一边奔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长刀。雪狼一点也不在乎,它们像雪花似的刮过来,将三舅刮倒在地上。三舅手中的长刀掉落在草丛中,但他死死地抓着火把,嘴里叱骂着,踢开扑到他身上来的雪狼,企图从地上爬起来。他把雪狼抛到一边,同时把自己落在狼嘴里的半身袍子、大腿上的一块肉和腰上的一块肉一起抛开。三舅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发现身上有很多东西不在了,他觉得自己轻了许多,这让他十分生气。他对那些雪狼喊道,滚开!你们给我滚开!他那么喊叫着,不再管身上少了一些什么,继续举着火把往前跑。雪狼在后面追逐着他,它们不断地跃起来,从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撕咬下一块布或者一块肉,它们很快把三舅剥得赤身裸体,并且进一步剥得形销骨蚀了。
形销骨蚀的三舅仍然没有放弃,他真的是轻了很多,真的是没有什么牵挂了,他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带着两头用牙齿粘合在他身上的狼踉踉跄跄地奔到畜栏边,伸出手中的火把,燎断了畜栏的牛皮系绳,一头撞开畜栏。
几头雪狼一跃而起,覆盖在三舅身上,顷刻间将他剥成了一具骨架。那具骨架先是站在那里,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身边,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支火把,然后他将火把朝畜群中掷去,这才吱吱呀呀地坍塌在地上。
畜群见了火,轰的一声炸了窝,首先是牦牛,然后是马,接着是绵羊,最后是驯鹿,畜群像决了堤坝的洪水冲出圈栏,将雪狼冲开一道口子。最前面的畜群将倒在地上的那具骨架踩得粉碎,并将几头雪狼撞倒,后面的畜群蜂拥而上,它们等不及,干脆将围栏撞倒,有两头牦牛踩在圆木上,站不稳,轰然倒下去,跟在后面的畜群并不停下来,径直踏着它们的身体冲出了畜圈。
姥爷在混乱中第一个冲出毡包,冲向拴马桩,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几个舅舅也跟着姥爷冲出毡包,冲到了拴马桩前,他们把家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个个撩上马,自己也跃上马背。
姥爷的目光在人群中寻视了一圈,他一磕马肚,朝毡包冲了过去。
小姨站在毡包前。她一直站在那里。雪狼包围住毡包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惊恐不安,惟有她搂着她的那只红色皮毛的小猞猁,安静地坐在毡包的一角,又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家人们冲出毡包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走出毡包。她站在毡包前,看着畜群冲出畜圈,看着家人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然后她转过身,打算走回毡包去。
姥爷的马旋风般地到了。姥爷勒住马,一欠身,伸出猿臂,弯腰拽住小姨的百结辫,拔土葱似地将小姨拔离地面,横搁在马背上,腾出手来,抽出叼在牙间的长刀,喊了声,走哇!一提缰绳,率先朝雪狼群冲去。
几个舅舅掩护着家人紧跟而上,他们用力磕着马肚子,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没命地劈砍着挤成一堆的雪狼。他们不是奔弛,而是挤撞和践踏,硬是凭着马匹的高大从雪狼群中冲撞出了一条血路,跟着最前面的姥爷朝外冲去。妇女和孩子们则死拽着马鬃,让自己的小腹紧贴着马背,尖声锐叫着,用脚踢着身边的雪狼,驾驭着马一起朝雪狼群外挤去。
雪狼在最初的溃乱后稳住了阵脚,它们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刻簇围过来,补上了被畜群冲开的缺口,并且收拢了包围圈,成群结队地朝姥爷和他的家人冲来。
姥爷并没有冲出多远,很快被堵住了。马一开始奔跑起来就被遏止住了,局面比先前更加糟糕,人和马完全陷入了雪狼的包围之中,那正好是雪狼们想要的局面,它们现在用不着去守候了,猎物就在面前。它们停止了嗥叫,咻咻地张着血盆大口,三五结队,从四面八方扑向它们的对手。
小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叫了起来。
那是所有姥爷家族里的人都不曾听见过的叫声,它尖锐、凄厉、恐惧而神秘,像是从另一个未知世界传来的。那是小姨的叫声。小姨爬在姥爷的马背上,她是被姥爷从最后一刻拎上马背来的。她尖锐地叫着,叫声长久地持续着,不曾消失下去。姥爷被那尖锐的叫声惊住了。他差一点没有从马背上跌落下去。但是跌落下去的不是姥爷,而是一头雪狼。那头雪狼在小姨发出尖叫之前扑了上来,一口叼住了姥爷坐骑的喉咙。姥爷的坐骑负痛不住,用力挣脱着。雪狼紧紧攀在坐骑的脖子上,不肯松口,它的牙爪已经深深地陷进了坐骑的骨肉里。小姨一叫,那头雪狼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一下子松耷开牙爪,像一块醉肉,坠落在雪地里,被姥爷的坐骑高高地扬起两只前蹄,落下去,踏得脑浆四溅。
小姨仍在尖锐地叫着,她好像是生气了,是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是对人和雪狼的这种冲突不高兴;没有人在事先听到过她的意见,也许她劝过他们和它们,也许她一开始就想要走开,但是他们和它们太混乱了,太拥挤了,没有心思听她的,来不及让她走开,于是她不得不生气,不得不尖锐地大叫。
在小姨尖锐的叫声中,所有的雪狼都停止了攻击,它们像是听见了禁忌的命令,乍立的毛发倒伏下去,眼睛里露出迷茫和敬畏。厮杀停止了,雪地里一片呼呼的急喘声。雪狼们有些慌乱,它们甚至变得温存起来。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雪狼,它们在向后退去……
姥爷醒悟过来,他让自己坐直了,一提缰绳,高喊一声:快走!
姥爷一直憎恨着小姨。他把这种憎恨保留了十四年。十四年后,他以一种最为简单的父亲的方式了结了这个憎恨——他把小姨嫁掉了。
姥爷把小姨嫁给了一个垦荒局的小官吏。
小官吏的彩礼是一支日造步枪和四十发子弹。
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大烟鬼,他对年轻美丽的小姨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不断托人上门来求亲,送上厚重的彩礼和一车一车的赞美诗,在姥爷家族转移牧场的时候,他就坐着牛车老远地跟在后面,要不是害怕几个虎背熊腰的舅舅,他恨不得天天都守在姥爷家的毡包前。
姥爷看也不看小官吏举过头顶呈敬上来的彩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示意一个舅舅把武器接过去,那以后他再也没看过那些枪枝和弹药一眼。
小姨出嫁之前去姥姥的坟前叩过头。
小姨跪在姥姥的坟前,声音很轻地说,额莫娘,我走了。
大姨的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涌出来了——那是她十四年来听到的小姨说过的最完整的一句话,或者说,那是她十四年来听到的小姨说过的惟一让她听懂了的话。
十四岁的小姨离开家的时候连看也没看姥爷一眼。她抱着与她相依为伴的猞猁和红皮哈獭走出毡包,把它们放在草丛中,对它们挥挥手;她穿过牲口群,挨个儿拍拍幼畜的脑袋,它们道过别;她跨上一匹雪白的骒马,昂着头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六
小姨的第一次婚姻非常短暂,它基本上是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那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不中用的男人,他整天躺在炕上一颗接着一颗烧大烟泡,烧完了大烟泡,就读一册松巴堪布·益希环觉尔的《格斯尔可汗传》。他每天都要读那册书,而且当读到抗击锡莱河三汗大战、格斯尔从锡莱三汗手中救出了被掳走的爱妻茹格慕高娃那章时,他都要泪水涟涟,痛哭流涕,拼命捶打自己的头。他有时候也去纠缠小姨。这种时候大概是他把自己的头打疼了的时候。他咬小姨,掐小姨,用鞋底子扇小姨的脸,然后把鞋子丢开跪在小姨的脚下求她饶恕他的罪孽。他说他是伟大的好日莫斯塔腾格日光荣的子孙,他是为了扫除人间以强凌弱、以寡欺众的痛苦疾患而降临的,可惜他在降生时弄错了时辰,成了一个废人,所以他才要读《格斯尔可汗传》,并且痛哭涕,以期寻找灵魂的平衡。接下来他又去烧他的大烟泡。
小姨在受到纠缠的时候竭力反抗。她一点也不害怕那个大烟鬼,不想向他臣服。她连姥爷都没有害怕过,她会害怕谁呢?大烟鬼咬小姨的时候她也咬他,他掐她的时候她就踢他,他用鞋底扇她脸的时候她就扑过去折断他心爱的日造步枪。但小姨从来就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女子,她最终总是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得遍体鳞伤。小姨总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够后还得给他弄吃的。小姨是一边打奶糕一边潸然泪下。她把大烟鬼看成是一只猥琐的老鼠,但是她认为,就是一只老鼠也应该被饿着。那个大烟鬼并不买小姨的账,如果他吸烟没有吸好,或者他正在泪流满面地读着《格斯尔可汗传》,他就会悖然大怒,骂小姨是狐狸赛呼丽高娃,与魔汗胡么布狼狈为奸,企图用粮食迷失他的良心,让他忘掉自己的故乡。他把奶茶泼在地上,把甜点扔到小姨的头上,语无伦次地咒骂着,痛苦得不知所措。他朝小姨喊道:我就是一只老鼠,我就是一只老鼠,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果不是英雄满都固勒出现,小姨在老鼠窝中的日子不会改变。
英雄满都固勒那个时候还是屯垦军中一名年轻的士佐。他高大魁梧,英俊的面孔如同草原上刚刚升起的太阳;他有雄狮般的力量,狸虎般的矫健,马鹿般的敏锐;他使用的弓箭、箭柄是用玛年山上的旃檀做成的,箭尾是用昆仑山的大鹏羽毛做成的,箭翅是用玛蓬海里的鲸鱼胶汁粘牢的,箭矢出自尼泊尔巧匠之手,这样的弓箭,除了满都固勒,青森草原上没有人可以使用。
满都固勒是一名秘密的反日会成员。他出生于通辽,祖上是正黄旗,家资颇丰,牛马成群;他的父亲是嘎达梅林的亲密战友,1930年追随嘎达梅林举起了“反对出荒”的义旗,转战于东科中旗、西科中旗、扎鲁特旗一带,到处捣毁垦荒局,打击屯军,在1931年春天的最后那场战役中,因弹尽粮绝、无人策应,与嘎达梅林一起肩并肩战死在新开河畔。
父亲战死时,满都固勒还是一个少年,母亲为躲避达罕尔王府刘福晋的追杀,带着他到处逃命,最后逃到东北的亲戚家里躲藏起来,才算免于一劫。满都固勒不忘杀父之仇,起誓要报仇雪恨,他在东北参加了秘密反日会,并被反日会送进了沈阳习武学校学习军事。从沈阳习武学校毕业后,满都固勒回到辽河老家,接受了打入屯垦军内部、伺机夺取军事力量的秘密任务,开始了他革命党的生涯。
满都固勒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小姨。
小姨那天去河边背水。小姨穿了一套褪了色的花布衫,百结辫子黑云一般盘在头顶上,赤裸着蔷薇色的一双小腿,腰肢舒展,袅娜娉婷地向河边走去。
小姨在离开了大烟鬼之后显得十分快乐。她讨厌那个老鼠窝。她愿意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离开那个地方。她一离开那个地方就焕发出快乐的天性。她来到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蔷薇色的小腿浸进河水里,大声地唱着歌,撩起河水去驱赶水中的鱼儿,散开发辫,重新编好百结辫儿。等她玩够了,将水桶勺满,捧起勺进桶里的小鱼放回河里,弯腰背起水桶,踢起水花走上河岸,沿着开满了鲜花的小路,一路清水淋漓轻盈地走去。
满都固勒那天去通辽的公合地局送信,正好骑马从那里路过,他先听见了美妙动人的歌声,它们从河边传来,然后他看见了袅娜而来的小姨。
满都固勒一下子就被那个跣足布衣生动活泼的少女给吸引住了,他呆在马上,看着她朝他走来,越走越近。
那个时候有一只红翅膀的蜻蜓飞了过来,晃晃悠悠泊在小姨肩头的水桶沿上,桶里的水溅出来,浸湿了红蜻蜓的翅膀,也浸湿了小姨的肩头,小姨裸露着的白皙的肩头立刻闪烁出红宝石的碎光,把草地都给映照亮了。
满都固勒的眼睛再也移不一,他的铜头铁臂被阳光浸淫着,迅速地在消蚀着;他的有力的呼吸被窒息了,胸口疼痛,再也喘不过气来。他在一瞬间就深深地爱上了眼前这个灿烂无比的女人。小姨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仍然呆坐在马背上,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小姨轻盈地从满都固勒面前走过,扭过头来瞟了他一眼。
满都固勒就像那只红蜻蜓似的摇晃了一下,一头从马上扎了下来,重重地跌落在草地上,哎呀叫了一声。
小姨掩着嘴咯咯笑,笑得没撑住,弯下腰去,一桶清亮的水全泼在了自己和满都固勒身上。草原上立时就多了两个湿漉漉的弥漫着水香的人儿。
满都固勒像是中了邪,再也不肯从小姨身上收回他的目光。当小姨从他的视线内消失掉后,他从草地上爬起来,跃上马背,猛挥马鞭,策马狂奔。他一路大声唱着歌,从青森草原一直唱到通辽,再从通辽唱回青森草原。
打那以后,满都固勒常常骑着他高大的骏马来找小姨。他坐在小姨家门前的草地上,弹奏着三弦琴,先唱一首歌颂自己骏马的歌,唱完了骏马,满都固勒再用歌声倾诉他对小姨的爱慕:
骑上黑马看你的时候,
像那射出的箭一样。
离开心爱的情人,哎哒呼,
就像漆黑的夜里一样。
香甜的鸭梨,
一咬满嘴的水。
热恋的情人,哎哒呼,
一哭满巾的泪。
小姨被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与众不同,像牛群中最健壮的那头健牛,马群中最伟岸的那匹骏马,驼群中最高大的那匹公驼;他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魅力,像上等麝香一般强烈地吸引着地,使她痴迷,使她无法摆脱;她根本就不想摆脱,她为什么要摆脱呢?她是在畜群中长大的,她从来就是在畜群中的一员,如果满都固勒身上充满了动物的气息,那他和她就是一类了,他们是一类,她当然也就没有理由摆脱他。
满都固勒一来,小姨就放下手中正干着的活,跑到草地上去和他相会。他们在草地上说话唱歌,快乐无比。他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各自都出色得无与伦比,对对方充满了强烈的诱惑力,并且为对方强烈地吸引着,只不过他们和天上的太阳月亮不同,他们不想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他们要走到一起来,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里。
大烟鬼很惧怕满都固勒。满都固勒力大无穷,是青森草原上有名的剽悍跤王,他的马鞍子旁随时挂着一杆五连珠钢枪,他的腰刀随时随地在刀鞘中铮铮作响,他还有一帮连王爷的话都敢不听的弟兄,他说要砸谁吃饭的家伙,用不着和谁商量,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哼一声就能把事情办了,大烟鬼不能不怕。满都固勒一来大烟鬼就躲开了,躲到一旁泪水涟涟地读他的《格斯尔可汗传》。
小姨和满都固勒在一起十分快乐。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有英雄气概、浑身洋溢着雄性光彩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眼睛这么黑、这么亮、这么咄咄逼人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事情的男人,她完全让他给迷住了。
满都固勒不光给小姨弹琴,他还给小姨讲一些天下大事。他讲小日本的野心,讲东北军的愚昧,讲王府的无能,讲嘎达梅林是怎么高义旗带领起义队伍制止东北军阀对辽北的收卖。
满都固勒还给小姨讲牡丹姑娘的故事。讲牡丹姑娘怎么苦口婆心说服起义首领天胡高山,从狱中劫出嘎达梅林;他讲牡丹姑娘怎么追随嘎达梅林,扶佐嘎达梅林举起了义旗;他让小姨向牡丹姑娘学习,逃离大烟鬼的凌辱,跟着他一起,和黑暗的王公制度以及残暴的军阀统治干,做一个革命者。
满都固勒目光炯炯地说,老嘎达不在了,我满都固勒还在!
小姨痴迷地望着满都固勒说,你在,你怎么不在呢?
满都固勒神采奕奕地说,跟着我吧,你来作我的牡丹!
小姨泪水汪汪地望着满都固勒说,跟着你我就是你的牡丹!
满都固勒在月光下伸出手臂,风卷麦穗一般将小姨揽了过去,将她深深地镶嵌进自己宽大结实的怀抱里。小姨被他搂得发疼,搂得喘不过气来,搂得呻吟着瘫软了下去。她闭上眼睛任自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般流淌著,再也不想睁开。
小姨那天一回家就对大烟鬼说,她不能继续做他的妻子了,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她要离开他,她要跟着满都固勒走,去做他的牡丹。
大烟鬼气得发抖,他把手中的《格斯尔可汗传》朝小姨丢过去,跌跌撞撞地从炕上爬下来,扑向小姨,咬她,掐她,脱下鞋子用鞋底扇她的脸。大烟鬼一边打小姨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骚货!你这个骚货!看我不整死你!看你再跟谁走!大烟鬼后来打累了,打不动了,他在屋子里转着圈,从炕头上取过黑乎乎的烟针,用烟针往小姨的大腿上猛戳。
小姨在大烟鬼打她的时候一直抱着自己的头,任他打,一声也不吭,但是大烟鬼用烟针扎她的时候,她不干了,她跳了起来,冲过去,操一柄割肉的刀,刀尖指着大烟鬼的喉咙,大声的说,别碰我!再碰我我就杀了你!
大烟鬼吓坏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烟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他一下子瘫痪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小姨去河边洗净了脸上和身上的血迹,重新结好发辫,回到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麻利地打了个包里,看也不看大烟鬼,径直朝门外走去。
大烟鬼从地上爬起来,夺下小姨的包裹,拉住小姨的衣襟,乞求小姨别抛弃他,乞求小姨留下。他说他有钱,小姨跟着他能享福一辈子,他有一大片出荒的土地,小姨跟着他不会受穷。他说他今后再也不打小姨了,不掐小姨了,不拿烟针扎小姨了,只要小姨别离开他。
小姨嫌弃地甩开大烟鬼的手,也不再管地上的包裹,转身继续朝门外走。
大烟鬼回过身去找他的马鞭。他把马鞭从墙上取下来,拎在手上,扑向小姨。
小姨停下了,站在那里,扬着下颏冷冷地看着大烟鬼。大烟鬼朝她扑过来的时候她慢慢从怀里抽出那柄割肉刀来。
大烟鬼默默地站下,站一会儿,把马鞭丢在地上,转过身去,从地上拾起那册《格斯尔可汗传》,老鼠似的爬回到炕上去了。
小姨走出屋去。她就这么成了满都固勒的女人。她是自己把自己送到满都固勒身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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